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泼洒的浓墨，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冯家上空。
稻草铺在地上，粗糙尖细的草柑细细的草屑钻过粗布衣裳，刺得人皮肤发紧。
冯蓉蓉睁着眼望着房梁，茅草屋顶的缝隙里漏下点点星光，微弱得连蛛网都照不清，她翻了个身，身下的稻草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玲玲，你说咱家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未散的委屈和茫然，“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变了。”
身侧的冯玲玲没吭声，只在心里冷笑。变了吗？什么也没有变啊。
从前有卫老幺那个傻子在，家里的脏活累活全是她的，妈的火气、哥的不耐烦，甚至连她偶尔的小脾气，都能往他身上撒。
谁让他是外人呢，打骂呵斥谁都不用心疼。
可现在卫老幺走了，家里遭了偷，日子一落千丈，所有人的愤怒没了发泄的靶子，可不就只能互相咬、互相攻讦？
家里的这群人，骨子里全是自私自利的算计，平日里装出来的和睦，不过是被卫老幺给粉饰了罢。
等了半天没听见回应，冯蓉蓉以为妹妹睡着了，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指尖触到冯玲玲后背：“妹妹，你倒是说话呀。”
“不说了。”冯玲玲的声音从夜色里闷闷传出来，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干了一天活，累得骨头都散了，明天还得早起，睡吧。”
冯蓉蓉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可看着妹妹的背影，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重新躺平，望着房梁上晃动的微光，心里空落落的，妹妹好像也变了，从前会跟她一起抱怨的妹妹，如今只剩下沉默了。
冯玲玲其实没睡着。她侧着身，对着墙睁着眼，看着黑暗里模糊的墙根。
问再多有什么用？这群人本性难移，日子只会越来越糟。她也解决不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脸埋得更深，任由稻草的粗糙蹭着脸颊。罢了，多说无益，还不如攒点力气，应付明天的活计。
夜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冯家堂屋里透着一点昏黄的光，把院子里的树影拉得歪歪扭扭。
儿女们的呼吸声早已平稳。
堂屋里，冯善华和江华却还守在煤油灯旁，两人并排蹲坐在竹笆笆上，指尖翻飞间，竹笆寸寸延伸。
夜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灯苗“突突”跳。江华把有标记的长竹竿往竹笆上一量，嘴里说道：“你啥时候去你妹妹那儿？”
放下竹竿，继续编制。
冯善华头也没抬，手里的篾刀削掉竹节的硬茬，木屑簌簌落在地上：“再等等吧。”上次儿子定亲，妹妹虽掏了一千块，走时却摔了门，那股子不痛快，他至今记着——亲兄弟也得避着气头，急着去只会碰钉子。
“咱等得起吗？”江华停下手里的活担忧地说道，“蓉蓉玲玲天天睡地上，现在她们小还没事，可时间久了落下风湿，老了可怎么熬？”
她的声音焦灼：“地里刨不出钱，编这竹笆一天也卖不了多了钱，除了你妹妹那儿，还有谁能帮衬咱？”
冯善华的动作顿了顿，煤油灯的光映在他皱起的眉头上。他当然知道现在的日子苦，只是暂时拉不下脸再去求妹妹。
上次，儿子的定亲礼。妹妹被迫出了一千块钱，走的时候是很不高兴的。他现在去了，只会被奚落，他想再缓缓去。
江华见他又沉默，又往灯前凑了凑，篾条在手里转了个圈：“你们是亲兄妹，本就该互相帮衬。现在咱家难了，轮也该轮她出手了。”
她其实觉得很奇怪，不明白小姑子对自己女儿为什么那么冷淡。还将女儿送到冯家里，宁愿每月出粮出钱的。每次听到卫老幺的不好，小姑子都有些高兴。
她不知道这个小姑子是怎么当妈的？为什么女儿不好她会高兴，甚至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
要不是卫老幺和小姑子长得有几分相像，她都怀疑卫老幺不是小姑子的女儿。
小姑子那做派，活脱脱一个后妈样。
她觉得丈夫应该知道一点情况，她尊重他，他不说她也不问。反正小姑子给的好处，她拿着就是了。只要能拿到好处，糊涂点也无妨。
“还有蓉蓉的通知书。”江华担心，“中考成绩快出来了，再不去拿通知书，蓉蓉高中都没法上，这孩子一辈子就毁了！”
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过了好一会儿，有五分钟光景，冯善华才重重叹口气，把手里的篾条往竹笆上一放：“那……咱们一起去，就这两天。你到时候好好说，别硬碰硬。”
他心里有本账。
当年他帮助妹妹的实在是太多了。若不是他找媒婆，帮妹妹牵线搭桥，她能认识现在的有本事丈夫，她哪能嫁得那么好？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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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多方掩饰，妹夫能对她一心一意？
一千块钱比起妹妹得到的，根本不值一提。
再说妹妹本就不在乎侄女，就算他提出拿了侄女的录取通知书，她多半也只会顺水推舟。
听到丈夫松口了，江华心情好了许多。
“还有卫老幺。”江华急切地提议，“必须把她叫回来！她放鸭子是好手，哪像俊辉，三天丢一只鸭子两天死一只鸭子，再这么下去本都赔光了！”
一想到卫老幺回来能当免费劳力，还能带来粮食和钱，她心里更舒坦了。或许往后她不用再这么没日没夜编竹笆，日子总能缓过来。
灯苗稳稳地燃着，映在两人欢喜的脸上。江华手上的动作更快了，连拇指的疼都忘了，她仿佛已经看见卫老幺赶着鸭子进门，锅里炖着肉，蓉蓉拿着高中通知书笑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冯蓉蓉刚起床就被江华叫住，给了她三块钱，让她去镇上买肉。冯蓉蓉不解她妈妈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这么大方了，但是有肉吃，有肉吃的欢喜压过了一切，她高兴。
冯蓉蓉去镇上买了一斤肉。
又去自留地，地里的土干得裂了缝，辣椒蔫蔫地垂着，叶子上蒙着层灰。爸妈最近只顾着编竹笆，早把这块地忘了。
她揪下所有的辣椒，心里美滋滋的。辣椒回锅肉，光想想就要流口水。
可欢喜刚冒头就犯了难，她接手厨房这些天，从没做过肉菜。
“玲玲，你会做辣椒回锅肉吗？”摘了辣椒，她跑回屋问冯玲玲。
冯玲玲正在编竹笆，闻言头也没抬：“不会。”
她才不会帮这个笨蛋。有冯蓉蓉顶着妈的火气，她才能安安稳稳，傻子才会教她做事。
冯蓉蓉没法子，又跑去问江华。江华刚扛着竹子回家，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听见女儿的话，她又累又气，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你是个蠢的吗？这么大的姑娘连肉都不会做！以后嫁了人怎么办？人家婆家不嫌弃你？”
劈头盖脸一顿骂，冯蓉蓉听得头都大了，妈却半个字没提怎么做。
“行了，别骂孩子了。”江老太太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往灶房瞥了眼，“家里不是有冬瓜吗？把冬瓜切片跟肉一起煮，肉熟了捞出来切片，再回锅跟辣椒炒，简单得很。”
冯蓉蓉赶紧点头，盯着案板上新鲜的五花肉，挨骂就挨骂吧，有肉吃就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