记忆像一块被水浸透又晒干的羊皮纸,边缘卷曲,字迹模糊,但某些画面却带着刺人的清晰。
那一年,我七岁,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得正盛,甜腻的香气能飘出很远。
然后,外婆不见了。
大人们挤满了原本只有我和外婆的小院。他们穿着奇怪的黑白衣服,说话声音很低,像夏天午后的闷雷。有人哭,有人叹气,他们把一口漆黑的、巨大的木头盒子抬进了堂屋。
我不懂。我只知道外婆好多天没坐在槐树下那把竹椅上了,没再用那双枯瘦却温暖的手摸我的头,没给我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他们说她死了。
“死”是什么?是像隔壁小花猫那样睡着不动了吗?可是外婆怎么会不动呢?她昨天还答应给我扎风筝呢。
一定是这些人,这些吵闹的人,把外婆吓到了,她害羞,躲起来了。就像有时候村里来了太多生人,她也会躲进屋里,等安静了再出来。
对,一定是这样。
我要把他们赶走。外婆发现安静了,就会出来了。
我开始推搡那些陌生的大腿,用我能想到最凶狠的话叫他们“出去”。可没人听我的,他们只是用一种更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让我害怕,像是我做错了天大的事。
然后,爸爸来了。他的脸很黑,很难看,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往常我做什么他都是不理我,今天他找来了一根粗糙的麻绳。
我被粗暴地拽到老槐树下,那是外婆最喜欢坐的地方。绳子一圈圈缠上我的手腕、脚踝,最后把我牢牢地捆在了粗壮的树干上。我哭,我喊,我挣扎,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我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爸爸捆完我,喘着粗气,红着眼睛瞪了我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进了那群吵闹的人里。
我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堂屋那口黑盒子。阳光透过槐树繁密的枝叶,在我脸上投下晃动光斑,像外婆逗我时的手影。
不知过了多久,哭喊耗尽了力气,我安静下来。
就在那一瞬间,视角仿佛突然抽离。
我好像……飘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外婆常坐的那把空荡荡的竹椅上。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我看见槐树下,那个被捆住的小小的自己。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泥,衣服也在挣扎中扯破了,手腕脚踝被绳子勒得通红。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被困住的小兽,眼神里全是茫然、委屈和执拗的期盼。他时不时地抬头望向堂屋,又失望地低下头,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拥抱。
原来,从外婆的视角看,我是这样的。
可即使看到了这样的自己,看到了满院的悲伤和堂屋那口象征终结的黑棺……
九岁的我,被捆在外婆的位置上,望着年幼的自己,依旧不懂。
不懂死亡为什么意味着永远的消失,不懂大人们为何如此悲伤又如此愤怒,不懂那个承诺给我扎风筝的人,为什么再也无法从屋里走出来,笑着叫我一声“小枝”。
槐花的香气依旧甜腻,阳光依旧温暖,可世界,从那个午后开始,缺了至关重要的一角。
而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外婆只是害羞。
等我解开绳子,等这些人都走了,她就会回来…
……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晨光透过窗帘缝照在房间,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习惯性地先竖起耳朵——并没有预料中父亲粗哑的咆哮或母亲压抑的啜泣。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取而代之的,是从厨房传来的、轻微而规律的切菜声,还有…平和的低语?
他心头一紧,一种不真实感觉笼罩住了他。他悄悄爬下床,赤着脚,像只猫一样挪到房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厨房和客厅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母亲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站在灶前煎蛋,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令人安心的声音。父亲竟然没有一大早就皱眉不展,而是衣着整齐地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虽然没怎么看,只是沉默地坐着。阳光洒在略显陈旧的餐桌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母亲说的话,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轻柔,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老孟,鸡蛋快好了。一会儿我送小枝去上学,你中午自己热一下菜。”
小枝。是他的小名。已经多久没被母亲这样叫过了?通常只有在他们吵到不可开交时,母亲才会尖利地喊出这个名字,伴随着“都是因为你!”的控诉。
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眼,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孟灾站在门后,恍惚得像是还在梦里。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告诉他,这是真的。可这平和温馨的画面,比任何噩梦都更让他感到陌生和不安,同时又贪婪地想要抓住。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门,假装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走出去。
“小枝醒了?快去洗脸,早饭马上好。”母亲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竟然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像阴霾天空里突然裂开的一道细缝,漏下些许微光,晃得他眼花。
他讷讷地应了声,快步走进洗手间。冰凉的水拍在脸上,他才稍微清醒了一点。镜子里,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敢表露的期盼。
这顿早餐吃得异常安静,却也异常……正常。母亲把煎得金黄的鸡蛋夹到他碗里,父亲沉默地喝着粥。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孟灾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口都品得格外仔细,仿佛想把这份难得的平静也一起咽下去,储存在身体里。
直到母亲拿起包,说:“走吧,小枝,妈送你去学校。”
他穿上鞋,跟着母亲走出家门。清晨的空气清新凉爽,母亲走在他身边,步伐轻快。她甚至罕见地问他:“最近学习跟得上吗?和同学处得好不好?”
他一一回答,声音有些发紧。一路上,他偷偷瞄着母亲的侧脸,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平日里深刻的愁苦纹路似乎被熨平了些许。她真的……好像很开心?
为什么是今天?
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他心头,但巨大的、受宠若惊般的喜悦压过了疑虑。他不敢问,怕一问,这个脆弱的、像肥皂泡一样美丽的早晨就会“啪”地一声碎掉。
到校门口,母亲停下脚步,替他理了理有些歪的衣领,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
“进去吧,好好上课。”
“嗯……妈妈,再见。”他低声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校门。
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孟灾还站在原地。周围是喧闹着涌入校园的同学,他却感觉像是刚从一场过于美好的梦境中剥离出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份短暂的、如同偷来的温暖依旧缠绕在心头,让他意犹未尽,又隐隐不安。
他攥紧了书包带,最终转身,融入了嘈杂的人群,将那个不可思议的早晨,连同母亲脸上罕见的笑意,一起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心底最深处。
突然,一个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旁边猛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汗水和阳光混合的热烘烘的气息,紧接着一条胳膊就熟稔地重重压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勒得一个趔趄。转过头看去,一双清澈阳光的桃花眼笑眯眯的盯着他“儿子,今天来这么早啊?是不是一个星期没见你爹我颇为想念,想早点过来见爸爸。”
孟灾被他勒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却莫名地松开了些。他故意板着脸,一击肘击,少年吃痛放开他,捂着肩膀痛叫。
“邹禹寒,你真是一天不犯贱就要死啊!”两人顿时在校门口扭作一团,书包撞在一起,发出闷响。邹禹寒仗着力气大,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孟灾身上,孟灾则使劲想把他甩开,嘴角也不自觉扬起。
邹禹寒是孟灾最好的朋友,两人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认识,那个时候两人也只是认识,并不熟悉,直到初中开学的时候,钟禹寒在班里没有认识的人,偶然瞟到坐在角落的孟灾,社牛心一冲动,直接过去抱住了他,后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对了,今天要考试,这几天你请假,老师在群里发了,我猜你妈没跟你说吧。”邹禹寒对着孟灾挑眉犯贱,孟灾疑惑道:“考什么试?期末考试也没有这么快吧?”
“过几天要填报志愿,班主任说先测测成绩,再决定志愿填报,你在家玩开心了忘记自己要读书了是吧?这都能忘!”
孟灾内心涌起无尽的喜悦,上高中!说明他可以住宿了!
“没忘,没忘!”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的身影,吵吵嚷嚷地融入了涌向教学楼的人流里。阳光追随着他们,将青春的影子拉得很长。对孟灾来说,这略显粗鲁的关心和熟悉的打闹,是此刻最好的慰藉,让他暂时从那个沉重的家里,喘过了一口气。
晨光穿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在教室里切出斜斜的光柱。孟灾推开后门,那熟悉的、混合着旧书本和昨夜残留值日生拖把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觉得安心。
他愣了一下。很久没有这个点到过教室了,原来七点半的教室也坐满了人。平常他自己走路过来只能听着铃声进教室,很少慢悠悠地和朋友打闹着进教室。
教室里的人交头接耳,翻书声寥寥无几,吵闹声如潮水般的涌向孟灾,他的心脏莫名地狂跳。
好安心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看面前的书本就可以了。
他慢悠悠走到自己的座位,木质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卸下书包随意放在凳子上继续与邹禹寒打闹。
时间流逝,很快到了放学时间,夕阳把老旧的楼道染成一种陈旧的橘黄色,孟灾背着沉重的书包,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上三楼。钥匙冰凉的触感已经握在手心,他却像被钉在了家门口,迟迟没有把它插进锁孔。
门内,那熟悉却有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入孟灾的耳膜。
“我受够了!孟青刚,你当初说了跟他已经断了!”母亲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紧接着“哐当”一声脆响,玻璃砸在地板上刺耳的破碎声传来,孟灾的心跟着那声音猛地一缩。
“我今天就是应酬!应酬应酬,你懂吗?”父亲的声音更加浑厚,如同闷雷,充满了压抑的火气。
又是“砰”的一声,像是什么重物被掀倒。母亲的哭声陡然拔高,夹杂着绝望的控诉。
“你砸!你把这个家都砸完算了!”父亲声音嘶哑,嘶吼的喊出。
“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什么东西被掀翻,好似碗筷碎了一地,剧烈的争执、咒骂、哭喊、砸东西的声音涌向孟灾。
他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双手捏住,呼吸也跟着停住。
楼道里安静极了,只有门内传来的破碎声和叫骂声格外刺耳。孟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快得让他喘不过气。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那把小小的钥匙。
他不想进去!一点都不想!他宁愿在街上游荡,宁愿在冰冷的楼梯上坐到天黑。
可是……他能去哪里呢?书包里还有厚厚的作业,明天还要上学。而且,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担忧还是习惯的牵引,让他挪不动逃离的脚步。
他死死咬着下唇,内心剧烈地挣扎着。进去,意味着要直面那令人窒息的愤怒和悲伤,要成为他们可能转移的火力点,或者,更糟,成为一个无声的、尴尬的旁观者。不进去……难道就一直站在这里,听着这个名为“家”的地方一点点分崩离析?
最终,一种近乎麻木的冲动驱使了他。他颤抖着,极其轻微地将钥匙插进了锁孔,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咔哒”一声轻响,在门内的喧嚣中微不可闻。
他没有立刻推开门,而是先推开一条细缝。争吵声瞬间放大了数倍,如同潮水般涌出。客厅里的景象透过门缝,像一幅破碎的画卷映入他的眼帘:地板上,玻璃碎片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混合着茶叶和水渍。父亲常喝的茶杯碎了一地,母亲坐在沙发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脸上满是泪水。父亲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影因为愤怒而紧绷,拳头紧握。
浓烈的烟味和绝望的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呛得孟灾几乎要咳嗽。他屏住呼吸,像一尊雕像一样僵在门口,只敢用一只眼睛偷窥着这场风暴。进退两难,他既没有勇气完全踏入,也没有决心转身离开。
就在孟灾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偷看时,正处于暴怒顶峰的孟建国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正好捕捉到了门缝后那双惊恐的眼睛!
“你看什么看!滚!给老子滚出去!都是因为你这个扫把星这个家才会变成这样!”
父亲如同一座喷发的火山,所有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他几步冲过来,在孟灾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只大手猛地按在门上。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门上传来,伴随着父亲的怒吼,门板狠狠撞在孟灾的身上和额头,将他连人带书包猛地推搡出去。
孟灾踉跄着向后倒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水泥墙壁上,额角传来剧痛。他还没站稳,那扇家门就在他面前被用更大的力气,“哐当”一声死死关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楼道窗外透进来的冰冷暮色,以及门内隐约传来的争执声。
孟灾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额角火辣辣地疼,但比这更疼的,是心里那个被彻底摔碎的东西。他被关在了门外,关在了他的“家”之外。泪水无声地涌出,和他那破碎的心混在一起。他抱紧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楼道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