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在与徒弟的大婚现场》 第1章 大婚 “听说了吗?那个魔头厉图南,广发喜帖,说要和他师尊百里仙长成婚呢!” “哪个百里仙长?” “还能有哪个?栖云宗那位,几十年前就陨落在化神天劫里的百里平啊!” 临街的茶铺里,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一出,所有嘈杂声都为之一静。 众人脸上先是茫然,随即各自化作难以置信的惊骇。 “和……和死人成婚?这、这……” “厉图南这是彻底疯了吧!” 先前说话那汉子压低了声,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何止是疯!喜帖发遍了修真界,名门正派、妖族魔修,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收到了!” 说到这儿,他左右望望,特意把声音压得更低,可一字一句,仍是穿过薄薄的木板墙,清晰钻到了隔壁雅间。 “你们想想,厉图南这些年杀人如麻,结了多少死仇?我看这哪是婚宴,分明是阎王爷请客——” “你们且看吧,要出大事了!” --------- “我去教训他们!” 雅间内,一个少女从腰间摘了鞭子,霍然而起就待推门,却被身后一道男声叫住。 “牧云!” 被叫做牧云的少女顿住脚,在门前垂头立片刻,猛地别过脸去,眼里含了一汪泪,强忍着不肯落下。 屋中其余几位栖云宗的弟子,或脸色铁青,或眼含羞恼,皆死死握紧了各自腰间的剑,看向坐在正中的那名男子,只等他开口。 牧云背对着众人,低声道:“二师兄,我实在听不得……他们这样编排师尊……” 正首处,栖云宗眼下的新掌门顾海潮面沉如水。他没去按剑,指节却也白了。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不去理会。”说着,一推桌案直身而起,“休整已毕,该上山了。” --------- 不见天。 栖云众赶到山脚,所谓的“大婚”已近开始,隐约的丝竹声正从峰顶飘然落下,不知此刻山上已有多少人正等着看今日这出闹剧。 顾海潮咬了咬牙,举目上望。 但见两座陡峭黑石山巍然矗立,峻极于天,夹逼出中间窄窄一线天幕。上山的路只一人宽,两侧怪石嵯峨,阵阵阴风于其间穿过,凄厉呼号,如万鬼齐哭,明明正当午时,却平添了几分森森鬼气。 顾海潮看了半晌,心中暗忖:厉图南当初选中这魔窟落脚,足见那时就已经有所图谋。看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要是他有心截杀,今日不知多少人要交代在这儿。 想到此处,他目光一凛,回头叮嘱一众师弟师妹:“小心跟在我后边。”说完便不再多言,率先向着那上山唯一的狭径踏入。 越往上走,丝竹之声就越是清晰。可不知为何,传闻中步步杀机的护山大阵“垂天阵”却始终沉寂着,竟是放了他们安然通过。 小心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等终于穿过羊肠狭道,天光乍亮,眼前忽地豁然开朗—— 不见天的峰顶竟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平地,日光朗照,一览无余,与这名字极不相称。 此刻平台上已聚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正道修士、妖修、魔修……三山五岳,龙蛇混杂,彼此间目光碰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仇恨。 “要我说栖云宗也真是倒霉,原本也是堂堂三大宗之一,长老一死,厉图南紧跟着也叛出门去,偌大一个宗门,现在算是彻底垮了!” “哎,也是时也命也。想百里平一世英名,谁知道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当初都以为他能飞升,谁想渡劫不成,身死道消不说,连身后名都——嘿、嘿……” “嘘……少说两句,栖云宗的人到了。” 顾海潮等人在无数若有若无的视线当中寻了地方坐好,听着左右嘈嘈议论,脸上均是青红交加。牧云脸色数变,就想要上前理论,被顾海潮用眼神压下。 见当年如日中天的栖云宗现在已经这般不济,众人眼中不禁带上了看戏的玩味,议论更凶,好像故意要让他们听见似的。 “说来也怪,那厉图南,以前谁见了不说声芝兰玉树,那么多宗门,小辈里没有比得上的。那些个女弟子,见到他一口一个‘瑶光君’、‘瑶光君’,叫得比自己师尊还亲。怎么忽然间就性情大变,还堕了魔?” “不晓得。听说百里仙长死得蹊跷,你说会不会和他这好徒儿有关?” “难说。人死几十年,就是骨头都化成沙了,忽然又弄这一出,哼,恐怕他师徒二人以前就……” 顾海潮今日是为清理门户而来,本不想与别人结仇,多生事端,听到这里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眼皮猛地一跳,就待发作,可忽然,所有嘈杂如同被快刀一斩,戛然而收。 一道身影,自人群后方缓步而来。 大红的喜服炽烈如血,映衬得中间那张面孔俊美得愈发惊人心魄。来人一头墨发仅以根寻常的玉簪束起,余下几缕垂散在颊边,再无其他修饰,却遮不住一身松筠挺秀,举动间依稀还是从前那名动天下的栖云宗首徒。 正是厉图南。 他目光温润,徐徐扫过全场,在一片死寂当中,嘴角一勾,朗声道:“今日厉某与师尊缔结永好,承蒙诸位道友赏光莅临,厉某不胜感激。” 他语气柔和,面上带笑,彬彬有礼,仿佛真是邀请宾客参加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典礼。 “既是喜事,还望诸位暂且放下往日恩怨,饮一杯薄酒,静观礼成,全了厉某此番心愿,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自是最好。” “可要有哪位觉得这酒饮不入口,存心要扰了我与师尊的吉日——” 说着,他脸上笑意未减,一双凤眸当中却骤然掠过寒意,不经意扫过几处,“那便休怪厉某不讲待客之道了。” 他话音落下,旁边侍立一人便上前两步,恭敬道:“尊上,吉时到了。” 厉图南精神一振,眉眼含笑,“快去请师尊。” 不过片刻功夫,八名气息阴沉的魔修,抬着一顶装饰繁复的华丽轿辇,踏空而至,稳稳落在平台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那紧闭的轿帘之上。 顾海潮盯着轿帘,心提到了嗓子眼,脑中霎时闪过无数猜想——面容相似的凡人?被邪术操控的修士?还是……还是哪里找的一具白骨? 总之不可能是师尊。若是师尊尚在,怎能容许这魔头放肆至今? 众人屏息凝神之下,厉图南缓步上前,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向着里面轻轻地说了什么。 但见他眼中柔情似水,面上也仿若带上几分小儿女般的羞怯,随后挽了广袖,缓缓掀开轿帘。 下一刻,全场哗然! 那轿中端坐之人,身着同款大红喜服,面容清俊,眉眼温和,不是早已陨落数十年的百里平,又是谁?! 惊呼声、抽气声在人群中骤然炸响,却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刻,便化作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因为马上,厉图南便俯身将“百里平”抱起,轻放在早已备好的椅子之上。 而所有人都看清了,那“百里平”双目紧闭,身体僵硬,连脖颈都无法直立,一被放下,头颅便歪向一侧,全靠厉图南伸手扶住,才勉强维持着端坐的姿态。 人偶! 一具制作精良,却毫无生机的人偶! “厉——图——南!” 顾海潮头脑中“嗡”的一声,再难忍受,“你竟敢用这般下作手段,在天下人面前亵渎师尊!我栖云宗……我栖云宗阖门与你不死不休!” 他怒发如狂,目眦欲裂,腰间“风波定”嗡鸣作响,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杀意,轰然出鞘,直指厉图南! 厉图南从人偶脸上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终于第一次看向顾海潮,见了他手中的剑,微一挑眉,眸中血色隐现,语气却愈发平静。 “师弟,今天是师尊与我大喜的日子,休要舞刀弄枪,快将剑收了。闹出什么乱子,师尊心里定然不喜。” 然而他这话不说还好,待他说完,栖云宗众人纷纷祭出各自法器,向着他便直扑而去! 厉图南却岿然端坐不动,一手扶着人偶,从旁边侍立那人托着的盘中取过一只金盏,拿在另一只手中。 与此同时,刚才那八名抬轿的魔修身形同时一动,分头迎战众人。 顾海潮冲在最前面,甫一交手便暗自心惊:只其中一个,身上魔气便强悍如斯,这八人却都对厉图南俯首帖耳……这些年来,这魔头究竟修了何种功法? “云师妹!” 顾海潮低喝一声。 在他身后,牧云趁着他牵制住面前那个魔修之时,飞快从两人中间穿过,猱身而上,手中赤蟒鞭猛然射出,霹雳一声,向着厉图南面门卷去。 眼看着就要被鞭梢劈到,厉图南却不疾不徐,杯交右手,就势揽人偶入怀,左手广袖一挥,原本势如破竹的赤蟒鞭好像撞上什么看不见的暗涌,凌空忽地一挫,跟着就软软垂地。 厉图南看也没看,竟是就着手中金盏仰头一饮,随后俯身向着怀中人偶吻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渡入人偶口中。 旁边侍立那人扬声道:“合卺酒饮毕,礼成!” 顾海潮虽然正与魔修交手,却时刻分神注意着这边,见状不禁怒发冲冠,一张面孔腾地红了,一字字道:“厉图南,我必杀你!” 牧云亦是忍无可忍,心中羞愤已极,眼眶再次红了,只是不肯在厉图南面前示弱,怕一出声就要落泪,将下唇咬得死死的,手腕一抖,长鞭再起,只等众人配合,随时便要直取这欺师灭祖、辱没宗门之徒的首级。 厉图南扶着人偶在椅背上靠正,小心安置好,理理袍袖,叹息一声起身,“薄酒备好,却无人喝。好罢。我这身喜服,也正愁不够红呢。” 说着向前踏出一步。 顾海潮但觉一阵磅礴魔气铺面而来,一时心为之惊,气为之滞,面孔乍白,有瞬间的功夫,脚下竟然不能动作。却看他面前魔修,动作竟也同样止住,脸现惧色。 但随后厉图南“咦”了一声,脚下忽顿,不再向前,反而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他方才背对人偶,不曾看见,可对面众人全都清清楚楚地瞧见了—— 方才那人偶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 顾海潮:提着刀去参加婚礼,新郎和新郎分别是我师尊和我大师兄。哈哈,不想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婚 第2章 人偶 百里平的意识,是在一片粘稠的黑暗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最后的记忆,是撕裂苍穹的八十一道天雷与一场恶战,他本该粉身碎骨,魄散魂消。 可他没有。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一点微弱的感知如同沉入深海的卵石,触到了底。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尽管这存在感如此怪异—— 僵硬,冰冷,被某种柔韧却陌生的材料包裹,像被困在一具精雕细琢的棺椁里。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起初是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却又带着几分他从未听过的陌生腔调。 是图南。他那个天资最高,也最是依赖他,一直被他寄予厚望的大徒弟,厉图南。 “师尊不肯醒来,是不是图南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百里平心中初时泛起一丝欣慰的涟漪。图南还念着他。这孩子在如此境地下,竟还想方设法保全他的……残魂?或是制作了这具躯壳以作凭吊? 但这欣慰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瞬间便被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浇灭。 “若非这心跳,徒儿当真要撑不住了……” 一只手覆上这具躯壳,似乎是心口,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指尖甚至传递来细微的颤抖。 随后,一道吐息扑在脸上,紧跟着百里平的嘴唇被什么衔住,冰冷、柔软,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交缠间渐渐弥漫开。 这……这是?! 百里平的意识如同被惊雷劈中,空白了一瞬。震惊、荒谬、愠怒如波翻浪涌,图南他……在做什么? “师尊……师尊……” 厉图南的喘息声变得粗重,夹杂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痴迷。 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如同诅咒,又如同祈祷,“做了这些事,还是不行……师尊再不肯醒,图南更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来了……” 说话间,那原本轻柔覆在百里平心口的手滑到腰间忽地箍紧,唇上的力道也随之加重,不再是厮磨,更像啃咬,带着一种想要将这皮囊一口口拆吃入腹、彻底融为一体的疯狂。 百里平感受着这如同狂风暴雨般的侵袭,意识在极致的震惊与怒意中沉浮。他试图挣扎,试图呵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得厉图南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短促而尖锐的抽气,紧接着,那压迫着他的力道猛地撤离。 “哈哈……哈哈哈……” 厉图南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低,带着哽咽,随即越来越大,听得人心头发寒,“您不醒……您还是不醒……没关系……没关系!” “我等不了了!师尊,我们成婚!就在七日后!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着……您是我的!只是我一人的!” 百里平神魂大震,未等消化这滔天巨浪般的冲击,意识便再次被拖入一片混沌。 --------- 直到一阵喧天的礼乐、兵刃交击的锐响、以及灵力相撞的轰鸣,强行将他从黑暗中再一次拉扯出来。 无数道纷纷杂杂的喝骂、打斗声中,如同穿一根线,厉图南的声音又一次清晰传来。 “师尊……是您吗?是您回来了?” 他像是要靠近,然而下一刻便被一道破空而至的鞭声打断,“够了!厉图南!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还嫌不够丢人么!” 百里平神智渐清。是牧云,她也在场么?发生什么事了? “诸位前辈、道友,请听栖云宗顾海潮一言!” “台上逆徒厉图南,本为我栖云宗首座弟子,先师一向待其恩重如山,视若己出。然先师仙逝之后,尸骨未寒,他便叛出师门,修习邪魔功法,荼毒天下,造下无数杀孽!” “而今,此獠更是变本加厉,竟以邪术亵渎先师遗蜕,行此悖礼乱纲之事!人神同愤,天地不容!” “海潮不才,恳请诸位念及同道之谊、天地正理,暂搁前嫌,共诛此獠!栖云宗上下感激不尽。若有哪位道友顾虑身后宗门,一切因果,皆由我顾海潮与栖云宗一力承担!” 刚刚醒来,这一番话再次在百里平心中掀起骇浪,无一字不让他震惊。 但他修行千年,自不会为寥寥数语便坏道心,当即定一定神,运转周天。可不知为何,内府当中明明灵力充沛,却好像被什么淤滞住了,全然无法自在流转。 “啪”、“啪”。 厉图南拍手笑道:“师弟,多年没见,你倒是有几分长进。各位——” 他抬眼向众人望去,与百余双或审视、或犹疑、或杀气凛然、或跃跃欲试的眼睛对上,情知他们随时都要一拥而上,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 “厉某方才说了,若是觉着我这喜酒可还饮得,就坐下来多吃几杯。要是不想,厉某自也有别的法子招待!” “少废话,看招!” 牧云再度挽了长鞭,凌空而起,向他虚点一下,却是声东击西,奔着那与百里平一模一样的人偶而去。 “找死!”厉图南眼中划过丝薄怒,揽着人偶旋身躲过,以手为爪猛地一探,那赤蟒鞭的鞭梢已抓在手里,劲力一贯,牧云便觉一阵大力传来,长鞭一时脱手,愕然低头看时,手骨已不自然地弯折了,竟是整个右臂都被震断! 厉图南却是随手一扬,将赤蟒鞭甩落在地,关切地在人偶脸上端详,将人偶垂下的一绺头发轻轻挽到耳后。 “云师妹,我本来不想杀你。”做完这些,他缓缓转过眼来。 牧云这才第一次觉着,厉图南当真看向了自己,心中忽感一阵说不出的悚然。 “可你竟敢对师尊不敬,我这做道侣的,不能不替他——” “胡言乱语!” 一道磅礴剑气从牧云身后掠过,是顾海潮! 他不知何时解决了与他缠斗的魔修,手中风波定光芒大炽,冲天而起,划出青白色一道剑光。他亦提步飞起,执剑在手,俯身挥剑而下,大喝:“九皋至尊,百道辟易,破!” 一时青光大盛,日色为之一暗,一面诛妖大阵自剑下倏忽展开,笼在众人头顶。 阵法上雷声隐隐,电火闪烁间,又有无数小阵,千百道剑气从阵中突出,向着台上厉图南直冲而下! 于此同时,凌霄宗、青岚宗、数个魔修、妖修同时出手,将厉图南脚下所踩石板化作泥泞;两道捆仙锁一左一右一齐射出,向他腰间疾卷,防他脱身;牧云强忍疼痛,裹疮再起,直取厉图南怀中人偶;正邪各派数门法器也于四面八方同时飞来。 头顶上,百道剑气已纷射如雨! 电光石火之间,无人看清厉图南是如何脱身的,只看见他手中柔和劲力一吐,将人偶推出,轻轻安置在远处假山上,再落地时,一身喜袍割裂了数处,两边眼角下,数瓣深黑的魔纹片片展开。 他身上不见血落,可见不曾伤到,但已经够了!顾海潮与牧云对视一眼,随后两人身影如电光错开—— 牧云向着厉图南再度急攻而上,而顾海潮跃上假山,毫不犹豫,举剑向着那与百里平容貌相近、却象征着栖云宗无限屈辱的人偶劈下! 可谁知,竟被一道看不见的禁制弹开。 厉图南左右腾挪,避开牧云与一众修士纷至沓来的攻击,对顾海潮看也不看,只冷笑道:“蠢货。” 牧云咬咬牙,环顾左右,心中复定:无论如何,今日这么多人,迟早取他性命! 似乎听到她心中所想,厉图南于无数夺命杀招之间往来穿梭,非但不显狼狈,甚至还有空还手一二招,一面还手,一面口中不停。 “枯木老人?一把年纪,今天倒也来赏光了,多谢、多谢。不过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你看那边不是凌霄宗的人么?我记得前两年你杀了他们七八个弟子。你可小心些,一会儿被我打伤,凌霄宗来的这五人,正好一人揣着一块,将你带回师门拼起来做奠。” “青岚宗的人么?白狰,你的那几个虎崽,就是被他们杀的罢?真是可怜,还没睁眼,只因为是妖,便被这些除魔卫道之人当做是眼中钉,‘替天行道’了。” “哦,绛骨仙……你也来了,是喝喜酒,还是看上我不见天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当?仔细着别受伤,今天盯上这些的可不止你一个。” 他不出言则已,出言则无一字不直指要害。众人明知他意在挑拨,可听了之后,无不心里画魂儿,担忧自己为了杀他虚耗力气,反让别人渔翁得利。当即将十分力减做一分,一面做样子,一面互相提防。 牧云察觉到众人攻势渐缓,只剩下栖云弟子独木而支,心中一急。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厉图南今日广邀正魔妖三道,并非是失心疯了,反而是早就有所预料。 就在此时,顾海潮传音入密,“师妹,厉图南在人偶上所布乃天人混元阵,一会儿我攻击各处,你仔细瞧有无破绽。” 牧云一凛,在心中应了声是。 需知天下结界禁制分为数等,最下等的不过随手指画阵法,最易攻破,天人混元阵却是与施术者本人经脉相连。功法越强者经脉也必然越强,只要他本人不死,阵法难破。 以厉图南如今的实力,可还有破绽么? 可时至今日,也别无他法。 牧云与几个同门各自对视一眼,下一刻人人已皆存死志,出手再无保留,拼着自己身死,也要在厉图南身上落下个一招半式。 厉图南只赤手空拳同他们周旋,甚至有时并不掐诀,起心动念,术法便成,有如猫捉耗子,带上了几分懒洋洋的戏弄。 栖云宗弟子一个个倒了下去,可就在这时,牧云忽然瞧见,厉图南微一皱眉,广袖在小腹前轻轻扫过,似是若有若无地按了一下,当即传音给顾海潮。 顾海潮即刻心中了然。 天人混元阵分十天干、十二地支,两两一对分属五脏六腑。他方才不住试探攻击,虽然不曾伤人偶分毫,可竟误打误撞,试出了厉图南的命门么? 可就在这时,厉图南似乎厌倦了这般戏弄,将牧云打翻在地,不等她起身,身形一晃,下一刻已出现在她眼前,五根指头按住了她的脑袋。 牧云当即气息一滞,伸出仅能活动的左手,却是牢牢把住厉图南的手臂,不叫他走,拼着口气低声道:“师兄……”却不是唤厉图南。 旁边,剩余的几个栖云弟子向着假山疾奔而去,明显是要趁机合力一击,毁坏人偶。 “你们敢!” 厉图南两眼忽赤,脸现狞厉之色,猛地看向假山,脚下随动,却没忘了牧云,手背上指骨一凸,便待吐力先解决了她。 也就在这时,一众衔悲茹恨的栖云弟子奋起平生之力,同顾海潮一起,向着阵法辰戌、巳亥两位全力一击—— 但见金光大炽,却是牧云用最后的力气单手掐动金光诀,一掌拍向厉图南小腹! 众人瞧见,只是寻常一掌,方才那不可一世,仿佛不可战胜的魔头,竟睁大了眼睛,喷出一大口血,直飞出去,重重砸在碎石当中! 与此同时,假山轰然崩塌,牧云跌落在地,喘息不止,四野忽地一静。 竟这样……结束了么? 从刚才起就冷眼旁观的众人回过神来,纷纷看向厉图南。 因他余威尚在,众人不敢上前,只警觉地拿眼瞧他,按紧手中法器。 牧云也奋力掀起眼皮。她知道厉图南并非是被自己那掌所伤,而是师兄破阵在先,让他遭到反噬,恐不致命,担忧他还要卷土重来,想要爬起,尝试几次却无法做到。 既站不起来,便只有死。直到这时,她才终于下泪,喃喃道:“师尊对云儿养育之恩,今日总算是……” “师尊?!” “师尊!” 牧云愕然转头。 在场众人也从厉图南身上移开视线,见了眼前之景,惊骇至极,无人作声,不见天上一时竟是落针可闻。 假山处烟尘渐散,一道绯红身影自废墟中缓缓站起。一手负在身后,低垂的眼睫抬起,湛湛清光向着众人扫来。 竟是…… 百里平! 人偶,活过来了! 虐身是本蟹xp,受不了的饱饱们请随时撒丫子逃逸 打滚求收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人偶 第3章 重见 “师……师尊?!” 顾海潮离得最近,看得最是真切,手中的风波定“铛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泥塑木雕,嘴唇哆嗦着,除了这两个字,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相貌可以捏成一样,声音也可以伪装,可这双眼、这气息,不会有错……是师尊!就是师尊……他,他回来了! 顾海潮心潮浪涌,忍耐不住,在百里平脚下扑地跪倒,两行热泪从腮边滚落,哽咽道:“师尊!弟子……莫不是在做梦……” 平台上围观的众人初时还不肯相信,见栖云宗的弟子如此,也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几个心思机敏的魔修,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躲在众人后边。 最初的震惊过去,众人反应过来,忌惮与惊疑在心头轮番滚过——百里平!竟然是活的百里平?! 传说中已经在天雷底下形神俱灭了的人,时隔数十年,却又活过来了,这怎么可能?! 一时间,谁也不敢出声。死寂之中,碎石堆里忽地传来一声压抑、带着血沫的呼唤,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师……尊……” 是厉图南。 他挣扎着抬起头,身上看不见伤口,却不知从身体哪里涌出血来,汩汩流着,染红了身下的一级级碎石,还在向下蜿蜒。 重伤至此,穷途末路,在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将死的恐惧或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他伸出手,朝着百里平的方向抓了抓,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两只眼睛哪也不看,只痴痴望他。 然而百里平的目光只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没有温情,没有死而复生的喜悦,甚至没有明显的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以及失望。 这失望将厉图南凌迟了。 他开始大口呕血,开始挣扎,捂着肚子拼力想要起身,没有起来,却惊得众人从震惊当中回神,目光在真假莫辨的百里平与鸷鸟铩羽的厉图南之间逡巡。 好像忽然有什么变了。空气中,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点点绷紧。 “百里仙长!”终于,凌霄宗的人越众而出,“令徒厉图南堕入魔道,杀人无算,罪孽滔天,仙长未必尽知;可他今日行此逆伦之事,驱使魔物杀伤我正道数十修士,仙长定已瞧见!” “还请仙长秉公处置,将此獠交出,以慰枉死同道在天之灵!” “交出魔头!” “对!血债血偿!” 附和之声顿起,眨眼间杀气腾腾,要逼百里平当场手刃逆徒,百里平却仍是面如平湖,丝毫未改。 顾海潮从地上爬起,禁不住向前迈出一步。 他此行本是为杀厉图南而来,对此该是乐见的,可这些人刚才畏缩,现在却对厉图南喊打喊杀,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是借此试探师尊,探他深浅,逼他出手或是干脆就范! “师尊!”顾海潮不禁出言,见百里平摇了摇头,只得按下。 “诸位,敝派逆徒厉图南,禀性凶劣,罪实不浅,种种逆行,皆是我这做师父的德薄才浅、教养无能之过,他日定给各位同门一个交待。” 百里平声音不大,却稳稳送出,落在远近众人耳中,皆是一般大小,如钟如磬,悠然传响,其中冲淡弘远之意,绝做不了假,非有数百年修行不可遽得。 “只是厉图南乃我入门弟子,此番悖行叛逆,有辱师门,需得先归我门下以门规处置,恕眼下不能交予各位。得罪之处,尚祈谅鉴。”说着作了个揖。 许多人不敢领受,纷纷侧身避开。 凌霄宗的人却不买账,“他既已叛出栖云宗,如何能再以门规处置?” 百里平只淡淡道:“既未得我首肯,便仍在我门下。” 他言语温和,其中之意却甚是强硬。于正魔妖三道百余好手面前,放下这般话来,即便不是百里平本尊,也绝非常人。 惊疑之下,凌霄宗审时度势,便未再言。 百里平目光跳过厉图南,于众人间一一扫过,见到委顿在地的栖云众弟子时,眉头方才微微一皱,随后广袖轻拂,灵力便如流萤数点,一道道渡入众弟子体内。 旁人未受此泽,却也觉春风拂面,随后就见方才还呻吟不止的栖云众纷纷面色转好,就连受伤最重的牧云也扶着手臂站了起来,满眼孺慕,向着假山望去。 假山上,百里平在碎石之间面对群雄负手而立,一袭不伦不类的红衣,却渊渟岳峙,令人莫可逼视。 谁也不知他缘何死而复生,也不知他还有天劫前几分实力,何况百里平散出的威压若有若无笼罩下来,当下谁还敢说个不字,只默不作声,算是应了他的话。 然而就在众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的时候,倒在地上的厉图南却低低笑了起来,染血的手指轻动了下,一道魔纹便自他指尖没入地面。 刹那间,四周风云突变! 无数道漆黑的魔柱冲天而起,于高空交织,织成一张笼罩整个山头的大网,原本高高的日头一霎时翻作昏天黑地。数不清的符文流转,将平台上的众人笼在其中,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垂天阵!”有人惊声叫道。 “识得便好。”厉图南手抵小腹,翻了个身,勉力坐起,乱发遮住大半张面孔,露出的下颌上,数道血丝细细垂下,平添了几分妖冶。 “再过半个时辰,杀阵启动。咳……是去是留,各位自便。” “你!”众人一时气结,却顾忌着百里平,不敢在此时动手,只恨恨道:“今日之事,我等记下了!”向厉图南看去一眼,愤然转身下山。 “来日方长,望百里仙长莫要食言,否则……哼!”凌霄宗的人说完,便也加紧离去。 有放下狠话、恋恋不舍的,也有一声不吭,落荒而逃的,不一而足。 “师尊。”待人散去后,厉图南轻声唤道。 旁边一众受伤的魔修想要上前搀扶于他,被他扫去一眼,便站定不动。 百里平却恍如未闻,对他瞧也不瞧,只对顾海潮叮嘱:“带上他回宗门。”即驾云而去。 --------- 百里平再醒来的时候,一众弟子在榻前跪作数排,闻声皆眼巴巴望过来。 牧云连忙上前搀扶,喜道:“师尊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们了!” 百里平恍惚片刻,随即清明,按了按牧云的手,自己坐起,灵力运转周天,心里已知大概。 他的这具躯壳,丹府内灵力明明充足,先前却如死海沉寂,无法运转自如。因此他虽有意识,终日里却昏昏沉沉。 之前顾海潮等人合力一击,好巧不巧,所用皆出自栖云宗正统功法,与他本源同契。那沛然灵力打入经脉之后,非但对他没有毁伤,反而被丹府自发牵引,化入百川,竟阴差阳错撞开了沉滞已久的关窍,引动周天自行运转,这才将他彻底唤醒。 只是这毕竟不是他本来的身体,境界大约尚不及元婴。当时为着压服群雄,他故意显露的那一手功法实际已将内府暂时耗空,幸好旁人被他既往的名声唬住,不曾细究,不然恐怕难以收场。 想到那时的情景,百里平心头一沉,低头看向身上,幸好已被换上从前的常服。 顾海潮上前问:“师尊可还有哪里不适?” “无妨。”百里平安抚道:“之前只是虚耗太多,不碍事。” “那就好。师尊……”顾海潮有些欲言又止,“您这是……怎么回事?” 百里平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当日的确未能渡过天劫……”说着,不禁沉吟片刻。 当日雷劫落下时,他原本尚能支撑,可随后心脉忽动,魂元如被什么啃噬,以致灵力稍滞。 八十一道天雷之下,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飞升不成,但他毕竟修为高深,天雷落后,只是重伤,其实并未死于其下。 真正取他性命的,是之后杀来的冥界壤师。 百里平看向一众弟子,众弟子也正张着一排排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便没再细说,缓下声音问:“从我‘死’后,已经过了多久?” “六十四年了!”牧云大起胆子,一把抱住他腰,“师尊,弟子们好想您!您的身体,不会再……” 百里平已试过,这副身体的经脉极为宽广柔韧,与他本魂竟也十分契合,毫无彼此排斥之感。以他见识之广,仓促间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具体情形,恐怕要问问图南。” 这名字说出,寝殿内忽然有片刻的安静。 百里平从牧云手臂处轻轻抚过,那里骨头已接好了,放下心来,回忆起之前那出闹剧,心里复又一沉。 死而复生,这一遭于他而言,实在是惊多过喜。 “厉图南……”沉默半晌,终于是顾海潮先开口,“当日您……您身陨道消,宗门上下天塌地陷,弟子惶惶,都指望着他主持大局。” “可他是怎么做的?您仙逝不过三日,他便踪迹全无,连一句话都未曾留下。” 顾海潮一向沉鸷,说及当日种种,声音竟也不由自主发起颤来,“我们起初还心存侥幸,以为他是悲痛过度……可后来传回的消息……” 他闭一闭眼,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却有别的弟子恨恨续道:“他毁去仙骨,自甘堕落,去修了那些阴邪诡谲的魔功不说……” “这些年来,无论是正道魔道,还是那些避世的妖族,但凡是身怀异宝、或有助益修为之物的,他便去抢夺,搅得到处都是腥风血雨,不得安宁!” “是啊!他行事狠绝,不留余地,结下的仇怨数不胜数。旁人不知内情,这笔账全都算在了咱们栖云宗头上!这些年来,弟子们出门行走,都……哎!” 弟子的声音带着屈辱的哽咽,说到此处,看着百里平的目光,实在是不忍再言。 “师尊不知!”又有一个弟子上前激动道:“近几年,更是传言他……他开始‘吃人’了!杀死那些修士之后,他就吞噬他们的精元化为己用,这、这实在——” “弟子与几位师弟妹,忍无可忍,几次寻他,想要问个明白。”顾海潮平复过心情,接过话来,惨笑一声,“结果他干脆向着天下人宣布叛出栖云宗,声称与我们再无瓜葛!” 一门弟子字字泣血,百里平只静静听着,不言语,低头看向仍窝在他腰间的牧云。 牧云说起话来一向叽叽喳喳,这会儿却反常地一言不发。 察觉他的视线,牧云动了动嘴唇,没有即刻出声,显得欲言又止。好半天,她终于下定决心般道:“师尊,厉图南固然罪孽深重,万死难赎。但……” 她深吸口气,“弟子愚钝,却也知晓,凡涉及神魂牵引、重塑躯壳之秘法,无不是逆天而行,凶险万分,施术者必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弟子以为,他能以一己之力,敛骨吹魂,使师尊灵识重归……必是倾尽所有,行遍了常人不能忍之事。” 她此话一出,寢殿内霎时一片寂静。 百里平问:“图南现在何处?” “现在思过潭。弟子恐其暴起伤人,所以用了些手段。” 百里平向顾海潮看去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顾海潮松了口气,见百里平起身,忙让到床边。 “此事待我见过他后,从长计议。海潮,你去传讯请你的两个师伯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 百里平一一看过众弟子身上的伤,确认无事,不让旁人跟随,独自往思过潭去。 --------- 后山思过潭。 此时已值夜半,月色如霜,漫过层岩,将一方广阔寒潭照得清冷彻骨。 万籁俱寂,唯有不知源头的滴水声偶尔敲在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百里平涉水而入,潭水却依然平滑如镜,不起微澜。水面之下,隐约可见数道乌沉沉的玄铁锁链,如同巨蟒,蜿蜒着在潭心汇在一处。 锁链正中,是一抹披着月色的暗红身影。似乎是听见人来,那身影微微一动,铁声相敲,潭面忽地一皱,波澜乍起,一道道推到百里平的脚下。 他抬头,正与两只明亮异常的眸子相对。 厉图南沙哑着嗓子,吃吃笑道:“早知这样能让师尊醒来,三个月前就该同师尊成婚的。” 师尊(看着众弟子伸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摸完你的摸你的……摸完你的摸你的……这种场面,我还是在控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重见 第4章 逆徒 这般悖逆疯癫的话语,如同带着倒钩的棘刺,在百里平身上扎过一下。 他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动怒。 厉图南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咳了两声又道:“风清月白,这等良夜,师尊涉水踏星而至,来看望徒儿,徒儿真是……咳,真是欢喜。” “师尊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师尊再走近些,徒儿好看得清楚……” 百里平在厉图南面前几步远处站定,沉默着向他看来。 那两只眸子里映着两泓一样的潭水,在这静夜当中显得寒意侵人。 厉图南着意晃动了下铁链,百里平眼中的潭水也皱起波纹。 “图南。”百里平开口,声音不高。 厉图南笑意不改,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你见了我,便只说这些疯话么?” 片刻后,厉图南喉中溢出一声低哑的轻笑,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响。 “师尊想听什么?听徒儿痛哭流涕,忏悔罪业么?” 他微微偏头,视线在百里平身上一寸一寸描过,“可徒儿无悔啊。” “师尊灵识初定,仙体无恙,徒儿心中喜不自胜,便难免说些疯话,还望师尊看在徒儿一片赤诚的份上,宽宥了吧。” “不过师尊若是想听徒儿悔过,徒儿定然……嗯、定然也是……也是谨承钧诲的。” 他说着,声音断续起来,身体微绷,像是想要弓一弓身,可到底不曾低头,只紧紧攫着百里平的眼睛,向着他不错眼地看。 百里平不知自己死后数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个自己一手带大、昔日曾被目为三界楷模、无论何时都恂恂有礼的大弟子,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心中复杂难言,到这时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惊诧多些。 “为何堕魔?” “堕魔……”厉图南将这两个字念得轻飘飘的,神情认真道:“不这样,徒儿哪还有与师尊重见这日?” “不这样,难道要徒儿守着师尊的衣冠冢,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好将师尊哭回来么?” 百里平眉头一蹙,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你这引魂之术,便是魔界秘法?” “师尊可知,咳……徒儿如何做到?” 厉图南默认了,低咳两声,声音愈低,喘息愈重,周身铁链止不住地一串串响。 “呃、徒儿疼得没力气……师尊再靠近些……” 百里平低头看他。 这才发现月光下厉图南脸色惨白,几无人色,冷汗涔涔,打湿的乱发一绺绺贴在脸上,一身大红喜服沉在水里,四散漂开,有如漾出的血。 明知道以他如今心性,这句话未必为真,仍是向他走近。 “再近些……” “再近些……” 百里平附耳过去。 厉图南浑身轻颤,牙关咬紧,好像承受着某种剧痛,却向着百里平费力仰起脖颈。 百里平侧着耳,便觉一道轻轻浅浅、带着凉意的吐息喷在耳廓。 “师尊还是穿月白色最好……早知……大婚时不该给师尊穿红色的……” 他微微一僵,拂袖站起,但一个湿湿的吻已经印在了下颌。 随后腥气传来,他抬手一捻,手指上沾了暗红,却看厉图南,低垂着头,深弯下腰,正极艰难地向着潭中呕血。 百里平既惊且怒,但毕竟修行多年,这怒意也只一闪即过,反而若有所思,拉过厉图南的腕,透过铁链渡入灵识,片刻后猛然低头,面现几分惊诧之色。 --------- 顾海潮传讯之后,守在潭外,听见声响,循声看去,竟是百里平将厉图南托在怀里,一并走出,原本披在肩上的外袍,现在竟也落在厉图南的身上。 见到此景,顾海潮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师尊!您这是……?” 百里平并不多言,“随我去他从前住的屋子。” 顾海潮喉头一哽,满腹疑问堵在胸口,见师尊已先行,只得按下情绪,快步跟上。 厉图南在栖云宗昔日居住的院落,自他叛离后便被封死,再无人进入。 推开门,一股陈腐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透过窗棂的破隙,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蛛网在梁角墙角结成了灰白的罗幕,家具也已朽烂不堪,又蒙了厚厚一层灰,寂静得如同坟墓。 “师尊,此处久未打理,是否另寻一间干净的……” “不必。” 百里平心存惩戒之意,自然不会特意寻别的房间,但走到积满灰尘的床前,犹豫一下,仍是灵力一拂,将灰尘拭去,露出底下光洁的石板,才将厉图南放下。 “海潮,你在他脐脉打下了镇妖骨钉?” 顾海潮面色微变,咬了咬牙,随后挺直脊背,迎上百里平的目光。 “是。弟子恐他伤人,便封了他的经脉。” 无论是谁,生发灵力的命门被制,便近乎废人,也只有如此,厉图南才会被区区几根铁链困于思过潭中一日。 否则以他如今功法之强悍,虽然重伤,至多不过两个时辰,便要杀出来了。 顾海潮顿了顿,见百里平只是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积攒一路的话终于出口。 “师尊!厉图南堕入魔道,杀人无算,辱及师门,还对您……弟子不知您为何还要这般回护于他?” “您可知……将他关入思过潭不久,他便佯装伤重濒死,骗得骆师弟近前查看,险些……险些就被他炼化了神魂!” 百里平眼中终于掠过一丝讶异。 他看向床上闭目蹙眉、气息微弱的厉图南,与顾海潮口中那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魔头相比,实在是判若两人,怎么也难以联系到一处。 顾海潮见师尊不语,以为他是责怪自己,低了低头,语气也跟着低了。 “弟子……弟子只是不明白。” 百里平向厉图南腰间看去。 这枚骨钉上的禁制,他自然也可以解开,却会平白更惹顾海潮伤心,便未出手,示意顾海潮随他走出房间。 两人立于廊下,夜风拂过,带着山中草木的清冷气息。 百里平望着远处沉在夜色里的山峦,缓缓道:“海潮,你可知图南幼时曾身中奇毒,缠绵病榻,腹痛发作时几欲丧命?” 顾海潮一怔。 年代久远,他只隐约记得这位大师兄早年似乎体质有异,具体情形却已模糊。 “我耗费心力,尝试过许多办法,始终难以拔除,只将他体内之毒尽数封印于脐脉。” 百里平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打下那枚镇妖骨钉,恰巧将封印破开了。“ “如今毒素已随他气血散入经脉脏腑,若不及时取出骨钉,重新稳固封印,他并非死于你手,而是会……” “生生痛绝。” 顾海潮脸色白了白。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不见天那一战,厉图南布下那般厉害阵法,为何偏巧被他攻破破绽,原来其中竟有这样的缘故。 那时他恨厉图南入骨,必欲除之,可那是手起刀落,一瞬间的事儿。 如今若要他眼睁睁看着某人受尽折磨、腑脏溃烂而亡…… “……弟子实不知此节。”他低下头,声音艰涩。 “不知者不罪。”百里平语气温和,“随我进去,先将骨钉取出吧。“ 回到房中,厉图南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望着房顶,闻声回头,似要坐起,却吃痛跌回。 “师尊……” 他在床上蹭动身子,像是想挽百里平的手。百里平却不靠近,只在不远处站定。 顾海潮沉着脸上前,一言不发,运起灵力,指尖泛起微光,按向厉图南脐下。 取钉过程显然极为痛苦。 厉图南身体猛地绷紧,向里蜷缩,额角青筋跳动,冷汗瞬间浸湿双鬓,下意识按紧了床沿,手背上五根骨头根根绽开。 虽则如此,他竟还断续出声道:“师……尊……徒儿……徒儿的肠子,怕是……早在婚礼上,就被……被人打断了……” “顾师弟还不放心……这般‘关照’……徒儿脐脉被封……无法自愈……反要日日承受这……噬肠之痛……毒素入体,一日深过一日……” 乌沉沉的骨钉带着血一寸一寸拔出,厉图南却也一句一断,说个不停。 “呃啊、师弟待我、如临大敌,铁链加身……徒儿每日痛醒……又痛昏过去……却连呃、想按一按伤处……都做不到……” 顾海潮面沉似水,顾忌着师尊在旁,不愿同他演这出兄弟阋墙的戏码,忍下口气,并不出言,一张面孔却已通红,恨不能将手中骨钉掰断。 “幸而徒儿明白……这非呃、非是师尊授意,否则……徒儿如何能生生捱至今日,师尊……” “嗤”的一声,骨钉的最后一截终于从脐穴中脱出,被顾海潮“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厉图南声音忽顿,腰间跟着一挺,又脱力落下,浑身发颤,冷汗顺着脸颊流到发间、又湿透衣衫浸到床上,腰间不正常地向外涌出一大摊深黑的血,片刻后由黑转红,全无止住之意,看着颇为骇人。 可百里平不上前,他便不肯罢休,以手抵腹,咬着牙复又出声,“师尊,好冷,徒儿的血要流光了……” 他如此作态,百里平任是铁打的心肠,也不得不上前了。 只是脚步没动,门外便传来洪亮急切、如同炸雷般一声—— “百里平!百里平!你小子真个活过来了?!” 海潮:师尊去教训师兄了 海潮:师尊抱着师兄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逆徒 第5章 百年之谋 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道魁梧的身影裹着山间的凉意大步踏入。 来人目光如电,瞬间落在百里平身上,上下飞快一扫,脸上顷刻间布满又惊又喜的神色。 “好小子!真真是你!” 他声若洪钟,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了百里平一下,手掌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两记。 这拥抱十分亲热,却有一缕细微的灵识,悄然探入百里平体内。 百里平知其苦心,并不介意。 “我接到传讯,还不肯信,但又怕是真的,火烧屁股就赶来了!竟然真是你……” 来人把着他肩头,同他分开些许,脸上神情愈加激动,“你如何……” 他声音未落,另一道清瘦些的身影也步入房中,在百里平脸上注目片刻。 他面上沉静,可一双眼睛里的惊喜之意毕竟遮掩不住。 顾海潮低头见礼,“见过裴师伯,赵师伯。” 来人乃是百里平的两位师兄,一名裴沧海,一名赵守拙。 他们师兄弟三人当年同出一门,情谊深厚,只是后来百里平接掌栖云宗,名动天下,光芒太盛,裴沧海与赵守拙不愿永远蹉跎在他的影子之下,便先后自立门户。 但虽是分家另过,多年来几人彼此扶持,关系从未疏远。 “两位师兄,”百里平任由裴沧海探查过,见到二人,声音当中也微见动容,“劳烦你们挂心,特意赶来。” 寒暄过,赵守拙目光一转,瞥见床上气息奄奄、满身血污的厉图南,不由得低呼一声:“这是……图南?” 裴沧海闻声,这才松开百里平,顺着赵守拙的视线望去,下意识脱口而出:“师弟,你这是在清理门户?” 他与赵守拙远在各自宗门,却也早听闻了厉图南这些年的“丰功伟绩”,此刻见此情景,自然作此猜想。 然而,百里平摇摇头,只道:“师兄稍待。” 说着转身走回床边坐下,指尖探向厉图南脐心,隔着衣料缓缓吐出灵力。 顾海潮在一旁瞧着,见师尊眉头微微向内一蹙,张了张口,却不敢发问。 裴、顾二人不知内情,更是面面相觑。 待百里平重新加固过封印,厉图南脐间涌血渐渐轻了,却没止住。 百里平并不理会,正待抬手,却忽然让厉图南一把扣住手腕。 厉图南满手是血,一霎时就将百里平衣袖染红。 顾海潮惊得猛地上前一步,百里平却端坐不动,眼神当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后吐出灵力,将厉图南的手轻轻震开。 厉图南坚持至今已是强弩之末,再说不出话,也抬不起手,眼神却不肯放过,仍紧盯着百里平,像是对他说着什么。 百里平却直起身,“你且在此处思过休养。待你伤势稍愈,再论你过往种种。” 说完,他不再看厉图南,转向裴顾二人:“两位师兄,请借一步说话,去议事堂。” 顾海潮闻言,下意识地便想退开。 师尊与两位师伯商议要事,他自知身份,理应回避。 不料百里平却看向他,道:“海潮,你也一同来。这些年执掌宗门,独挑大梁,你做得很好。有些事你也应当知晓。” 顾海潮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心绪翻涌,立刻又强行压下,脸上神色愈发肃然,沉声应道:“是,师尊!” 百里平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当先向门外走去。 裴沧海与赵守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随即跟上。 顾海潮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将背挺得笔直。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床上厉图南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愈发黏重。 --------- 几只长明珠悬在壁上,将议事堂内照得通明。 百里平给裴、顾两师兄看茶后,缓缓说道:“天劫当日,前六重雷劫尚算顺利,到第七重时……我心脉忽感滞涩,觉着好像魂元在被什么啃噬。” “现在想来,应当是与当时所用法器有关,只是那物已在雷劫中损毁,无法验证。” 他顿了顿,看向两位师兄,“我重伤之后,马上便有冥界壤师闯入我闭关之所,总计有十二人。” 他语气平淡,内容却令人心惊。 “他们手段诡异,出手狠辣,而且配合周密,有人掠阵、有人强攻,还有人偷袭于我。我虽反击,重伤之下却毕竟不敌……之后的事便不知了。” 裴沧海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果然是他们搞的鬼!” 他与赵守拙对视一眼,“我和守拙接到消息赶来时,你栖云宗后山一片狼藉,山石崩裂,焦土处处,可见战况之烈!” “可奇了怪,现场除了你的血迹和一些散逸的灵力之外,竟看不见一具尸体,甚至连那些偷袭者的半点气息都搜寻不到,干净得就像被大水冲过!” 赵守拙接过话道:“那时我与裴师兄分析,你立身持正,从不曾与正道结仇,如此手段,在魔修妖修两道也不曾听闻,便猜想,莫非……与冥界有关?” 顾海潮只听得心潮浪涌,胸脯不住起伏,手按腰间,却没佩剑,咬紧牙关,按捺着没有出声。 百里平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冷意。 “我确信当时重创乃至格杀了至少五人。如今看来,冥界确有秘法,不仅能毁尸灭迹,更能将自身气息完全抹除,不留后患。” 顾海潮此时上前一步,补充道:“师尊,还有一事。” “您渡劫当日,宗门外围接连收到急报,称西南有大批妖族异动。” “事态紧急,各宗门又皆得到急报,彼此传讯,厉……”顾海潮顿了顿,“厉图南与弟子只得前往处置。” “如今想来,此乃调虎离山之计,旨在令师尊身边无人护法。” 百里平眼中了然:“可知那消息源头?” 顾海潮面露惭色:“不知。但就在师尊……陨落当日,门内弟子苏墨便失踪了,再无踪迹。” “苏墨……”百里平手捧茶盏,啜了口茶,在心中回忆一番。 他弟子众多,对苏墨仅有不多的印象。 此人入门虽早,却资质平平,数十年修为进展缓慢,甚至不如晚他多年入门的牧云,平日沉默寡言,总是低垂着头、脸色苍白,极易被人忽略。 百里平命他打理丹房,多年来从未出过岔子,可现在看来…… “咔嗒”。 百里平搁下茶盏。要果真如此,冥界布局之深、之隐,当真令人脊背生寒。 他抬眼看向裴沧海与赵守拙,“两位师兄可还记得,我陨落前数年,一直在为一事奔走?” 赵守拙颔首:“自然记得。你当时巡查镇界碑,曾在冥界之门附近,发现过一种黑色根须罢?咱们三个还曾一同前去调查,其上阴煞之气甚浓,绝非凡间之物。” “我回去翻遍古籍,确认那应当便是传闻中的冥界之花——赤渊幽昙。”赵守拙继续道。 “传闻此花只在冥界之门开启前三天方才涌出地表,门闭后一日,便即枯萎缩回地下,身带奇毒,触之即死。” “师兄说得正是。那根须上的气息,我当时只觉着有几分熟悉,此次我为图南重新封印……” 百里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终于确定,他体内纠缠百年的奇毒,其源头正是此花!”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了这个信息,才继续道:“而我遇见图南,将他带回山门的时间,刚好便是一百二十年前,上一次冥界之门开启之后数天。” 议事堂内陷入一片死寂。一个跨越百年的阴谋轮廓,在这沉默之中中森森浮现。 半晌后,裴沧海道:“那时厉图南还不到十岁吧?” “一个小孩,又是凡人,冥界干什么对他下手?况且,既然是奇毒,怎么他中毒之后却未即死?” 赵守拙沉吟道:“现在还不可知。但恐怕冥界选中他,和他身中此毒却能不死,是为同一个缘故。” “还有一事,”百里平并未在此事上多纠缠,再次开口,“我苏醒后,便尝试感应羲和剑。” 他看向顾海潮,“它已不在栖云宗了。” 顾海潮脸色一白,立刻跪倒在地,“弟子无能,请师尊责罚!” 百里平以灵力将他托起,“不急,慢慢说。” 顾海潮虽然站起,却满面惭色,手脚几乎没处去摆。 “师尊仙逝后不久,凌霄宗玄玑长老便联合数位宗门耆老前来,言说羲和剑乃镇压冥界封印之关键,不能因师尊不在而荒废。” “他们……他们以大局之名,强行将剑取走,言说要让此剑重新认主。弟子们势单力薄,无力阻止……” 百里平闻言,微微蹙了蹙眉,手指在茶盏上转过一圈。 羲和剑乃是千年前人界修士与冥界那场大战中,七贤以自身魂元布下禁制,插入中心阵眼、永镇冥界的关键。 七贤身陨后,羲和剑认主于百里平。此后每隔数十年,百里平便以此剑重新加固封印,至此千年间倒也无事。 此剑乃他本命法宝,被人强取,百里平修养再好,闻此也不禁皱眉。 可毕竟人死如灯灭,玄玑等人行事虽显霸道,却也占着大义名分。 百里平并未动怒,只是忧虑更深。 “剑离阵眼,封印本已松动,加之冥界暗中活动频频,我恐不日之内,要生大变。”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裴沧海性子急,打断道,“师弟,你如今这身子……究竟是什么情况?功力恢复几成?” 百里平对师兄并不隐瞒,如实相告:“此身非我原躯,乃是以某种极阳灵材为基塑成的人偶。” “我已试过,经脉宽广坚韧,内府灵力充盈,只是运转毕竟不如原本肉身圆融自如,眼下境界,大约只在元婴初期。” 他伸出自己的手,仔细端详,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只是……按说若无带有灵力的血肉为牵引,就是在肉身堆满天材地宝,神魂也极易离体。这具人偶,却能将我残魂完全稳固其中,全无排斥之感……” 说到这儿,他抬眼望向某处, “此中关窍,恐怕还要去问制作它的人。” 长明珠清辉如水,照彻满堂,众人却觉一道阴影缓缓漫过头顶,心中生出几分寒意。 第6章 如愿 又坐一阵,裴沧海叹口气道:“说到厉图南,师弟,你这好徒弟……你打算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就连一向沉稳的赵守拙也看了过来,顾海潮更是屏住了呼吸。 百里平看向窗外。 “他犯下杀孽,悖逆人伦,辱及师门,天下皆知,也需得对天下人有交代。” “那你是要……” 裴沧海猛地把手一攥,赵守拙却对他摇了摇头。 “若秉公处置,自是该杀,但……” 当着两位师兄的面,百里平并不掩饰心中所想。 “他从九岁起就入我门下,在我膝下抚养百年,舐犊之私,人孰无之?不瞒二位师兄,我一时也是委决不下。” “是这个理。我看……” 裴沧海一挥手道:“不如就把他扔回不见天,让各家自去寻仇,你不相帮也不相护,也就得了!” 赵守拙叹一口气,从旁道:“厉图南身上的毒还没查明,冥界究竟有何打算,干系尚在他的身上,岂能如此贸然处置?我看现如今只能将他暂且扣在门下,再做打算。” 裴沧海自知失计,讪讪道:“我倒忘了此节,那就将他暂且押在栖云宗。” “只是师弟,我观他现在境界,恐怕不在合体期下,你需得小心提防着。别看他现在伤重,可是虎兕出柙,可是要伤人的!” “省得。” 裴沧海便不言语了,与赵守拙互相看看,虽然无人点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六十四年前,百里平是当真死了,绝没有假。 现在他能好端端坐在这里,虽不知具体如何做到,但也定是厉图南这逆徒“逆天而行”的结果。 这再生之恩摆在前面,纵然厉图南自己不挟恩图报,可百里平这做师尊的,还如何能当真“秉公处置”? “一团乱麻!”裴沧海摇摇头,“暂且搁下,不去想了。师弟,还有一事,我需得和你告一告状。” “前些日子你那大徒弟放出荒唐话来,别人作何反应,且不去管,但可给你的这些小徒弟们气坏了,当即就要点齐人马,杀上不见天。” “我与守拙得知,是极力劝阻!那‘垂天阵’的名声谁不知道,在别人地盘上动手,跟送死有什么分别?” “我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厉图南再猖狂,总有落单的时候,总有受伤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赔上整个栖云宗的根基?” 赵守拙在一旁微微颔首,证实此言非虚。 裴沧海看向顾海潮,“可这小子,还有你那帮徒弟,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说厉图南如此折辱先师,栖云宗上下宁可玉碎,也不瓦全……哎呀,倔得八头牛拉不回来!” 百里平目光落在顾海潮紧绷的脸上,见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心中明了,开口却是替他遮掩。 “海潮他们亦是护师心切,一时激愤,幸而也未铸成大错。此一行只是有人受伤,过几日也养好了。” 听了这话,赵守拙不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裴沧海闹了没趣,“行,知道你护犊子,算我多事了!” --------- 议了一夜,不觉天明。送走两位师兄,议事堂内只剩下师徒二人。 百里平在顾海潮脸上打量片刻,缓声道:“海潮。” 顾海潮垂首:“弟子在。” “你既已接下掌门之位,便当时刻以宗门存续为重,以门下弟子安危为先。个人恩怨、宗门颜面固然重要,却何至于为此赌上所有人的性命?” “逞一时血气之勇,若致宗门覆灭,你我师徒,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栖云列位先师?” 这番话语气颇显严厉,顾海潮听来,只觉心中无限难过,倔强之意涌起,不肯出言认错,只勉强点了点头。 百里平又道:“你一向行事持重,这般道理,想你也是明白的。为师知道你一片拳拳之心,虽不赞同,可心中感怀你这份心意,更觉欣慰——” “我百里平的徒儿,纵然是千难万险,也不曾堕了风骨。” 寥寥数语,如重锤敲在顾海潮心上。 这些年来,他独自挑起栖云宗的担子,在外受尽白眼与非议,在内殚精竭虑、苦苦支撑,本来自己尚不觉如何。 可百里平一句“欣慰”,好像在他心中掘开了个口子,数十年的压力、委屈、思念、痛恨,一时决堤。 “师尊……” 他忍了又忍,却忍不住,不觉泣下如雨。 他一向坚强,甚少如此,百里平见了,不由微微一怔,手抬了抬,不知往哪去放,片刻后终落在顾海潮不断颤动的肩上,安抚地拍了拍,见他仍是落泪,只好半揽过他,让他伏在肩上哽咽。 “好了,好了。” 待顾海潮情绪稍平,百里平道:“我去看看图南。” 顾海潮立刻直起身,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泪痕,跟随百里平走到厉图南门外,犹豫几次,终于还是赶在百里平推门前道:“师尊,弟子所说,绝无私怨,只是……弟子担心……” “这些年来,厉图南心性大变,可能与师尊所想已不尽相同。他既能做出那等……那等逆事,难保未在复活您的人偶身上暗藏什么手脚。” “如今他命门禁制已解,再无束缚,随时可能暴起伤人,请您务必小心!” 百里平点了点头:“好,我自会留意。” 他推开门,床上却空空如也。 顾海潮倒抽口气,就要上前,百里平抬手将他止住,视线下移,才见厉图南不知何时从床上跌落,蜷缩在地上,身下洇开一滩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双手死死抠入小腹,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床边木桌不知是自行朽坏还是被他在挣扎中击碎,一块块散落在地。 他就躺在那尖锐的木屑与碎块之中,身体因难以忍受的剧痛而不住地痉挛、辗转,喉咙里却不出声。 顾海潮从百里平身后让出,见到眼前之景,不由吃惊:“这……方才弟子的确为他取出骨钉,师尊就在一旁……” 百里平道:“无事,你先去吧。” 顾海潮犹豫片刻,终是应道:“是。弟子就在左近,师尊有事,随时唤弟子即可。” 等人走后,百里平寻了张木椅,拂去浮尘,自去坐了,闭目养神,好像已经入定。 厉图南在碎木与血污中自己挣扎半晌,终是低低笑道:“师尊好狠的心。” 百里平眼睫未抬,声音平淡无波:“筋骨可重塑,脏腑能新生,以你如今的本事,不算难事。不过些许痛楚,你也该好生体悟一番。” 厉图南先是遭破阵反噬,又挨了牧云一掌,尤其是那陈年奇毒溃散,早将附近肠脏蚀得断了。 百里平并非不知此时他承受的痛楚之剧,其实远非“些许”二字可以蔽之。可是既然并不致命,这种种苦楚,便聊作惩戒了。 厉图南喘息着,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从碎木之间勉强抬头。 “师尊……一番剧斗,徒儿丹府早已掏空,只苟延残喘而已,又痛不可当,如何、如何还有气力行此肉白骨之事……”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向自己丹田气海之处,“师尊不信,呃、大可亲自探查,看徒儿所言是否有假……” 百里平终于睁开眼,定定注视他半晌,自不会如他所愿,但也终是不忍之意占了上风。 谁知俯身搀扶时,厉图南却忽地顺势一滚,倒在他身上,双臂猛地收紧,就环住他了脖子,将头深深埋入颈侧。 “师尊……” 厉图南的声音闷闷传来,“原来伏在师尊肩上……是这般感觉……可惜徒儿现在、呃……连靠自己坐起身……都做不到……” 百里平格开他手,将他安置在床,“没有力气修复脏腑,倒有力气外放灵识胡乱窥听。” 他与顾海潮说话时撤去了结界,当时便察觉一阵若有若无的灵识窥探过来,因为没有恶意,便未加理会,心里有所猜测,因此对顾海潮的那番话,其实也是说给厉图南听的。 厉图南笑笑:“徒儿这点微末伎俩,原也瞒不过师尊。” 他刚才本就不是失言,因此被百里平道破,也全无心虚之意。 “师尊方才为徒儿重新加固过封印,若想为徒儿治伤,不过举手之劳,师尊却不肯……可见师尊心中,终究是怨着徒儿,想要惩戒的……” 他言语一长,疼痛更剧,眉头不受控制地皱起,手在腹部按入更深,几乎是死死抵了进去。 忽然一下痛极,便伸长了脖颈,发出一道无声的呻吟,可缓过口气,便仍是说个不停。 “既是师尊不许……徒儿也万万不敢自作主张,就连此间创口涌血,亦不敢贸然止住呢。” 百里平顿了半晌,“图南,你堕魔之后,性情变得太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厉图南一笑。 “师尊!” 牧云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起,带着几分焦急,“凌霄宗的赤雷子正要见您,像是要——” 百里平尚未及应声,厉图南却猛地抬手把住他小臂,一双眼睛犹如两支雪亮的利钩,竟是百里平生前从未见过的神色。 “师尊不知,徒儿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握在小臂上的手冰冷得几乎刺骨了,却煞是有力,有那么一瞬间百里平想,即便是他怕也难以挣脱。 “这六十四年,徒儿只是知道了,有花堪折直须折……徒儿不能再等了,此生定是要如愿的。” 默默窃听的图南:师尊,这样哄孩子的歌,你从未对我唱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如愿 第7章 血魂锁 栖云宗后山,一片开阔草甸环抱着明镜般的湖泊,几只仙鹤正悠然地在湖边踱步。 四野绿茵如毯,远山含黛,湖水澄明,倒映着天光云影。 湖心孤立着一座雁心亭,无桥无路,但对修真之人而言,也不过一步之遥。 亭下,赤雷子对四周景色无心欣赏,几根手指轮番捏着,忽然心有所感,回头看去,便见百里平自远处缓步而来,衣袂当风,飘飘然真有神仙之概。 可他到底也没成上仙。 赤雷子冷哼一声,随后就见百里平的那个徒儿,好像是叫牧云的,踮脚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百里平点点头,面上依旧是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衣袂一振,便翩然落在亭中。 “赤雷长老久候。” 百里平执了一礼。 赤雷子同样还礼,但直起身后,并不客套一句,直直道:“百里掌门是明白人,我今天便同你也说痛快话。” “你门下逆徒厉图南,设宴弑杀同道,我凌霄宗五位弟子前往,一死两伤!我今天来,也不说天下人如何如何,只问你百里掌门对我凌霄宗有什么交代!” “长老的来意,我已知晓。此事非三言两语可尽,还请稍安勿躁,坐下叙话。牧云,为赤雷长老奉茶。“ 百里平说罢,对赤雷子微一示意,不待他说什么,自己已先行于亭中石凳安然落座。 此举虽于常礼稍异,但他辈分既高,威望素著,往日仙门聚会,亦多是他人候他先行落定,方才敢坐。 此刻他自然为之,赤雷子见状,喉头微动,将已到嘴边的质疑又咽了回去,只得随之坐下,只是面色依旧沉郁。 很快,牧云奉来两盏茶,搁在桌上时,赤雷子觉着她仿佛狠瞪了自己一下,回看过去,那女弟子已欠一欠身,站回了百里平身后,一张面孔上,神情颇为寻常。 几只白色的水鸟从亭边慢悠悠凫水而过,在身后荡起圈圈涟漪。 “赤雷长老亲至,栖云宗上下自当郑重。逆徒之行,确乃我宗管教之失,待其伤愈,必以门规严惩。“ “门规?”赤雷子浓眉拧紧,冷笑一声。 “当日不见天上,百里掌门便言‘自有门规处置’。如今几日过去,那魔头可曾伏法?可在刑堂受刑?可曾废去修为?只怕仍在安稳将养!这便是贵宗的‘严惩不贷’?” 他咄咄逼人,百里平却丝毫不见怒意,仍是好声解释。 “图南伤重,腑脏几溃,此刻行刑,与立毙无异。” “栖云宗清理门户,自有章程。这几十年间图南所为,总需一件一件分说清楚,方能问罪。请赤雷长老放心,我当日既已对各宗门言明,便绝无食言之理。” 然而赤雷子今日既然亲自登门,便不会因他这寥寥数语善罢甘休。 “谁不知道,厉图南恶贯满盈,一件一件分说下来,那怕是要分说到猴年马月!” “等到时候,有一件事没说清,百里掌门便要一直查一直查,查他个水落石出,一直查到他寿与天齐罢!” 百里平尚未出声,身后牧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赤雷子登时就瞪大了眼睛,百里平却只作不闻,“事关重大,不能草草定论,还请赤雷长老见谅。” “见谅?百里掌门,我凌霄宗一向尊敬你,自然没有话讲,可你像这样一味拖延庇护,旁人也全都能‘见谅’么?到时候群情汹涌,敢问栖云宗又如何自处?” “正道之心,在乎公理,而非挟众逼人。” 百里平仍是不急不缓,“贵宗弟子陨落,其情可悯。然据闻其似乎并非亡于图南之手,其间或有隐情。长老督管门下,亦需明察才是。“ 赤雷子脸色微变,正待反驳,百里平却又继续道:“眼下却还有一事更为紧要。敝派羲和剑……” 这几个字刚刚说出,赤雷子脸色便彻底变了。 “……承蒙贵宗代为保管已久。此剑关乎冥界封印根本,不容有失。” “近日冥界异动频生,封印似有松动之象,不知贵宗可曾察觉剑身有何异常?万望谨慎,若因镇物有失而酿成大祸,恐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隔了一会儿,赤雷子才道:“百里掌门多虑了。我……敝派当初取走此剑,便是担忧年深日久,羲和剑灵光渐黯,压不住阵眼。为天下万安计,不得已,才邀集各派道友共议,欲为此剑择一新主,待认主之后,剑身上灵力充沛,再行归位。” “只是……机缘未至,至今尚未觅得足以承此剑器的有缘之人。此剑便暂由敝派保管,咳,一直安然无恙,倒不曾见有什么异状。百里掌门方才所言‘冥界异动’,怕是忧心过甚了。” “好一个‘暂由贵派保管’。强取豪夺,到了长老嘴里,倒是动听。“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厉图南不知何时已立于湖边,脸带讥诮,却白得几乎透明,衬得两只眼睛黑森森的,着一身涂满血污的破烂红袍站在茵茵绿草地上,当真有几分鬼气。 一瞬间,百里平所说的“冥界异动”四字在赤雷子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马上回神,拍案站起,指着厉图南,却对百里平道:“这便百里掌门说的伤重无法行刑?” 百里平低头啜了口茶。 “赤雷长老,若说你有两名弟子重伤,确是厉某所为,死的那个,账却算不到厉某头上。若非他贪图绛骨仙的阴煞幡,趁乱欲行偷袭,又何至于被幡中厉鬼反噬,魂飞魄散?” 赤雷子勃然变色,怒喝:“小辈!安敢胡言!“ 厉图南却不理他,转而望向亭中的百里平,语气忽缓,“至于羲和剑……当年你们趁我远赴南海,闯入栖云宗强行取走。此事我一直记着呢。” 一阵清风拂过,他似乎摇晃了下,微弓了脊背,不像以往那般挺直。 “待他日,我必亲上凌霄宗取回此剑,奉还师尊座下……也算全了我这逆徒一点微末心意,不知能否博师尊为一开颜。” “图南。”百里平终于出声喝止。 赤雷子却已经按捺不住。亭外湖水忽地无风自动,大浪排空,冲天而起,众鸟惊飞间,一道雷光自赤雷子袖中激射而出,直取厉图南心脉! 厉图南眸光一利,却站定不动,亦不出手反击。 眼看雷光将至,百里平蘸了盏中残茶,飞手掸出,一道柔和清辉后发先至,同那雷光撞在一处。 随后就见那一道声势浩大、隆隆作响的迅雷竟如泥牛入海,瞬间消弭无踪,只余下一滴茶水,“嗒”的一声,落在厉图南的鞋尖上。 元婴以上,化神之下,精纯有余,灵力却低,不足为惧! 赤雷子一瞬间便做了判断。 他以堂堂副掌门之尊,今日亲来拜访,自然不只是为兴师问罪而来。 当日不见天上,各门各派去的都是些小辈,回来便纷纷说百里平死而复生,且境界高深莫测,传得好不唬人。 后生小子,见识浅薄,所见种种,是真是假尚难分辨,更遑论窥其深浅。赤雷子与宗门几位长老商议后,终究不放心,这才亲自走这一趟。 一来亲眼确认这死而复生之人,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个名震天下的百里平;二来更要亲手探一探他的底,看他如今还剩下几分修为。 因此只一击之后,赤雷子便收了手,方才的震怒也一时收了,拿眼觑着百里平,“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声里颇有几分不同寻常。 “百里掌门倒是护短。” 赤雷子重新坐回石凳上,意味深长地道:“只不知能护到几时。” 百里平拭干净手,自知露怯,并不理会。 厉图南脸色冷了一瞬,很快却又恢复了笑意,“长老恐怕不知道。” “徒儿昏昏沉沉,这些天也忘记禀告师尊。”厉图南又转向百里平,以手抚上左胸。 “师尊如今的身体,是徒儿一寸一寸捏成的,捏的时候,自然由着自己心意,加了点’别的’东西。” 他此话一出,非但赤雷子,就连百里平都面带惊讶,看向了他。 原本好整以暇看着好戏的牧云更是神色大变,若非身前师尊尚在安坐,恐怕赤蟒鞭已经挽在手里了。 “魔界典籍当中有许多新奇之物,其中一名’血魂锁’,我见有趣,便种在了师尊与自己身上。” 厉图南视线转向赤雷子,“锁既已成,性命相连,一生喜怒休戚与共,而且据说往后生生世世,两人命魂都将纠缠一处,永远也分不开了。” 话音落下,满场霎时静得只闻风吹湖波、以及空中鹤鸟不安的啼叫。 震惊过后,赤雷子心念一转,暗道:好小子! 他才不关心什么生生世世,世世生生,他只知道如此一来,逼百里平清理门户,那就是逼他自杀! 就算百里平答应,栖云宗肯答应吗?就是这些小辈不足为虑,可裴沧海、赵守拙,又怎么说? 赤雷子冷笑两声,“好啊,好……百里掌门,看吧,这便是你教授出来的好徒弟!鄙人不才,今日算是领教了!他日传遍三界,你师徒两个,亦是一、段、佳、话。” “告辞!” 第8章 微尘 赤雷子带着满腹惊怒拂袖而去,在空中盘旋的众鸟却迟迟不肯落下,好像仍带着惊疑不定。 雁心亭周遭死寂得可怕,空气一时凝住,逼得人喘不上气。 追在厉图南身后赶到的顾海潮脸色一霎时涨得通红,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渐渐白了。 在他后边,几个担忧有变、一同赶来的弟子也同样呆立当场。 没有人出声。 厉图南从赤雷子离开的方向收回视线,好像终于伤重不支,捂着小腹慢慢坐在草地上。 最初的震惊过后,无数道目光……惊骇、鄙夷、最终化为难以抑制的怒火,齐刷刷向他卷去。 “厉图南!” 牧云的声音从亭中响起,愤怒已极,竟微微发颤。 “你还是不是人?!你……你怎么能……什么血魂锁……你、你立刻给我解了!” 厉图南脸上非但毫无愧色,反而笑意愈深,闻声看向牧云,余光却是越过她,扫向在她身旁正缓缓站起的百里平。 “师妹,你忘了,”他坐姿随意,信手抚过染着血污的半边袍袖,“我与师尊已在天下人面前结为道侣,命魂相连,自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不提这事还好,寥寥数语说完,牧云已是浑身发抖,七窍生烟,手腕在身侧虚虚一挽,脚尖轻点,就待跃出,却忽地想起百里平就在一旁,不愿在师尊面前同他相斗,生生按捺了下去,只胸脯不住起伏,咬牙道:“谁是你师妹!” 众弟子却已忍无可忍,“够了!师尊待你恩重如山,你便是这样回报?!” “解开!否则今日绝不与你干休!“ “解开?”厉图南笑笑,“东流之水,何能西归?” “这血魂锁只有种法,可没有解法。诸位师弟师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 众弟子忍不住上前几步,脸上均是青红交加,更有人已将手按在了腰间剑上。 不见天那一场闹剧,才刚刚过去了几日,众人恨他,也感念他,可这般唾面自干,谁能做到! “大师兄,我问你……” 时隔六十四年,这个陌生的称呼再一次于栖云宗响起。 众人不由一愣,循声看向说话人时,更觉惊愕。 竟是顾海潮。 他盯着厉图南,慢慢道:“我问你,你让师尊以后,在天下人面前,如何自处?” 厉图南眼睫一颤,脸上笑容好像水波般蓦地荡了一下。 是啊。今日之后,赤雷子定会将这个消息远远传出去,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百里平的生死与他那堕了魔的大徒弟绑在了一处。 且不说百里平名望素著,会不会有人趁机有所图谋,只说他对厉图南的处置—— 只要百里平一日不清理门户,那一个贪生怕死的丑名便一日洗脱不去! 而百里平若果真杀厉图南以谢天下……一代巨擘,真要和这荒唐魔头同归于尽不成? 厉图南种下这等邪诡术法,更又当众说出,所图为何? 是为自保吗?是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吗? 该是如何刻毒,才不惜于天下人面前,陷旧日的授业恩师于两难,玷污他千载清名? 让他往后每一被人提起,都和自己这魔头永远脱不开干系? 半晌后,厉图南又笑了,微微仰头,望向亭中的身影。 “是啊,师尊一千年纤尘不染……” 他将手在伤处一碰,手指就见了一片红,低头看看,像在欣赏,指尖在血渍上轻轻摩挲过。 “如今……沾上我这一粒微尘,又有何妨?” 他几根指头苍白得像是见了骨头,就愈发显得上面血色红得惊人。 “沾了灰,魂魄就重了,总好过游魂无依,清风无系,不知哪一天就又乘风归去,升天入地,都不觅其踪了。” “狡辩什么!” 牧云听不懂他话,心里一烦,恨恨只想把他这死灰烂灰给掸下去,偷眼见百里平并不阻拦,一跃涉水,赤蟒鞭“啪”地一声甩在草地上,溅起几点泥星。 众人只道她这气势汹汹的一鞭要往厉图南身上招呼,却不知她神情狠厉,心中却实在犹豫,恐怕一鞭挥出,眼前这已经重伤的魔头有什么不测,他那邪术反噬师尊,临到落地,却只一掌向他胸口拍去。 她没用杀招,可这掌一样劲风凌厉,真拍得实了,厉图南多半也要吃点苦头。 众人正心中叫好,却不料厉图南重伤在身,动作却仍迅疾,也不见如何作势,下一刻已攥住牧云手腕,将她转过一圈,反手压跪在自己面前。 “小师妹。” 厉图南低咳一声,虽是对她说话,目光却再次飞掠向亭中的百里平。 “我如今是不便,但凭你怕也还没资格在我面前动武。” 说这话时,他下巴微抬,却不像倨傲,反而好像引颈就戮,眸光闪烁间,仿佛有种隐秘的期待与渴望。 制住牧云之后,他便不再使力,却也不放开她,只任牧云在手底下愤然挣扎。 终于,百里平动了。 厉图南不错眼地看着这道青影微晃,下一刻便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身前,手上反而使劲,将牧云压得更深。 师尊大约要出手了。 他想,是像之前一样,灵力微吐,轻轻将他震开,还是雷霆降怒,将风雨骇浪加诸他身? 今日种种,这浪该是滔天了吧! “放手罢。” 然而百里平只是道。 厉图南一怔。 “徒儿顽劣,不知师尊如何责罚?” 百里平低头看他,目光却绝非他所设想的任何一种。 “我此番复生,系于你手,他日身死,若也是一般,亦不过是因果循环,何须怨怼?“ 厉图南怔了一阵,手上慢慢松开了。 那支撑他的好像忽然被撤去,疼痛一瞬间席卷而来。 他腹中断肠至今尚未接续,本来连床榻都不该离,遑论站起,这会儿满腹柔肠恐怕早已都移了位,所以能撑到现在,无非凭一口气。 这口气一散,痛何如之! 他忽然难以承受,手捂着小腹,愣愣地在地上弯腰伏得更深。 “海潮。” 顾海潮上前道:“师尊!” “封了他神阙、关元、气海三处大脉,带回房严加看管,不许放出。在查清楚过往诸事之前,不必带他见我。“ 厉图南身体轻轻一颤,见顾海潮走来,竟未反抗,任由他并指如风,在胸前背后连点数下。 灵力被封的滞涩感传来,他垂头半晌,忽然笑了笑,抬头向着百里平,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疼得说不出来了。 --------- 待押下厉图南后,百里平独自在雁心亭又坐了一会儿,顾海潮便在亭外等着,安安静静并不打扰。 日头西落,湖上起了淡淡的烟雾,流泻在草甸上,于他脚下浮动。 盘旋的仙鹤早已落下,湖水无波,一只白鸟落在顾海潮肩上,埋头整理起了羽毛,他并不拂去,只静静站立不动。 “海潮。” 过了一阵,百里平终于开口唤他。 顾海潮脚下一点,轻轻落在亭子里,“师尊,关于羲和剑之事,一应情况,弟子还需上禀。” “嗯,坐下说。” 顾海潮并不推辞,坐在百里平对面的石凳上。 “当日凌霄宗取走剑后,为显公允,提出要举办一场比试,邀天下俊杰,言谁能令羲和剑认主,此剑便由其执掌,并肩负起加固封印之责。” “只是他们定下的规矩极为苛刻。首要一条,便是参与者的骨龄不得超过三百岁,因此两位师伯虽然有心为栖云宗取回此剑,最后也只能被拒之门外。” “此外,年龄合适者,还需通过他们设下的‘试炼’。” 顾海潮继续道:“弟子不敢妄言。那试炼看似公正,实则诸多关卡,皆与他凌霄宗本门功法隐隐相合,只对他们自家弟子有利。” “我栖云宗上下,符合骨龄要求,又通过了那试炼的,唯有弟子一人。其余各派,能入围者亦是寥寥,而凌霄宗本门却有十数人之多。” 百里平点了点头。 顾海潮知道此事还远远不至惹得师尊皱一皱眉,便又继续。 “后来便是认主仪式……弟子无能,竭尽全力,亦未能引动羲和剑半分回应。弟子……有负师尊,有负宗门重托。“ 他说到此处,不禁低下头满面羞惭,却不是为了当日取不回剑,而是心中明白,即便如此,师尊也定不会为此责备自己。 果然,百里平温和道:“羲和剑性灵特殊,非你之过,改日我亲去凌霄宗拜访。“ 顾海潮喉中一哽。 这话要是放在一日前还好,如今厉图南说了那样的话,赤雷子岂会放过? 他日百里平去取剑,他凌霄宗定会借此发难,如此岂不是……岂不是自取其辱? 他此时还不知赤雷子方才那一记雷光,已然试出百里平现在的真实修为,如果知道,心中难受恐怕还要更甚。 他想了想,终于精神一振,没忍住又道:“幸而他凌霄宗入围的弟子虽多,到最后却也没有一人能让羲和剑认主。可见剑器有灵,毕竟不认非主,任他再多筹谋,也是枉然。” 此时百里平起心动念,自可让羲和剑自行飞回,可自他重生之后,有意无意,同凌霄宗这现如今的第一大宗门,已经结怨不浅。 贸然为此,恐怕还要更生嫌隙,实非上策。 “当日情形,我都知道了。” 百里平沉吟片刻。 眼下羲和剑不易轻取,还是先去阵眼处探查一二。 如果真是最坏的情况——羲和剑久离阵眼,也在冥界设计之内的话,那阵眼处的情况,现在恐怕不容乐观。 他看向顾海潮。 顾海潮察觉他的视线,不由肩膀一挺,站得更直。 百里平却摇摇头,冥界之事,还是不要将这二徒弟也牵扯在内为好。 正要让顾海潮先去休息,忽然一个弟子赶上前来,面色几度变换,终于咬着牙道:“师尊,那厉、厉……” “厉图南他,他回去后便在床上翻腾不止,只是喊疼,把血吐了一地,吵着要见师尊。还说、说……” “他说他做过的事,只要师尊肯见他,当着师尊的面,他一件一件亲口都说清楚。不然……” 他闭一闭眼,几次下定决心,终于一攥拳道:“不然他就自己捅穿脐脉,毒发身死……同师尊……到冥府相依。” 正要让顾海潮先去休息,忽然一个弟子赶上前来,面色几度变换,终于咬着牙道:“读者老爷们,那厉、厉……厉图南他,他回去后便在床上翻腾不止,吵着说,再不给评论,他就,他就撞豆腐自鲨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微尘 第9章 送药 “大师兄,你……你怎么样了?” 云芷推开门,却只站在门口,并不入内,神情紧张,声音带着一丝颤音。 屋内,厉图南靠在床头,闻声缓缓掀开眼皮。 他身上仍穿着不见天那日的喜服,破损得厉害,虽然不至于衣不蔽体,可大片干涸发暗的血渍,与新呕出的鲜红交织,也实在狼狈刺目。 他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角,连呼吸都显得费力,整个人像是碎过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 “我……我听你呼吸不对,就、就进来看看。” 厉图南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低哑:“是云芷啊……我没事。” 他试图坐直些,动作间却牵动了伤处,眉心一蹙,闷哼声压在喉底,只余一声短促的抽气。 右手虚虚按上小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见云芷看来时,却又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 云芷眼眶微红,上前几步,“你……你疼得厉害么?” 她这才看见,明明上一个值守弟子方才擦拭干净,可这会儿床上就又溅上了新的血点,厉图南就躺在那一滩血上,好不吓人。 厉图南摇摇头,复又点头,苦笑道:“我神阙、关元、气海三处大穴被封,虽然灵脉未绝,尚能运转,却也至多,咳……与筑基弟子无异了……”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这点微末灵力,吊着性命尚可,想疗愈脏腑重创,却是徒劳。” 云芷怔住,手指在裙摆上拧拧,不由想起从前。 那时的厉图南,非但是栖云宗最耀眼的存在,更是各宗小辈中的第一人。 譬如北辰,惊才绝艳,瑶光君之名传遍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各宗门大比,凡有他出战的,魁首从未旁落。 一应宗门事务在他手中无不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岔子,众师弟师妹们依赖他,就好像半个师尊。 可他从来不自视甚高,待人接物恂恂有礼,风姿卓然,总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那时各个宗门内不知有弟子多少暗中倾慕于他,她亦是其中之一。 她入门晚,来时厉图南早已成名。 那几年师尊忙于追查什么事,常不在宗内,许多授业解惑之事,便落在了这位大师兄肩上。 因此于她而言,比起威严却疏离的师尊,反而是厉图南教导她的时日更长。 她还记得初学御剑时,自己心怯,有次从半空栽下,险些撞上半山腰。 她吓丢了魂,以为必死,厉图南却凌空掠至,广袖一卷便卸去她下坠之力,将她稳稳带回地面。 她惊魂未定,眼中含泪,又是自责又是懊悔,更又有几分害怕。 厉图南却并未责备她,只细致为她讲解运气法门,和她说:“心凝则剑稳,再试一次。” 那时候,云芷偷眼瞧他,这位名动天下的大师兄,侧脸在天光下清俊异常。 她再没见过同他一样好看的人了,不由悄悄红了脸,什么都不敢说,可心中千回百转,半是开心,半是怅然。 谁知后来惊变,厉图南竟叛出师门,更又恶行累累。 可云芷心底深处,总还残存着一点旧日光影,难以彻底割舍。 或许宗内许多人也是如此,不然这间荒废的旧屋如何能保存下来,至今未被推平?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云芷声音有些哽咽。 厉图南抬眼望她,像是想要开口,却摇了摇头。 云芷见状,心中更是难受,抬手拭了下眼睛。 “大师兄,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 “那好,若方便……” 厉图南声音愈发低了,眉头皱起,像是又忍耐过一阵不适,“可否为我寻一身干净衣物?” 云芷这才注意到,几日下来,他那身浸透血污、破烂不堪的喜服已隐隐散发出**的气味,心头一酸,连忙点头。 “还有……” 厉图南缓了口气,手又无意识地按向腹部,这次没有拿开。 “我这病是旧疾,早年全靠师尊灵力压制,这些年才未发作。如今师尊恼我,顾师弟他又……” 他话语适时顿住,过一阵才续道:“余毒未清,实在难忍。不知师妹能否为我下山寻几味灵药,让我暂缓痛楚?” “是何种灵药?宗内药阁难道没有吗?”云芷疑惑。 栖云宗自有丹房药阁,供养弟子,寻常伤痛皆可诊治。 厉图南摇头,唇色泛白,“我修行功法已变,灵力不同以往,宗门常备之药,于我效力甚微。” 说着,他勉力抬手,指尖微光一闪,凝成一张素笺,“药材名录在此,有劳师妹了。” 云芷接过细看,大部分是些温养止痛之物,并无出奇或禁忌之处,确像是只为缓解痛苦。 她攥紧纸笺,再看厉图南强忍痛楚、气息奄奄的模样,神情纠结,好像十分想要点头,可是咬紧下唇,没有吭声。 厉图南又道:“你若是不放心,将这方子拿给你顾师兄看过,让他检查一番便是。” 他先前已那样说了,云芷如何还能将此事说给顾海潮? 终于点头道:“好,大师兄,你再忍耐片刻,我这就去!” --------- 一个小师妹忽然和别人调换了值守班次的小事,并没有引起顾海潮的注意,此后几天,栖云宗也平静无事。 这几日百里平没有闲着,先是去了羲和剑原本所在的阵眼处看过,封印果然已经有所松动,但还不曾感受到阴煞之气散逸。 又去查看过当日他迎接天劫的闭关之所,年深日久,许多痕迹已不可察,同样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只是他回到自己书房,却发现生前最后几年调查搜集的冥界卷宗竟然已经不翼而飞。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来人要么是栖云宗的相熟之人,要么便修为高深,搬空了这些东西,却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他叫来顾海潮询问,想看他是否知道,谁知他闻言不假思索便回答:“是厉图南搬走的。” “他当时离开师门多日,不知去向,有天忽然回来,翻找一番,说要拿走这些东西。那时……他名声还不像后来那般,弟子们并不知他心思,便未阻拦。师尊,可有什么不妥?” 百里平摇摇头。 或许厉图南已经知道他自己身上的毒与冥界有关了,这些年也在调查此事。 这几十年来,他都调查出了什么?冥界之人,可曾对他下手?他堕魔一事,究竟与冥界有没有关系? 百里平沉吟着,忽然胸口当中传来一阵隐痛,不由皱了皱眉,右手轻抚上去。 这些天来,他时常便会如此,自行探查过身体,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可心脏处的隐痛总是若隐若现,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上面牵着,时不时就轻拨一下,惹人心中不定。 当日厉图南所说的“血魂锁”,他当时其实并未尽信。 那不过是一上古秘术,多年来只闻其名,厉图南所言未必为真,或许只是当时拿来自保,或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可这几日下来,他才觉厉图南恐怕所言非虚,况且—— 他既然说过不见厉图南,便说到做到,这些天任他如何威胁、求怜,都不曾松动,没去看过他,就连放灵识去附近探查都不曾有过。 可虽然如此,他却发现自己竟能隐隐感知到厉图南的大致方位,哪怕是他去裴沧海处商讨事务时,远隔百里,这感觉也不曾削弱半分。 此锁一成,命魂相连,恐怕不假。 顾海潮见他手抚左胸,紧张道:“师尊?” 百里平知他担忧自己,放下手没有多说,只问:“图南最近如何?”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对这样的大弟子,他竟也如此亲切相称。 顾海潮低了低头,“还和之前一样。弟子检查过,封印尚且牢靠。” 他顿了顿,后面的实在不想说,但不敢欺瞒,还是照实道:“他还是那样,给他的灵药不怎么喝,喝了也故意吐出来,每天几次吵着要见师尊,这两日的说辞是……” “他身体稍好,能下来床了,请师尊带他去阵眼处,暂时解开脐脉封印,或许能发现什么,他好戴罪立功,求师尊宽允。” 他说完,心想又是这般用烂的招数,师尊这次也必不理会,可谁知百里平思索片刻,竟然道:“嗯,那便解了他房间禁制,让他去阵眼处见我。” 顾海潮惊讶:“师尊?” “他身上要穴不必解开。” “……是。”虽则不情愿,顾海潮只能应下,拖慢了脚步往厉图南房间去。 --------- 今日又是云芷当值。 顾海潮慢慢走到时,她刚好开门出来,手中捧着一只空药碗,见到他脸色一红,忙道:“见过顾师兄。” “嗯。”顾海潮看向空碗,“他今天老实喝药了?” 云芷点头,又摇摇头,眼圈跟着红了,“大……他喝过之后,过不多久,好像肚子疼得厉害,挣扎半晌,就又全都吐了。” 顾海潮点点头,“你先去休息吧。” “顾师兄再见。”云芷低着头正要离开,却听顾海潮忽然在身后叫道:“等等!” 她忙顿住脚,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比起厉图南,顾海潮不苟言笑,又生得老成,因此虽则厉图南已经堕魔,但相比之下,云芷心中还是对眼前这位二师兄更害怕些。 当日不见天一战,她因为灵力太过低微,被安排在宗门留守,不曾见到那时的场景,不然这念头恐怕早已翻转过来。 顾海潮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凑在鼻下闻闻,又拿灵力一探,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递还给她,让她走了。 碗里只有些寻常药材,有几味似乎微带毒性,但于厉图南这般修魔之人,也很常用,没有什么异常。 “顾师弟既然到了,”门内忽然传来厉图南懒散的声音,“怎么还不进来?” 顾海潮眉头一耸,推门而入。 “不过是三处封印,何须每日加固?这么多年过去,师弟竟好像全无长进。师尊见了,不知要如何叹息呢。” 厉图南倚在床边,脸色灰白,仍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身上衣服已换了一身,只是这会儿胸口处又染上了几道药渍,不知到了明天还有没有人再为他带来新衣。 他见了顾海潮,懒得起身,拿话刺过他一下之后,便待要再开口。 顾海潮知道他又要老调重弹,不耐打断道:“师尊答应见你了。” “在阵眼处,你自去吧。” 厉图南猛地一怔,随后眉眼一动,像是滴入水中的彩墨,融融化开一般,笑了。 “敢不从命。” 师尊,刚刚的邀请,三体人已经回复了:补药答应,补药答应,补药答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