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顾子衿双手插在腋下,站在市局二楼会议室窗前。
窗外银灰点点,她依稀辨出那是清朗的月光,被夜空中的几卷残云、梧桐树叶梢蹂躏后疏落地撒下,亮如皑皑白雪。
身后传来点点脚步,紧接着是林可卿催促的声音:“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
顾子衿缓缓转过身,倚在窗框,歪歪头,明知故问道:“去哪儿?”
“聚餐啊。”
“我还要写结案报告。”她放下手臂,从林可卿身边擦肩而过。
“五、四、三,二……”顾子衿低垂着头,默声数着自己的步伐。身后果然传来她的轻唤。
“顾警官。”
顾子衿停住。那个时候,她们也是这样。每每闹了别扭,负气而去。不出五步,林可卿一定会叫住自己。
可是为什么,那个时候,她没有叫住自己呢?
“他们都已经出发了,难道你要我走过去,让他们饿着肚子等我吗?”林可卿发号施令,理得其所,“送我。”
“不送。”
“送我。”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每每她不肯,林可卿便低声哄。着实有趣。
“你不送我的话我怎么回家?”
“与我无关。”顾子衿不耐烦地顶顶腮。她说着就要离开,刚迈脚就被林可卿叫住。
“我知道你已经写完了结案报告。”林可卿信誓旦旦,“送我。”
“不、送。”顾子衿转过身去,对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沉默良久,林可卿笑了,“如果我回家过程中,遭遇了什么意外。被先奸后杀或是先杀后奸……”
“又或者是被人持刀抢劫,不治身亡……”林可卿说这话时眸光黯淡,黯然神伤,“你会摊上什么样的麻烦,顾警官,不用我多说吧?”
在林可卿的连哄带骗下,顾子衿终于答应开车送她。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周遭的空气似乎也如同顾子衿的心一般躁动起来。
面颊上也传来火辣的灼痛,顾子衿不知道的是,林可卿早已将她那双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根子看进了眼里。
两人默默无言地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到走廊尽头拐角处,顾子衿终于再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写完了结案报告?”
林可卿拿腔拿调,莞尔一笑:“我拥有作为警察最基本的推理能力。”
顾子衿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往后薅了一把垂在眼前的头发帘,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清澈的眼。
林可卿坐上副驾,目光瞥到车钥匙上拴着的一只小羊玩偶钥匙扣。
顾子衿轻点油门,嘴上念叨着“镜子都脏了”的同时,装模作样将后视镜的角度往右边调整了一点,随后从后视镜看向林可卿。
“愣着干嘛,系安全带呀。”
后视镜的天地太过窄小,顾子衿只看到她那双本来略显冷冽的眉眼忽地绽出一个冬日暖阳般宠溺的笑。
一闪而过,像是错觉。
林可卿拉扯起安全带,却不见成效,嘴里嘟囔道:“怎么系不上,好像坏了。”
顾子衿借故向她那边探去身子,费劲巴拉地查看。然而黑灯瞎火,不知所踪。
脸颊被喷上温热的气息,烧红了右半张脸。耳尖也染上一抹异样的红,都不用再装扮,便可以直接登台唱关公。
“好了。”伴随卡扣“吧嗒”一声,林可卿满意地说。身前的那人便回到了左侧。
“林可卿……”
顾子衿太想要确认她是否同自己一样,红了耳朵,一时情急便喊出了声。
“怎么了?”但林可卿始终冷静自持,不曾失了半分态。
“没,没怎么……你头发乱了。”顾子衿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落寞地敷衍过去。
林可卿闻言抬起左手,自然而然地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
顾子衿借着一个不算失败的理由看了看她的侧脸,视线聚焦在她的左耳,浑然看不出血色。
心中一阵惆怅。一脚刹车踩下去黑色的桑塔纳稳稳当当地停在十字路口。
忽然口干舌燥起来。她左翻右摸没找到水,不算太明显的甲状腺软骨上下一滚,聊以安慰。
顾子衿左手插在腋下,右肘撑在左手背上,眼神虚焦地望向左前方,俨然一副发呆的模样。
右手捏成一个空心的拳头托在右脸,极速煽动着的鼻翼出卖了她的贪婪,微凉的指尖时不时地划过那片灼热的下唇以抚慰她的燥热,甚至偶有摩挲之意。
她宛如一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吮吸着指尖残存的林可卿的气息。
将林可卿吐出的二氧化碳吸进自己的肺里,就好似将她吐出的烟圈吸进肺里一般暧昧。
若是如此,她倒是想瞧瞧林可卿一脸放荡地将烟圈吐在自己的脸上,她才好借着烟雾的掩护去亵渎那张美好的脸庞。
而那些宠幸过两人的氧气便如同床上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体.液一般黏腻。
可惜的是,林可卿不抽烟。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下车后,顾子衿理理衣襟,从车头绕了一圈到副驾驶。
顾子衿瞥她一眼,没好气道:“擦擦你的眼睛。”
林可卿闻言走上前,弯腰同她对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燥热的空气一点就燃。
被她盯了好一阵,顾子衿感到不自在。她猜林可卿一定是在透过自己的瞳孔看她的倒影。
顾子衿眨眨眼,目睹林可卿瞳孔中的自己,恍神间瞳孔一颤。
良久,林可卿笑道:“眼睛挺大,心眼怎么这么小?有仇必报啊你?”
被拆穿的顾子衿也不害臊,反驳道:“有仇不报非君子。你知道你很讨厌吗?”顾子衿将心中的不快一吐而尽。
林可卿闻言歪了歪脑袋,被人讨厌了还是笑着回答道:“是吗?这个嘛,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我挺讨人喜欢的。”
两人僵持不下,大战一触即发时,谭子豪风尘仆仆地从里面出来迎接。
“头儿,你们来啦!”他说着将两人往里面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餐厅的迎宾,这样卖力拉客是为了提成呢。
顾子衿站定,撇开距离道:“我只是送林法医过来,我就不吃了。”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咕叫。顾子衿顿时脸上煞白。
谭子豪笑道:“头儿,你肚子都叫了,还不饿吗?你要辟谷当神仙去啊?”
顾子衿瞪他一眼,忽见林可卿也笑眯眯,便开口质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不想吃就算了,我饿了,我食人间烟火,我先去吃了。”林可卿笑道。
见林可卿果真转身而去,顾子衿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时候谭子豪又催促着她,顾子衿推脱不过,只好嘴上喊着“那好吧,谭子豪。给你个面子。”留下来一起吃饭。半推半就随他而去。
说是餐厅,实际上不过一家露天烧烤。
老远便看见杜程宇翘着兰花指冲几人招手,桌上早已上几碟肉串,还有几瓶开了盖的啤酒。却是没人动筷。
林可卿先落了座,顾子衿朝她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却又不说些什么。
就像一棵大树屹立在林可卿的身边,默默地用自己的绿荫笼罩她。顾子衿却总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稍一不小心就要掉了下去。
顾子衿左瞧瞧又看看,最后板着脸坐在了林可卿的身边,好像心仪的位置被人抢走了,只得将就将就似的。
“姚瑶呢?”顾子衿没发现她的身影,四处打量。见桌上只有四副碗筷,便也猜到些许。
谭子豪道:“姚瑶她说她还有事,就不跟我们一起吃了。”
顾子衿悄声对林可卿含糊不清道:“你看,你还是挺招人讨厌的。”
谭子豪和杜程宇纷纷抬头:“你说什么?”
顾子衿刚想回答,却被林可卿招呼着抢答道:“她说她饿了,吃吧吃吧。”
顾子衿冲她翻一个白眼,不过说起来,忙了一天还真是饿了。随即放下仇恨,动筷大口朵颐起来。
三两口菜食下肚,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地劝起酒来。但理由各不相同——
“头儿,多谢你今天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话不多说,我干了!”谭子豪千酬万谢。
“老大,你别说我没佩服过谁,但是我是打心眼里地佩服你!”杜程宇一干而尽。
一圈酒轮下来,只有林可卿安安静静,喝着可乐却像是在品高级红酒。
当所有人都看向她,她举起一杯冰镇可乐,空中同他们干杯:“看我干什么?我还要开车送你们老大头回家。我喝这个就行。”
几杯啤酒下肚。天花乱坠,排山倒海。
顾子衿忽然发现林可卿的大腿紧挨着自己的大腿。虽然隔着两层布料,但她还是被烫伤了。
心虚地朝桌上打量几眼,谭子豪体格壮大,一个人就占了接近一半的位置,杜程宇也是个男人便更不用说了。再斜眼瞥一眼林可卿,这不到一米直径的小圆桌,紧紧凑凑、拥拥挤挤,想来林可卿也不是故意往自己身上蹭。
顾子衿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红了脸。
酒精作祟。顾子衿没工夫去纠结是什么原因使自己心跳加快,一股脑地将罪名塞在酒精头上。
可惜酒精不能说话。否则一定告诉她,自己多么冤枉。
不用它说。顾子衿当然知道它冤枉。毕竟没有人比冤枉你的人更知道你有多冤枉。
五年前,林可卿刚消失的那一个月里,顾子衿从烟酒不沾到样样都来不过一夜之间。
但顾子衿觉得太过寡淡,没有成瘾。那种东西,终究还是没有人来得有趣。
耳边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又归于安静。安静到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梦乡。
梦里。
那只手终于覆上她的脸颊,她甚至能够感受到指尖泛着的微微凉意,到底是自己灼热的面庞更烧人些。
柔软的指尖划过她的下颌,细小的绒毛也随之一颤。
不住游走的指腹游向更加敏感的双唇,紧实的按压感如同茧丝一般将她包裹起来。
紧接着,便是好似挑拨一般摩挲着那片稍微厚实的下唇,而顾子衿也犹如被茧丝束缚的蚕蛹,享受着濒死的窒息感。
下一瞬,鼻尖本就稀薄的空气又被另一个人瓜分走,她连忙煽动着鼻翼,试图与其争抢那为数不多的赖以生存的气息。
然而心脏停拍的那一际,她竟也随之忘记了呼吸……
原来不是梦。是那年秋天,省警官大学,金黄梧桐树下的初吻。
林可卿目睹她喃喃呓语,拍拍她绯红的脸,“喂,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不回家,接着喝!”顾子衿试图挣脱她,但在她的抓拧下无计可施。
林可卿叹息一口气,把她打横抱起来,嫌弃道:“酒品真差,喝多了就开始耍赖。”
“林法医!”谭子豪慌忙站起,大惊失色地提醒道,“千万别送头儿回家。姚瑶说过,头儿千叮咛万嘱咐,不想让家人担心。”
林可卿郁郁地舒一口气,想起先前酒桌上杜程宇同她说的八卦。
那时酒气熏熏的杜程宇左顾右盼,压低声线,捧着啤酒杯掩面道:“听说顾队受过情伤。”
“情伤?”林可卿惊呼。
“被只谈了三个月的初恋甩了,还不够伤吗?”
“你怎么知道的?”林可卿打量他。
杜程宇贼咪咪地冲她挑眉,炫耀道:“林法医,我好歹干网警的!”
林可卿按下心来,,单纯地眨眨眼,佯装好奇,眯眼道:“那你知道把她甩了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杜程宇摇摇头,“那人神秘得很。”
“不知道就好。”林可卿满意地笑道。随后同他们告别,就先走了。
没办法。不能送顾子衿回家,又没带身份证住酒店。林可卿只好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在酒精的作用下,顾子衿一夜好眠。
再睁开眼,只看到东方升起的朝阳也眷恋林可卿,将温暖的第一缕曙光投在她的身上。
本就不是浓黑的长发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棕黄,连带着眉毛也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顾子衿贪婪地盯着林可卿的脸,感受着她身边岁月静好的氛围,衬托得她是那样的温柔。
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早晨,顾子衿如同枯水般死寂的心因为一个人而枯木逢春般重新活了过来。
被春风惊扰的,不仅仅伴舞跳跃着的发丝,还有顾子衿那颗萌动的芳心。
不对。怎么会睁开眼就看到了林可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睡在身边。
这一定是梦。顾子衿打疼了自己的脸,被子下的身体也毫无遮掩,空旷的房间里响起一声暴喝——
“你对我做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