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瑛瑛耳畔嗡鸣不断,伴随着伯府众人撕心裂肺的惊叫。
陆氏当场痛得昏死过去。
平康伯与长子季云明面如死灰,惊恐瞪着眼珠,凭着混迹朝堂的小心翼翼,父子俩勉强没同那些下人一般鬼哭狼嚎。
季云昭却不同,他目眦欲裂,嘶吼着扑过去,想要抱起自己的母亲,却又被那断腕处狰狞的伤口吓得手足无措。
只能抬头,澄澈的眼眸初次染上恨意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你、你怎能……”
“云昭!住口!”
平康伯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按住几乎要失控的儿子。
他甚至不敢去看陆绥,只朝着陆绥所在的主位深深躬下腰去,语无伦次的请罪,“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是贱内无状,是……是她罪有应得!多谢殿下……手下留情……”
平康伯用的是“手下留情”四个字,仿佛陆绥的人砍了她发妻一只手,已是天大的恩赐。
季云明和季云昭兄弟皆双拳紧握,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角青筋暴起,可最终还是在父亲哀求的目光和陆绥无形的威压下,沉重地闭上眼,一同跪地请罪。
陆绥却对眼前的混乱悲愤视若无睹,他慢条斯理拿起方才乔瑛瑛奉上的那盏茶。
“伯爷是明白人。”陆绥浅啜一口,语气平淡仿佛只在论家常般闲适,“本王今日是来做客,并非立威,奈何有人忘了规矩,竟在本王面前,代本王行事,这只手,是罚她越俎代庖。”
幼帝未继位前,陆绥便已官至中书令,兼河东、范阳节度使一职,幼帝继位后才封他做了摄政王,权势鼎盛,但他仍习惯端着温和谦逊的表象,极少自称本王,而今改口,可见是动怒了。
平康伯父子哆嗦应是。
陆绥一盏茶饮毕,这才淡声吩咐,如同施舍,“传太医吧。”
平康伯如蒙大赦,几乎是瘫软着指挥仆婢们带昏死的陆氏退出去,又差人到宫里请太医。
厅堂内乱作一团,哭喊声,催促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唯有乔瑛瑛还跌在地上,浑身僵硬,裙摆的血点如同盛放的红梅,冰冷烙印在她身上。
恍惚间又叫乔瑛瑛想起,她曾在陆绥房中,亲眼见他砍下一侍女头颅。
彼时,那颗头颅便如陆氏的断手,不偏不倚正好滚至她裙边,鲜血溅染她的裙摆。
而那被陆绥无情斩下头颅的侍女,仅仅是在他宿醉后进屋,给他献了一盏醒酒茶。
可见陆绥喜怒无常,招惹不得。
而她……还是出卖过陆绥的人,是他的逃妾。
怕是不会放过她了。
眼看男人从容起身,衣袂飘飘朝自己走来,仿若不染尘埃的谪仙矜贵,可乔瑛瑛分明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凛冽,正如细密的罗网般笼罩住她,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快要窒息。
乔瑛瑛双手撑在身侧,本能地后退躲避,裙裾却被男人无情踩住。
乔瑛瑛瞳仁震颤不止,在那冷白指骨将要触及她下颌时,她迅速爬起来重新跪好。
“奴婢知错!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婢!”
乔瑛瑛惊恐至极,朝男人重重磕了个头,什么骨气都没了,下意识便和从前一样自称奴婢,尽可能放低身段,恨不能低进尘埃里,只求陆绥不要看见她。
他连平康伯夫人都不放在眼里,说砍就砍,也不顾及同出一脉的亲情,而自己不过一介庶人。
陆绥捏死她,就和捏死蝼蚁般简单,毫无负担。
陆绥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眼眸微冷,她怎就躲得这样快?
“是这礼不够重,你不满意?”
一句话又叫乔瑛瑛吓破胆,眼泪都逼了出来,“奴、奴婢不敢……”
冰冷的指骨还是探了过来,轻易挑起乔瑛瑛秀气的下巴,“原来,你还知道你只是个奴婢。”
既是给他暖床的婢妾,如何就成了季云昭的女人?
忆起雨夜,乔瑛瑛将他错认成季云昭,那婉转迎合的媚态,情动时娇颤的一声声夫君,皆是陆绥从未见过的风情。
往常在他身下承欢时,乔瑛瑛分明只会哭只会叫。
思及此,陆绥便连冷笑也挤不出来。
跟着季云昭,她便那般快活是吗?
出卖他,叫他去死,再转头琵琶另抱,郎情妾意,缠缠绵绵,真是好得很。
“乔瑛瑛,你胆子大了。”
陆绥捏着她下巴的手越发用力,那张不施粉黛的俏丽面容逐渐扭曲,此刻四周没有旁人,男人阴沉着脸,猛地掐住她的脖颈。
乔瑛瑛痛苦闷哼,双手本能抓住男人的胳膊想要挣扎,在对上陆绥幽深透不进丝毫光亮的凤目时,她还是放弃了。
抵抗无用,陆绥最讨厌的就是抵抗,她越挣扎,他越生气,折腾人的手段便会层出不穷,最后往往吃苦的还是她自己。
乔瑛瑛和从前一样,看似认命地闭上眼,泪水打湿的睫毛黏成一团,瞧着好不可怜。
她也只能盼着男人对她还有一丝怜惜,好饶过她一条贱命。
只是希望渺茫,微乎其微。
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紧,她仿佛听到了骨头濒临碎裂的脆响。
就在以为乔瑛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陆绥忽然松了力道,将她甩至一边,取过丝帕嫌恶地擦净手。
乔瑛瑛如同抛上岸的一尾鱼艰难喘息,末了还要重新跪好,祈求男人的宽恕。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她吃过苦头,挨过教训,已经学会了在他面前乖顺。
只是跟了季云昭以后,乔瑛瑛有段时日不曾这般卑微过,一时跪得有些麻木,就连陆绥问她话,她也嗫嚅半晌,不敢吭声。
他问:“你同那小子,行过房了?”
乔瑛瑛脸色又红又白,这下也猜到了,那个雨夜潜入别院强占她的,就是眼前之人,也只有他爱玩这些惊吓人的把戏。
乔瑛瑛努力回想那一夜,依稀记得,她搂着那人唤了几声季郎,且很是不知羞的样子,那熟稔的热情劲儿,一看便知两人不是头一回亲密。
陆绥就是在明知故问,故意羞辱她,叫她难堪。
乔瑛瑛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火气藏得严严实实。
陆绥在她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凝在她身上的眸光越来越冷,如同寒风卷着利刃,欲要将她千刀万剐。
直到平康伯去而复返。
陆绥是客,更是半个君主,安顿好陆氏,平康伯便硬着头皮折回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陆绥这才越过乔瑛瑛行至院中,平康伯抹着冷汗,请示他要如何处置。
平康伯并非傻子,他看得出这二人有些瓜葛,又念起陆氏曾打听到的消息,说乔瑛瑛曾给人做过暖床婢妾,前后一想,便知多半是侍奉了陆绥这尊煞神。
而今,他那不知死活的次子还要纳这女人过门,简直是把伯府架在火上烤。
平康伯回眸看了眼还跪在厅堂里的乔瑛瑛,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人究竟是去是留。
若赶走,自己儿子不乐意,留下,恐怕陆绥不愿意。
陆绥脚步未停,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区区一个妾室,云昭喜爱,留下便是。”
再转眸,面上笑意全无。
是乔瑛瑛不识好歹,自甘堕落,逃离他投奔季云昭一个弱软无能之辈,既如此,他便不会让这等三心二意的女人再回来。
况且,一个污了身的婢妾,他还要回来做甚?
……
乔瑛瑛被伯府的嬷嬷带了下去,安置在最偏僻的秋霜院里,嬷嬷叮嘱,“娘子莫要乱跑,往后这院子便是你的住处,待二公子尚主后,自会给你名分。”
转头就和同行的几个婢子谈笑远去,说她这般身份,若非摄政王殿下允许,连伯府的门都进不了,还说府里随便拉个婢子都比乔瑛瑛强,起码知根知底,清清白白。
说到底,还是乔瑛瑛命好,生了张祸水面容,将二公子哄得五迷三道,将来她要是给二公子生下一儿半女,就算半个主子了,那也会有享不尽的富贵。
怎么也比她原来的日子舒坦。
越议论,语气越发酸溜溜,不知那帮仆婢藏了什么心思,竟也没一个人肯留下,就这般将乔瑛瑛丢在院里,让她自生自灭。
乔瑛瑛的心沉入谷底,她在院中枯坐半日,直至乌金西坠,夜幕来临。
伯府没人来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死物。
乔瑛瑛摸了摸空瘪的肚子,从晨起至今,一整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伯府下人也没给她送饭,似乎在用这种直接的方式让她明白,她在伯府究竟是何处境。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干涩的喉咙逸出。
原本还幻想过依靠季云昭,在这伯府争得一席之地,如今看来,这条路多半行不通。
季云昭过于懦弱,怕是无法与陆绥抗衡,她自以为攀上的高枝,在陆绥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此刻,乔瑛瑛仍思绪混乱,她想不通陆绥如何在那场刺杀中活下来的,又怎么成了摄政王。
或许,从一开始陆绥的身份就是骗她的,陆绥从来就不是什么商贾。
想起初见之时,自己连夜从家中出逃,正好遇见浑身是血躺在芦苇丛里的陆绥,对方央她救命,还说自己是过路行商,遭遇山匪落难至此,她居然也信了。
乔瑛瑛当然不是单纯的善心大发,只是看到了陆绥的血衣,虽满是脏污,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城里贵人们才穿得起的云锦,便断定陆绥非富即贵,这才救他一命。
再后来,陆绥也信守承诺,给了她一大笔银钱还了救命之恩,可谁曾想她刚拿着银钱要跑,就被她爹还有后娘逮住了,不仅钱没了,人还险些被拖回去。
是陆绥见她哭求,花了一百两将她买下,从此乔瑛瑛卖身为奴。
反正卖给谁都是卖,与其卖给五十岁的老男人生子,还不如选陆绥,彼时她以为陆绥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后来方知,自己不过是出了泥沼,又进虎狼穴。
陆绥才是那最凶狠的虎狼,吃人不吐骨头,只会折磨她,囚禁她。
虽说这其中也有她自作自受的缘故,可乔瑛瑛已经悔了,是她招惹错了人,她也给陆绥磕过头,道过歉,被他翻来覆去……
甚至,还因为他失去过一个孩子。
想来她的债也还尽了。
那些书生不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吗?
她知错会改,所以在陆绥的仇敌找上门时,她果断出卖陆绥行踪,趁机跑了。
乔瑛瑛承认,那事是她不仗义,可谁叫她怕死,那么多人拿刀架她脖子上,她当然要先保全自己。
可纵使她如何底气十足,陆绥也不会听她狡辩。
今日种种,就是下马威。
乔瑛瑛望着头顶苍凉的月,唉声叹气。
再待下去,她都不知自己会如何死在陆绥手里。
乔瑛瑛不再迟疑,折回屋里,将值钱的东西收拾出来,藏在身上,打算连夜离开这是非之地。
横竖她也帮过伯府,就当是伯府欠她的,卷走财物时,乔瑛瑛毫无负担。
只这秋霜院实在凋敝,值钱东西没几样,乔瑛瑛三两下收拾好,揣着东西转身出去,刚要跨过前头的月洞门,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迎面而来。
乔瑛瑛险些没收住脚步,看清男人月下清冷的五官,她当即转身要跑。
陆绥动作比她更快,修长手臂搭在她肩头轻轻回拽,便将她细柳似的娇躯圈入怀中。
“见了我,不打声招呼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