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樊笼(你爱人在案板上)》 第1章 第 1 章 呵—— 江灼猛吸一口气,屏息,一头扎进水里。 “没有,” “不是!” “它到底在哪儿?” 气息将要用尽,她蹬水往上游,游了好久。 “还没到顶吗?” “今天我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吧?” 越想越慌,越慌越想,克制力终于抵不过本能……河水带着强压灌入鼻腔,钻进肺部,冲击着她五脏六腑,全身都被充满……感觉要炸开。 失去知觉。 “没有,” “不是!” “她到底在哪儿?” 一段不属于她的意识出现:河边,远古的人群,盛大的仪式,匆忙的脸……祭司,长老,武士来来回回,聚聚散散,他们都在寻找着什么。 “还没到顶吗?” “今天我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吧?” 身后的男人含着她的发丝,低低地笑,唇齿在她脸庞和耳畔细细研磨、温柔辗转。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觉被滚烫的触感和强劲肌肉迸发的力量包围…… 这是另一段意识。 画面连同记忆溃散成齑粉, 溺水的感觉又来了。 不! 我不想溺水! 我还年轻,刚开始新生活,我不想死! 也许是上天感应到强烈的求生欲,不久后,江灼的意识慢慢回来了,她睁开眼,发现河水已经退到胸下。咦,肋骨边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戳,她一把攥住,以为是蛇。不对,这手感?蛇没这么硬,她抓住的是一根会动的竹竿! 视线顺竹竿往上,岸边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竹竿正在其中一个男人手上。 江灼抓住救命竹竿,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岸。 那三个穿古装的人正看着她,那表情不知是好奇还是震惊。 江灼环视四周,周围好像不一样了,多了好些葱绿的草和树,河面也变得比之前宽广。时间倒是没变,还是傍晚,夕阳余晖铺在河上面,粼粼金光。唯一能辨识自己在哪的,是架在河面上的石桥,她当初就是从那上面跑下来捞手机的。 江灼觉得自己湿漉漉的模样在这逆光的落日里一定很惨!要不然怎么把这三个“古人”,暂且这么称呼他们吧,惊呆了? 江灼去扯头上的水草,回忆落水前的事。 她下班后走进地铁,看到车厢光影扫过“城市野原”的广告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想去那儿,便提前出了站。 城市野原也叫洹原,本是城市里的一块未开发荒地,最近铺绿道植水景建成了公园。洹原中有条洹河,洹河上有座洹河桥。 那时夕阳西落,河水如铜镜,芦苇披金衣,有种隔世的错觉,江灼想把美景框起来,便取出手机在桥上拍拍拍,突然手机一滑掉水里了,她就跑下去捞。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和穿古装的人对视,两相诧异。 “那个,谢…”话刚出口,对方女孩也说话了。 “你感觉如何了?”女孩见江灼回过神来,上前问她。 女孩和她差不多同龄,笑起来眼角弯弯,耳后梳发辫绾住中间的乌发,身上穿棕土色及膝长衣,腰系黄丝束带缀玉,衣内还有素色长裙。特别的装束,说不上华丽,质朴且有质感,那天然的面料和做工不像现在的手法。 “我没事了,谢谢你——你们救了我。”江灼的视线扫过她和她身边的人。 那两男的,其中一个和女孩一起,笑着对江灼点头。另一个则眉头蹙着,视线驻留在她脸上。 那眼神好深邃,是锐利的刃,像某种野生动物。这被盯的感觉,很不自然! 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我感谢你,你说不用谢吗?你酷酷地盯着我做什么?我是猎物吗? 江灼见那人严肃如此,表情也跟着凝固,她心里打起小鼓鼓,我是不是耽误他什么事了?还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江灼抹抹脸上泥,把长长的湿发捋向耳后捋整齐,再拧拧衣服上的水,踢掉鞋上的泥沙……再看他,那人才缓缓舒展,嘴角勾起不经意的浅笑。 原来是自己的样子惹人嫌了。 这两古装男人,二三十的年龄,头发束髻在头顶,以玉簪固定,身穿棕色交领衣,紧袖戴皮护手,下身及膝群里套绑腿裤,腰有束带,缀着麻绳圆月玉,一身利落的打扮。两人服饰差不多,但气质很不一样,那个会笑的,肤白玉面五官柔和堪称俊美;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一些,背着弓箭,身姿挺拔,英气硬朗,皮肤古铜色,这增加了他几分冷野感。 “姑娘,早前我就见你在洹原漫步,见你衣着器物与我们不同,我就想与你结识,不料竟看见你落入洹水中……”女孩说,尴尬一笑。 所以你们早就注意我了,然后恰巧救了我? 女孩的话文绉绉的,但江灼能听懂。她说的衣着器物?是说运动服和手机吗? “我的名字叫姜禾,”姜禾指两位同伴分别介绍,“这位是我夫君周邑,这位是邑的四弟,周单,方才正是周单救了你。” 她那过于文雅的言行,带得江灼也注意起了自己的言行。 “原来是你——这位大侠仗义相救,我感激不尽!”江灼对周单鞠了一躬。 “顺手之劳,无须挂齿,洹水深浅未知,姑娘需记得以后勿要轻易下水。”周单没有再盯她不放,说话并无多少热情,只淡言相告。 不过,他轻飘飘的语气里,有浓浓的训诫意味,就是那什么味儿……让江灼不舒服,她不知道“轻飘飘”和“浓浓的”这两个看似相反的词是如何统一到一句话语里的。 她就有这个感觉,不舒服。 他这人看着不大,怎么有老干部作风?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要想着管理别人吧。 “大侠说得对,我下次一定注意。”江灼面上恭敬,低头却嘟了嘟嘴。 姜禾:“姑娘,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叫江灼,家就住在…在洹原边上。”江灼望着家的方向,她的家距此就两站地,说是洹原边上也不为过。 “jiang?你竟与我同姓?”姜禾有些兴奋。 江灼:“我姓的是江河湖海的江,不知你的姓是?” 姜禾:“我姓的姜,可入药可调羹,听起来我们不是同一个jiang?” 江灼:“不是,一水姓,一药姓。” 姜禾用手比划了一下问另一个问题:“灼那物件,可否给我一看?”在姜禾眼里,江灼才是那个奇怪的人,她想知道她在桥上举着晃来晃去的是什么东西。 江灼寻思着是她的手机,可手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代人不都有吗? “我手机掉水里了。”她望河兴叹。 现代人没有手机就等于没了一切,对吧? “对了,你们有手机吗?借我打个电话。”江灼灵机一动,问道。三人皆听不懂,也不做回应,江灼只好放弃。 “原来灼是为寻那手机才下的水,要我说,身外之物,不要也罢,命最珍贵。”过了一会儿,姜禾安慰她。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吧。”周邑来牵姜禾的手,语尽温柔。 “嗯。”姜禾转身,柔声对答。 周邑顺势在姜禾额头上落下一吻,两人相视而笑,柔情蜜意溢满了江灼的眼。 这画风虽好看,但合适吗?你们虽说是夫妻,但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旁边还有人呢! 江灼吐槽! 狗粮来得猝不及防,她和周单反应竟然一致,他们同时转头回避,不想两人视线相接,一刹那,周单又蹙眉,避开她,看向水面。 江灼不爽,他又对自己皱眉了?他怎么这么喜欢皱眉?他是不是叫皱眉大侠?江灼想白他一眼,却看到他古铜色的皮肤微微泛红…… 好吧,原谅你了。 姜禾与周邑交谈几句,转而对周单说:“你大哥送我回家,你护送江灼回家。” 还没等周单开口,江灼抢先说:“不用!我自己回!” 姜禾:“天色渐暗,你一个女子怎么能行,还是让他送吧。” 江灼使劲点点头:“我能行!” 一边的周单见状,又是皱眉…… 她不同意刚认识十几分钟的人送自己回家,就算他救过自己,况且那人不大好相处,这是主要原因。 江灼:“就不麻烦他啦。” 姜禾:“既然灼如此坚持,那我们先告辞了,后会有期。”三人对她用拱手礼道别。 “嗯,后会有期。”江灼学着他们的样子道别。 三人依次走上石桥,桥上立着他们的马,姜禾蹬上马一声呵令策马先走,周邑紧跟上去。 周单跨上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那马刚要迈腿,被他猛拉缰绳,马蹄腾空,胸腔发出嘹亮嘶鸣。 马步迟疑,马上的人往桥下望了一眼。 他在耍帅吗?要她看看他和他的宠物马有多厉害?还是别的意思?江灼懒得想,又尽情怼了他一眼,反正离得远他看不清。 尽管如此,她认为那三个古装男女是善良的,他们救了她一命,cos品位也在线,古香古色腌入味了。 江灼上了桥,渐渐感觉不太对劲,脚下的路怎么变成了黄泥巴路?塑胶跑道呢?公园呢?高楼大厦呢?城市野原里的城市没了,只有野原了? 江灼凭感觉找方向回家,却走进了接连不断的荒野。 发生什么了? 她捏自己,疼,这不是在做梦。 风吹过潮湿的衣服,凉飕飕的。 为避免迷失在荒野,她又走上黄泥大道。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有马车疾驰而过,掀起尘土。 江灼的理智告诉自己,她是第一次来洹原公园,对这里还不熟悉,或许这里有个剧组,荒野只是剧组的一场布景。 对,一定是这样的! 嗯,既然是布景,那一定有出口! 正当她东张西望找出口时,两匹高头大马风一般驶过,江灼忙给他们让道。 “吁——江氏女?你怎么还在此处?”御马者减速,停下,转身。 是周家兄弟俩。 江灼望一眼脚下,还是洹河桥,才发现自己在绕圈子。 江灼:“你们是什么剧组的?在这里拍什么剧? 他俩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江灼:“你们是演员吗?怎么不见导演和工作人员?还有,怎么从这个场景出去?” 他俩愣住,奇怪女子奇怪话语令人沉思… 江灼脑瓜一转,认为:他们故意装傻,听不懂现代人说话,他们想让我配合他们演戏。 行吧。 “想让我陪你们演戏?可以,我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年代?”首先得收集信息吧。 “王受十七年。”周邑脱口而出。 “王受?哪个王受?”江灼震惊,想当年她体验过的沉浸式演出也不带这么有代入感的。 “自然是殷商王受。”周单说。 不是哥们,你们是从殷商穿越来的吗?殷商王受?那不是商朝最后一代君主商纣王吗! 行吧。 “那,这个地方是哪儿啊?”江灼小心求证。 “北蒙商都,南郊洹原。”周邑答。 这两人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令江灼怀疑的确有人穿越了!但她马上否认了这个想法,不不不,穿越实在太荒谬了,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子不语乱力怪神! 如若不然,那他们在玩什么? 某种新型剧本? “江女,你衣着奇特,不像殷商人士?”周单问她,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了。 既然还在戏里,就继续演吧,没准一会儿能问出场景出口。 “嗯,你猜对了,我确实不是本地人,我……”江灼想了一下下,非常肯定地说:“我是楚人。” 华夏文化中心在中原,也就是这里。楚为蛮夷,着装与中原不同,言行举止在中原人眼里也很怪异……她认为这个演绎身份很有说服力。但这回答令周家兄弟大为吃惊,尤其周单。 “既是楚女,那来商都做甚?”周单蹙眉,问她。 “游玩。”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游玩?”周单的表情更凝重了,“楚地距此千里之遥,你一介女子竟来此…游玩?”他字字清晰,轻盈声线里某种情绪掷地有声。 江灼:“嗯?” 不能游玩吗?凭什么不能?当然能! 江灼:“嗯,能!” 江灼心想这理由这么不现实吗?那个时代的人都不流通吗?他下一步是不是要问她怎么来的?走路坐车骑马还是划船? 周单表情变得耐人寻味,却没有再问,转而对周邑说:“大哥,天色已晚,该回质子府了,明早你还要入宫。” “是也,那此女?”周邑抬头望西方天际,最后一丝橙光也要被黑幕揭走了。 “此女既来商都游玩,应自有去处,我们无需多管。”周单淡然说道。 周邑犹豫了一下,点头赞同。 哼,不管就不管!我还不稀罕呢!江灼有些郁闷,瞅了周单一眼恰巧又对上他倨傲的脸。她狠狠嗤了他一声就转过头。 不过,周单提到质子府,说明他俩留在商都的身份是质子,警惕性高也算合理,这剧本逻辑很合理嘛。 驾——周氏兄弟俩扬鞭策马离开了。 “喂,你们怎么走了?”江灼后知后觉追上去,“出口在哪?告诉我啊。” 留给她的只有风声,和马蹄声。 怎么办? 手机落水,没法联系外界,又遇不着正常人。 第2章 第 2 章 汪汪!——有狗在叫,大路那头出现一群晃动的光点,是火把,领头还有一辆马车。江灼不知啥情况,决定先避一避,她躲到路边大石后。 人群快要路过她时,突发骚乱,有人逃到了她躲藏的石头旁,她迫不得已挪位置,她发现那人双手被绑,像犯人或奴隶。 “想跑,没门!都给我回来!不然放狗!”举火把牵大狗咒骂的男人,呵斥那些逃跑的人全都回去。 火光越来越近,突然一只大黄狗跳到江灼面前狂吠,火光迅速朝她聚集,狰狞的狗头在眼前龇牙咧嘴,她心跳到嗓子眼!一粗糙大手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提溜了出去。 她被推搡进被控制的人群,她看清了他们,每一个都穿着破烂衣衫,蓬头垢面,手脚被束缚,不少人脸上,胳膊上,腿上粘着血迹。 抓他们的男人对人群叫嚷:“尔等羌奴,商都在即,还敢逃跑?” 三四个恶煞和狗围着人群,手里的粗鞭动辄甩出去,真打啊?这是什么剧本真打啊?!江灼不由得打哆嗦。 “啊——” 一个“奴隶”突然大叫扑向恶煞抢火把,恶煞帮手还有狗们蜂拥而上撕扯那人。 下一秒,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火苗立刻点燃那人,瞬间吞噬成为一团立着的火球,他的声音在火中怒吼:“吾宁死,不为奴!不做人牲!” 众人纷纷退避,火球倒在地上,火中人痛苦挣扎。 没有人救火吗?没有人去救他吗? “快救火啊你们!他会被烧死的!”江灼朝人群大喊,但无人回应,只有恶煞冷漠地啐了一口:“晦气!又失一奴。” 她想灭火,左顾右盼找不到任何工具,没有灭火器没有水没有用来隔绝空气的东西,她无助地看着火势吞噬那人。不久后,火势殆尽,空气散发出烧焦的味道。 这明显已经超出了剧本演绎的范围! 江灼开始重新审视周围的环境:古装人,奴隶,车马,黄土,荒原,死亡…她不会真穿越了吧? 镇定! 她看到领头的马车,上面坐着三人,他们面无表情地观望了眼前的一切!一个手牵驾具的车夫,一个身穿兽皮马甲头戴麻布帽的贩夫,还有一位居中坐着周身显贵气的年轻人。 他应该是他们的头吧?那位贵族男子,黑发编成发辫垂在肩的一侧,发间缀着细碎的星光宝石,身穿血色交领长衣,镶暗金色滚边符文,领口低掩,绿松石项链在胸前绕了三四圈,腰束玉带,别青铜短刀。 贵族男子注意到这边很久了,转头跟贩夫交待了几句。贩夫下车走向江灼,还算客气地说:“子渔大人邀你过去。” 江灼看向子渔,似乎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恶意,可刚才发生的事令她心有余悸!想搞清楚状况,除了走向子渔,别无他法。 他的马车实在高大,她仰头:“多谢子渔大人搭救。”她盯着他的眼睛不露一丝胆怯,意在告诉他,她和那些奴隶不同。 “哦?你怎知我要救你?” 子渔一扫刚才的冷酷,眼睛晶莹透亮,声音清脆悦耳,语调也是生动的,让人觉得这位领主不仅不可怕,还有些平易近人。 “子渔大人慧眼,看出我并非羌奴。” 江灼踮起脚凑近他的车子,神秘地说:“我其实是一位楚国祭司,我有上天护佑,你救我一命,上天定会感应你的善行,将来会降福祉于你。” 江灼搜刮脑子里的历史知识,商人迷信鬼神,那就编造祭司身份,为了活命嘛,她需要傍上一个贵族,现在就有个现成的。 火光中,子渔的眸格外晶亮,他俯身凑近:“上天果真会降福祉于我?” “会!”她盯着他回答。 子渔见这女子生得一副清纯灵动的模样,带着刚从泥草地里钻出的味道(那是落水后的淤泥水草味),穿着奇特,说话也奇特,又自称异族的祭司,他对她产生了兴趣。 “上来说话。”子渔向她伸出手臂。 她爬上他的马车,和他共乘。 马车和众人往王城方向继续前进。 没有多久,他们迎面遇上一骑快马的人。 “吁——”那人猛地勒缰降速,他看向子渔的马车,神情疑惑。待两方人马均停稳,江灼看清了那马上的人,正是不想管她的周单! 他怎么又出现了? 周单恢复了淡定面容,下马,目不斜视,装作不认识江灼,只和子渔行礼。 周单:“周单拜见殿下。” 江灼歪头看向子渔,你是殿下? 子渔:“你是周国的那位公子单?” 公子单:“正是在下。” 子渔:“久仰久仰,已入夜,不知公子单去往何处?” 公子单:“回殿下,单方才从城外回来,不慎丢失玉佩,特去寻找。” 子渔问需要人手帮忙吗,公子单说不用劳烦,两人寒暄几句后互相告辞。 公子单走时深深瞥了一眼江灼,马步恋恋不舍,等子渔一行人走远了他才加速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说来也巧,江灼丢了手机,公子单怎么就丢了玉佩?现在黑不溜秋的怎么找?等明天光线好时再找,不是更合适? 江灼和子渔乘着马车,她脑子在飞速运转,她要圆她伪祭司的身份。 子渔先问:“祭司姑娘,你有名字吗?” 江灼:“回子渔大人,我有名字,我叫江灼。” “江灼,”子渔把江灼在嘴里嚼了几遍,说:“此名悦耳。” 江灼暗笑,这贵公子对她印象还不错。 子鱼:“你既为楚地祭司,都用何法占卜?” 江灼:“棋局。” 江灼把刚想好的蒙混理由祭出。这个时代的人习惯用龟甲、筮草和兽骨占卜,经常会在上面刻字并保存,她不能用这个方法,因为她不能保存证据,以防露馅。而棋局可变,下完归零,解说上有瞎编的可能。 子渔不解,没听说过棋局占卜法。 江灼:“传闻尧舜发明石珠棋,我就用那石珠棋局占卜。不过我对棋子和棋盘有要求,需以天然玉石磨制棋子,黑白各数百枚,以上等榧木做棋盘,刻制等距经纬线。这样,占卜之时,神的旨意就会降于棋盘。” 子渔见她说得有板有眼,领悟地“哦”了一声,不再怀疑。 江灼继续发挥:“我还会看手相。” 这个时代中医未成体系,子渔也没听说过手相之说,他来了好奇,问:“如何做法?” 江灼:“大人借个手掌。” 他伸出右手,她摇头:“男左女右。”他于是伸左手。 借着闪烁的火光,江灼煞有介事地给他看了手相:生命,事业,爱情。子渔的每条线都苍劲清晰。虽如此,她心知看手相是不科学的。她捧着他手尽捡好的说,哄人开心嘛,偶尔加点危言耸听的料子,子渔竟然听入神… 孺子好好骗啊。 “你说,我命里有小灾,但皆有化解之术,若真有灾,你可愿为我化解?”他此刻对她的信任不容置疑,他把她当成有神力能通天的真祭司了。 化解是不可能的,乱说的话岂能较真?不过看在他如此真诚且对自己无害的份上,江灼勉为其难地说:“若那时机缘允许,我自然会为你化解。” 话虽如此,江灼并不了解子渔,他的命运她并没有提前获悉,如果她允诺却做不到,不是食言了吗?江灼叹,祭司的命也是命,过多参与别人的命并不好受。 子渔就想要她肯定的允诺,于是追问:“机缘允许才可以吗?若机缘不允许呢?” 江灼:“不允许我也会尽力为你化解的!” 子渔满意地笑了。 好吧,还是顺从一点好,他爱听啥她说啥,内容不重要,她的命重要。 “你的衣服,手感奇特,我在王城从未见过这种布料。”子渔无意间蹭到江灼的袖口,好奇地翻看。 她这一身运动服是现代高科技面料,叫聚酯纤维,还加了点尼龙,都是石化产品,他一古人肯定没看过。 江灼:“这是神赐的衣服,刀枪不入。” “哦?那我试试。”子渔取出青铜短刀,“可以吗?” 江灼:“可以啊,划吧。”划烂算你的。 就你那软质小铜刀,包划不烂的。江灼大方地撑起袖子,对他的古版小刀无所畏惧。 子渔反复刺斩布料,愣是一点痕迹不留。“果真神衣!若能穿在我大邑商战士身上,必如神灵护体,所向披靡!”子渔对她这身“防刀衣”赞不绝口。 江灼吭吭嗓,推开他的刀,说:“神衣仅此一件,怕是装备不了你大邑商那么多战士。” 子渔也不失望,收回铜刀端坐,看着她笑,说:“无妨,我有你一人,胜过大邑商战士千万人。” 幼稚。 等你发现她是骗子时你就知道你有多幼稚。不过这话让江灼有一点点触动。她看着身后步履蹒跚的奴隶,这个朝代处于文明懵懂期,迷信,残酷,幼稚,注定要被时代的车轮碾在脚下。 马车继续前行。 江灼搜刮着话题,聊点无关紧要的吧,她问,“请问子渔大人的生日是?” 子渔:“丁酉年三月辛巳。” 什么?什么年?什么月?看这话题选的! 古人用干支纪年,她用公历,驴头对不上马嘴。江灼揉了揉太阳穴,温柔地换个问法:“子渔大人今年几岁啦?” “十六已过,十七未满。”他答。 什么?未成年?这小子也太年轻了!不过他那张脸看上去有二十几了。在平均寿命三四十的时代,外表比年龄长个五六七八岁很正常吧。 子鱼:“该你回答了。” 江灼:“回答什么?” “祭司姑娘,年芳几何?” “我啊比你大多了,二十四了哟。” 子渔吃惊:“你有吗?你看起来比我还小,真的长我八岁么?” “嗯,真的啊,是不是可以做你姐姐了?”江灼笑他,又加了句,“子渔大人是在嫌我老吗?”这个年代二十多的女子早已嫁人生子,哪像她还像个未成年?(仅指在子渔眼里。) “不会!”他回答得干脆,“祭司年龄往往都是迷……王宫也有贞人,自称三千岁,你才二十四,比他年轻多了。” “哈哈哈。”江灼被逗笑了,不过贞人是什么比她还招摇撞骗的身份?三千岁也太扯了,她不敢评价。 “如果阿姊还在的话,应该也有二十四了……”子渔看着江灼的笑颜,低低地呢喃了一句,淹没在笑声中。 “你一般都与何方神圣通灵?”子渔又问。 “嗯?通灵?奥…是三千年后的我。”江灼想了想说。她从三千年后穿越来的,这不算骗。 子渔疑惑地眯起眼,修长手指挠了挠额角。 “天机不可泄露。”江灼神叨叨加了一句。 解释越少,神性越多。 哈哈——他突然也大笑起来,好像领悟了:“如此说来,我竟比你大三千岁!你可会嫌我老?” 原来他这样理解三千岁,逻辑上讲得通。 “那怎么能呢?子渔大人永远都是小鲜肉。” 江灼话音刚落,子渔的笑容消失了,怖色爬上他脸庞,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惧场景。 “鲜肉?你说鲜肉?”他声音发颤。 怎么了?她说错什么了他突然变脸? 江灼一头雾水。 “你说我,是鲜肉?”子渔指着自己,抓起她的肩,他太用力,抓疼了她。 “你是不是想用我的鲜肉献祭天神?是也不是?”子渔不停摇晃她追问。 江灼恍然大悟!这个朝代可不兴说什么鲜肉!尤其从一个祭司嘴里说出。子渔以为她这话是要他死,取他的血肉祭祀呢!拿贵族祭天这种事祭司们没少干过。 江灼抱住了眼前的少年,此刻他那么无助脆弱,她安抚他:“我不会把你献祭给神灵的,永远不会。” “好啦好啦,你不是鲜肉。” 子渔也抱紧她,惊恐变成低低的抽泣,慢慢缓和过来。 车子到王城了。 第3章 第 3 章 洹水边上,一个挺拔的身影来回踱着步子,他在岸边一步一步找寻着什么,所到之处,蟋蟀噤声,萤火虫飞出草丛,环绕着他,随他的步伐而动。河水往岸边奔涌,粘湿他的鞋履,他脱下鞋子,身上的衣服饰物也渐次褪去,他一点一点走向河中,他的双手和脚没有停止过探寻,动作很慢,不错过任何一片方寸之地。 芦苇丛里,两只警觉的白鹭探出脑袋,在黑色夜幕下,白是那么显眼,白鹭一左一右游到他的身后不远处。萤火虫成团飞舞,在纯洁的白鹭和他的身体之间来回移动,萤火映照出他古铜色皮肤上虬结强健的肌肉线条,渐渐地,他没入水中,萤火和白鹭也散了。 …… 王城没有城墙,大道的尽头是宫门和宫墙,厅殿楼阁宽大的屋檐向天生长。 子渔指挥车夫拐进西边车马道,不一会儿,车子驶进了一处宅院。 院落中轴线上有一座高门大殿,殿里燃着松脂油灯,一条石板路直通大殿,路两边整齐地立着石火盆和石柱。稍小的殿房分布于大殿左右。大树和灌丛点缀四处。 “先去拜见我母妃,她已等候多时。”子渔领着江灼下了车,贩夫走卒领着奴隶,一行人向大殿走去。 殿门之上嵌着朱色匾额,醒目地刻着三个大金字:王子殿。廊道上的仆人屈膝迎道:“恭迎殿下回宫。”子渔嗯了一声,跨进门。 仆人拨亮了灯芯。大殿上方横梁交错,漆成朱红色,木柱也是红色,上有浮雕错金玄鸟图,兽形青铜灯台高低错落排布于殿内。殿中央摆放着三足铜大鼎,火光照得它金光灿灿。 子渔:“母妃,渔回来了,渔叨扰入夜才至。” “我儿回来就好。” 一个微弱的妇人声音在鼎后响起。江灼寻声望去,见挂着鹅黄色织锦罗帐的床榻上,坐着一位黄衣妇人,旁边站着她的侍女。 “人牲已至,请母妃过目。”子渔示意贩夫。 “跪!”贩夫驱使二十几个奴隶刷刷跪下,不包括江灼,此刻她被子渔挡在了身后。 人牲?江灼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虽然对古代奴隶制有所了解,对这群奴隶的命运也有所推测,估计就是抓个壮丁或苦力之类的,但是,亲耳听到“人牲”两字,还是从子渔嘴里说出来的,她顿时感到不可思议! 明明在来时的马车上,子渔听到鲜肉的惊恐表情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他居然无情地要别人做什么人牲?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我儿有劳了。” 子渔母妃撇头看了一眼群奴,点了点头。 “为母解忧是我应该做的,待祭祀完成,神灵定会保佑母妃身体康复。”子渔走到他母妃面前俯首,一副母慈子孝的温馨场面。 江灼看看母子俩,又看看神情凄惨的奴隶们,她感到脑子发热,大步走向母子俩。 “王妃大人!”江灼大喊,“大人若想身体康健,我斗胆提议不要用人牲,我有更好的方法。” 王妃睁大眼睛,这打哪儿突然冒出来个黑衣人?子渔对江灼的唐突也一时语塞。 “此乃何人?”王妃问子渔。 “我是楚地祭司,名叫江灼。”她自告奋勇,“我可以治好大人的病,不用那些…牲。” 王妃和子渔疑惑不语,江灼便俯身握住王妃手腕,感到她层层布料下的微热。江灼坚定地看着王妃,不容王妃怀疑她的超能力。她一心只想救人,治病的谎,以后再圆。 “母妃,江灼是渔偶遇的神人,可以一试。”子渔愣了半天才想起开口。 王妃打量了江灼,缓缓说:“也好。” 江灼松了口气,松开王妃的手。 “众奴即刻送青铜作坊补缺驱使。”王妃吩咐完,起身要走,“我乏了。” “诺。”子渔上前扶她,“我送母妃回寝殿。” “我儿留步。”王妃由侍女搀扶出了殿。 子渔让贩夫把奴隶全带下去。仆人迅速洒扫大殿。江灼说不上欣慰,但觉得做的对,做成了一件不小的事,这给了她鼓舞,在这异世,她也可以给自己争取好好活下去的机会。 大殿一下子空旷了,只剩子渔和江灼。 子渔伫立在殿门正中,背对着她,夜色和烛光交融,十六岁的身形已具盛年的模样,风仪翩翩。她不知道子渔在想什么,他亲自护送来孝敬母亲的奴隶被她截胡了,别忘了,他虽然年龄不大,可是正儿八经的奴隶主,此刻她有点儿怕被报复。 子渔:“你胆子不小。” 什么?她听不真切。 子渔旋即回过身,却对她一笑,问:“饿了么?” 江灼:“啊?” 她愣住,揉揉肚子,确实有点儿饿。 他又笑,吩咐仆人上膳食。 仆人搬来两张低矮的桌案,子渔跪姿坐于桌前,她学着他的样子,跪坐在另一张桌前。但不一会儿她就感到腿酸,便悄悄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腿。 仆人端来造型不同的青铜食器,摆放在两人食桌之上。打开盖子,食器里盛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黍米、肉、菜羹。配有用餐工具:铜匕,切肉用的案俎,盛水的铜盘。 江灼和子渔分餐,每人桌上的菜品餐具都是一样的。食物的色香味勾得她味蕾痒痒的,但她不动,第一顿饭要先看奴隶主怎么吃。 子渔用圆盘里的水洗手,嗯,讲卫生是个好习惯,她照做。子渔用手直接抓饭往嘴里送,动作看着优雅,可是,直接用手? 她瞪着饭,没有下手。 “用膳。”子渔吃了几口后,说。 “没有筷子啊!” “什么是筷子?” 好吧,她又认真洗了一遍手,才勉强用手抓饭往嘴里送。 席间子渔问:“饮酒吗?” 她摇头。 “我也不爱饮酒,父王说我这点跟他不像,我觉他嗜酒太过……反正我不爱饮。” 你的父王?王受。 快吃完的时候,仆人来报:王子妃回来了。台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娇嫩的女声: “渔——” 一妙龄女子直扑子渔怀。这是王子妃?子渔的妻子?猝不及防又被喂狗粮,江灼的脸上布起一道黑线。 王子妃服饰和子渔类似,色彩更加鲜艳,桃红和明黄铺底,上有花鸟织锦纹饰,她前额横一长卷布,上贴金箔和珠玉,应是贵妇专用头饰,她发间梳着细辫,脖子上绿松石项链也是圈圈绕绕……一身珠精巧装饰,珠光宝气,明媚张扬。 “妾虽在姨母处小住,然时时挂念夫君…”王子妃伏在子渔胸上温声呢喃。 子渔面对美人坐怀表现得倒淡定,没有抱也没有推开。他看向江灼所在的地方,却露出一丝难色。 什么意思? 难道是她这个电灯泡耽误人家小两口亲热了?江灼有些郁闷,明明她比子渔更尴尬。这小子才十几岁就有娇妻,这合适吗?这不合适,至少在她这个单女面前不合适。 “子渔大人,我先下去了。”江灼从食桌边站起,揉揉腿,告辞。 王子妃突然听到陌生的女声,警惕抬头,这才发现柱子阴影后穿黑衣的女子。 她从子渔的怀里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像看不明生物一样,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 “你是何人?” “江灼。”她淡定回。 王子妃:“江灼是何许人?不管你是谁,我乃王子妃,你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江灼看着她凌厉傲娇的脸,这小妮子有点厉害啊!如果她客气一点,江灼也许会好好回答她的问话,但她开口就要她跪?门都没有。在性命没有受到严重威胁时,她是不会随便下跪的。 江灼不打算搭理,转身要走。 “渔,她是哪来的贱奴?居然敢怠慢于我。”王子妃告状。 “媛几,勿要无理!”子渔轻声训斥,王子妃一怔。 媛几是王子妃的名字。 子渔起身走到江灼和媛几中间,说:“媛几是我正妃。”说罢对江灼悄悄眨了眨眼。 江灼看明白了,这是在说:你别为难我。 “是我怠慢了,请王子妃雅量。”她对着媛几赔礼。媛几哼了一声,小脸傲娇地看向房梁。 “媛几,我任命江灼为我王子府贞人,日后她可不对你行礼。”子渔对媛几说。 贞人即商人的祭司、巫医。在那个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会占卜、通灵、祭祀、治病的人是掌握专业知识的人,地位较高,多数时候仅次于领主一人。但子渔任命江灼为贞人,就是要给她权力,以及接近的机会。媛几必然有防范之心。 媛几瞪大眼睛,身上有一股杀气,想抗拒但又不想忤逆了夫君的“旨意”,她狐疑:这位女子果真有当祭司的本事吗? 江灼感到为难,这职位接不接呢?女主人反对,不太好。更别提她只是冒充祭司,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她自我安慰,为了活命,其他都可以退居二位。 沉默是金。 恰逢此时女仆来收拾餐食,子渔像抓住了某种让他脱身的机会,命道:“你领贞人灼往神庙厢房,收拾妥当后安住。” “诺。贞人请随小人来。” 江灼会了子渔的意,轻轻笑了一下,跟着女仆出了王子殿。 第4章 第 4 章 洹水静静流淌,偶尔有萤火虫掠过水面,照得流萤潋滟。一阵潺潺的水声,一个人形从河心出露,那人出水后顺势仰浮在水上,脚下轻轻拨动,向岸边滑去。 他的手里一左一右擎着两样发光的东西,其中一块镜状物上,是一个女孩站在桥上灿烂地笑。他看到她对他笑,就对她也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女孩似乎没有变化,他意识到那是静止的画面。镜状物突然暗了,变成了黑石一块,他的笑容消失…… 两只白鹭游过来对他鸣了两声,他收好东西,迅速上了岸。 …… 仆人领江灼往东,走在两边都是柳树的石板路上,直到路尽头的一处神庙。庙里案台上点着灯,供奉着玄鸟雕像和祖先灵牌。 仆人推开神庙西厢门,点燃铜台上的灯芯,说:“贞人请稍作休息,小人先去打扫。” 房间不大,铺着木板,挂着竹帘,古朴的木榻衣架案几浴桶等俱全,这是专门的客房。江灼抹了床板上的灰尘,看来许久没人住过了。她随手操起桌上的一块抹布。 “贞人怎么动手干活呢?快快停下,这些粗活让小人干。”女仆提着桶水进门,见状放下水桶,来取江灼的抹布。 “没关系,我闲着也是闲着。”江灼不以为然。仆人却越发惊恐,说:“贞人不可,殿下知道了一定会怪罪小人照顾不周的。”见仆人执意,她只得把抹布给她。 江灼实在无聊,便又拿起扫帚。 “等等,贞人你?”仆人又来阻拦。 “嘘,没事,殿下若怪罪你,你就说我愿意。”江灼示意分工干活。 仆人拗不过她,就不再阻拦。 两个人很快把屋子打扫完。仆人的不安减少许多。江灼觉得应该以平等的方式对待她,众生平等,这是现代人与身俱来的素质。况且,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些事还得向她打听。 江灼:“你叫什么?” 仆人:“小人叫采桑。” 江灼:“采桑,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小人了,称名或者“我”。” 采桑:“这可使不得,小人从没在主人和宾客面前称过小人以外的称呼。” 江灼:“在我面前可以,我又不会对外人说。” 采桑:“那,小人遵命。”她脸一红。 江灼:“看,又说“小人”了?” 采桑:“奥,是采桑遵命。” 采桑从柜子取出床垫和褥子铺床,“这些都是干净用具,贞人请放心使用。” 江灼:“好的,谢谢。” 采桑对“谢谢”两个字受宠若惊,“不,不用谢……贞人需要沐浴吗?” “沐浴?好啊。”江灼正想把白天掉河里的自己好好洗一洗。 采桑:“采桑去给贞人打热水。” 江灼:“去哪儿打?我和你一起。” “回贞人,是厨房。” 厨房在神庙南边,入夜了,里面还有人在干活,水汽混合木炭味往外飘散。 她们下到地坑红泥筑的灶台前,灶火上烧着青铜大圆鼎,烧火的男仆翻开巨大的木锅盖,锅里热水呼噜噜沸腾,蒸汽弥漫至上空。 采桑把热水舀进木桶,和江灼一人两桶,拎到厢房,然后又去厨房,如此三遍。采桑不让江灼亲自提桶,但拗不过她的坚持。 几轮下来,江灼觉得胳膊酸。 采桑看江灼揉胳膊,说:“贞人累了请快歇下,剩下的水采桑来提。” “我还行。”她心想这就相当于在健身房撸铁,单纯提那两桶水不沉,只是还要提着水走这么远的路。 采桑憋了半天的疑惑,问:“采桑不懂,贞人为何非要做这下人的活?” 江灼:“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在我这没有下人。”而且,初来乍到四处逛逛也是必要的。 采桑:“采桑谢贞人体谅,”她忍不住把话说完,“贞人虽然把自己包裹在黑衣里,但遮不住容颜出色…贞人出身定然是个贵族,和我们这些下等人不同,下等人的活计还是让下人来做。” 江灼:“我不是贵族,不许再有异议了,来吧该打凉水了,水井在哪?” 采桑:“……诺。” 江灼和采桑来到一口大圆井边,井口足有一米之宽,借力杠杆和木滑轮,手摇式升井。水桶与绳摩擦声,与井壁碰撞声,水珠散落声汇成交响,水井放大了它们的音效,这就是穿越的乐趣,可以亲眼见证老物件的魅力。 江灼:“好听。” 采桑:“贞人说话的声音,比那水井更好听。” 江灼回之一笑,正好有个问题。 江灼:“采桑,我说的话你都能听懂吗?” 她是穿越来的,说的是普通话,采桑说文言白话,她居然听得懂古人的话,不知古人是否同感? 采桑:“贞人说的虽不是官话,但采桑能听懂。” 古代贵族男子才有受教育的机会,说简洁优雅的文言白话。而奴仆和女子包括很多贵族女子,都不太有这个机会。至于大家沟通起来为何问题不大,江灼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受过教育,且汉语有同源性。她本来想着穿越到这个时代,要学点古代汉语甚至甲骨文,现在看来,暂无必要。 江灼:“那就好。” 所有的热水和凉水准备完毕,江灼关好厢房的门,准备沐浴。钻进浴桶那一刻,她的疲惫终于得到缓解。她想起了在现代的家,只需轻启把手42℃的热水就会自动流出。 现在洗个澡都这么辛苦,欲哭无泪。 舒舒服服洗完澡,她正要起身出水时,敲门声响起,采桑急促地说:“贞人,王子妃来了。” 她半夜来做什么?什么事这么急?江灼又钻进浴桶,就这样见她吧。 媛几带侍女不顾采桑劝阻,直接闯进厢房,她看到江灼先是吃了一惊,而后顿了顿嗓,故做姿态,不紧不慢绕浴桶走了一圈,随手撩起水花。 媛几:“洗干净了?倒也是个美人,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要打我夫君的主意。” 江灼觉得她突然闯进来,又撩水洒她,很没礼貌,心里反感,她推开媛几的手,问:“这么晚了,你来就为说这个?” 这个?媛几所谓夫君的问题,江灼不想回答,根本没想过,更不值得提,提了好像会与什么难缠的人纠缠上一般,伤神。 媛几此行皆因晚上睡不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她夫君找了个女贞人!那怎么能行?他可以找男贞人啊!她想试试这女人到底有没有本事,现在就要试! 媛几命侍女掏出一片巴掌大的龟甲,递给江灼,说:“请贞人灼为本宫占卜。” “我不会。”江灼淡淡瞥了一眼龟甲。 这是实话。一来她确实不会用龟甲,二来她知道媛几故意针对她,不想配合。 “你!”媛几变脸,但很快又缓和了,她掏出一片布帛,指着上面的文字问她:“那你可会读写?” 江灼:“不会。” 这也是实话。文字虽说象形,但总不能全靠猜吧,那不得露馅了?她收回了之前的想法,甲骨文,古汉语还是有必要学的。 “江灼,你既不会占卜,又不会读写,还当什么贞人?你该不会是个文盲吧?你是冒充的,来王子府干什么?混吃混喝?”媛几轻蔑道。 “你说谁文盲啊?你才是文盲呢!我一楚人为什么要会你商文字?秦始皇还没统一全国呢,我不会读写你们的文字不很正常嘛?那我问你,你会楚文字吗?肯定不会吧!那你有没有上过学呢?也没有,是吧?”江灼忍不住了,一怒之下还击。 媛几被怼地脸红说不出话,她想起小时候师傅来给男童们上课,她就只想出去玩儿。 媛几:“那好,我问个简单的,今夕是何夕?” 江灼沉默,这会真不知道。 媛几:“你不会说楚地历法也和我朝不同吧?我可记得,每年冬至楚君都会派人来请求我王授时的。” “呵呵呵呵。”媛几等不到她的回答,终于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眼神充满胜者的嘲讽,连带她的侍女也是同样眼神。 “告辞。” 媛几大步走出了厢房,侍女收起甲骨和布帛跟了出去。媛几得意了,今夜便安稳了。 可江灼不安稳了。她把身子整个儿沉进水里,“天干地支”在脑子里像一团毛线球在打架。 什么来着? 天干地支,小心火烛… 不不不,怎么打起更来了? 重来:天干地支,甲乙丙丁,子丑寅卯… “采桑!”她朝门外喊。 “贞人请吩咐。”采桑应道。 “帮我拿几节木炭来。” “是。” 江灼出水,随便翻出一条床单裹住自己,凑合穿吧,穿越地匆忙没带换洗衣服。 采桑取来木炭,江灼在桌上用木炭写画。 “贞人,小心着凉。”采桑拿干燥的软布替她吸头发上的水,顺带瞧一眼桌面,是她看不懂的文字,便不再关注。 “子渔生于丁酉年,今年十六岁,那今年是……癸丑年?现在是五月?商人以地支纪月,五月为巳月……”她想向采桑验证一下。 “采桑,今年是那一个干支年?”没人回答,采桑出门倒洗澡水了。 算了半天,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太困了,睡吧,她裹着床单爬进被窝。 咚咚咚—— 没睡多久,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这一夜怎么回事啊? 第5章 第 5 章 “贞人,周国公子来访。”采桑在门外说。 “谁呀?”江灼正睡的迷迷糊糊。 采桑:“禀贞人,是周国公子。” 江灼有些不耐烦:“那是谁呀半夜不睡觉,他来访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你们殿下不招待吗?” 采桑:“殿下正在招待呢,但周公子说有重要东西要亲手转交给贞人,所以殿下命采桑来请贞人。” 重要东西!江灼一下子清醒了。 难道是周邑和周单?重要东西难道是? “我去,马上就去。” 江灼快速跳下床,捋顺了头发,结果悲催地发现晚上衣服鞋子洗了,没干,而她身上只裹了一条床单。 她开门让采桑进来,摇了摇头,借采桑的衣服显然不合适,号码太小。再看看身上,这床单?凑合穿吧,反正是现代人,没那么多礼数。 她把素色麻布床单紧紧裹到胸之上,又翻箱倒柜找到一条靛蓝长布汗巾,系在腰上打了个结。肩臂露在了外面,只能用那一头黑长直遮挡了。晚上用皂角洗过头,现在周身都拥着好闻的药香,有美妙的安神作用。她没那么躁动不安了。 “这一身合适吗?”穿搭完毕后她问采桑。 采桑半张着嘴,脸一红,说:“贞人甚美,像画布上的女娲!只是……” 江灼:“只是什么?” 采桑:“只是不适合见宾主。” 江灼:“哦?那你有见宾主的衣服吗?” 采桑:“采桑没有。” 江灼:“那只能这样了。” 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裹在天然麻料里的模样,那是天然的本真模样,仿佛从来不属于她的形象,又仿佛她本来就应该那样,有一股原始的诱人味道。 上学的时候,闺蜜小芸常说,她披起黑长直是刘天仙,扎起丸子头是林黛玉,气质七分清高三分怜悯,不食人间烟火,一句话:生人勿近。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江灼就吐槽:好家伙,真不知道是夸还是贬。 江灼:“小芸,那后半句可以不用说的。” 小芸笑着去搀她:“哎呀你看,这就计较上了?” 江灼迅速弹开:“生人勿近!” 小芸:“我怎么能算生人呢?话我还没说完呢。” 江灼提防着瞪她:“你还想说什么?” 小芸:“我还想说,要是谁和你混熟了呀,就只想和你贴贴了。”说着小芸就贴贴上去了…… 采桑发现江灼在莫名其妙地笑,就提醒她周国公子还在等着呢。 “哦。” 江灼摸摸比麻袋稍微柔软一点的床单抹胸长群,就算当真穿了麻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什么不合礼数…… 都是好看的。 江灼不再多想,朝门外走去。 “贞人,鞋!”采桑追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草鞋。江灼本打算赤脚出门的,有鞋可太好了!不过这草鞋太大,只能用来当拖鞋。 大殿亮着油灯,殿外台阶上站着一个身躯挺拔的人,影子铺在殿前大道上,随烛光晃动。发现这边有脚步声,那人转头看过来。 江灼从阴影里走到烛光下,那人却不动。她看到了他的脸,是周单。 他的脸硬朗而坚毅,镀了一层暖色烛光,如昨日的夕阳,冲淡他身上的冷傲。同时,那光映得他双眸炯炯,在见到她那一刻,眸更亮了。 江灼看不懂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看人太过大胆,甚至冒犯。因为此刻,他的视线正从上而下,将她的头发,肩,胸,腰,腿……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看在了眼里。 最后他看向地面,抿嘴而笑。 他看到她脚上的大号草鞋。 他笑这个? 江灼下意识地勾了勾脚趾,转过身,抱臂而立。他的笑意更明显了,她听到了他嗓子里的轻哼声。 看够了没有?没见过女人吗? 江灼腹诽,白了他一眼,嘟嘟嘴。 周单走近一步,觉得不够,又走近一步,最后,几乎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第五次了。” 江灼被突然逼近的男人气息逼退一步,猛地对上他的脸,她瞪圆了眼睛。 那么清晰的脸,就在眼前,是铸成不久的青铜器,刚刚染上岁月的颜色,那五官的线条,是利刃刻在青铜上的痕迹,古典,雅致,庄重。 美得无与伦比。 不行!江灼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把这个人和博物馆里的国宝青铜器产生关联! 这么想也太没出息了! 江灼有一些泄气,于是她努力找他的缺点,既然他的脸没缺点,那就是他的语言有缺点。 他的语气她不喜欢! 他轻飘飘的语气有训诫的意味,仿佛她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 江灼:“什么第五次了?” 周单:“你白我第五次了。” 江灼:…… 真有这么多吗?我算算。 好像真有,不是,你这么记仇吗? 夜风阵阵,穿廊绕柱,化作寒气——江灼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下午落水,半夜又吹风,五月的夜很凉的,会不会感冒啊?感冒了有没有医生和药物啊?我要是感冒了那得全怪你啊,谁深更半夜不睡觉往别人家里跑还把别人从睡梦中叫起来吹风的? 她抱紧自己,开始思考这些事关生命健康的重大问题…… 周单想脱掉身上的披风罩住她,却在她未着片缕的肩臂前犹豫了。 “你还好吗?”他的动作只化成一句关切。 “我好得很。”江灼吸了吸鼻子,低垂眼睫,瞥见了他的裤腿上,好像有水渍? “都到齐了?灼,公子单,速速进殿。”子渔从偏殿走出,远远地朝他们喊。 “江女,请。”周单望见子渔,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为她指引。 江灼:“周公子,也请。” 子渔换了身紫色低胸大交领的丝帛睡袍,发辫解了,头发卷卷的,在脑后扎成松散的髻。 他们跟着子渔进入偏殿。子渔坐到织锦罗帐围着的矮榻上,他面前放着一个陶火盆,烧着无烟炭,炭体通红。 “可以烤火啊!”江灼惊喜。她一屁股坐到火盆边,只顾自己烤火,她现在太需要火的温暖了!真能预防感冒啊!全然不顾子渔看到她穿成这样时的惊讶表情。 “公子单请坐。”子渔对周单说。周单拱手谢礼,撩起衣裳,跪坐在火盆边专门为他准备的垫子上 “还是公子单考虑周到,来了就叫我烧上火盆,此刻正好解了灼的体寒。”子渔慵懒地靠在坐几上,笑着说。 原来是周单要的火盆! 江灼看了一眼对面人濡湿的下裳,他要火盆是要烤自己的衣服吧! “瞧我只顾烤火,竟忘了介绍你们二位认识!”子渔正襟危坐,对江灼说:“灼,这位是周方伯第四子,公子单。” 江灼礼貌地点了点头:“公子单。” 子渔继续介绍:“这位是我王子府贞人,江灼。” “江女。”公子单起身对江灼拱手行礼。 公子单的神情微微异样,起了疑。 他看过她落水的狼狈样,听她说过家在洹原,又听她说过自己是楚地人士,这会儿她又成了王子府贞人?这身份切换未免太过频繁。 一阵沉默,江灼心里打起小鼓鼓,他在想什么?在想她是不是江湖骗子? 希望他不要揭穿自己。 “你二人之前认识?”连子渔也看出点什么。 江灼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识。”公子单先答。 江灼舒了口气,算你识相。 “我俩不认识,你刚才介绍了我俩,我俩就认识了。”江灼嘻嘻一笑。 子渔不解:“既然之前不认识,公子单何以夜半来访,还说拾到灼的物件?” “我的物件?你捡到我东西了?”江灼也问。 公子单从腰封里抽出一个扎口的锦囊,双手递给江灼,说:“江女请启。” 江灼接过锦囊,摸了摸形状,心一惊!她打开锦囊,果然是她的手机!他居然帮她找到了手机! 江灼站起身对公子单鞠了一躬,说:“公子单真神人!居然帮我找到手机,我感恩不尽,真诚的!” 公子单听此言,浑身散发低调又骄傲的温和,显然很受用她的夸奖,“顺手之劳,无需言谢。”他说。江灼觉得他说话都顺耳了,虽然他语气还是轻飘飘的。 “公子单既然不认识灼,如何得知捡到了灼的……手机?”子渔还是不解。 “我夜寻自己丢失的玉佩,在江边偶然间捡到江女的物件。至于为何会断定是江女的物件,因为我……出城时曾看见她与你同乘……此物特殊,我猜测此物之主或许就是江女。故而夜访,多有叨扰,还望子渔见谅。”周单对子渔解释并赔礼。 “原来如此,无妨,我也想结交周国公子,公子单能亲临我府,我荣幸甚。”子渔说,“那个,此物特殊,有多特殊,灼给我看看。” 江灼把手机交给子渔,子渔眼神一亮,把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什么?居然有光?黑晶石?” 这是他理解不了的东西,他的最后结论是:这是神赐之物。尤其在他看到屏保照片“江灼站在洹水桥上”之后。 照片中的女子一身黑衣,扎着高马尾,对着镜头灿烂地笑。江灼认为,公子单应是除她之外,第一个见到这张照片的人。 “这的确是神赐之物。”江灼对子渔说。 “奇哉!妙哉!”子渔的眼神充满崇拜。 江灼心虚,偷瞄公子单,他正伸着手淡定烤火,大有一副“你接着演,反正我早就看穿你了”的气定神闲。 江灼:“它还有别的功能。” 江灼取回手机,点进系统,播了几个电话,不出所料,这里没有信号,这里怎么可能有信号呢?江灼瞬间泄了气。 “怎么了?”子渔见她叹息,以为手机出了问题,而一旁的公子单早就把她的情绪看在眼底。 江灼突然没心情回答,继续捣鼓手机,她给亲朋发信息,毫无意外,全是发送失败的小红叉。 “灼?” “江女?” 她沉默,心情跌入低谷。 她打开相册,看到熟悉的事物和人们,心情好了一点儿。可目光扫过电量2%,她又深深叹息,没有办法了吗?回不去了吗? “江女,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是公子单的声音。江灼抬头,他倒是一脸真诚。 他要我既来之则安之? 江灼盯着相册和电量,何不趁着这最后时刻,把自己曾经快乐与他们分享? “子渔大人,公子单,想看我的生活吗?” “当然!”子渔兴致勃勃。 “好。”周单也倾身过来。 江灼的相册里有近两年的照片,有居家,萌宠,美食,还有旅游,毕业之旅去过甘孜,理塘、贡嘎雪山…… 她在所有壮观的美景前灿烂地笑。 她说蜀地有高山,山中有仙境…… 他们说仙境中有仙女,她是仙女下凡,有图为证!千真万确!江灼不敢否认,只能厚着脸皮接受赞誉,毕竟祭司也好,贞人也罢,仙女也成……神性身份要圆下去。 “咦?这女童也是灼?”子渔手指下滑,翻到了一张她小时候的“丑照”。那时她七岁,正是换牙期,照片上她举着大冰棍狂啃,满脸都是棕色汤水。 江灼想抢走手机,公子单挡住了她的手。 “龆龀孩童,甚是可爱。”公子单笑。 “我同意,这童颜懵懂,可爱至极。”子渔哈哈大笑。 江灼:“那不是我!你们别看了。” 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子渔的表情肉眼可见生出问号。 “没电了。”江灼说,意料之中。 “何为电?”子渔不解。 “无妨,我已记下。”公子单早有预知。 “你记下什么了?”江灼转头问公子单。 “此时此刻。”他难得温和一笑,不再多说。 此时此刻,手机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把她的快乐分享出去,这不就是她所求吗? 江灼也笑了,她难得同意他的说法。 “子渔,先前所议之事我们再商酌一下?”公子单打破沉默,子渔点点头。 “突然好困,我回去睡觉了。”江灼说。 两男人半夜议事,她识趣地退出夜谈。 正要走出殿外,子渔脱下自己的紫色长袍为她披上:“小心着凉,明日我让人为你置衣。” “子渔大人心细。”江灼离开火盆,觉得冷,摸到有体温的袍子,便不想撒手。虽然有男女之别,但在古代生病会要命的,务实为上,穿! 子渔身后,公子单的脸深沉下来,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射来。 第6章 第 6 章 “贞人醒了吗?” “嘘,还没醒。” “谁在门外说话,扰了我一床清梦?”江灼慵懒地翻个身,微睁开眼,屋里并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光线刺入,描摹门窗的轮廓,她努力闭了闭眼,却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要早点起床,去见王子府的主子们,一来符合礼节,二来她不想错过饭点!可昨夜实在睡得太晚…… 现在几点了?不会日上三竿了吧?江灼从床上跳下,打开大门,果真日上三竿了!神庙外的圭表显示着呢。 “贞人你终于醒了。”采桑和几个仆人列在门口行礼。 江灼:“嗯,醒了,你怎么没叫醒我?” 采桑:“殿下吩咐今早不用叫醒贞人,说让贞人好好睡觉……睡到自然醒。” 江灼:……子渔太贴心了。 仆人们手捧托盘,有的盛放着叠整齐的衣服,有的盛放着食器。江灼想起昨夜子渔说要为她置衣,她身上还穿着子渔的紫色睡衣。 看到食器她突然就饿了。 江灼:“你们都进来吧。”仆人们进屋把食物摆上案几,江灼胃口大开。 江灼:“你们殿下呢?” 采桑:“殿下和王子妃一早入了宫。” 江灼:“宫?哪个宫?王宫?” 采桑:“正是。” 她边吃边想,王宫在王城中部,在王子府东边,距离这儿也不太远。 江灼用不惯手抓饭,就让采桑去外面折了两根树枝回来,削了皮当筷子。仆人们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也抬起手虚空中夹筷子往口送。 江灼:“殿下何时回来?” 采桑:“回贞人,可能是日中,也可能是日落。” 江灼:“哦,那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比如说,要我做点什么?”咳,今天是贞人上班第一天,打工人的牛马属性此刻显灵了。 采桑:“贞人什么都不用做,等他回来就好。” 江灼:……第一天就放假?子渔太贴心了。 江灼吃饱了擦擦嘴,美滋滋地来试子渔送来的衣服,都是上等的丝麻料子,和媛几身上的无异,只是少了些许花纹装饰。江灼选了一件深衣,她觉得跟裹床单差不多,只不过有袖子,她喜欢它的淡绿色,和院子里的柳色很配。 过了一会儿,采桑说:“贞人若无聊,采桑可陪您在府中逛逛。” 那也行啊。 她们一路闲逛到厨房,“我去洗个漱”。 江灼从路边折了柳条,用刀划出细密的纤维,制成牙刷,柔韧的纤维是刷毛的替代品。她用陶杯盛上盐水,然后漱口刷牙,柳条的芬芳留在了口腔里,江灼对自己的小创意感到满意,古人生活嘛,没有那么难。 …… 今日早些时候,朝霞出东方,照在王城东北角周质子府的楼阁上。公子单在府中试炼场上射箭。 拉弓,搭箭,瞄准,一气呵成,箭羽擦响空气呼啸而出,双箭落在不同的靶心上。 “不错啊四弟,又有长进了。” 公子单身后,一个男子戎装齐整地朝他走来。 “二哥!”公子单笑着转身,“比起二哥的射艺我还差得远呢。” 公子发:“四弟谦虚了,二哥觉得你呀早就超过二哥了。” 公子单想起他和公子发在王城为质的这几年,一起练武,骑射,读书…相互扶持着一起长大,二哥长他几岁,对他照顾颇多。 公子单:“有二哥教我,我岂敢不快点长进?快点长进给大王立功,我们好回西歧。” 公子发:“嗯,我们回西歧,见父母。” 公子邑:“你们俩在这说什么呢?” 试炼场门口,公子邑一身贵公华服装扮,美玉,头冠,鬓角,面容,手指……均修饰地干净利落,香氛怡人,他抱着一把瑶琴,站在那里,像云上的神仙。 公子单,公子发:“大哥!” 公子发给公子单使了个眼色,调皮地说:“大哥,我们在说射艺。” “嗯。”公子邑走过来拍了拍公子单,温和地看着这位四弟,他在想这小子昨天夜里明明已经回府了,为何又悄悄出门?他不说,他也不打算问。 公子邑对公子发说:“发,该走了。” 公子邑是周国世子,刚来王城不久,一来是遵循父命和姜禾定下婚约,二来是替父拜会大王。今日他和公子发就要入宫。 公子单:“大哥,二哥,我载你们去。” 公子邑:“府中事务都是你惯常处理,你留下吧。” 公子单:“喏。” 公子单的少年岁月几乎都在王城,对这位西歧大哥的印象并不深刻,但大哥风姿卓越,温润如玉,美名早已传遍王城,更何况公子邑是西歧的未来,是他的领主,他自然生出许多亲近。 …… 哥哥们走后,公子单又在试炼场待了一个时辰,这是他的每日早课。而后他去盥洗室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物,再来书房处理事务。 不过今日,他有多次走神,比如拿出藏在木盒里的黑石沉思,那是他昨夜从洹水捞出来的另一物件。又比如,想那位楚女…… 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和哥哥们提起…… 这无法提起,因为他自己还处在疑惑中。 直到日中,他和质子府的臣下一起去前殿用餐,听他们谈论府内外的事情,而后回书房榻上和衣而卧,闭目养神。 楚女的身影又浮现在他脑子里……昨夜,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把大哥送回府,再出去找她,可惜是晚了一步!楚女被子渔带上了车。 为何不当着公子邑的面带她走? 公子邑刚来王城,过不久就会返回西歧,他不想让自己和质子府事务牵绊公子邑,公子邑只需做好他的使者任务。另外,弟弟当着大哥的面带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回去,万一传到父亲耳朵里,让他怎么想。 作为一国公子,婚姻并不能自己做主…… 如果不被认可,那就不要表现出来。 唉,怎么想这么远…… 他承认自己过于谨慎了,以至于错失良机。 都怪子渔。 那位大人也快来了吧? 不久后,公子单就听家仆来报,说有一位子渔大人登门拜访。 “快请。”公子单亲自去迎。 他们在质子府门口行礼。 “公子单,今日我们就免了这诸多礼节吧,我在王宫手都举酸了……”子渔嘟囔着揉揉双臂。 公子单笑:“是。”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 子渔:“今日我在王宫看到你家兄了,他们可有风采了!尤其是那位公子邑,琴技超绝,众座对其赞不绝口……” 公子单:“多谢子渔夸奖,家兄的确能当此赞誉,也是我的楷模。” 他们快走到书房时,子渔摸着肚子,一副疲态,走不动了,“那个,你吃午饭了吗?” 公子单:“吃过了,王宫不是有宴会吗?” 子渔:“有啊。” 公子单:“那你怎么还饿?” 子渔:“我着急见你,没吃就跑出来了。” 公子单:“那我真是荣幸。” 他们进了书房,公子单吩咐家仆去做饭,直接端来书房给子渔大人享用。 子渔边啃着鸡腿边参观公子单的书房,那一排排书架上堆满了卷轴。 子渔:“天呐,我只知道你善骑射,会弹琴,你还看书?” 公子单:“偶尔看一点儿。” 子渔又看到大桌案旁有几辆小车,里面都装满了堆成山的简书卷帛,“你每天看多少啊?” 公子单:“没多少……一百篇。” “什么?!”子渔瞬时对他和他的书失去兴趣,只专心吃饭。 子渔:“昨晚讨论好的事,何时去看。” 公子单:“不急,你吃完。” 子渔抹抹嘴:“我吃完了。” 公子单:“走吧。” 他们来到了质子府里的养马场,这是相当大的一块地方。西土水草丰美,马场广袤,盛产良马,这里养着的都是西土送来的名马。 子渔两眼放光,扑进马圈又摸又叹:“好马!好马!这么好的马你有那么多,而我一匹都没有……这么好的马我只在父王的苑囿见过,早就想养一两匹,但父王不允我。” 公子单:“既然子渔想要,就挑两匹。” 子渔:“送我?当真?不过,我虽仰慕公子单大名,但你我才第一次拜会,这么大的礼,我怎么受得起?” 公子单:“名马配贵主,子渔贵为王子,当然受的起。” 子渔:“那,那我就收下了。” 子渔在马圈选了半天,左右都想要,磨蹭半天,最后选了一黑一白。 公子单:“子渔好眼光,这黑马名盗骊,白马名白义,传说是上古帝王的坐骑。” 子渔:“那就谢过公子单了。” 公子单:“不谢。” 马奴把盗骊和白义解了绳,递给子渔。 子渔今天约好只是来看马的,没想到得到了赠马!还是两匹!怎么心虚虚的?得回点礼吧。 子渔:“那个,我近日新得了二十名羌奴,公子单缺奴隶吗?缺的话,我送你啊。” 公子单:“我不缺奴隶。但我确想求取一人,不知子渔可愿给我。” 子渔:“愿意愿意,你要谁请直说。”子渔牵着盗骊白义满心欢喜地答应。 公子单:“楚女。” 什么?楚女? 子渔反应过来,瞪向公子单,那不是他的新晋贞人江灼吗?他垂手松了缰绳,后悔刚才答应得太快。 子渔:“二十个羌奴你不要,你要一个楚女?” 公子单:“正是。” 子渔:“你为何要她啊?” 公子单:“喜欢便要。” 子渔:“喜,喜欢?” 公子单酝酿了好一阵子这个借口,他总不能说怀疑她的身份想带她回去调查吧,他自己可还在敌国做质子呢!理论上他也是被调查和监视的对象。 喜欢这个理由,就很不讲究,简单粗暴有效,不需要对别人有过多的解释,能掩盖他所有的意图。 子渔:“我说你怎么半夜来访,又热情邀请我来你府看马,原来是冲着楚女来的!据我所知,公子单你,你应该是个谨慎的人!你这种人断然不能以贿赂换女人。” 公子单对其拱手:“偶尔也不谨慎一回,还请子渔成全。” 子渔:“我若不成全呢?” 公子单抬起身,神情严肃,抿了抿唇,而后很快松弛了,说:“也罢,一个女子而已,子渔喜欢便自己留下吧。”说罢转身往别处走。 马奴会了主人的意,要取走子渔手中的缰绳。 子渔收回缰绳:“公子单留步,一个女子而已,切莫因此伤了我们的和气。你也知道的,我有王子妃的,有她在我还能喜欢谁?是吧?这样吧,若有一日楚女也喜欢你,我就将她送给你,若她不喜欢你,你也别强求,怎么样?” 他又小声嘀咕:“不管怎么样,马得给我。” 公子单转身,笑了笑,不置可否,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只说:“子渔想学骑射吗?我近日有空。” 王子府,正在攀柳条枝的江灼打了一个喷嚏,她不知道此刻王城某处,两个贵族男主把她当成了可以交易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