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边上,一个挺拔的身影来回踱着步子,他在岸边一步一步找寻着什么,所到之处,蟋蟀噤声,萤火虫飞出草丛,环绕着他,随他的步伐而动。河水往岸边奔涌,粘湿他的鞋履,他脱下鞋子,身上的衣服饰物也渐次褪去,他一点一点走向河中,他的双手和脚没有停止过探寻,动作很慢,不错过任何一片方寸之地。
芦苇丛里,两只警觉的白鹭探出脑袋,在黑色夜幕下,白是那么显眼,白鹭一左一右游到他的身后不远处。萤火虫成团飞舞,在纯洁的白鹭和他的身体之间来回移动,萤火映照出他古铜色皮肤上虬结强健的肌肉线条,渐渐地,他没入水中,萤火和白鹭也散了。
……
王城没有城墙,大道的尽头是宫门和宫墙,厅殿楼阁宽大的屋檐向天生长。
子渔指挥车夫拐进西边车马道,不一会儿,车子驶进了一处宅院。
院落中轴线上有一座高门大殿,殿里燃着松脂油灯,一条石板路直通大殿,路两边整齐地立着石火盆和石柱。稍小的殿房分布于大殿左右。大树和灌丛点缀四处。
“先去拜见我母妃,她已等候多时。”子渔领着江灼下了车,贩夫走卒领着奴隶,一行人向大殿走去。
殿门之上嵌着朱色匾额,醒目地刻着三个大金字:王子殿。廊道上的仆人屈膝迎道:“恭迎殿下回宫。”子渔嗯了一声,跨进门。
仆人拨亮了灯芯。大殿上方横梁交错,漆成朱红色,木柱也是红色,上有浮雕错金玄鸟图,兽形青铜灯台高低错落排布于殿内。殿中央摆放着三足铜大鼎,火光照得它金光灿灿。
子渔:“母妃,渔回来了,渔叨扰入夜才至。”
“我儿回来就好。”
一个微弱的妇人声音在鼎后响起。江灼寻声望去,见挂着鹅黄色织锦罗帐的床榻上,坐着一位黄衣妇人,旁边站着她的侍女。
“人牲已至,请母妃过目。”子渔示意贩夫。
“跪!”贩夫驱使二十几个奴隶刷刷跪下,不包括江灼,此刻她被子渔挡在了身后。
人牲?江灼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虽然对古代奴隶制有所了解,对这群奴隶的命运也有所推测,估计就是抓个壮丁或苦力之类的,但是,亲耳听到“人牲”两字,还是从子渔嘴里说出来的,她顿时感到不可思议!
明明在来时的马车上,子渔听到鲜肉的惊恐表情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他居然无情地要别人做什么人牲?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我儿有劳了。”
子渔母妃撇头看了一眼群奴,点了点头。
“为母解忧是我应该做的,待祭祀完成,神灵定会保佑母妃身体康复。”子渔走到他母妃面前俯首,一副母慈子孝的温馨场面。
江灼看看母子俩,又看看神情凄惨的奴隶们,她感到脑子发热,大步走向母子俩。
“王妃大人!”江灼大喊,“大人若想身体康健,我斗胆提议不要用人牲,我有更好的方法。”
王妃睁大眼睛,这打哪儿突然冒出来个黑衣人?子渔对江灼的唐突也一时语塞。
“此乃何人?”王妃问子渔。
“我是楚地祭司,名叫江灼。”她自告奋勇,“我可以治好大人的病,不用那些…牲。”
王妃和子渔疑惑不语,江灼便俯身握住王妃手腕,感到她层层布料下的微热。江灼坚定地看着王妃,不容王妃怀疑她的超能力。她一心只想救人,治病的谎,以后再圆。
“母妃,江灼是渔偶遇的神人,可以一试。”子渔愣了半天才想起开口。
王妃打量了江灼,缓缓说:“也好。”
江灼松了口气,松开王妃的手。
“众奴即刻送青铜作坊补缺驱使。”王妃吩咐完,起身要走,“我乏了。”
“诺。”子渔上前扶她,“我送母妃回寝殿。”
“我儿留步。”王妃由侍女搀扶出了殿。
子渔让贩夫把奴隶全带下去。仆人迅速洒扫大殿。江灼说不上欣慰,但觉得做的对,做成了一件不小的事,这给了她鼓舞,在这异世,她也可以给自己争取好好活下去的机会。
大殿一下子空旷了,只剩子渔和江灼。
子渔伫立在殿门正中,背对着她,夜色和烛光交融,十六岁的身形已具盛年的模样,风仪翩翩。她不知道子渔在想什么,他亲自护送来孝敬母亲的奴隶被她截胡了,别忘了,他虽然年龄不大,可是正儿八经的奴隶主,此刻她有点儿怕被报复。
子渔:“你胆子不小。”
什么?她听不真切。
子渔旋即回过身,却对她一笑,问:“饿了么?”
江灼:“啊?”
她愣住,揉揉肚子,确实有点儿饿。
他又笑,吩咐仆人上膳食。
仆人搬来两张低矮的桌案,子渔跪姿坐于桌前,她学着他的样子,跪坐在另一张桌前。但不一会儿她就感到腿酸,便悄悄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腿。
仆人端来造型不同的青铜食器,摆放在两人食桌之上。打开盖子,食器里盛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黍米、肉、菜羹。配有用餐工具:铜匕,切肉用的案俎,盛水的铜盘。
江灼和子渔分餐,每人桌上的菜品餐具都是一样的。食物的色香味勾得她味蕾痒痒的,但她不动,第一顿饭要先看奴隶主怎么吃。
子渔用圆盘里的水洗手,嗯,讲卫生是个好习惯,她照做。子渔用手直接抓饭往嘴里送,动作看着优雅,可是,直接用手?
她瞪着饭,没有下手。
“用膳。”子渔吃了几口后,说。
“没有筷子啊!”
“什么是筷子?”
好吧,她又认真洗了一遍手,才勉强用手抓饭往嘴里送。
席间子渔问:“饮酒吗?”
她摇头。
“我也不爱饮酒,父王说我这点跟他不像,我觉他嗜酒太过……反正我不爱饮。”
你的父王?王受。
快吃完的时候,仆人来报:王子妃回来了。台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娇嫩的女声:
“渔——”
一妙龄女子直扑子渔怀。这是王子妃?子渔的妻子?猝不及防又被喂狗粮,江灼的脸上布起一道黑线。
王子妃服饰和子渔类似,色彩更加鲜艳,桃红和明黄铺底,上有花鸟织锦纹饰,她前额横一长卷布,上贴金箔和珠玉,应是贵妇专用头饰,她发间梳着细辫,脖子上绿松石项链也是圈圈绕绕……一身珠精巧装饰,珠光宝气,明媚张扬。
“妾虽在姨母处小住,然时时挂念夫君…”王子妃伏在子渔胸上温声呢喃。
子渔面对美人坐怀表现得倒淡定,没有抱也没有推开。他看向江灼所在的地方,却露出一丝难色。
什么意思?
难道是她这个电灯泡耽误人家小两口亲热了?江灼有些郁闷,明明她比子渔更尴尬。这小子才十几岁就有娇妻,这合适吗?这不合适,至少在她这个单女面前不合适。
“子渔大人,我先下去了。”江灼从食桌边站起,揉揉腿,告辞。
王子妃突然听到陌生的女声,警惕抬头,这才发现柱子阴影后穿黑衣的女子。
她从子渔的怀里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像看不明生物一样,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
“你是何人?”
“江灼。”她淡定回。
王子妃:“江灼是何许人?不管你是谁,我乃王子妃,你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江灼看着她凌厉傲娇的脸,这小妮子有点厉害啊!如果她客气一点,江灼也许会好好回答她的问话,但她开口就要她跪?门都没有。在性命没有受到严重威胁时,她是不会随便下跪的。
江灼不打算搭理,转身要走。
“渔,她是哪来的贱奴?居然敢怠慢于我。”王子妃告状。
“媛几,勿要无理!”子渔轻声训斥,王子妃一怔。
媛几是王子妃的名字。
子渔起身走到江灼和媛几中间,说:“媛几是我正妃。”说罢对江灼悄悄眨了眨眼。
江灼看明白了,这是在说:你别为难我。
“是我怠慢了,请王子妃雅量。”她对着媛几赔礼。媛几哼了一声,小脸傲娇地看向房梁。
“媛几,我任命江灼为我王子府贞人,日后她可不对你行礼。”子渔对媛几说。
贞人即商人的祭司、巫医。在那个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会占卜、通灵、祭祀、治病的人是掌握专业知识的人,地位较高,多数时候仅次于领主一人。但子渔任命江灼为贞人,就是要给她权力,以及接近的机会。媛几必然有防范之心。
媛几瞪大眼睛,身上有一股杀气,想抗拒但又不想忤逆了夫君的“旨意”,她狐疑:这位女子果真有当祭司的本事吗?
江灼感到为难,这职位接不接呢?女主人反对,不太好。更别提她只是冒充祭司,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她自我安慰,为了活命,其他都可以退居二位。
沉默是金。
恰逢此时女仆来收拾餐食,子渔像抓住了某种让他脱身的机会,命道:“你领贞人灼往神庙厢房,收拾妥当后安住。”
“诺。贞人请随小人来。”
江灼会了子渔的意,轻轻笑了一下,跟着女仆出了王子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