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许阳和睁眼是在医院。
单人病房,一尘不染的白墙白床,顶光柔和明亮,向西的窗帘紧拉着,床边坐着黑脸的许津。
“你怎么来了。”许阳和刚醒,口不择言。
许津看向他,眼中的两把怒火腾地燃起来,“心虚是吗?你也知道犯浑闯祸了,要挨我骂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阳和按着额头,反思自己人醒了脑子没醒,“真的,哥……”
然而许津已经开闸了,“蠢货,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弟弟!两年前我有没有给你看过赛车的死亡率,你是半点听不进去是吗?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玩什么不好你玩命!”
许阳和在床上把自己摊得很平,“我这次真的有隐情,并不是意外。”
许津骂:“是,孙禀先招的你,他怎么招你你就怎么上当是吗!他随便逗你一下,你就要往上撞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这么听人话,难道他说一句让你拿刀捅自己,你也会捅吗?你不是始作俑者,你被算计了,你还骄傲上了吗?你有没有长一点脑子,有没有人类会趋利避害的本能?”
许阳和闭上眼,“我现在还很晕,头很疼,是不是有外伤啊?”
“你晕个屁!就一个脑震荡,”许津起身大步去拉开了窗帘,窗外正是日头西落、黄昏黯然,“让你顺势睡了十四个小时,我看你就是熬夜熬过了吧!人家孙禀伤得才叫重,现在还没醒。”
许阳和就叹了口气,“那他更能睡呗。”
许津气得太阳穴突突地,三叉神经都在痛,回到陪护椅坐下,大泄一口气。
许阳和也放松下来,可算是打断了。
许津掏出一张卡,甩他身上,“你那辆车我已经卖了,以后别再玩这种。”
“卖了多少?”许阳和接过那张卡,微微皱眉。
“二百万。”
许阳和提高音量,“二百万?”
许津撩起眼皮,“就是对折,你有意见?买一辆出过事的车,人家别提多晦气。不止这辆,以后你敢再买,我统统对折卖出去,直到咱们兄弟俩,把许家的家产败光。”
许津出去对经过的护士说了几句话,说病人已经醒了。
不一会儿医师来问诊,许津趁这时候,语重心长地,“你是不是不知道宥山酒店那个项目?”
“知道,上回元旦,听你和爸说过。”许阳和说。
许津望向窗外,“你不知道的话,我给你讲讲吧。”
许阳和:“哥?”
“当年刚传出要建设宥山新机场、开发新区的事,我们才开始准备投标,比那些老牌集团要晚太多了。那时候爸又不在国内,我只以分公司的名义拿下一个项目,并不是宥山酒店。那个项目的回报率太低,起初,爸和我都决定了,不在新区开发这方面进行大量投入。是孙家找到我们,希望用他们对宥山酒店的一半份儿占有,换取我们的工程。这是一根分量很重的橄榄枝,为了资源置换的公平,我们将手中的那个项目转给了孙家。”许津看向许阳和,“你现在知道原本那个项目是什么了?”
许阳和轻咳一声,“知道。”
“你等着,许阳和,”许津缓缓说,“如果因为这次的纰漏影响到宥山酒店的项目,或者是被别人捅到爸面前,你就完蛋去吧。”
他们许家人一向很零散,各过各的。为了确认许阳和是不是马上要完蛋,检查做完,许津就立刻要带他回老宅。
入夜时正好到许宅,才步入庭院,许阳和就知道了,他爸没在。
正厅门虚掩着,光从门缝透出来,里头吵吵嚷嚷地。
许阳和跟着许津推门而入,正厅里原来只有三个人。
唐秀秀躺在沙发上,一边化妆一边看综艺一边跟她的小姐妹说笑。
靠着多宝架的女人跟唐秀秀有三分像,许阳和最近几次回宅子,只要是唐秀秀在,这个女人多半也会在。他都怀疑这人对许宅已经比他还熟了。唐秀秀叫她“yiyi”,许阳和从来没听懂是“姨姨”还是什么名字?
唐秀秀的女儿许思宁还没足岁,躺在沙发的另一边自己玩。
见到两人回来,唐秀秀坐端正了些,“阿津和阿阳回来啦?”
“嗯,”许津点点头,四下一看,“唐姨,我爸呢?”
许阳和在后面轻轻地翻白眼。
那个“姨姨”用眼神来回审视兄弟二人,许阳和瞪了回去。
唐秀秀僵硬地笑,“他没在,他说这个月出差多。”
许津回头眼神示意许阳和,你安全了。
“那我先上楼了。”没有一丝迟疑,许阳和绕到沙发后,直奔楼梯。
许津叹了一声,去逗许思宁,婴儿咿咿呀呀地要他抱。
唐秀秀作为亲妈总算紧张了起来,跳下沙发,“那个,她最近精力比较旺盛……”
“没事,”许津已经把孩子抱了起来,衣服上被踢了几脚,“会叫大哥了吗?”
许思宁把一直在吃的手指拔出来,先是指着许津“嘎?”,又去指后面的许阳和“嘎?”
许阳和立刻绕了一个半圈,如同路遇没牵绳的大型犬,三两步跑上楼梯。
“姨姨”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嗤笑,配以生动的表情,可能她自己都没想到声量会这么大,楼里几乎要有回声了。唐秀秀尴尬地闭眼,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许阳和倒是没什么反应,已经溜进自己房间了。
楼下许思宁不知为什么陡然大哭。
许阳和听着遥远的哭声,反锁房门。
幸亏跑得快。
许阳和倒在床上,立刻给周阑打电话。
臭小子没接。
他又发信息:【又你跟我哥告状?】
【周阑[自动回复]:人在闭关,备战期末周,图书馆四楼2号自习室ing】
“神经。”
许阳和在宅子这一晚睡得很差。楼下唐秀秀玩到大半夜才送走她那个姨,后半夜许思宁又开始哭。
知道了他爸近期没有回海城的机会,第二天大早许津的看管一松懈,他就跑了。
许阳和过午才联系上周阑,电话一接通,周阑那边的熙攘声如洪水般铺来。
许阳和:“你在哪儿呢,这么吵?”
周阑:“后街啊,在等我的海鲜炒饭。”
k大后街,是紧挨着k大南门的一条直道,是学生们最常去的小吃街之一。左边联排楼,三层四层高低参差,都是做吃的商铺,覆盖南北特色各路美味,学生二十四小时随时来都能觅食。右边长长一道涂鸦墙,后面是一块没人管的野地,荆棘藤蔓杂草疯长,盖住一大片,成了一长条打卡圣地。
靠近墙面,有微弱的声音从里溢出。
“不都说好了每月月中,十五号嘛,今天才十二号啊。”
两个满脸横肉、粗声粗气的追债大汉扬起了铁棍。
谢纯迅速双手抱头防护,“别别别,别打!”
大汉把手机锁屏顶到谢纯面前,“大学生,看看这个月是几月?”
谢纯慢吞吞,瞧了一眼对方的眼色,“二月。”
追债的:“有几天?”
谢纯扶了下眼镜,“二十八天。”
追债的对谢纯窝囊的姿势指指点点,“听说你还是学数学的呢,二月比正常月份少两三天,我们提前两三天拿钱,有什么不对的?”
谢纯抬起一张苦脸,叹息说:“怎么能这么算呢。”
铁棍一提,他又抱头埋了下去。
追债的两人,围着快缩成一团的谢纯施压。
“你最好识相点,赶紧把钱交了,你我都安安心心过年。”
“你现在不给,我们就也得不到老板的好脸色,回头还是把气撒你身上,保不齐过年的时候还要跟你耗,到时候就不可能跟你这么好声好气的了啊!”
谢纯垂着眼睛,小声:“可我月中领工资啊,现在哪有那么多钱。”
追债的:“你就说你现在身上有没有钱吧?”
谢纯瞳孔挣扎,嘴唇颤抖,“…………有。”
涂鸦墙前三两个男生举着冰淇淋路过,涂鸦墙后传来隐隐约约的拳打声。
“海鲜炒饭?你还吃那个?”许阳和在手机里诧异。
“这家很火啊,”周阑说,“我还排队呢。”
“那你留着点肚子啊,”许阳和说,“傍晚我约了局,给你庆生。”
周阑叹了口气,“我求你了,最多叫上虞大山,别带这么多人。”
“都是朋友……”许阳和说着又陡然想起,“还有,你给许津通风报信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可真狠,这种事是能随便打报告的吗!知道他在医院把我骂成什么样啊?还当着医生的面,那医生一个劲憋笑出来,门口的护士差点以为他要揍我!”
周阑没有一点愧疚,越听越乐,“活该你,就应该让你哥治一治。你知道昨晚那一群里都是什么人吗,见了几面就跟人称兄道弟。”
什么人?
“跟虞大山一块,刚回国的留学生?”
“刚个屁,圣诞节回来的一个个,拖着死活不愿意返校,这都要过年了!”周阑说。
谢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两手沾着泥土,脸上只有不明显的一道墙灰,自来卷的头发里插着几根枯草,背包空空荡荡的样子。
靠墙边在吃冰淇淋的几个男生就是理学院的,都认识谢纯。
“喂,谢纯。”
谢纯没什么神采地看过去,“嗨,林禾。”
几个人一起笑出声,叫林禾的男生突然,“谢纯,要迟到了,跑起来!”
谢纯无奈抿唇:“距离上课还有二十五分钟,不会迟到。”
林禾装作惊讶:“常微分方程这节要换教室,你不知道吗?换到四教去,那边上课会提前十五分钟,你赶得到吗?”
谢纯一下瞪大了眼睛,四教是离后街最远的教学楼,他拉紧背包带就开始跑。
一群人前仰后合地大笑,周阑也握着手机微笑起来。
“你直接告诉我你膈应谁吧,我肯定不外……”周阑连按音量键。
有同专业的女生看不下去了,大喊:“谢纯,他骗你的!”
周阑手臂一伸,抓住准备滑行起飞的谢纯的背包带。
谢纯怔愣,“啊?”
“有些人吧,你想叫上虞大山根本不可能绕过他们,我不叫大山也会叫的。你说上回滑雪的那俩女孩叫不叫?你同班你室友叫不叫?穆珩总得叫吧……”许阳和逐渐感到不对,“周阑?”
周阑说:“嗨谢纯。”
谢纯就回他,“嗨周阑。”
身后的女生也赶上来,“嗨周阑。”
周阑:“嗨于钦。”
谢纯也:“嗨于钦。”
于钦:“……”
许阳和:“?”
他把音量开到最大,贴着耳朵,依然听不清周阑在嗨嗨什么。
周阑宣告,“今天我生日哦。”
谢纯和于钦又接力似的祝他生日快乐。
“晚上有聚会,你们来吗?”周阑问。
于钦说:“我就不了,还复习呢。”
周阑看着谢纯,“你来吗,穆珩也在。”
谢纯说:“我打工。”
“一直笑什么呢,很猥琐……”许阳和试图拿手机连接音响。
“那七点左右能抽出时间吗?”周阑若有所思,掏出了钱包,“老样子帮我带个蛋糕,拿到东门外的魅k。”
“什么蛋糕?”许阳和始终没有听清楚周阑那边在干什么。
接着有个他不认识的声音,“……好,这么多……”
周阑又说:“不多。”
周阑,和谁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