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猛地顿足,凝眉确认:“你说什么?水声太大我没听清。”
风意怀着他颈的无声收紧。他习武,耳力过人。她都能听清他的通知,他怎会听不清自己的告别。
不过是给她一次改口的机会罢了。
托着她腿弯的手臂肌肉紧绷,力道在收缩,他在等她的答案。
风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笑着重复道:“我说,你何时回京?我去送你。”
霎时间,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空。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暖春,却骤然堕入数九寒冬。风停了,远处的瀑布似乎亦被冻结,无了声响。虫鸟陷入冬眠,树林里寂静得可怕。
“你不跟我走吗?”他的声线平静无澜,却带着迫人的压力。
“我便不去了吧,”风意尽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待在这儿,挺好的。”
“呵,呵呵......”蒋行舟紧抿的唇滚出几声讽笑,猛地松开手放下她。
风意早有防备,双足落地,堪堪站稳。下一瞬,他已转身擒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暴风雪的眼眸。她在那里清晰地看见了愤怒、不甘以及不易察觉的受伤。
“绵绵,我昨夜还在哄着自己,只要你乖,以往种种我都可以不计较。”他唇角勾到自嘲的弧度,“原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临渊,我们好......”她试图让他冷静,两人体面地好聚好散。
“闭嘴!”蒋行舟声音陡然拔高,手指用力收紧。见她吃痛蹙眉,指腹边缘的细腻皮肤泛起了红,又下意识松了两分力。
不远处的一众侍卫与受惊的飞鸟同时转身,屏息凝神,不敢窥视。
“一介与本侯并无干系的庶民,”他盯着她,字句无情,“有何资格直呼本侯的表字。”
风意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扎透,疼得她眼眶发热。忍下泪意,她声音微颤:“侯爷能这般想,最好不过。”
她扯下他的手,后退一步,姿态标准地盈盈拜下:“从前是风意年幼无知,多谢侯爷大人大量,不予计较。往后,山水不逢,后会无期。风意祝侯爷青云直上,长寿长安。”
语毕,决绝转身,欲往山下走去。
胳膊却被一股巨力狠狠钳住。
“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我?”蒋行舟将她拽回,禁锢在身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满目阴鸷,“可惜,怕是要让风姑娘失望了。”
他捏着她的后颈,俯身贴近。炽热的呼吸落在她脸上,话语里却满含冰霜:“本侯最是小心眼,瑕疵必报。你既招惹了我,就别想轻易抽身。你想回京也好,不想也罢,你都必须跟我走。直到......”
耳边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宛如恶魔低语:“我玩腻了你为止。”
不过两日的温情而已,风意你怎么就忘了呢?他蒋行舟从来都不是能与之讲理之人。
极具侮辱性的话,浇灭了她对他最后的期待,也激起了她的火气:“然后呢?回京后,侯爷打算把我安置在哪里?”
她抬眸讥讽:“是藏在深巷、受尽世人唾弃的外室?还是你后院不得见人的贱妾?亦或是靖安侯府里夜夜与你媾和,无名无份的表姑娘?”
蒋行舟挟制她的手一松,目光难以置信地望她:“就因为这个?你当初不惜死遁?”
他怎么也未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风意偏头失笑,长睫敛下,掩住眼底的失望与荒凉。
看,他终究是不懂她的。许多底线与原则,她都曾明明白白地同他说过,可他不记得了。亦或是,他根本不在意。毕竟他是连丘大儒都赞誉过的过目不忘。
“风意,你扪心自问,”他蓦地又扣紧她的后颈,“我蒋行舟除了名份,什么没给你?”
“很多。”她平静道。
“比如?”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比如,尊重。比如,自由。”
“尊重?自由?”蒋行舟松开手,退后一步。像是听到天大笑话一般扯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毫不掩饰地嘲弄,“绵绵,这三年的如意是不是让你产生了什么幻觉?”
“你以为你如今得到的,你所谓的尊重与自由,真的源自于你么?”
“错了。”他清冽的声音带着蛊惑,丝丝缕缕地她的脑海,牵引着她的思维,“这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他温澈是这溪山县的县令,而你得到了他的庇护。”
他捏着她的下巴,力道不重:“否则,以你这张脸,就算你扮男装扮得再像,就算你是秀才,你也不可能过得安生。”
“温澈即将升迁调动,难道你也要带着贺芸和那个小丫头一起,跟着他四处漂泊吗?”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循循善诱,“绵绵,别傻了,跟我回京,只有我能护着你。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妥善安置贺芸母女,让她们一世无忧。”
风意的眼神出现了一瞬的恍惚,陷入他的逻辑。
是呀,这个世道多残酷。镇尾随时会被卖的妮儿,即将回家待嫁的王兰,还有贺芸,这些都是证明。
是的,她不过是有些幸运。恰好遇到了曾经她帮助过的温澈,而温澈又恰好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予了她三年的安稳而已。
对,跟他回去!
他是权倾朝野的靖安侯,他能提供更坚固的庇护,芸娘和央央也会过得更好。
“意意,你如此优秀,怎么会这样质疑自己?”
就在她即将溺在其中之时,大学室友李苗的声音轰然在脑中炸响。
风意原名风引章,在老家小镇一众“招弟、来弟、盼弟”里面显得尤为有文化,她也曾得意炫耀。
高三那年,从一个电视剧中得知,“引章”和“招弟”同义,只不过稍微文雅些罢了。
然后,那些令她不舒服痕迹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明明每次答应她的牛肉,放学却是风知章爱吃的羊肉;她热爱画画却被认为无用,他们转身给风知章报了钢琴,还是去市里学......
所以,风意成年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改名。父母唯恐不能再拿捏控制她,强迫她报在本地的大学,并扬言敢出省便不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于是,她自己去申请助学贷款,靠连轴家教才攒够第一学期的生活费。
大一时,她写了一篇网文小说。忐忑地发给室友,寻问她们写得如何。
李苗夸张地搂住她:“意意,你如此优秀,怎么会这样质疑自己?你是你们省的文科状元,你们专业的第一啊!”
安言神神秘秘地闭眼:“贫尼掐指一算,此乃金榜之作!”
许橙简言意骇:“仙品!”
毕业时,她们问她名字的含义,醉醺醺的她指天高喊:“因为老娘如此牛逼,自然要顺风顺意,逍遥自在。”
蒋行舟看着她双眼中的迷茫逐渐加深,就在她几乎要顺从点头的刹那又骤然清明。
风意缓缓勾起嘴角,双眸亮如骄阳,梨涡填满自信的明媚,晃得他迷了眼,乱了心,愈发想私藏占有。
她声音不大却自信坚定:“不是的,侯爷。我风意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归根到底,是我本身足够优秀,我的内心足够强大。”
“诚然,如你所言,这一切有宴清的原因,是他给了我机会。但,更重要的是,我有接住这个机会的能力和实力。”
“宴清?叫得倒是亲热。”蒋行舟阴森森地道。
“知己好友,唤表字有何不可?”
风意迎上他的目光,继续道:“你知道吗?那年参试,我有把握考案首的,只是怕麻烦,才把成绩控在了中游偏上。渝州乡试后,宴清把试题给我做了一遍,若我参考,解元也未必不能争。”
“镇中百姓敬我,初始或许有宴清的缘故。但日久见人心,我人多好啊,我尊老爱幼,我树人育德,我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我天然值得被尊重。”
“我感激宴清,没有他,我这三年当会艰难许多。但未必不能好好活着。”她抬手指了指脸,“若这张脸当真会招惹到了不能解决的祸端,大不了毁了便是,譬如现在。”
“侯爷,你比谁都请楚。我是风意,但不是那个小名唤‘绵绵’的风意。”
蒋行舟震惊于她知道自己已知晓“风意”的灵魂早已更换,将她箍得愈紧:“我说你是绵绵,你就是绵绵。”只有绵绵才未脱离他的掌控。
“是么?那绵绵初到侯府那两个月,侯爷怎地对她视而不见,冷漠得把人小姑娘吓得魂归故里。”
风意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自欺欺人,掀开他阴暗的内里。
“你想要一朵向阳而生的花,却偏要把囚至无边的深渊,把她驯化成你不喜欢的样子。最后,怪它没了当初的模样,弃如敝履。”
“临渊,”她温柔望着他,带着最后的柔情。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滑落,滴在他的掌心,“我不想成为那朵花。我们到此为止吧,给彼此留点美好的回忆。”
这一次,她转身离开时,蒋行舟没有阻拦。他僵立在原地,手掌攥成拳,握紧那滴冰凉的热泪,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尾泛起失控的猩红。
那抹柿色的裙角,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他心仿佛空了一块,猛地侧身踢在身旁一棵臂粗的小树上。“咔嚓”一声,树木应声而断。有两滴晶莹坠落,迅速没入脚下的尘土,了无踪迹。
“青峰,青崖。”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跟着她。”
荒郊野外的,他不放心。
那近在咫尺,本该共同欣赏的绝世美景碧波潭,他们终究,未能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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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