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半个时辰,纫女掀开了门帘,让身候在一侧,姜然怯羞地走出来。
掌柜愣在原地,嘴巴微张,揉了揉眼睛,“老天爷,这是行了换头之术?”
萧衍闻言,抬眸看向姜然。
粉绡衣料若雾,叠縠成裙,晕染霞色,衣袖广舒处,绣纹隐现,恍若仙娥云裳。
纫女细心地为她淡扫娥眉,唇点绛英,头饰金钿玉翠,钳珠缀华,鬓发垂落,与衣色相映,恍若月上仙娥临凡,清冷妍丽。
萧衍目不转睛地凝视她,仿佛坊中仅二人同在,姜然紧攥袖口,怯生地与他对视一瞬,她垂首紧张,问:“侯爷,我这身可是不妥?”
萧衍双唇微张。
“妥!”掌柜抢在萧衍前头欣喜张口:“这身衣裳穿在娘子身上如活了一般,甚是相称!”掌柜打眼一看萧衍,笑:“郎君瞧了再也移不开眼啦!”
萧衍喉结微动,闻言迅速移开了视线,尴尬地端起茶盏猛灌了半杯茶,若无其事地起身,从容道:“周序,付账。”
周序视线徘徊萧衍与姜然之间,嘴角忍不住上扬,麻利地掏出钱袋子。
姜然双手交握在前,垂首暗笑,紧随其后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景初王府前,王府管事在前引路,宴会设在穗华苑,男女分开入席。
姜然侧身看向萧衍,他迎上她的视线,道:去吧。”
姜然不安地随着女使前往穗华苑□□。
女使高宣:“承安候夫人到!”
姜然踏入花厅,厅中低于姜然位分的娘子起身施礼相迎,姜然微微点头应礼,景初王妃贺清澜含笑抬手迎她:“承安候夫人,请入座。”
打量的目光汇集在她身上,姜然的容貌出乎她们的意料,竟是一位标致的美人。
谣言的诞生往往是在人们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起初承安候府流传出去的消息是姜府庶女替嫡女高嫁侯府,经过多口散播,姜府庶女容貌丑陋,致使承安候在大婚当夜受惊,将她赶出了喜房!
谣言出自多张嘴,姜然一张嘴如何奔走澄清?
罢了,罢了,清者自清,姜然窝囊承下恶言,正如此刻面对高门娘子们投来不屑,倨傲的目光,她窝囊垂首低眸,眼不见心不烦!
弱者往往是群起而欺之的对象,以此彰显她们高人一等。
坐立对面的娘子微笑,问:“夫人,您这珠翠漂亮别致,与您衣袂相映,可否告知出自哪家铺子?”
厅中人闻言,噤声忍笑以待姜然的回应。
姜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大梁习俗,女子待字闺中须梳垂髫,待出嫁与夫君圆房后更梳为高髫,而姜然梳着垂髫,其中意味她们一看便知,借着询问珠翠之名,趁机讽刺姜然与萧衍有名无实,不得夫君之心。
姜然不擅应酬,局促结巴:“不......不过是随衣相配之物,上不得台面。”
“夫人此言差矣,与您甚是相配。”
话中饱含讥讽之意,姜然强颜欢笑。
贺清澜出身高门,又嫁景初王,贯来瞧不上小门小户,姜然一介庶女高嫁军候府第,打破了她心中尊卑贵贱的认知,因此她并未出言阻拦她人对姜然的暗讽,旁观看了一场好戏。
贺清澜拿捏着分寸,顾及景初王有意拉拢萧衍一事,忙打圆场:“诸位娘子,今日是游园赏花宴,我们也别在此处干坐着了,移步至院中观赏花色。”
众人挽手齐走,相谈甚欢,姜然独自一人跟在她们身后,背影孤寂,似乎与她们格格不入。
步行了一段,众人登上湖边上的水榭,跪坐案前观赏四方景色,姜然呆滞地看着对岸,正巧萧衍随着景初王李淮景一行人步入湖中栈道,朝着湖心亭走去。
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足以看清萧衍的相貌,姜然偏身单手托腮,旁若无人地盯着萧衍,皮囊上乘,脾性差了点。
这不能怪姜然有此评价,自二人相识至今,她对萧衍的印象归结为匕首架脖,冷言冷语,冷眼相待,若不是此刻观他全貌,姜然甚至对萧衍的相貌模糊不清,毕竟相见次数寥寥无几,偶尔匆匆一瞥。
或许是战场上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本领,萧衍察觉有人正在盯着他,他环望周遭,发现姜然正在水榭上痴痴地注视他,他也目光不移。
不好!被抓包了!
姜然慌乱地回过身来,动作之迅速,打翻了茶盏,幸而杯中茶水所剩无几,顺着案沿流落地上。
旁人掩袖嘲笑姜然的失礼,一位娘子笑意隐隐,道:“夫人,可是怕承安候跑了?”
“啊?”姜然来回地把这句话抿了几遍,方才明了其中之意,嘲讽伤人,滴水不漏。姜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回应。
姜然偏头看向萧衍,他坐立湖中亭,面露悦色,与他们侃侃而谈。
姜然无声叹气,这样的好脸色从未对她有过。
不仅萧衍没给她好脸色,外人也添乱给她难堪,姜然艰难地熬到了残阳西斜,踏上了归家的马车。
一向在萧衍面前正襟危坐的她,此刻别过脸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内壁上,透着疲软而无力之感,犹如梨花飘落水中,萧衍眉头微拧注视着她,过不多会,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姜然眼尾流下,在脸侧留下一道浅显的斑驳。
萧衍额心上挑,目光凝重,忽而开口:“周序,本候念起食语轩的芝麻松香饼了,改道食语轩。”
周序停住了马车,以为听错了。
萧衍一向严以律己,为了训练行军途中忍受饥饿的耐力,过了戌时便不再进食。
萧衍重复一遍:“改道食语轩。”
周序当即调转马车,姜然已经入睡,脑袋顺势靠在萧衍身上,身体的触碰使得她清醒过来。
姜然立即摆正身姿,茫然问:“到了?”
萧衍调整了坐姿,与她隔着两拳的距离,淡淡道:“还未,改道食语轩,本候许久未去了。”
“食语轩”三字宛如挂在枝头的青梅,姜然听之,咽了咽口水,眸中闪烁着向往期待的光芒。
尚在闺阁之时,姜然鲜少有机会外出,每逢节日,苏沁婉与姜可欣外出采买衣料首饰,便会带上她相陪,名为相陪,实际是拎东西,但姜然乐在其中,因为母女二人会去食语轩品尝美食佳肴,姜然也得以一饱口福,甚至她还研究了其中一些美食,自己亲手做了出来,比如那道芝麻松香饼。
小二单手掀开珠帘,端入一道芝麻松香饼,姜然微微倾身,如狸猫眸中泛光盯着盘中的烧鱼一般,只差没流口水了。
萧衍唇角微挑,拿起手边的乌木箸夹起一块,一手在下摊开掌心接残屑,缓缓送入口中。
萧衍动箸了,姜然也随之动箸夹了一块,待咀嚼片刻咽下腹中,姜然满足地点点头,犹如一只橘猫在冬日闭眼沐浴暖阳般满足惬意。
姜然的一举一动,萧衍尽收眼底,二人不语地首次同桌共食,成双归家。
月华如练,姜然轻盈地步入院中。
“二小姐,老奴等候您多时了。”
偏房里忽然传出熟悉的声音,姜然停住脚步,面色变了变,是苏沁婉的贴身嬷嬷。
房中烛火明亮,姜然似被审判的犯人一般,静坐垂首,绞弄着手指。
嬷嬷压着不满为她斟了一杯茶,带着质问的口吻,问:“二小姐,您怎么被侯爷发落至这么偏僻寒酸的院子?”
姜然抿了一口茶,眼神闪烁不定,在如实相告与扯谎隐瞒之间,选择了后者。
“侯府人多口杂,幸得侯爷体恤,允我这一处院落,使得如同在姜府一般,得一隅宁静。”
嬷嬷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姜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撒谎!”嬷嬷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姜然,面露凶色:“你既替了大小姐的好姻缘,做了侯府的主母,服侍侯爷收拢郎君的心,提携外戚乃你的分内之事!”
姜然不敢直视嬷嬷,嘴角下撇,心中涌上了委屈。
怎么不委屈呢?
自始至终,姜然只是姜家推出来的牺牲品,即便新婚夜萧衍震怒杀了她,姜府只怕带着笑脸将此事揭过,而今堂而皇之倒打一耙,寻她助力母家,姜然哑然失笑。
嬷嬷仗着苏沁婉给她撑腰,托大拿乔训斥了姜然几句,话题引到陪嫁嫁妆一事上。
姜家高嫁女儿,为了充足颜面,讨好萧衍,嫁妆多添了一份,家中几处最重要的田产和铺子也在陪嫁单子上,苏沁婉合计了许久,顺不下心头一口气,不能让姜然得了这份便宜。
姜然一步三回首地看着嬷嬷,眼里薄薄的悲凉浮现了出来。
嬷嬷端视着姜然,催促:“二小姐手脚麻利些,夫人等着老奴回府复命呢。”
四方漆盒小巧精致,姜然紧紧攥着,乞怜地看向嬷嬷。
嬷嬷视而不见,满眼只有她手中的漆盒,伸手用力抢夺,姜然似攥紧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倔强,咬牙发力。
“二小姐!”嬷嬷冲她瞪眼:“不属于您的东西莫要多做无谓的动作,强求不来!”
姜然仍然不肯撒手,她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只有嫁妆了。
嬷嬷松开双手,转而用力捏住姜然的一侧耳朵,面目狰狞,怒骂道:“贱蹄子!抓着好东西便不肯撒手了是吧?”她一边骂一边咬牙切齿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娘那个贱人抢我们夫人的丈夫,你这个小贱人抢我们小姐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