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悖逆疯癫的话语,如同带着倒钩的棘刺,在百里平身上扎过一下。
他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动怒。
厉图南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咳了两声又道:“风清月白,这等良夜,师尊涉水踏星而至,来看望徒儿,徒儿真是……咳,真是欢喜。”
“师尊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师尊再走近些,徒儿好看得清楚……”
百里平在厉图南面前几步远处站定,沉默着向他看来。
那两只眸子里映着两泓一样的潭水,在这静夜当中显得寒意侵人。
厉图南着意晃动了下铁链,百里平眼中的潭水也皱起波纹。
“图南。”百里平开口,声音不高。
厉图南笑意不改,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你见了我,便只说这些疯话么?”
片刻后,厉图南喉中溢出一声低哑的轻笑,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响。
“师尊想听什么?听徒儿痛哭流涕,忏悔罪业么?”
他微微偏头,视线在百里平身上一寸一寸描过,“可徒儿无悔啊。”
“师尊灵识初定,仙体无恙,徒儿心中喜不自胜,便难免说些疯话,还望师尊看在徒儿一片赤诚的份上,宽宥了吧。”
“不过师尊若是想听徒儿悔过,徒儿定然……嗯、定然也是……也是谨承钧诲的。”
他说着,声音断续起来,身体微绷,像是想要弓一弓身,可到底不曾低头,只紧紧攫着百里平的眼睛,向着他不错眼地看。
百里平不知自己死后数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个自己一手带大、昔日曾被目为三界楷模、无论何时都恂恂有礼的大弟子,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心中复杂难言,到这时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惊诧多些。
“为何堕魔?”
“堕魔……”厉图南将这两个字念得轻飘飘的,神情认真道:“不这样,徒儿哪还有与师尊重见这日?”
“不这样,难道要徒儿守着师尊的衣冠冢,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好将师尊哭回来么?”
百里平眉头一蹙,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你这引魂之术,便是魔界秘法?”
“师尊可知,咳……徒儿如何做到?”
厉图南默认了,低咳两声,声音愈低,喘息愈重,周身铁链止不住地一串串响。
“呃、徒儿疼得没力气……师尊再靠近些……”
百里平低头看他。
这才发现月光下厉图南脸色惨白,几无人色,冷汗涔涔,打湿的乱发一绺绺贴在脸上,一身大红喜服沉在水里,四散漂开,有如漾出的血。
明知道以他如今心性,这句话未必为真,仍是向他走近。
“再近些……”
“再近些……”
百里平附耳过去。
厉图南浑身轻颤,牙关咬紧,好像承受着某种剧痛,却向着百里平费力仰起脖颈。
百里平侧着耳,便觉一道轻轻浅浅、带着凉意的吐息喷在耳廓。
“师尊还是穿月白色最好……早知……大婚时不该给师尊穿红色的……”
他微微一僵,拂袖站起,但一个湿湿的吻已经印在了下颌。
随后腥气传来,他抬手一捻,手指上沾了暗红,却看厉图南,低垂着头,深弯下腰,正极艰难地向着潭中呕血。
百里平既惊且怒,但毕竟修行多年,这怒意也只一闪即过,反而若有所思,拉过厉图南的腕,透过铁链渡入灵识,片刻后猛然低头,面现几分惊诧之色。
---------
顾海潮传讯之后,守在潭外,听见声响,循声看去,竟是百里平将厉图南托在怀里,一并走出,原本披在肩上的外袍,现在竟也落在厉图南的身上。
见到此景,顾海潮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师尊!您这是……?”
百里平并不多言,“随我去他从前住的屋子。”
顾海潮喉头一哽,满腹疑问堵在胸口,见师尊已先行,只得按下情绪,快步跟上。
厉图南在栖云宗昔日居住的院落,自他叛离后便被封死,再无人进入。
推开门,一股陈腐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透过窗棂的破隙,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蛛网在梁角墙角结成了灰白的罗幕,家具也已朽烂不堪,又蒙了厚厚一层灰,寂静得如同坟墓。
“师尊,此处久未打理,是否另寻一间干净的……”
“不必。”
百里平心存惩戒之意,自然不会特意寻别的房间,但走到积满灰尘的床前,犹豫一下,仍是灵力一拂,将灰尘拭去,露出底下光洁的石板,才将厉图南放下。
“海潮,你在他脐脉打下了镇妖骨钉?”
顾海潮面色微变,咬了咬牙,随后挺直脊背,迎上百里平的目光。
“是。弟子恐他伤人,便封了他的经脉。”
无论是谁,生发灵力的命门被制,便近乎废人,也只有如此,厉图南才会被区区几根铁链困于思过潭中一日。
否则以他如今功法之强悍,虽然重伤,至多不过两个时辰,便要杀出来了。
顾海潮顿了顿,见百里平只是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积攒一路的话终于出口。
“师尊!厉图南堕入魔道,杀人无算,辱及师门,还对您……弟子不知您为何还要这般回护于他?”
“您可知……将他关入思过潭不久,他便佯装伤重濒死,骗得骆师弟近前查看,险些……险些就被他炼化了神魂!”
百里平眼中终于掠过一丝讶异。
他看向床上闭目蹙眉、气息微弱的厉图南,与顾海潮口中那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魔头相比,实在是判若两人,怎么也难以联系到一处。
顾海潮见师尊不语,以为他是责怪自己,低了低头,语气也跟着低了。
“弟子……弟子只是不明白。”
百里平向厉图南腰间看去。
这枚骨钉上的禁制,他自然也可以解开,却会平白更惹顾海潮伤心,便未出手,示意顾海潮随他走出房间。
两人立于廊下,夜风拂过,带着山中草木的清冷气息。
百里平望着远处沉在夜色里的山峦,缓缓道:“海潮,你可知图南幼时曾身中奇毒,缠绵病榻,腹痛发作时几欲丧命?”
顾海潮一怔。
年代久远,他只隐约记得这位大师兄早年似乎体质有异,具体情形却已模糊。
“我耗费心力,尝试过许多办法,始终难以拔除,只将他体内之毒尽数封印于脐脉。”
百里平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打下那枚镇妖骨钉,恰巧将封印破开了。“
“如今毒素已随他气血散入经脉脏腑,若不及时取出骨钉,重新稳固封印,他并非死于你手,而是会……”
“生生痛绝。”
顾海潮脸色白了白。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不见天那一战,厉图南布下那般厉害阵法,为何偏巧被他攻破破绽,原来其中竟有这样的缘故。
那时他恨厉图南入骨,必欲除之,可那是手起刀落,一瞬间的事儿。
如今若要他眼睁睁看着某人受尽折磨、腑脏溃烂而亡……
“……弟子实不知此节。”他低下头,声音艰涩。
“不知者不罪。”百里平语气温和,“随我进去,先将骨钉取出吧。“
回到房中,厉图南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望着房顶,闻声回头,似要坐起,却吃痛跌回。
“师尊……”
他在床上蹭动身子,像是想挽百里平的手。百里平却不靠近,只在不远处站定。
顾海潮沉着脸上前,一言不发,运起灵力,指尖泛起微光,按向厉图南脐下。
取钉过程显然极为痛苦。
厉图南身体猛地绷紧,向里蜷缩,额角青筋跳动,冷汗瞬间浸湿双鬓,下意识按紧了床沿,手背上五根骨头根根绽开。
虽则如此,他竟还断续出声道:“师……尊……徒儿……徒儿的肠子,怕是……早在婚礼上,就被……被人打断了……”
“顾师弟还不放心……这般‘关照’……徒儿脐脉被封……无法自愈……反要日日承受这……噬肠之痛……毒素入体,一日深过一日……”
乌沉沉的骨钉带着血一寸一寸拔出,厉图南却也一句一断,说个不停。
“呃啊、师弟待我、如临大敌,铁链加身……徒儿每日痛醒……又痛昏过去……却连呃、想按一按伤处……都做不到……”
顾海潮面沉似水,顾忌着师尊在旁,不愿同他演这出兄弟阋墙的戏码,忍下口气,并不出言,一张面孔却已通红,恨不能将手中骨钉掰断。
“幸而徒儿明白……这非呃、非是师尊授意,否则……徒儿如何能生生捱至今日,师尊……”
“嗤”的一声,骨钉的最后一截终于从脐穴中脱出,被顾海潮“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厉图南声音忽顿,腰间跟着一挺,又脱力落下,浑身发颤,冷汗顺着脸颊流到发间、又湿透衣衫浸到床上,腰间不正常地向外涌出一大摊深黑的血,片刻后由黑转红,全无止住之意,看着颇为骇人。
可百里平不上前,他便不肯罢休,以手抵腹,咬着牙复又出声,“师尊,好冷,徒儿的血要流光了……”
他如此作态,百里平任是铁打的心肠,也不得不上前了。
只是脚步没动,门外便传来洪亮急切、如同炸雷般一声——
“百里平!百里平!你小子真个活过来了?!”
海潮:师尊去教训师兄了
海潮:师尊抱着师兄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逆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