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元年秋,武宁侯府,听雨轩。
“啪!”一记耳光又脆又响,划破了小院的寂静。
书童解茗被打得偏过头去,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也不敢喊疼,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
侯夫人王氏伸出保养得宜的玉手,鲜红的指甲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暖光,指尖几乎要戳到解茗鼻子上,裹着寒意的声音压得极低,
“六少爷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替他嫁去摄政王府吧。”
这处平日里连下人都不愿踏足的偏僻小院,此刻竟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
屋里,破旧的灰色帷幔边,府医正颤着手给床上昏迷的少年把脉。
“侯爷,六少爷只是呛水昏厥,并无大碍,小人开几副祛寒药,服下发汗便好。”
武宁侯解晋安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闻声,他斜眼扫过府医,淡淡道:
“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教你吧?“
府医连连称是,背起药箱溜得飞快,侯府庶子投湖拒婚的丑事,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而此刻,躺在床上的解煜,正闭着眼消化一个惊人的事实,他重生了!
而且重生在他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天。
就在今天,一道恩旨砸进武宁侯府,将他这个不起眼的庶子,赐婚给病重的摄政王萧梓睿,美其名曰“冲喜”
这道圣旨都不能用荒唐来形容了。
莫说在大燕,就是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哪个正常皇帝,会给自己的亲叔叔赐婚男妃的,这不仅是羞辱摄政王,更是把他解煜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而他那位好嫡母,生怕他会抗旨,居然提前把御赐之物藏他房中,然后为难的给他两个选择:
要么认罪下狱,这辈子别想科举;
要么接下圣旨,乖乖嫁去冲喜。
前世的他,一气之下选了第三条路,投湖自尽。
可结果呢?他倒是死了,可书童解茗被逼顶替他嫁进王府,当夜便传出王妃暴毙的消息。
婚后的第七天,摄政王病情突然恶化,不到一日也去了。
而他这个“冲喜王妃”,不仅死得不明不白,就连身后名也污秽不堪。
侯府急着撇清关系,头七没过就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连他生母的牌位也被扔出祠堂。
之后十年,他成了无祠无祀的孤魂野鬼,在人间飘荡,眼睁睁看着仇人们步步高升,风光无限。
他恨啊!
恨趴在他生母尸骨上吸血的侯府。
恨那龙椅上为除政敌不惜毁他一生的皇帝!
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他飘荡至祠堂附近,忽被一股力量牵引,走近一看,竟是先祖留下的那块丹书铁券,鬼使神差的,他伸手去拿,再睁眼,居然回到了投湖那一刻!
再次被腥咸的湖水灌进口鼻,强烈的窒息感席卷全身,这一次,解煜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他拼命挣扎,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竹竿,被拖上岸时,他隐约听见下人的嘲笑,随后便昏死过去。再次醒来,听见的是父亲与嫡母在威胁府医与书童的对话。
等那阵晕眩感逐渐退去,解煜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凤眼上覆着羽扇般的长睫,眸中盛满了恨意,却无法掩盖那精致的五官。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将激荡的心强压下去。
既然老天让他重活一世,这一次,他要亲手送武宁侯府下地狱。
床上的动静引起了解晋安夫妇的注意,王氏立刻捏着丝帕,装模作样地按了按眼角,声音故意放得又柔又悲,
“傻孩子,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王爷如今虽说是瘫了,可只要你嫁过去,说不定王爷一高兴,病就好了,以后的荣华富贵,还不都是你的。”
解煜心里呵呵一笑,他们哪里是盼摄政王好?分明巴不得他早点死,好瓜分他手中北境的三十万兵权,把他这个庶子嫁过去,既羞辱了那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又向新帝递来投名状。
用个不值钱的庶子换锦绣前程,这买卖,可真划算。
解晋安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解煜,毫不掩饰面上的厌烦,“你闹这一出是给谁看?若你今日真死了,我倒敬你有些骨气,既然没死,就收起那副哭哭啼啼的作态,安心备嫁,三日后出门,别再给我丢人现眼。”
解煜慢慢坐起身,喉咙因呛水而刺痛沙哑,“儿子遵命!”
解晋安挑眉,对这个一向怯懦的庶子突然转变的态度感到意外。晌午还哭喊着“宁死不嫁”,怎的跳一回湖,反倒想通了?
他满意的点头,面色也缓和了几分,“你想清楚最好,虽说摄政王这次病势沉重,但他依旧手握大权,北境三十万兵马都听他调遣。其中利害你应当明白。”
“儿子明白。”解煜低头垂眸,语气恭顺,“只是出嫁前,儿子还有个请求。”
“说。”
“儿子三日后出嫁,夫家毕竟是皇室。嫁妆要是太寒酸,怕丢了侯府的脸面。儿子自知是庶子,不敢奢求府里的东西,所以只求父亲把姨娘当年的陪嫁给儿子充当嫁妆。”
前世解茗替嫁时,那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浩浩荡荡,可其中一百二十抬装的都是石头,否则单凭王氏的吝啬,解茗死后她怎么可能不去王府讨回嫁妆?
解晋安向来不管中馈之事,自然也不知道这七八年来,府里花销多半来自解煜生母的嫁妆,当年解晋安纳妾,本就抱着吃绝户的心思。那笔丰厚的陪嫁填了侯府不少窟窿,后来他站队先帝得了势,府中的日子才逐渐好转。至于那嫁妆还剩多少,他并不清楚。
眼下这点要求就能打发这庶子乖乖出嫁,他乐的答应。
王氏却急了,这几年侯府进账是多,可花销更大,解煜生母那些陪嫁,她早就盯上要留给自己两个女儿的,哪能全便宜了解煜这小贱种?
“侯爷,这不......”
“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解晋安打断她,又看向解、“三日后大婚,你好生伺候王爷,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解煜在床上恭敬行礼,“谢父亲。”
待那对夫妻离去,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解茗端着茶水凑到床边,小声问:“少爷,您真的要嫁给那摄政王?我听人说,他病的都起不来床了。”
解晋安没有撤走门口的守卫,到底还是怕他在寻短见。
解煜接过茶水,润了润刺痛的喉咙,“圣旨都下了,嫁不嫁由不得我,再说,”他抬眼看着这个前世替他而死的少年,放缓声音,“王府再差,还能比这侯府更差?”
“六弟这是想通了?不做贞洁烈男了?”一道满是嘲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在侯府里,会如此迫不及待来看他笑话的,除了王氏的宝贝儿子,三少爷解燃,再没第二人。
果然,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锦缎的青年用扇子挑开门帘,露出那张满是讥讽的脸。
解煜抬眸,语气平静无波,“三哥说笑了,弟弟不过是失足落水,哪里来的想通一说?三哥这么说,倒像是对圣旨有什么意见?”
“对圣旨有意见”往大了说是大不敬之罪,这帽子解燃可不敢接,他脸色一变,声调都高了,“你放屁!我什么时候有意见了?我好心来看你,你倒是会扣罪名!”
他嘴上不饶人,又走近两步,耻笑道:“不过也是,想你一个庶子,能嫁入王府做正妃,就算是男妃,那也是高攀了。不过听说摄政王重病在身,怕是连洞房都无能为力吧?要不哥哥找人教教你,怎么伺候男人?”
这般露骨的羞辱,要是从前那个解煜,估计早已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了。
可如今,他只是淡淡一笑:“三哥这话说得醋味十足啊,你这么关心弟弟的闺房之事,难不成是想替我嫁入王府?”
“你!”解燃气得脸涨的通红,这小贱种跳个湖胆子倒肥了?
“你别得意,等萧梓睿一咽气,你就是个人人喊打的丧门星!到时候你就算跪着磕头想回侯府,老子也不会让你进门。”
这么笃定萧梓睿要死了,看来解晋安一定知道皇帝的谋划,有这么个愚蠢张扬的儿子,真不知道前世武宁侯府,是怎么混得风生水起的。
解煜眼神冷了下来,“三哥,慎言。”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弟弟如今是圣上亲封的摄政王妃,你当着本妃的面诅咒王爷,是想拖整个侯府下水,陪你去死吗?”
“如今皇上尚且为王爷茹素祈福,你却直呼王爷名讳,咒他早死。”
解煜微微倾身,一字一句问:“你究竟,是何居心?”
“本妃”二字说出口时,解煜自己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看着解燃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最后化为惊恐,解煜心中一阵爽快。
原来,不用忍气吞声的滋味,是这么好。
解燃被怼得不敢再说什么,泄愤似的砸了桌上的茶具,转身摔帘而去。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解茗小心翼翼的凑近,低声问:“少爷,您不担心三少爷去夫人那里告状吗?”
解煜摇摇头,“他们现在只怕我不嫁,在我上花轿之前,就算我掀了这侯府,他们也得忍着。”
解茗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眼圈一红,拉着解煜的衣袖,“少爷,您出嫁时,能带上我吗?“解茗眼巴巴望着他。“我就您一个主子......”
他自入府便跟在解煜身边。少爷待他好,从不打骂克扣,旁人欺负他,少爷虽不便明着出头,却总会悄悄补给他点心、塞给他铜板。
若少爷走了,他在这吃人的侯府里,还能活几天?
解煜看着这双清澈却不安的眼睛,想起前世他穿着嫁衣被推上花轿时,回头望向侯府的那一眼,茫然,恐惧,却依旧带着纯真。
他闭了闭眼。
“
跟着我,往后的日子恐怕更难,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我不怕!”解茗跪直身子,语气坚定,“只要能跟着少爷,我什么都不怕。”
看着解茗天真无邪的眼神,解煜轻轻点头,“好。”
这一世,他不仅要向那些仇人讨回血债,更要护住眼前这个,曾替他赴死的少年。
至于那些欠了他的,他会连本带利慢慢讨回来。
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