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室的暖气开得很足,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三下午,校园里安静得出奇。大多数班级都在上室内课,偶尔有零星的笑声从远处操场飘来,很快又被风声吹散。
鱼怜站在画架前,调色盘搁在旁边的矮凳上。她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专注得连呼吸都放轻了。画布上是一片正在成形的雪原——不是那种浪漫的、铺满柔软雪花的地面,而是寒冬深处被风刮得板结的冻土,雪粒像粗糙的盐粒般覆盖其上。
画面的主体是一棵枯树。枝桠以一种痛苦的姿态向天空伸展,没有一片叶子,树皮皲裂脱落,露出底下灰白色的木质。鱼怜用最细的勾线笔处理那些裂纹,每一道都画得缓慢而用力,仿佛能听见树皮在严寒中崩裂的声响。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没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影。
许静言站在三米外的书架旁,已经看了十分钟。
她原本是来还书的——鱼怜上周借给她一本关于特殊儿童艺术治疗的书。但当她走到美术室门口,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个专注的背影时,脚步就自动停住了。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没有发出声音。
现在她站在这里,看着鱼怜作画,看着她笔尖流淌出的寒冷与孤寂。那片雪原在画布上不断扩大,寒意仿佛能透过颜料渗透出来,让这间暖气充足的教室都冷了几分。
许静言的目光从画布移到鱼怜的手上。
那只握笔的手很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腕悬空,每一笔都带着某种决绝的力度。但许静言注意到,鱼怜的小指在轻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带来的肌肉疲劳。
她看着那颤抖的小指,又看了看画中那棵孤零零的枯树。
某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许静言向前走了两步,停在鱼怜身侧一步远的位置。她能看清画布上每一道笔触的纹理,能闻见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息,还有鱼怜身上淡淡的、像纸张和薄荷的味道。
“笔触里有寒意。”她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鱼怜的身体猛地一震。
画笔悬在半空,一滴稀释过的灰白色颜料从笔尖滴落,在调色盘边缘溅开小小的水花。她显然没意识到身后有人,整个人僵在那里,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许静言立刻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
“抱歉,”她压低声音,“我不是故意……”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回鱼怜的手上。那只握笔的手还停在半空,小指的颤抖更明显了。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许静言伸出手,指尖轻轻覆上鱼怜握笔的手背。
触碰的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许静言感受到鱼怜手背皮肤的微凉,感受到她骤然紧绷的肌肉。而鱼怜——她感觉到许静言指尖的温度,那温度比她的手暖得多,像一小块突然降临的阳光。
时间仿佛静止了三秒。
然后鱼怜猛地抽手,画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笔尖重重蹭过画布——
一道突兀的深灰色长痕,从雪原中央斜斜划过,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了整个画面。
空气凝固了。
许静言看着那道划痕,心脏骤然收紧。她慌忙缩回手,后退半步:“对不起,我……”
鱼怜转过身来。
她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呼吸有些急促,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惊吓,有慌乱,但最深处还有一种许静言读不懂的情绪。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美术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暖气片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声响,能听见窗外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钢琴练习曲。
然后,鱼怜的嘴唇动了。
没有声音,只有清晰的口型。许静言盯着她的唇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辨认:
“再——”
“碰——”
“我。”
三个无声的字,像三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许静言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她愣住了。
鱼怜说完这句话,自己也像是被吓到了。她的眼睛睁得更大,脸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甚至颈侧。她迅速转过身,重新面向画布,背对着许静言,肩膀微微耸起,像在等待什么判决。
许静言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道紧绷的脊线。
她的大脑在飞快运转——心理学背景让她本能地分析这个反应:是反讽吗?是愤怒的另一种表达吗?还是……
她看向鱼怜的耳尖,那里红得几乎透明。
许静言忽然明白了。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讽刺。那是一个习惯沉默的人,用尽勇气说出的、最直白的请求。
她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
深吸一口气,许静言重新走上前。这次她走得更近,近到能看见鱼怜后颈细小的绒毛,能闻见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学校里统一配发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伸出手,动作缓慢而清晰,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指尖再次触碰到鱼怜的手背。
这次不是轻触,而是整个掌心轻轻覆了上去。许静言的手比鱼怜的大一圈,能完全包裹住她握笔的手。温度从相贴的皮肤传来,缓慢而坚定。
鱼怜的身体又僵了一瞬,但这次她没有躲开。
“手很凉。”许静言轻声说,声音就在鱼怜耳畔,“画了多久了?”
鱼怜没法回答——她的手被握着,无法比划手语。她只能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墙上的时钟:从午饭后开始,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该休息了。”许静言说,但没有松开手,“这幅画……需要这么冷吗?”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画布。那道意外的划痕横亘在雪原中央,破坏了原本的构图,但也带来了某种新的可能性——像一道裂缝,像一线生机。
鱼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盯着那道划痕看了很久,然后,她的手在许静言的掌心下轻轻动了一下。
许静言会意地松开手。
鱼怜重新握住画笔,蘸了一点更深的灰色。她盯着那道划痕,笔尖悬在画布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许静言屏住呼吸。
终于,鱼怜动了。她没有试图掩盖或修改那道划痕,而是在它的基础上继续画——顺着那道斜线,她画出了另一棵树的枝桠。这棵树比原先那棵更细,枝桠更柔软,以一种依偎的姿态靠近第一棵树。
两道划痕交错的地方,她点了几笔嫩绿色。
不是春天的鲜绿,而是那种在冰雪覆盖下、依然挣扎着想要冒头的、极淡极淡的绿意。
许静言看着那几笔绿色在灰白色的雪原上绽开,喉咙忽然有些发紧。
鱼怜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画笔,转身看向许静言。她的脸颊还红着,但眼神已经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作品后的满足。
她抬起手,开始比划:
谢谢你。
许静言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我不该突然碰你,还毁了你的画……”
没有毁。鱼怜的手势坚定,它现在更好了。
她指了指那两棵相互依偎的树,又指了指那几点绿色。
许静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确实,那幅画虽然被意外改变,但现在的构图反而更有张力——孤寂中出现了陪伴,严寒中萌发了生机。
“你总是能让事情变好。”她轻声说,目光从画布移回鱼怜脸上。
鱼怜摇摇头,表示这没什么。但她眼睛里闪烁的光出卖了她——那是被理解和认可的喜悦。
窗外的阳光忽然强烈了一些,穿透玻璃上的水雾,在画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几点绿色在光线下显得更加鲜活,仿佛真的在生长。
许静言看着那些光斑,忽然开口:
“周末有空吗?天气预报说会是个晴天。我们……去看海?”
鱼怜的眼睛亮起来。她用力点头,比划了一个“好”的手势,想了想又补充:
我想看晚霞。
“那就看晚霞。”许静言笑了,“周六下午四点,我在校门口等你?”
鱼怜再次点头。这次她的笑容完全绽开了,像雪原上忽然绽放的花朵。
许静言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感觉自己的心脏又轻轻跳了一下。她想起刚才那三个无声的字,想起掌心下微凉的皮肤,想起画布上那几点倔强的绿色。
“那……”她后退一步,指了指门口,“我先去还书。你……记得休息,手别太累了。”
鱼怜点头,目送她离开。
门轻轻合上。
美术室里重新恢复安静。鱼怜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背——刚才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温度。
她转身面对画布,目光落在那两棵树上。
看了很久,她重新拿起画笔,在画面最下方、靠近画框边缘的地方,用极细的笔尖写下两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她的掌心很暖。
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写完,她放下画笔,走到窗边。
窗外,十一月的阳光正好。天空是那种清澈的淡蓝色,几缕云丝像被撕碎的棉絮,缓缓飘过。
鱼怜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温度。
那种温度,比暖气更暖,比阳光更直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