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四年夏,孝文帝下诏出兵征讨高丽。
与北部边疆层峦叠嶂的陡峭山壁不同,大梁军队一直垒营驻扎在距交界处几十里外的安全地带,远处地界开阔,山崖底部是干涸的河床,仅有一条宽丈余的狭窄山道作为交界地带供粮草军通行,地面覆盖着经年累月的枯枝腐叶。
双方金戈铁马鏖战多时,有捷报传至大梁军帐中,道高丽主力节节溃败,欲遣使携宝册只身赴营求和,承诺此后岁贡以十倍之数尽奉于大梁,千秋万代岁岁称臣。
此举有永为藩属之意,孝文帝传令应允议和。
然不久后前线来报,皖鸿将军执意抗旨不遵,一意孤行带领麾下五万裴家军乘胜追击直逼老巢,不想高丽残余的九千骑兵从崖底两侧的隐秘山道冲出,紧接着混杂无数碎石的狭窄山道轰然崩塌,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幸有云锦将军在后方支援及时,将与之玉石俱焚的残党尽数歼灭。
“……”
“……”
直至次年初冬,长安城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时,诛花一役宣告结束。
云锦将军大败高丽得胜而归,却连皖鸿将军的尸骨都没能带回来。
五万精锐折损,皖鸿将军身亡,他从前的丰功伟绩也被一笔勾销。
世道向来如此,好人做一万件好事是理所当然,只要做一件错事就需受万人批判,而坏人做一万件坏事是十恶不赦,只要做一件好事就可一笔勾销。
裴骁璎生前美名远扬,更有爱兵如子的称号,他自幼时起便跟随叔父参军,性情爽朗利落,每逢边关战事都会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故深受百姓爱戴。
即使不论这些,他的诗书才情、相貌容颜在京中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但这位风华绝代的少年将军死因实在过于蹊跷,朝中熟悉裴骁璎的人都清楚他绝非鲁莽之辈,既已知穷寇莫追,又怎会不顾劝阻坚决抗旨?
不少肱骨之臣为他陈词名冤,奏折如流水般涌入御书房,案头堆叠得几乎没过砚台。
孝文帝却视若无睹,只要与此事相关递上来的折子一封都未曾朱批,似乎跟班师回朝的云锦将军同声同气,铁了心认为裴骁璎就是这样作茧自缚死去的,无需再辩。
为彰显帝王仁慈,孝文帝还不计前嫌追封皖鸿将军为定远侯,将他的丧事风光大办,向天下人大张旗鼓地宣告他对这位爱将的回护之心。
尽管裴骁璎最后决策失误致使大梁军队损失惨重,仍然会得到丰厚的赏赐。
皇帝给了裴家一颗囫囵吞下的甜枣,自然也要敲打那些藏匿在暗处的裴家旧部莫要轻举妄动,随后便以其独子裴璟年纪尚小为由暂缓袭爵一事,只道待他行过弱冠礼再议不迟。
裴璟在他手里,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他对这个稚嫩的幼子恩罚皆赏,此事若继续彻查下去,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
“……”
伏尸百万的战乱结束,长安城依旧繁华如初。
天音楼来往嫖客人流如织,莲花池畔的灯影摇曳,东郊富人街的芙蓉园丝竹声漫过朱红宫墙,千家万户的烛火通明点亮夜空,一派四海升平的景象。
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唯独裴璟在那年永远失去了父亲。
风裹挟着东南墙角梅枝清冽的淡香,轻轻吹动两人的衣摆。
裴璟半边脸浸润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的侧面线条凌厉分明,此刻竟隐隐有些难言的阴郁诡谲感,露出的后颈纤细白皙,泛着细腻温润的光泽。
温嘉懿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边,目光盯在那节脆弱的后颈上,没有选择挣脱他的手,而是任他牵着自己。
凭心而论,裴璟的身形足够高挑颀长,但若与同龄人对比,还是瘦得有些过分了,好像从小就营养不良似的,隔着衣料都能看见肩胛骨突兀的轮廓。
这偌大一个裴府,光管家女使就将近百余来人,总不能让他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吧?
温嘉懿还没来得及想入非非,裴璟忽然抬眸看向她,长而密的睫毛如蝶翼微颤,语气中带了点孩童般执拗的期盼,开口出声道:“师父,你已经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温嘉懿:“……”
她知道裴璟有个已故去的师父,于是眨了眨眼道:“殿下,我不是……”
在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两人除了初次见面闹过一些不愉快以外,裴璟在她面前几乎永远都是一副温顺乖驯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姿态谦卑恭敬,言谈举止不敢有一丝逾矩。
而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强势截住了她所说的话,偏执又急切地想要渴求一个于他而言正确的答案:“你教我学会韬光养晦,教我学会防身之术重振裴家军,教我学会不能在外人面前随意争尖冒头,教我如何在这里生存……”
你是慷慨无私的圣人,也是普度众生的神明。
所以你的眼中从来不能只有我一人。
说到最后,他喉间溢出的声音还有些许委屈哽咽之意:“……你教会我那么多,让我知道怎样才能做一个无可挑剔的世家公子,却没有教会我要怎样面对失去你以后的生活。”
“……为什么?师父。”
“为什么?”
他的眸光炽热、滚烫,好似连天的烈火烧过荒芜平原一般,他明目张胆地直视着她,握住她手腕的力度加重了几分,漆黑如墨的眼底晃着细碎波澜的水光:“你曾经说过,会永远护着我、陪着我的,为什么现在不作数了?”
真是欲加之罪啊。
耐心听他诉完衷肠,温嘉懿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我什么时候……”
然而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他再次打断了她,扯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拥进怀里。
这次是她没有防备,也没有刻意想要反抗他,两人瞬间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裴璟心满意足地触碰到她温热的体温,触碰到她柔软的指尖,随后放任自己认命地闭上眼。
温嘉懿的默许和纵容也有限度,她在百忙之中分出一缕思绪想着,他似乎总是习惯于扮演那个屈居人下的位置,以至于连拥抱时都不妄图想要掌控什么,甘愿奉献任对方索取。
裴璟将头缓缓抵在她的肩上,见她没有出声斥责他,得寸进尺的欲望更加强烈,单手试探着环住她的腰肢。
与此同时,他身上那股混着药味的寒气和凉意也悄悄钻进她的一呼一吸间,让温嘉懿不禁蹙起眉。
这味道苦涩,尽管染上几点梅香也并不好闻,所以她一向敏捷的思维也凝滞住,温嘉懿忽然想起府中随处可见的木制拐杖,想起裴璟其实并不是天生体寒难以成行。
那日她意外摔进他的浴桶里,闻出他常年浸泡的药浴中不仅有苏木的味道,还有几味赤芍、紫草之类的药物。
这些草药药性本就寒凉,又是浸置于热水中,长此以往便会影响下肢气血运行,使得全身血液回流逆转,身体每况愈下。
“……”
在这世上无论是谁,想要得到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付出与之等同的代价,他既要装作不良于行,为家族避祸,便只有自毁这一条路。
思及此,温嘉懿默默叹了口气,另一只没有被他牵住的手在空中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复数次后还是虚虚揽住了他:“殿下,你不舒服吗?”
这道熟悉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裴璟从她的肩上直起身,飘散的意识逐渐回笼,如大梦初醒般松开了她的手。
他骤然怔在原地,呼吸沉了几分,接着遮住眼眸中积压的一点沉寂郁色,哑声道:“抱歉。”
温嘉懿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垂下眼道:“我、我方才……”
檐下的几盏灯笼被风吹得猛地一晃,温嘉懿好整以暇地瞧着他面上那副闯了弥天大祸的懊悔神情,确定他没什么事才收回手。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弯腰将地上的信封捡起,裴璟反应过来后却快她一步,将东西主动递到她手里。
指尖相碰,她拆开信封,拿出与桌案上相同的拜帖,心道原主这便宜哥哥,还挺会见风使舵的。
知道她还活着,他没机会够上温家少主的位置,干脆立时三刻俯首称臣,有什么事都先问过她的意见。
就是方法太蠢。
西侧殿内,裴璟浓密微卷的眼睫轻颤,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他稍显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没动,温嘉懿淡淡看了他一眼,接着毫不留情揭穿道:“殿下,你方才将我认成了你的师父。”
她直言不讳惯了,向来不会对什么人拐弯抹角:“看起来,你很想念你的师父。”
“……”
“抱歉。”裴璟话音一顿,偏过去的眼眶微红:“我的确很想念她……方才对你多有冒犯,万望见谅。”
两封拜帖被她先后并排摆在桌案上,温嘉懿微微挑眉看向裴璟,准确捕捉到他眼尾那抹一闪而过的红痕,并没再说什么客套话。
看来提到这个人,他是真的很伤心。
遇到别人不可言说的伤心事,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礼貌性的退避三舍。
她却像从心底打定了主意要了解他这位师父一般,细数着对方的丰功伟绩:“不过也难怪,先是教你不可争尖冒头,后又教你暗中培养势力重整裴家军,看来你这位师父不仅对朝中局势一清二楚,还很了解各大世家的利弊关系。”
温嘉懿神色一转,似笑非笑道:“看上去无所不能啊,史书国策俱通。”
她与裴璟投向自己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空气里似有细小的火石噼啪炸开,像两簇璀璨星火在刹那间相碰,迸出刺眼灼人的光。
裴璟凝眸望了她片刻,出声反驳道:“她并不是无所不能,她也有很多想做但不能做的事,也有很多苦痛。”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反驳温嘉懿。
温嘉懿大约没想到他会用这么严重的词来形容,条件反射问了一句:“苦痛?”
裴璟静静点头,轻声道:“只是她从不向我说这些。”
闻言,她的动作微不可查一顿,倒是很能理解他这位师父的选择:“这很正常,既为人师表,自然要做好表率,不可将伤痕随意示于人前,那岂不叫人笑话。”
“就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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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一半,温嘉懿唇角的笑意凝住,殿内瞬间安静下来,陷入一片沉寂。
四周静得仿佛能听见烛火跳跃的微响,混着风过长廊的呜咽,落在心间,揉杂碾碎进血液。
然后裴璟敲碎了这份寂静,开口道:“但说无妨。”
“总归……”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话音极轻极缓,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引诱意味,就快要融进这片浓浓夜色中消失不见:“你做完自己要做的事,是要离开的。”
“你可以告诉我,可以把不能说的秘密留在这里。”
“说了怕你不信。”
“我相信你。”
又是这句,他就不会点别的了。
温嘉懿唇角微弯,没忍住笑出声。
她淡淡垂眸,像是陷入了悠长久远的回忆中,缓声道:“在我的家乡,我是那个时代的最强能力者。”
“大家都叫我,首席执行官。”
她说话的语气平铺直叙,话中分明没有任何夸耀之意,甚至有隐隐几分不加掩饰的厌弃嫌恶。
“这个称号听上去很强,所以这辈子一定不能喜欢什么人,不能发自内心欣赏谁,对人对事更不能心慈手软,即使这些发生了也不会让我掉块肉少层皮,但最好不要发生。”
说这些话时,温嘉懿的眸光冰冷锐利,笑得无比讽刺:“光这些还不够,作为首席执行官,遇到难题最好要用暴力解决,不能好言好语相劝开导,更不能采取怀柔政策,否则便会引来无数质疑声:你不是当今时代的最强能力者吗?怎么这么喜欢跟敌人废话,他既然不听你的,直接一剑杀了不好吗?”
事实上,困境无处不在,无论一个时代的思想先进与否,人们都很喜欢率先给女人下定义,在他们眼中,女人都有一套应该做到的人设,哪怕是对时代的最强者而言,她也应该无条件遵守。
可她活在自己的眼光里,不依靠攀附任何人,又为何要按照他人的想法做事。
温嘉懿承认,她实力强劲,确实拥有暴力解决问题的能力,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连一百天都撑不过去的001。
但如果不把她逼到一定地步,她也不是看谁不顺眼就杀谁,这跟那些封建时代残暴的君主有何不同。
……好像也有不严谨的地方。
第一次见裴璟,她的确不止一次动了真真切切的杀心。
当时她刚穿来大梁,又恰好遇上系统与管理局失联,种种意外接踵而至,她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偏这人还是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未知攻略对象,简直是送上门的活靶子。
思绪缓缓倒转,温嘉懿说得很慢,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又不禁笑了笑,觉得这几日无病呻吟的次数实在太多,先是对红菱说那次晋升任务失败的经历,后又对裴璟说这些没用的话。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一些:“不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你的经历比起来,或者说跟那些受时代压迫的人比起来,好像不值一提,既然人人都把我当做可以拯救一切的救世主,并且我也……习惯了,那我就做救世主吧。”
“裴璟私以为,苦痛是无法拿来一较高下的。”
“我的苦痛是苦难,你的也是。”
“外人看来的风光,或许不是真的,个中苦难,只有自己知晓。”
话音落下,温嘉懿忽然准确无误地望向他的眼,四目相对,裴璟的眼眸清澈透亮,莹莹烛光在他眸中徐徐燃烧,好似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像点燃了一把来势汹涌的灭世之火,在她心间轰然烧灼。
这世界上谁的苦难不是苦难,谁的痛苦不是痛苦,难道苦难也要判三六九等,要有高低之分?
裴璟年幼丧亲的苦难是苦难,她因时空管理局的一句训诫而被困住千年的苦难就不是苦难?
因为她很强,所以就没有资格说自己很难吗?就没有资格叫苦喊累吗?
裴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继续道:“那日我对你说,我朝律法标注男女平等,传官授职惩处论罪不宜异同,这些规则由高高在上的男子制定,是虚伪至极的一件事。”
“我确实是在打抱不平,但我并不是真正了解女人的困境。”
“我只是在说下位者的困境,而这里的下位者和失权者总归是女人罢了。”
与其说他了解这个时代的女性困境,不如说他把这个时代的女性真正当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
这件事只要男子能做,女子便能做,只要女子能做,男子便能做。
“嘉懿。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很久后,温嘉懿才长舒了一口气。
窗外的风透过那道被箭矢射穿的缝隙,掠过檐下的灯笼,穿过明灭的烛火,卷起她青色的衣摆。
她应了裴璟的话:“嗯。”
但人终其一生要的,也不过是一种试图。
试图去了解,试图去感同身受。
想到有人曾愿意“试图”了解自己,“试图”感同身受自己,就已经是一件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掉眼泪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