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夺卿卿(先婚后爱)》 第1章 001 大梁永宁三十五年,盛夏。 京都城内。 晌午的日光如旺盛的火苗炙烤着地面,滚烫的地砖冒出无形的热气,透过薄底的草鞋舔舐着脚掌,肌肤裸露之处火烧火燎,豆粒般大的汗珠渐渐浸透了衣衫,东直大街两侧被挤得水泄不通,百姓如潮水般涌动着,时而踮起脚,眯着眼眺望长街的尽头。 “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整条大街瞬间沸腾,他们眼睛一亮。 一队骑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出现在长街尽头,银色盔甲在炎热的日光下却泛着凛冽寒光,令人肃然起敬! 迎风翻动的黑底战旗上赫然绣着金色的“梁”字,百姓不禁往前挤动以求一览萧将军的英勇风姿。 骑兵队伍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紧接着一匹毛色焰红,鬃毛似燃烧的云霞的骏马闯入他们的视线,马背上的主人身披玄色盔甲,眼神冷肃,这就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萧衍。 “是萧将军!” 长街一时轰动,人声鼎沸,花瓣,彩绸如雨般落下,甚至有胆大的姑娘将香囊掷向他的坐骑,在热烈的欢呼中,萧衍策马至宫门,快步入宫,直奔常乐殿。 巍峨的长乐殿屹立在宫城的正南方,殿外的禁卫双手接过他的佩剑,他披甲跨步而入。 满朝文武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萧衍跪地行礼:“微臣萧衍拜见陛下!” 正襟危坐的永宁帝捋了捋浓密的胡髯,莞尔一笑:“萧将军请起!”他打量片刻,不吝赞许:“此次我大梁大败北宁,全仰仗大梁军士的无畏和英勇,萧将军作为主帅更是功不可没,颇有当年承安候的英气风范!” 萧衍唇角微抬,沉着道:“效忠陛下,捍卫大梁领土,实乃微臣及众军士的分内职责,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大梁之幸!朕之幸!” 永宁帝思虑片刻,忽而抬眸:“萧卿秉持承安候遗风,朕倍感欣慰,而今你已过及冠之年,即刻起承袭承安候爵位!” 萧衍跪地恩谢:“微臣多谢陛下隆恩!”他重重地磕头,抬头时掷地有声:“陛下,微臣斗胆请求一个恩典!” 他再次成为满朝文武的视野中心,永宁帝面露诧异,而后眨了眨眼:“萧卿但说无妨。” 萧衍抿了抿唇,沉静的声音令殿内的人听得清晰:“微臣求请陛下赐婚!” 不得了!稀奇事! “冷面杀神”自请赐婚!萧衍虽不在京都,但京都不乏对他的谈论,谁让他是家喻户晓的萧将军呢。 谈论内容无非是他在战场上英姿飒爽,作战勇猛,指挥妥当,还有他个人的私生活。这样家喻户晓的名人自然逃不过议亲成家的话题,京都不少世家高门欲招揽他为贵婿,暗中传递议亲的书信和画像装了一竹筐,但萧衍不为所动,渐渐地,吃了闭门羹的名门为了挽回颜面,在外散布萧衍患有隐疾,那方面不行!故而不近女色! 殿内闻言哗然,永宁帝顿了顿,笑问:“不知萧卿相中了哪家的贵女?” 萧衍双眸闪烁着坚定的目光,略有些腼腆:“太仆寺少卿姜大人之长女。” 姜廷清还处在看热闹的状态,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啊?” 满朝文武的视线转而挪移至他身上,他听到永宁帝成说:“既如此,朕就成萧、姜两家缔结姻缘之亲,全了这桩美事!” 姜廷清从朝堂上掐自己掐回到府中,隔着官袍也掐紫了大腿外侧一块,小门小户,突走大运,难免怀疑是不是陷入了梦境之中。 承安候怎会主动与他家缔结姻缘? 那可是承安候! 萧衍十三岁离京从军,在军中勤修苦练,摸爬滚打,凭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和过人的武艺出人头地,一路坐上了主帅的位置,是令敌**士闻风丧胆,本**士惧怕臣服的“冷面杀神”打起仗来甚至无视君主之令,追着敌**士猛打,连屠两城,将敌方十余位将领的头颅挂在城门上示威,是不折不扣的嗜血杀神! 年少搏得英名加身,承袭爵位,是京都世家名门闺秀的梦中情郎,高门大户争着结亲的贵婿,即便求请迎娶公主殿下也相得匹配,偏偏他求娶的是正五品之家的闺秀。 姜廷清在檐下晃晃脑袋,仰头看刺眼的日光,自言自语:“我怕不是被暑气冲了头?”他木然转身,正巧瞧见姜家主母苏沁婉正带着侍女入院。 “夫人呐,出大事了!” 苏沁婉知晓全貌,面露喜笑,起身揣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冲着他笑得更灿烂了,宛如一朵花在她脸上绽放:“老爷,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喜事!”她挽住姜廷清的手臂,催促着:“咱们快些准备妥当,改日去三清殿向三清真人还愿,赐予我们可欣这么好的婚事!” “夫人。”姜廷清攥着她的手腕,眉头轻蹙:“事有蹊跷!承安候与我们姜府素无来往,即便当年的旧宅置于承安候府后侧,但承安候夫妇已然不在,遑论交情?” 苏沁婉斜视了他一眼,方才还洋溢着笑意的眉眼,已染上几分嫌弃:“圣上赐婚,明媒正娶,难道那承安候请旨赐婚是要拐咱家姑娘去发卖了不成?”她的手指轻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老爷应当思虑我们姜家未来的锦绣前程,而不是纠结旧时事。” 这一戳仿佛神功现世,打通了姜廷清的任督二脉,他舒展眉头,喜上眉梢:“快去寻可欣,告知她这桩好姻缘!” 夫妇二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姜廷清的步伐也较往日轻盈些,绘声绘色地告知了当事人姜可欣。 姜可欣瞪圆了眼睛,呆滞地看着他们,唇瓣轻颤,说不出任何话。 苏沁婉眉开眼笑,看向姜廷清:“老爷,你看欣儿都乐傻了!” 姜廷清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微微偏头看向姜可欣,感叹道:“一转眼,可欣也到了出阁的年岁,这回的婚事可如你娘的愿了。” 苏沁婉掩嘴笑得更欢了,她正想开口,一声尖锐的爆鸣穿透她的耳膜,她下意识捂住耳朵并看向姜可欣。 “我不要嫁给承安候!” 姜可欣猛然站起,攥紧了拳头,身躯略微颤抖地看向他们,重说一遍:“我不要嫁给承安候!” 苏沁婉连忙起身把她按下坐着,惶恐地瞥了一眼姜廷清,他立即会意前去关上房门,苏沁婉暗自松了一口气,柔声问:“可欣,你为何不肯嫁与承安候为妻?” 姜可欣撇过脸去,眼眶通红,垂头看向地面,苏沁婉看了一眼姜廷清,他耸了耸肩,拧着眉头表示没辙,苏沁婉只得连哄带问,打开了姜可欣的话匣,她扯着苏沁婉的衣袖,泪眼盈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哀求着:“阿娘,你快劝劝阿爹,我不要嫁给承安候!” 姜廷清避开她的目光,苏沁婉耐心劝导:“欣儿,圣上赐婚,你若是不嫁便是抗旨不遵,我们姜家满门是要掉脑袋的啊!” 姜可欣着急地推开她,冲到姜廷清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爹,圣旨未下,一切还.......”她哽咽片刻,啜泣:“还有挽回的余地,您快进宫求求圣上收回成命。” 姜廷清面挂几分不悦,他初始沉浸在承安候为何求请赐婚的疑问中,而后经苏沁婉点拨,他恍然大悟!攀上承安候这棵新生茁壮的大树,未来的官运亨通!日日在家拜祖宗不如讨好未来的贵婿! 姜廷清板着脸,呵斥:“胡闹!天子之谕岂可朝令夕改?”他缓了一会儿,放软了些语气:“欣儿,承安候兵权在握又承袭爵位,是炙手可热的当朝新贵,若非他自请迎娶你,我们姜家的风水轮上百年也攀不上与承安候府的婚事!” 姜可欣倔强与他对视,哭诉:“承安候素来疯批乖戾,目中无人,阿爹难道忘记了吗?” 姜廷清陷入了沉思,他怎么会忘记呢?太仆寺隶属兵部,掌管大梁马政,为军队提供和调配战马是分内职责之一,太仆寺不在前线作战,哪知前线凶险,工作能拖则缓,一直没少吃萧衍的挂落,他递回京都控诉,叱骂太仆寺的折子数不胜数,太仆寺被圣上训斥罚俸,太仆寺上下对这位“杀神”敬而远之,当萧衍在朝堂上求请自家女儿,姜廷清恍如被一道天雷劈中。 “杀神”要与他家联姻,成为他的贵婿! 既然是未来贵婿,姜廷清为他辩白:“欣儿,承安候没错!爹在太仆寺当差多年,不得不自认太仆寺作风不正,行事拖延,战况瞬息万变,承安候所作所为也在情理之中。” 姜可欣不服气:“那他忤逆圣上,京都皆知,爹做何解释?” 萧衍是不可多得的军事天才,对战情有独到的见解,永宁帝连发圣旨命令不许深入敌人腹地,他却无视天子之令,带着部下追敌深入,连下两城,事后他脱下上身衣裳,军法处置自己,背部血肉模糊,找不出一块好的肉。 姜廷清被她看得心虚,辩无可辩,气急道:“你一介女儿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服侍夫君,打理侯府是为你的分内之事,不得妄议其它!”他拂衣起身,走至门口顿了顿:“夫人,改日我们去向三清真人还愿。” 不过两日,赐婚圣旨分别到了他们手中,周序捧着圣旨微微抬眸端详他的神情,忍不住开口:“侯爷,卑职已命人将侯府洒扫清净,依照礼制,您得行三书六礼的婚娶礼数,住在官驿恐多有不便。” 萧衍埋头于兵书,闻言不禁放下,揉揉额侧,带着些无奈:“那便回府吧。” 马车停在承安候府门前,萧衍掀开了车帘,积灰暗沉的府第匾焕然一新,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斑驳的大门重新上了一层朱漆,细嗅一下,依稀还闻到一股未散的漆味,仆役分为两列垂首站在府门外两侧恭候承安候回府。 萧衍踏步上阶,一股无形的威压使得他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原本想偷偷一窥承安候英姿相貌的婢女大气也不敢出。 萧衍面无表情,将要跨过门槛入府之时,却收回了脚。 他瞥到了几位熟悉的面孔。 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第2章 002 萧衍后退两步,斜眼瞥向他们。 几位资历深,年过及艾之年的嬷嬷和管事惶恐不安,再次屈身行礼,带着些颤音:“老奴见过候爷。” 萧衍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多年不见,几位的精气神不减当年。”他微微侧步转身:“本候不曾料到,你们竟还待在候府。” 他们掌心冒汗,垂首拧着眉,尽是讨好的口吻:“侯爷说笑了,幸得侯爷容纳,老奴们才有容身之处,自是不敢背离主家。” 萧衍闻言轻蔑地笑了,自顾自地踏入府中。 阔别多年,这座府邸与旧时不同之处便是整洁了些,仍然透着一股冷冽的气息,萧衍思索了一番,把这股冷冽的气息称作没有人情味。 他从孩提之时便生活在这座偌大的府邸,陪伴他身侧之人是几位嬷嬷和管事,大名鼎鼎的承安候于他而言不过是旁人口中的陌生人,他从未见过双亲,后来嬷嬷被他问烦了,便告诉他,他的父亲承安候战死,母亲诞下他不足一月也跟着去了,他是没人要没人疼的孤儿。 如若苍天不怜,便自行逃离这座府邸,十三岁的年纪他毅然报名从军,瘦弱的身躯小跑着紧跟队伍,走出京都城门的一刻,他头也不回。 身后是战友的父母姊妹兄弟在不舍抹泪送别,他不敢回头。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每每前线战事吃紧,或被委以重任之时,战友们总含泪默写一封家书,他从未参与过此事,战友欲将纸笔递与他,他只是摆了摆手,敷衍一笑之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那座偌大冰冷的府邸算不上家,而他也没有家人翘首以待他的家书。 萧衍回过神来,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他期待她入主侯府,与他组建一个真正的家。 他一介武将,全了三书六礼,满怀期待大婚之日早些到来,见到他的新嫁娘。 新嫁娘姜可欣在府中哭闹多日,甚至以绝食相逼,后来渐渐消停,终于平静地接受了这桩婚事,乐得姜廷清夫妇二人笑不拢嘴,张罗着去叩拜三清真人。 三清殿位于京都城外,山清水秀,烟雾缭绕,主殿后是一座山,茂密的竹林遍布山野,曲径幽静,清风拂来,淡淡的竹子清香沁人心脾,姜然被浓厚的檀香熏得有些眩晕,绕到后山透透气。 她大口吸入清新的空气,眼观竹海荡起一层一层的竹浪,闭目享受甚是惬意。 睁开眼睛之时,姜然忽而瞧到不远处的一丛竹林有两道身影,暴露的半边衣裳有些眼熟,她不禁静步靠近,听到了低沉的男声:“欣儿,你贵为姜府嫡女却为我舍下一切,我此生此世定不负你!” 姜可欣娇嗔道:“寰郎,此话当真?” 男子牵起她的纤手,深情款款地在她娇嫩的手背落下一吻。 姜可欣垂首泛笑,嗔怪道:“寰郎,你讨厌~” 书生打扮的男子含情脉脉地抚摸她的粉颊,与她**:“我若不孟浪,你还不心悦我呢。” 姜可欣轻咬朱唇,佯装推开他的手,娇羞道:“瞎说,我是属意你的才华。” 男子轻点头,与她十指相扣:“马车在山脚下,我们走吧。” 姜可欣往三清殿的方向看去,眼含不舍,姜然迅速地蹲身在一处草丛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远,姜然站立山腰,目睹姜可欣与情郎上了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姜可欣一走,姜府近乎乱成一团。 苏沁婉攥着姜可欣放置在嫁衣之上的诀别信,泪水如决堤一般,泣声唤道:“欣儿,我的欣儿啊!”她不顾仪态扯着姜廷清的衣袖:“老爷,您快派人去把欣儿找回来啊!” 姜廷清烦恼地甩开她的手,低声呵斥:“夫人,你小点声!此事传出去,姜家满门性命不保!” 苏沁婉忍住了哭声,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祈求一家之主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法子解了燃眉之急。 姜廷清惴惴不安,来回地踱步,起起坐坐,视线紧盯着赐婚圣旨,烛火燃烧过半,他终于瞧出了些许不同。 圣旨措辞中的“沈家女”下边隐约画上了一条墨迹横线,姜廷清攥皱了圣旨一角,沉思半刻忽而恍然大悟!他欣喜若狂戳着“沈家女”三字,近乎癫狂笑着:“夫人,我们姜家有救了!” 议事厅里外的仆役被遣个干净,姜然缩着双肩,双手交握在膝上,垂首不语。 苏沁婉幽怨地凝视她,她一向不喜欢这个庶女,每每看见她就会想起丈夫年少时在外厮混养了个外室,外室病故她为了姜府名声不得已接纳她的女儿入府,如今她还要顶替亲出的女儿替嫁入侯府,享受泼天的富贵,她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一声,冲着姜廷清甩脸子。 姜廷清面部抽搐了一下,赔笑打圆场:“夫人,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让然儿替嫁。” “替嫁”二字使得姜然猛然抬头,眼中闪烁着惊讶和恐惧。 她的眼神使得姜廷清错愕片刻,继续述说:“然儿替嫁是保全我们姜家的万全之策。” 苏沁婉冷眼看向姜然,她立即受惊似的低下头,苏沁婉目光倨傲:“这般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与你那外室的娘如出一撤。”她讽刺一笑,视线挪移至姜廷清身上:“老爷贯来心悦这等做派。” 姜廷清皱起眉头,求饶着:“夫人,火烧眉毛了,这些容后再议。” 苏沁婉调整了一下坐姿,睥睨着姜然:“明日便是你与承安候的大婚之日。”她从袖中取出一捆麻绳扔向姜然,落在她的面前,吓得她下意识紧缩身子,双手护着脑袋要害之处,苏沁婉笑容阴冷:“上花轿还是自缢,你选一个。” 姜廷清目瞪口呆,身躯自觉地挪移试图离苏沁婉远点,颤声道:“然儿,你就应承了这桩婚事。” 回应他们的是姜然带着惊吓的连连点头。 点头替嫁那一刻起,姜然惶恐不安,天还未泛亮,她便坐在妆奁镜台前梳妆,年迈而多福的嬷嬷慈祥地笑着为她挽起发髻,瞧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开解道:“娘子,今日是大喜之日,新妇须得面带笑容,往后的日子才会过的如花儿一般灿烂。” 姜然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眉头仍未舒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活像哭丧似的,但外边人声热闹,府中上下为这桩婚事忙碌着。 无人在意她的悲欢,只是一味叮嘱和恐吓她礼成之前谨慎小心,万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天明,朝晖倾洒在红绸灯笼上,府中喜色更甚,锣鼓喧闹,唢呐震天,祝贺声声声入耳,承安候前来迎亲,姜府送女出嫁。 姜然忐忑不安,登上马车之时为了护住红盖头,险些踩空了车蹬,幸而萧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不敢低头,掌心感觉到他的手有些粗糙,长了一层茧子,虎口处的茧子尤为最厚。 她在马车内交手缠绕,心乱如麻,但已无回头之路。 牵着同心结与萧衍步入喜堂之人是她。 与萧衍拜堂礼成之人是她。 与萧衍成婚之人是她。 从此,姜然是萧衍的结发妻子。 即便如此,姜然悬着的心越发不安,她坐在黄花梨凤纹拔步床上,如坐针毡,她攥紧了衣袖一角,织金缎被她掌心的汗水沾湿,她在等待他的到来,亦或是命运对她的宣判。 人声渐弱,宾客渐散,萧衍来了。 婢女为他打开房门,姜然往里缩了缩,隔着红盖头,她只看到模糊的身影站在房门外,听到他朗声道:“你们下去领赏吧。” “恩谢侯爷。” 随即,萧衍跨步入内,转身关上了房门,姜然不觉用力咬唇,眉头紧蹙,瞳孔微缩,放缓了呼吸。 萧衍朝着她走去,脚步忽而顿了顿,转而走向茶案,连灌了三杯茶,他缓缓转身看向坐在拔步床上的妻子,思绪飘回了多年前的冬日。 那年冬日罕见地格外寒冷,彼时九岁的萧衍团缩着瘦小的身子靠在后院的狗洞一侧,身上的鞭伤渗出鲜血,片刻凝聚成血珠,他倔强的眼神中泛着泪水,低头伸舌舔舐血珠,埋头进膝窝任泪水流淌。忽而他听到一墙之隔传来女童悲戚的嚎哭声,哭声融入风中,震得院中的梅花簌簌而下,女童登时止住了哭声,仰头伸手去接掉落的梅花瓣,残留着泪痕的脸绽放与梅花一般美丽的笑容。 萧衍伏低身子,脸颊几乎贴在地面望见了这一幕,不禁被她捧花雀跃的模样所感染,唇角不觉上扬,伤口的疼痛也缓了些。 女童转身之际瞧见他如小鹿般湿润的双眼,凑近蹲下与他对视片刻,从袖中掏出了手绢递与他:“你的脸脏了。” 自那天起,她时常通过那个狗洞给他送一些吃食,隔洞聊天,背书。有一天,她送来了一个肉包子,不舍地趴在地上与他告别:“爹爹升官了,我们要搬去新的宅子了,往后我就不能给你送吃食了,你会不会继续饿肚子?” 萧衍眸光一沉,面露不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唤姜可欣。” 多年来萧衍未曾有一刻忘记这个名字,他战功赫赫,承袭爵位,这样的身份迎娶她便不算委屈了她。 思绪回至现下,萧衍一贯冷峻的脸上浮现笑容,他局促地同手同脚走向她。 第3章 003 萧衍停在拔步床前,罕见地露出痴笑,郑重地整理衣冠,喉结上下滚动,他深呼一口气,手腕略有些颤抖地探向盖头。 盖头被温柔掀落,萧衍笑容凝滞了,而后垂下唇角,眸中恢复往里的冷峻,警惕心使他瞬时俯身掐住她的脖子,厉声质问:“你是谁?竟敢冒充本候的新婚妻子!” 姜然被迫仰头与他对视,乌黑的双眸闪烁着恐惧的泪花,勉力从咽喉里吐出话语:“我......我是姜然。” 萧衍非但没有松了力道,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姜可欣呢?” 姜然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求生意识克服了恐惧,她双手胡乱拍打着萧衍的手臂:“放.......放开我。” 萧衍松了力道,毫不怜惜:“你若是不如实交代,本候今夜杀了你!”话刚说完,他反手从大腿外侧抽出一把弯尾匕首,架在她白皙的颈侧:“本候的耐心有限,快说!” 姜然浑身颤栗,洁白的牙齿不禁上下交碰,用力地攥紧拳头,磕磕绊绊说出实情:“嫡...嫡姐不知所踪,寻遍京都也无...无果,婚期已......至,家中只得出此下策。”她垂眸不敢看他的神情,但也感受到他的目光化作了利刃。 萧衍阴冷肃杀地盯着她,如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一般,轻蔑笑了笑:“好个胆大包天的姜府,竟敢戏弄本候,你们若寻不到姜可欣送回给本候,本候让你们姜府付出所不能承担的代价!”他凑近她的脸庞,仿佛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一般,沉声道:“抗旨不遵,戏弄君候乃是死路一条。” 姜然深知无人能救她,唯有自救。 她脖颈动了动,锋利的匕首划破她白皙娇嫩的肌肤,鲜血登时涌出,她咬紧了牙关忍痛,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了圣旨,含泪怯懦地举起来:“侯爷不能杀我,姜府不过是遵旨行事。” “一派胡言!” 深邃的眼眸凛冽深沉,萧衍此刻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温热的鲜血顺着手中的匕首染红他的掌心,他垂眸看了看:“你当真以为本侯不会杀你?” 泪水溢出通红的眼尾,姜然垂眸泣声道:“侯爷一看圣旨便知。” 二人身体距离几乎贴近,萧衍感觉到她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短刃向外挪移了分寸,他信了几分,厉声令道:“周序,取圣旨来!” 红烛明亮,两道圣旨摊开在茶案上,萧衍俯身逐字核对,无暇顾及姜然,红盖头被折成方巾绑住了她的双手,她一动不敢动地等待着他。 两道圣旨上的措辞皆是“沈家女”,姜然虽出身低微,但也是姜家过了明路的庶女,当得起一句“沈家女”。 姜可欣正是发现了这一措辞漏洞,遂起了逃婚的心思,她唯恐给家中招来灭门之祸,临走前用描眉黛笔在“沈家女”三字底下画上一条隐约的横线。 人到绝境逢生机,姜廷清与苏沁婉再三思量也明白了其中一些门道,壮着胆子把姜然送上了花轿。 承安侯萧衍要议理,便跟圣上去议吧。 萧衍黯然而轻嘲地一笑,他私以为圣上与姜家摆了他一道,猛然拿起圣旨,向后怒甩。 妆奁台上的镜子被砸裂破碎,打破了侯府的宁静,周序及廊下的仆役垂首噤声,他们不敢抬头去探望喜房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姜然受惊紧闭双眼蜷缩着身子,萧衍眼眶通红地走近她,单手撑着床沿,一手帮她解开束缚,眼神阴翳,低沉道:“既是圣意,本侯自当遵旨。” 盖头随着萧衍起身的动作甩落在地,他唇角牵起一抹邪笑,高声令道:“来人!把夫人请出去!本侯要歇息了!” 姜然闻言,含泪错愕地看向他,她就这样被嬷嬷女使架出了喜房! 新婚夜!她是新嫁娘!竟然被请出了喜房! 罢了,罢了,小命要紧,换一间房间……换柴房也能睡。 柴房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响,姜然猝不及防被推入,踉跄地摔在地上,即便隔着织金缎,掌心也被擦伤了。 “嘶!”姜然发出痛苦的呻吟,四下寂静无声,脖颈上的伤口在发疼,她撑地起身拿起柴刀来回切割衣裳下摆,紧皱着眉为自己包扎伤口,忽而一只肥硕的蜚蠊扑动着翅膀朝她的脸庞飞来。 “啊!” 姜然闭着眼睛胡乱挥舞着手掌,惊恐喊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蜚蠊消失不见,姜然渐渐平静下来,一番折腾牵动着脖颈的伤口,她感觉到一阵温热从脖颈处流下没入衣领里,她抬手去摸,赫然的鲜红使她掌心的纹路更清晰了,与此同时,豆粒般大的泪珠滴落掌心,晕染不开些许血渍。 她坐在地上屈起双膝,趴在膝上用力地捂着嘴,无声地痛哭。 新婚夜被扔到柴房过夜,这是闻所未闻的冷待,姜然深知或许天亮伊始,她会成为京都城中最大的笑话。 天微微泛白,所幸柴房的门没被锁上,姜然穿着残缺脏污的喜服走出来。 寅时,侯府中的仆役已开始浆洗衣裳,洒扫庭院,他们面带异色地偷瞄姜然,在行礼与不行礼之间犹豫片刻,淡淡施礼:“夫人。” 姜然一路寻至东厨,束起宽大的衣袖,开始熟练地准备早膳。 出阁前,嬷嬷再三叮嘱她,新妇入门第二天,须得为公婆,夫君做一顿早膳,彰显温婉贤惠。 萧衍无父无母,姜然无须拜见公婆奉茶请安,但“杀神”也是人,还是夫君,他得吃早膳。 姜然一夜未睡,认真思虑了此事,她不能失了礼节。 嬷嬷和婢女驻足在膳房外看姜然忙碌的身影,不禁嘀咕:“你们说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嬷嬷冷眼打量姜然,“噗”了一声,口中吐出看不出是什么瓜籽的籽壳,尖酸道:“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怎么还有脸呆在侯府?换了我,夜里寻一根麻绳吊死在柴房了。” 打水路过的几个婢女也多嘴闲聊:“我听说她是姜家的庶女,母亲生前是姜大人养在外头的外室,因着姜家祖母护着姜大人又瞧着家中人丁稀薄决意接回她,姜家主母看在婆母的份上,气得脖子粗也得忍气吞声接她回了姜家。” 府中众人对姜然的态度又刻薄了几分,这些高门大户的仆役,嬷嬷,婢女个个是人精,惯会看主子的眼色行事,昨夜萧衍大发雷霆,只命人将姜然请出寝居,但她们毫不犹豫把她扔进了柴房,以此企图讨得萧衍的欢心,婢女们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夫人不得宠,侯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指不定自己也能爬上侯爷的床,做了高门大户的妾室,摆脱做婢女的命。 朝阳东升,热气腾腾的肉糜粥、枣糕、黄豆研磨的豆浆出锅,姜然细心地擦拭瓷碗边沿,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朝着花厅走去。 萧衍着一身玄色窄袖劲装,眼下略带着些乌青,在院中板着冷脸练剑。 周序在一侧观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侯爷,您已练了两个时辰,现下已是卯时一刻,该用早膳了。” 萧衍剑风凌厉,院中的几株凤羽落金池长势正盛,花色迷人眼,剑尖掠过,一片片花瓣落地,茎干之上光秃秃。他翻转手腕收剑,随即扔给周序,周序为他奉上娟帕,擦拭汗液,只一会儿,娟帕已被汗液浸透,萧衍正欲往回走,脚步顿了顿,他回身望去。 姜然正端着托盘步入廊下,他面色一沉,眸光阴冷地注视着她信步走来。 他当真是“杀神”,姜然垂首不敢看他,轻轻放下托盘将早膳端至他面前,随即双手交握,垂首候在一侧。 萧衍的目光扫过早膳,面上并无悦色,他拿起瓷勺搅动着肉糜粥。 姜然的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心中直打鼓,七上八下的,他若是不喜欢,会不会将肉糜粥泼向自己? 姜然深信,萧衍做得出此等举动。 萧衍品尝了一口,将瓷勺随手扔在平头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然身躯随之一抖,不觉地皱起苦脸。 还好,还好!肉糜粥没有泼在脸上,瓷勺也没有砸在脸上,平头案是木头,不会喊疼。 萧衍的手指叩击着案面,微微侧头冷眼打量她,肃声道:“往后没有本候的吩咐,你不许踏入本候的寝居半步!”他利落起身离开,跨出门外之时,忽而驻足,刻薄道:“你做的肉糜粥味道极差,简直令人食不下咽!你既是庶女,从今日起,你便前往柳嬷嬷的私学学习如何做一位侯府主母!” 待他走远,姜然身子一软,扶着椅背大口地吸气。 周序待她缓了片刻,开口请道:“夫人先行离开吧。” “哦,哦!” 姜然步履匆匆离开萧衍的寝居,她回想起萧衍方才的话语,“学习如何做侯府主母”萧衍这是承认了她侯府夫人的身份! 姜然忽而有些眼眶湿润,驻足在石子夹道上,环视着周遭,酸楚涌上鼻头,红了鼻尖。 姜府于姜然而言是一座樊笼,自她被接回府中,处处被嫡母嫡姐打压欺辱,不是辱骂她过世的阿娘便是辱骂她,骂她是天生的贱蹄子,戏子的贱种。 有意照拂她的祖母在她回府不及三年就逝世了,父亲软弱无能无法照拂她,若不是替嫁入侯府,姜然会被苏沁婉随意许配给年逾四十的高门老爷做妾室,谋取富贵钱财。 姜然心知肚明萧衍的心上人另有她人,并非是她。无论萧衍如何待她,总归承认了她的身份。 终于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姜然含泪露笑,握拳给自己鼓劲:“那就去学!” 前期苟一苟小星星[让我康康][让我康康]申榜之后,随榜更新,入V后日更[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 第4章 004 柳嬷嬷在长公主身边服侍数十年,到了及艾之年,长公主念她劳苦功高便让她告老了,可她一辈子伺候惯了人,归家后亦闲不住,一合计,在家中创办了私学,专门教导女子礼仪,插花点茶等雅致之技。 京都世家名门皆存了将女儿嫁入高门,亦或送入宫中的心思,闻讯,争着抢着将阁中姑娘送至柳嬷嬷的私学,她深谙宫廷秘事,如若得她教导一二,无疑是锦上添花! 柳嬷嬷的私学设在百花园中,园如其名,姜然踏入伊始,犹如赴一场游园会,大门两侧的墙沿下种满了向上攀爬的凌霄花,枝干粗壮,花朵蓬盛,与黛墙相辉映,仿佛步入一幅画卷中,往前走,是一条鹅卵石铺设的小径,青草翠绿,长春花筑造了高大的拱形花门,缓步走过,花香扑鼻。 柳嬷嬷授课的连荷斋设在荷塘边上,门窗敞开,荷花摇曳,莲叶起伏成浪,一阵阵清香随风入堂令人心神愉悦。 柳嬷嬷今日教授的是点茶。 姜然遵照柳嬷嬷教授的步序进行,可沫浡始终点不厚,旁人却白云浮盏,溢盏而起。 柳嬷嬷手拿藤鞭慢步检验她们的成果,时而欣慰点头,时而莞尔一笑,姜然坐立不安,瞧着她的脚步停留在案前,姜然心下一慌,微缩肩颈,生怕藤鞭抽打在身上。 毕竟,苏沁婉曾多次用藤鞭抽打过她。 柳嬷嬷眉头紧蹙,藤鞭敲击她的平头案,厉声问:“你是哪家的娘子?” 姜然还未开口,一旁的娘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开腔揶揄:“嬷嬷,她便是近来闻名京都的承安候夫人。” 坏事传千里,姜然在侯府中养了几日伤,姜府庶女替嫁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承安候这样的郎君被姜然占有,莫说世家贵女咬牙切齿,愤愤不平,京都坊间的百姓也为承安候感到惋惜,他理应配世家贵女。 姜然手足无措,羞愧得头垂的更低了。 柳嬷嬷打量着她,忽而呵斥:“夫人,您的坐姿不成体统!” 一声呵斥,吓得堂中众人也不觉调整坐姿,姜然猛然展肩挺直腰背,微微抬头直视柳嬷嬷。 柳嬷嬷手持藤鞭轻点她的肩膀,厉声道:“夫人,您是承安候明媒正娶的夫人,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承安候的脸面,您这般姿态不免让旁人看了承安候的笑话。”她的藤鞭滑至姜然背部,“夫人,再挺直一些!” 姜然腰身往前,背部完全挺直。 柳嬷嬷收回了藤鞭,目光落在建盏上,语气缓了些:“夫人,您可是头一回点茶?” 姜然怯懦地点头:“回嬷嬷,是。” 堂中响起一阵讥讽的笑声,她们皆是世家贵女,豆蔻年华之时,家中便有嬷嬷教导,经过多年的练习,自是熟练。 姜然脸颊染上了绯色,她只想挖个地道速速遁逃,躲到无人的角落,哪怕是侯府的那间柴房也足以收容此刻的羞愧难安。 柳嬷嬷凌厉的目光扫过她们,堂中霎时肃静,方缓缓开口:“夫人,今日下了学,你就多留一个时辰在堂中独自练习点茶。”说完,婢女宣道:“诸位娘子,夫人,请下学。” 堂中诸位娘子齐声道:“柳嬷嬷慢走。” 婢女前来搭手搀扶柳嬷嬷离开。 柳嬷嬷走远,贵女们围拢在姜然周围,她们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轻蔑:“夫人,你的手不适合点茶等高雅之事,您当在庖厨洗手做羹汤啊!” 嘲笑声更甚了,姜然扑闪着那双莹如水般的眸子,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开始点茶的步序。 “你们瞧她蹩脚的手法,点出来的茶汤你们敢喝吗?” “便是倒贴我金子,我不稀得喝她的茶汤。” 姜然耳畔充斥着她们的冷言讥讽,直至她们觉得没趣了才自行离开。 姜然埋头苦练了一个时辰,脖颈手腕见酸,她抬头望向外边,墨云沉沉,狂风渐起,六月天易变,晌午离府时艳阳高照,现下大雨将至。 狂风拍打着门窗,姜然起身关好,堂内暗沉了下来,她靠在门背上放松了紧绷的身躯,揉揉手腕,直直盯着那些建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起身归位再练,直至百花园内灯火通明,她才离开。 园外并没马夫等候,姜然自我抚慰,兴许大雨滂沱不便出门。 姜然没有原地等待,沿着长街一路步行回候府。 大梁战胜北宁后,京都便解开了宵禁,长街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摊贩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茶楼酒肆里尽是品茗交谈,把酒言欢的客人。 承安候府的马车缓缓穿梭在市井之中,萧衍靠在马车内壁上,面露疲惫,他不禁揉揉额角,罕见地埋怨道:“户部那群老东西话太多了,徒劳掰扯了一日,账目到底也没算明白!” 周序的脸色也尽显疲态,深有同感:“侯爷,向来听闻户部诸位大人唇舌伶俐,今儿个总算领略到了。” “仗打完了,户部勒紧了钱袋子,秋冬两季的军饷且得拖延一阵。”说到这里,萧衍也不由得无奈,他掀开了车帘,望着长街的夜景,周序颇有眼色接替他拉着车帘,过了一会儿,萧衍瞧见了桂花糕摊前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然半日没有进食,走着走着被街头摊贩小食吸引,四下并无相识之人,她壮着胆子靠近一家桂花糕点摊,忍不住掩袖吞咽了口水。 摊贩热情招呼她:“娘子,我们家的桂花糕是老字号,来一份?” 姜然从袖中摸出碎银递与他,眼里荡漾着一丝期待:“那便来一份。” 摊贩喜滋滋接过碎银,朗声道:“好嘞!” 姜然一心专注着他拾起桂花糕的动作,并未注意到缓缓靠近的侯府马车。 萧衍沉下脸来,眸色犀利,询问周序:“她怎会在此?” 好问题!可惜周序也不知道答案,只得如实回应:“侯爷,卑职也不清楚夫人为何出现在此处。”他快速偷瞄一眼萧衍的神情,补充:“夫人兴许是嘴馋了。” 姜然捧着桂花糕,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块,一边吃一边走,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马车。 马夫挥起马鞭,呵斥:“快些闪开!” 姜然闻言回头,马儿的嘴筒子近在眼前,她受惊地往后连退几步,身形不稳摔坐在地上,疼痛自尾椎而涌上头顶,“嘶,好疼!” 姜然皱脸撑着双手起身,试图去拾起那包桂花糕,可马车无情碾过,桂花糕瞬时被压扁,与地面紧紧相贴。 姜然惋惜跺脚,苦脸嘟囔:“驾着马车也不看路!” 话音刚落,马车停了下来。 姜然以为对方听到了她的话,停下马车欲与她算账,她连忙捂住了嘴巴。 只见马车前头下来一个人,是周序。 周序上前躬身行礼:“夫人,侯爷在马车内,您请。” 姜然猛然一惊,慌乱地摆摆手:“周护卫,不劳烦侯爷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成。” 周序正欲开口,车帘被掀开一角,威严低沉的声音传出:“上马车!” 姜然老老实实上了马车,内心叫苦不迭,与“杀神”同乘,宛如被施了定身的法术,大气也不敢出。 萧衍眯起眼眸打量她,她似乎在发抖。 “这个时辰尚未回府,你去哪了?” 姜然眉心微跳,诚惶诚恐道:“回侯爷,我去柳嬷嬷的私学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羞愧道:“因学得不精,被柳嬷嬷留堂加以练习了。” 萧衍闭目,却没让姜然松懈一分,一路紧绷回至候府。 二人不同道,即将分道扬镳之时,姜然鼓起了勇气请示:“侯爷。” 萧衍意外地看着姜然,她见他如见凶神恶煞,浑身战栗,这会儿倒主动唤他。 “何事?” “可否允我一个偏院?” 萧衍不知姜然被嬷嬷婢女扔到了柴房,更不知她这几日一直委身在柴房,只当她是寻常询问意见,淡声应道:“随你。” 姜然施礼:“恩谢侯爷。”待他走远,姜然放松了身子,擦拭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姜然搬进侯府西南边一处荒芜的院子,她长舒了一口气,夜里终于不用再担心恶心的蜚蠊从某个角落里爬出来袭击她,再留下恶臭难闻的黑色粪便。 这处院子还有一个益处,也是姜然选择的原因。 萧衍居住在侯府的东北处,两处距离较远,姜然打心眼里不想在萧衍面前出现,唯恐不觉触了他的逆鳞,脖颈处的伤口还未完全恢复,姜然记吃记打,每日准备好早膳,托人送到萧衍的寝居。 龙舟香漏发出响亮的落盘声,寅时已至,姜然利索地准备早膳,打扮艳丽的婢女将早膳送往萧衍的寝居,在不远处瞧见还在院中练剑的萧衍,婢女将早膳置于石凳上,抚鬓整发,步伐婀娜走进寝居,柔声恭请:“侯爷,早膳已为您备下了。” 萧衍沐浴更衣,坐在案前如常地打量早膳,今日的早膳与往日不同,软糯的松香饼上撒着一层白芝麻,令人食欲大增。 萧衍尝了一口,竟点头称赞。抬眸问候在一侧的婢女:“这松香饼出自何人的手?” 婢女当即揽功:“回侯爷,这是奴婢亲手所做。” 当事人姜然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准备出门前往柳嬷嬷的私学,全然不知功劳被人顶替,倒是惊吓突然而至。 周序出现在她面前,恭请:“夫人,侯爷今日与您一道出门。” 这真是平地一道惊雷! 第5章 005 过不多会,“惊雷”萧衍来了,他先行登上马车,姜然紧随其后。 姜然不敢贸然开口问他为何一道前去百花园,若是中途被扔下马车,导致迟到,柳嬷嬷一定会拿着藤鞭用力抽打她的掌心,想到这里,姜然不禁收拢手指,打了个寒颤。 萧衍尽收眼底,缓缓开口:“柳嬷嬷乃是本候与姜......”他顿了顿,“与你的半个媒人。” 姜然闻言,惊愕地抬头,随即心虚地垂下,她不敢接话,哪怕百花园已经近在眼前,被扔下马车也无妨了。 萧衍瞧她心虚,刻意重提:“本候与你嫡姐姜可欣的三书六礼皆是由柳嬷嬷一手操持,本候虽未......”他止住话音,玩味儿地注视她,夹杂着一丝阴翳:“本候虽未娶到意中人,但于情于理也应当面向柳嬷嬷致谢。” “应......应该的。” 萧衍的一番话令姜然心下一紧,手心直冒冷汗。 萧衍不欲与她一道同去拜访柳嬷嬷,分开之时面露不悦。 姜然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后背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往前踉跄摔倒在地,抬头拍手瞧见身后的贵女唇角微勾,昂起下巴俯视她:“呀!一时不慎撞倒了承安侯夫人,你没事吧?” “无……”姜然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承安侯在前头!” 萧衍闻声回望,目光掠过尚未起身的姜然,仍旧冷脸。 姜然被他这么一看,连忙起身拂衣。 一路上姜然听着贵女们盛赞萧衍,言语间充斥着倾慕,全然不把她这位承安侯夫人放在眼里。 罢了,本就是强扭的瓜,姜然独自一人默默练习点茶,等候柳嬷嬷上学授课。 柳嬷嬷搭着婢女的手腕上前迎接萧衍,施礼:“老身见过侯爷。” 萧衍伸手虚扶她,翩然有礼:“嬷嬷无须多礼。”他偏头递了个眼色,周序抱着几份谢礼上前:“嬷嬷,这是侯爷的一点心意。” 柳嬷嬷和蔼一笑,身旁的婢女会意,接下了谢礼。 柳嬷嬷侧身抬手恭请:“侯爷,入内喝盏茶吧。” 议事厅内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打眼一瞧,墙沿下摆放着多盆茉莉花,枝叶繁茂,修整有形,洁白的花朵绽放其间,为这炎炎夏日提供了几分淡香。 萧衍收回视线,婢女奉上了一杯热茶,他浅尝了一口。柳嬷嬷眉眼带笑注视着他:“侯爷今日莅临寒舍,不仅仅为了探望老身吧?” 萧衍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嬷嬷洞悉人心,本侯这点心思瞒不过嬷嬷的眼睛。”他想了一下措辞,缓缓开口:“嬷嬷当日亲临姜府,可察觉到姜家大小姐有何异常?” 柳嬷嬷唇角垂了下来,姜然不堪入目的点茶技艺使她蹙起眉头,她对这位承安侯夫人甚是不满,出身,做派皆不入她的眼。 柳嬷嬷叹了一口气:“侯爷,当日姜家大小姐眉眼带笑,对这桩婚事并无异议。”她观察着萧衍的脸色,只见他淡淡的笑意消失殆尽,低声开解:“侯爷,若您不满这桩婚事,不如寻个夫人的错处,休妻亦或和离皆可,圣上和姜府亦挑不出您的不是。” 这些话入了萧衍的耳,侯府的马车行驶在长街上,萧衍认真思索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周序,寻个嘴牢的先生拟一封和离书。” 周序瞳孔微震,俯首领命。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萧衍觉着他与姜然皆是这桩婚事的受害人,和离是二人之间最好的选择,而抉择无须过问姜然。 姜然察觉到柳嬷嬷打量她的眼神较往日更凌厉了,她被盯得手腕颤抖,不慎打翻了建盏。 堂中轰然大笑,柳嬷嬷无奈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手持藤鞭至她面前,肃声问:“夫人,您贵为承安候夫人,身份尊贵,按例老身不该逾矩。”她抬起藤鞭,“但您既入了老身的私学,老身斗胆自抬身份,以一日之师的身份问您,您可甘愿受罚?” 姜然的双手比嘴巴更快,她手腕颤抖伸出双手,摊开掌心向上,眉头紧锁,嘴唇轻抿:“我甘愿受罚。” “啪!”的一声,响彻在连荷斋内,贵女们拧了拧眉,冷眼旁观看她的笑话。 姜然的下唇落下深深的齿印,眼蓄湿润,拼尽了全力才没有喊出来,掌心留下一道泛红的印子。 柳嬷嬷收回藤鞭,教诲道:“夫人,北宁战败,使节即将来我们大梁缔结友好条约,承安候准备相关事宜分身乏术,您作为候府的主母,若不能辅佐侯爷为他分忧,这位置您如何坐得稳当?” 姜然怯声应下:“姜然多谢嬷嬷的孜孜教诲。” 堂中人散去,姜然自觉留下来温习多日来所学,她心中认同嬷嬷的一番教导,萧衍身为军候勋贵,而她不过是低微的庶女,若非姜可欣与情郎私奔,这桩高嫁的婚事绝落不到她头上,如果她不争气,萧衍寻到错处,定然休妻亦或和离,届时她将孑然一身,无处可去。 上进心促使姜然勤学苦练,白日她在私学学习,夜晚她在房中鏖战至丑时,眼皮打架了便掐掐手臂强行清醒过来。 姜然心想着,绝不能够被驱逐出候府,她要坐稳侯府主母的位置,即便将来妾室入府,亦不能撼动她的地位。 想着,想着,姜然对着书籍合上了眼皮,顺势倒在了书案上。直至龙舟更漏的落盘声将她唤醒。 这一月来,萧衍晨出夜归,候府里的仆役越发地没了规矩,直接无视姜然的存在。 姜然在庖厨里准备早膳,唤人生火,院中正磕着瓜籽的嬷嬷和婢女别过头去,取笑她:“不过是顶着侯府主母的名头,却连侯爷的寝院也不能靠近,使唤谁呢?” 姜然:“.......” 晨光熹微,萧衍收起剑,看了一眼院门的方向。 周序了然:“侯爷,还未至卯时三刻,您先去沐浴更衣,早膳一会儿就到。” “嗯。”萧衍入了浴房。他不是贪嘴之人,行军打仗时粮草告急,溪水边的草杆子也一样入嘴,而今每日的早膳皆不重样,使他仿佛变成了池中鱼,每日翘首以待鱼饵是什么。 婢女身穿一袭绯色三涧裙,步履轻盈,裙摆流转如溪涧溪流,双手端着早膳踏入花厅,萧衍恰好换了一身雾靛广袖常服,质若流綾,柔滑生光,襟间绣远山叠翠,暗纹隐现,雅而不奢,玄色束带配以缀兽纹金扣,难掩贵气,清贵出尘。 婢女一时失了分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萧衍墨发高束,仅以银冠绾定,余发垂落颈侧,几缕碎发轻覆额间,既存世家端方之仪,又显几分疏朗随性,衬得眉眼愈发文秀清隽,抬手间,端起了瓷碗。 但端的不仅仅是瓷碗,端的是世家公子的林下风致! 萧衍察觉到婢女的目光,略感不适,抬眸问:“你还有什么事?” 婢女征了征,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即微微躬身退出了花厅。 一碗玉珧柱芥菁粥被萧衍一扫而空,他不禁夸赞:“玉珧柱鲜美而不腥,配上芥菁又多了几分鲜甜,厨艺上乘者方可有此境界。” 周序嘴角微挑,探问:“那侯爷可曾记得方才的婢女所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萧衍朝他甩了一计眼刀。 周序悻悻地随着萧衍步至府门,忍不住开口:“侯爷,您是否落下了什么?” 萧衍淡然道:“今日受邀赴二皇子的席面,本候难道还要携礼登门不成?” 周序一拍脑门,方才他借着探问婢女衣裙颜**提醒萧衍,今日出席须携上家眷,显然,萧衍完全将此事抛之脑后。 “侯爷,今日是游园赏花宴,王府的请帖中特意提到王妃希望夫人一同出席。” 萧衍稍一思忖,眼神疏离:“那你去唤夫人。” 周序转身之际,紧张地咽口水,迈着大步前往姜然的院子。 姜然正在一边背书一边挥着锄头清理院里的杂草,仆役使唤不动,只能自食其力了,院中的杂草每逢雨水浇灌便会疯长,近乎至半人高了。 干活过于卖力,姜然并未注意到周序。 周序清了清嗓子:“夫人,今日二皇子设宴,您要与侯爷一同赴宴。” 姜然动作停滞,面容僵硬,探问:“周护卫,我必须去吗?” 周序重重地点了点头。 姜然依依不舍放下锄头进屋,过了半刻钟,换了一身衣裳,发髻整齐地出来。 姜然步履匆匆,唯恐萧衍多等一刻便会脾性发作。 幸好,萧衍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姜然一靠近萧衍便浑身不自在,眼神忐忑透露出畏惧,仿佛萧衍杀人不眨眼。 的确,萧衍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眼神凌厉,杀人于他而言不过头点地。 萧衍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姜然,你就这般打扮随本候去赴宴?” 姜然立即察看自己的装扮,心虚地点点头。 萧衍轻弹手指,拧了拧眉,吩咐马夫在彩衣坊停下马车。 掌柜打量了一下姜然,面无喜色,目光挪移至萧衍身上,眼神一亮,财神爷来了!掌柜殷勤而热情地推荐了当下时兴的成衣款式,一股脑塞给了纫女,姜然惴惴不安随纫女进了里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05 第6章 006 约摸半个时辰,纫女掀开了门帘,让身候在一侧,姜然怯羞地走出来。 掌柜愣在原地,嘴巴微张,揉了揉眼睛,“老天爷,这是行了换头之术?” 萧衍闻言,抬眸看向姜然。 粉绡衣料若雾,叠縠成裙,晕染霞色,衣袖广舒处,绣纹隐现,恍若仙娥云裳。 纫女细心地为她淡扫娥眉,唇点绛英,头饰金钿玉翠,钳珠缀华,鬓发垂落,与衣色相映,恍若月上仙娥临凡,清冷妍丽。 萧衍目不转睛地凝视她,仿佛坊中仅二人同在,姜然紧攥袖口,怯生地与他对视一瞬,她垂首紧张,问:“侯爷,我这身可是不妥?” 萧衍双唇微张。 “妥!”掌柜抢在萧衍前头欣喜张口:“这身衣裳穿在娘子身上如活了一般,甚是相称!”掌柜打眼一看萧衍,笑:“郎君瞧了再也移不开眼啦!” 萧衍喉结微动,闻言迅速移开了视线,尴尬地端起茶盏猛灌了半杯茶,若无其事地起身,从容道:“周序,付账。” 周序视线徘徊萧衍与姜然之间,嘴角忍不住上扬,麻利地掏出钱袋子。 姜然双手交握在前,垂首暗笑,紧随其后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景初王府前,王府管事在前引路,宴会设在穗华苑,男女分开入席。 姜然侧身看向萧衍,他迎上她的视线,道:去吧。” 姜然不安地随着女使前往穗华苑□□。 女使高宣:“承安候夫人到!” 姜然踏入花厅,厅中低于姜然位分的娘子起身施礼相迎,姜然微微点头应礼,景初王妃贺清澜含笑抬手迎她:“承安候夫人,请入座。” 打量的目光汇集在她身上,姜然的容貌出乎她们的意料,竟是一位标致的美人。 谣言的诞生往往是在人们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起初承安候府流传出去的消息是姜府庶女替嫡女高嫁侯府,经过多口散播,姜府庶女容貌丑陋,致使承安候在大婚当夜受惊,将她赶出了喜房! 谣言出自多张嘴,姜然一张嘴如何奔走澄清? 罢了,罢了,清者自清,姜然窝囊承下恶言,正如此刻面对高门娘子们投来不屑,倨傲的目光,她窝囊垂首低眸,眼不见心不烦! 弱者往往是群起而欺之的对象,以此彰显她们高人一等。 坐立对面的娘子微笑,问:“夫人,您这珠翠漂亮别致,与您衣袂相映,可否告知出自哪家铺子?” 厅中人闻言,噤声忍笑以待姜然的回应。 姜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大梁习俗,女子待字闺中须梳垂髫,待出嫁与夫君圆房后更梳为高髫,而姜然梳着垂髫,其中意味她们一看便知,借着询问珠翠之名,趁机讽刺姜然与萧衍有名无实,不得夫君之心。 姜然不擅应酬,局促结巴:“不......不过是随衣相配之物,上不得台面。” “夫人此言差矣,与您甚是相配。” 话中饱含讥讽之意,姜然强颜欢笑。 贺清澜出身高门,又嫁景初王,贯来瞧不上小门小户,姜然一介庶女高嫁军候府第,打破了她心中尊卑贵贱的认知,因此她并未出言阻拦她人对姜然的暗讽,旁观看了一场好戏。 贺清澜拿捏着分寸,顾及景初王有意拉拢萧衍一事,忙打圆场:“诸位娘子,今日是游园赏花宴,我们也别在此处干坐着了,移步至院中观赏花色。” 众人挽手齐走,相谈甚欢,姜然独自一人跟在她们身后,背影孤寂,似乎与她们格格不入。 步行了一段,众人登上湖边上的水榭,跪坐案前观赏四方景色,姜然呆滞地看着对岸,正巧萧衍随着景初王李淮景一行人步入湖中栈道,朝着湖心亭走去。 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足以看清萧衍的相貌,姜然偏身单手托腮,旁若无人地盯着萧衍,皮囊上乘,脾性差了点。 这不能怪姜然有此评价,自二人相识至今,她对萧衍的印象归结为匕首架脖,冷言冷语,冷眼相待,若不是此刻观他全貌,姜然甚至对萧衍的相貌模糊不清,毕竟相见次数寥寥无几,偶尔匆匆一瞥。 或许是战场上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本领,萧衍察觉有人正在盯着他,他环望周遭,发现姜然正在水榭上痴痴地注视他,他也目光不移。 不好!被抓包了! 姜然慌乱地回过身来,动作之迅速,打翻了茶盏,幸而杯中茶水所剩无几,顺着案沿流落地上。 旁人掩袖嘲笑姜然的失礼,一位娘子笑意隐隐,道:“夫人,可是怕承安候跑了?” “啊?”姜然来回地把这句话抿了几遍,方才明了其中之意,嘲讽伤人,滴水不漏。姜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回应。 姜然偏头看向萧衍,他坐立湖中亭,面露悦色,与他们侃侃而谈。 姜然无声叹气,这样的好脸色从未对她有过。 不仅萧衍没给她好脸色,外人也添乱给她难堪,姜然艰难地熬到了残阳西斜,踏上了归家的马车。 一向在萧衍面前正襟危坐的她,此刻别过脸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内壁上,透着疲软而无力之感,犹如梨花飘落水中,萧衍眉头微拧注视着她,过不多会,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姜然眼尾流下,在脸侧留下一道浅显的斑驳。 萧衍额心上挑,目光凝重,忽而开口:“周序,本候念起食语轩的芝麻松香饼了,改道食语轩。” 周序停住了马车,以为听错了。 萧衍一向严以律己,为了训练行军途中忍受饥饿的耐力,过了戌时便不再进食。 萧衍重复一遍:“改道食语轩。” 周序当即调转马车,姜然已经入睡,脑袋顺势靠在萧衍身上,身体的触碰使得她清醒过来。 姜然立即摆正身姿,茫然问:“到了?” 萧衍调整了坐姿,与她隔着两拳的距离,淡淡道:“还未,改道食语轩,本候许久未去了。” “食语轩”三字宛如挂在枝头的青梅,姜然听之,咽了咽口水,眸中闪烁着向往期待的光芒。 尚在闺阁之时,姜然鲜少有机会外出,每逢节日,苏沁婉与姜可欣外出采买衣料首饰,便会带上她相陪,名为相陪,实际是拎东西,但姜然乐在其中,因为母女二人会去食语轩品尝美食佳肴,姜然也得以一饱口福,甚至她还研究了其中一些美食,自己亲手做了出来,比如那道芝麻松香饼。 小二单手掀开珠帘,端入一道芝麻松香饼,姜然微微倾身,如狸猫眸中泛光盯着盘中的烧鱼一般,只差没流口水了。 萧衍唇角微挑,拿起手边的乌木箸夹起一块,一手在下摊开掌心接残屑,缓缓送入口中。 萧衍动箸了,姜然也随之动箸夹了一块,待咀嚼片刻咽下腹中,姜然满足地点点头,犹如一只橘猫在冬日闭眼沐浴暖阳般满足惬意。 姜然的一举一动,萧衍尽收眼底,二人不语地首次同桌共食,成双归家。 月华如练,姜然轻盈地步入院中。 “二小姐,老奴等候您多时了。” 偏房里忽然传出熟悉的声音,姜然停住脚步,面色变了变,是苏沁婉的贴身嬷嬷。 房中烛火明亮,姜然似被审判的犯人一般,静坐垂首,绞弄着手指。 嬷嬷压着不满为她斟了一杯茶,带着质问的口吻,问:“二小姐,您怎么被侯爷发落至这么偏僻寒酸的院子?” 姜然抿了一口茶,眼神闪烁不定,在如实相告与扯谎隐瞒之间,选择了后者。 “侯府人多口杂,幸得侯爷体恤,允我这一处院落,使得如同在姜府一般,得一隅宁静。” 嬷嬷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姜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撒谎!”嬷嬷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姜然,面露凶色:“你既替了大小姐的好姻缘,做了侯府的主母,服侍侯爷收拢郎君的心,提携外戚乃你的分内之事!” 姜然不敢直视嬷嬷,嘴角下撇,心中涌上了委屈。 怎么不委屈呢? 自始至终,姜然只是姜家推出来的牺牲品,即便新婚夜萧衍震怒杀了她,姜府只怕带着笑脸将此事揭过,而今堂而皇之倒打一耙,寻她助力母家,姜然哑然失笑。 嬷嬷仗着苏沁婉给她撑腰,托大拿乔训斥了姜然几句,话题引到陪嫁嫁妆一事上。 姜家高嫁女儿,为了充足颜面,讨好萧衍,嫁妆多添了一份,家中几处最重要的田产和铺子也在陪嫁单子上,苏沁婉合计了许久,顺不下心头一口气,不能让姜然得了这份便宜。 姜然一步三回首地看着嬷嬷,眼里薄薄的悲凉浮现了出来。 嬷嬷端视着姜然,催促:“二小姐手脚麻利些,夫人等着老奴回府复命呢。” 四方漆盒小巧精致,姜然紧紧攥着,乞怜地看向嬷嬷。 嬷嬷视而不见,满眼只有她手中的漆盒,伸手用力抢夺,姜然似攥紧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倔强,咬牙发力。 “二小姐!”嬷嬷冲她瞪眼:“不属于您的东西莫要多做无谓的动作,强求不来!” 姜然仍然不肯撒手,她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只有嫁妆了。 嬷嬷松开双手,转而用力捏住姜然的一侧耳朵,面目狰狞,怒骂道:“贱蹄子!抓着好东西便不肯撒手了是吧?”她一边骂一边咬牙切齿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娘那个贱人抢我们夫人的丈夫,你这个小贱人抢我们小姐的嫁妆!” 第7章 007 姜然身子被拽着往一边歪倒,疼的龇牙咧嘴也仍旧不松开漆盒,嬷嬷怒火中烧,一手捏着她的耳朵,一手掐她的脸颊,姜然脸部近乎变形,嬷嬷呵斥:“放手!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我......”姜然的脸颊被掐着往上拉,被迫咧嘴掉了一滴口水,“我.......我不放!”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不放?”嬷嬷疏眉上扬,怒目圆睁,一巴掌落在姜然的脸上:“真当你是侯府尊贵的主母了?” “啊!”姜然吃痛地喊叫。 可现下无人能向她伸出援手,院落偏僻,巡夜的护卫也不会踏足此处,绝望涌上心上。 嬷嬷“呸”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然脸上的巴掌印泛红,眼中闪过痛苦,瞬时红了眼眶,哽咽道:“这是我的嫁妆!” 姜然挣扎着,耳廓被往外扯得通红,耳坠早已掉落在地,洞眼处几乎要滴出血来。 挣扎博弈之中,撞倒了圆鼓凳,嬷嬷恐惊动旁人,试图速战速决,见势俯身抄起圆鼓凳往姜然身上砸。 “啊!”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声响彻在院落中,惊起了栖息的鸟雀,咕咕地叫着扑翅飞离。 姜然捂着手臂失力侧倒在地上,漆盒滚落在身侧不远处,嬷嬷随手将圆鼓凳扔在地上,拾起漆盒,鄙夷地瞧了一眼姜然:“贱蹄子!” 姜然半侧背部和手臂被砸麻痹了,手可触及的地方已经微微肿起来了。 凄惨的哭声盖过了虫鸣嘈杂声,姜然靠在门背上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当她觉得逃离了樊笼之时却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她还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庶女! 放肆痛哭的哭声渐渐换成了啜泣声,直至后半夜方才止歇。 寅时一刻,龙舟更漏的落盘声没有将姜然唤醒,日光透过门缝透射在屋内的地枰上,姜然发丝凌乱地躺在地枰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丝毫不知贵客莅临侯府。 门厮站立侯府朱门两侧,耳听环佩叮咚,间或着清脆的银铃声,门厮挪移几步伸头探望,见身着宫装的侍女手持羽扇行列车驾前头两侧,车驾四周悬挂着数重帷幔,皆是云锦所制,上面是彩金线织绣的凤穿牡丹纹,凤羽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再仔细看,车辕上雕刻着缠枝莲纹,驾车的骏马额前也缀着红缨金铃铛,富贵显赫! 不得了!门厮开了眼,其中一人疾跑入府禀报。 与此同时,萧衍在花厅内用早膳,随着食物入口,眉头渐渐蹙起,倏忽放下银箸,抬头仰视垂首候着的婢女,问:“今日的早膳出自何人之手?” 婢女从未尝过姜然准备的早膳,自是不知其味,现下萧衍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婢女犹豫片刻,道:“回候爷,是婢女。” 萧衍正欲起身,门厮一脚抵住花厅门槛,往前倾的身躯骤然摆正回来,喘着粗气:“候......”他咽喉有些干燥,咳嗽着伸手指向府门的方向,缓了片刻,道:“侯爷,似是宫中的贵人莅临府上,车驾将至府门。” 萧衍顾不上其它,起身快步走出花厅,周序跨出厅门之时,回首扔下一句:“候爷不喜,端去倒了吧。” 人到底只有两条腿,比不上四条腿的骏马,四个轮子的车驾,萧衍近乎疾走也赶不上在府门迎接贵人,走至半途,正与贵人相遇。 萧衍立时躬身施礼:“微臣萧衍见过长公主殿下!” “承安候免礼。”长公主李辞欢含笑抬手,“本宫乍然登门多有唐突,侯爷莫要见怪。” 萧衍退至李辞欢身后一侧,伴驾随行,道:“长公主莅临寒舍是微臣的荣幸。” 李辞欢莞尔而笑:“本宫今日前来乃是私事,侯爷无须张罗。”她回首端视萧衍:“本宫与你母亲是手帕交,你成婚当日本宫身体抱恙未能亲临恭贺,本宫心里过意不去,几日后本宫将要前往宜福观清修一阵,临走前特意来瞧瞧侯爷与夫人。” 萧衍会意,低声吩咐:“周序,去唤夫人前来正厅拜见长公主。” 热气透过门缝往里渗入房中,姜然终于醒了过来。疼痛像一只无形的压制着她抬起右边胳膊,起身之时,痛楚从尾椎蔓延而上,逐节用力,右半边背部的皮肉随着动作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剧痛,姜然疼的五官扭曲。 院落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姜然勉强用左手打开了一扇门,周序正入院中,看见她的模样,蓦然一惊,顿了顿:“夫人,长公主莅临侯府,侯爷唤您前去伴驾。” 姜然无地自容,却也疼的无法快速关上房门遮掩狼狈不堪的模样,眼神闪避,无声地点了点头。 周序退至院外等候,姜然梳洗施淡妆,仍然遮不住双眼红肿,面容憔悴,一袭月白衣裳更显清冷破碎,似在风中飘浮的白色蒲公英,脚步虚浮步至正厅。 正厅之中话音戛然而止,李辞欢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萧衍顿然错愕,仅仅一夜,姜然似乎变了一个人,似冬日被冰霜打过的绿叶菜一般,蔫儿吧叽。 姜然施礼:“姜然见过长公主。” 李辞欢微微一笑:“夫人,请入座用茶。” 姜然忍痛缓缓坐在萧衍的左侧圈椅,二人之间隔着方桌,萧衍正襟危坐,余光瞥到姜然端茶的手腕在微微颤抖。 李辞欢神情平淡,道:“本宫瞧夫人气色不佳,可是身体抱恙?” “砰!”的一声,白瓷茶盏歪倒在方桌上,姜然有气无力又一时紧张打翻了茶盏,热茶洒在桌面上,沾湿了袖口。 李辞欢微弯的眉眼弧度倏地收平。 姜然恍若大梦初醒,窘迫地扶正茶盏,衣袖带过,桌面上仅残留些许水渍。 “毛手毛脚在殿下面前失礼,还不快些向殿下赔礼请罪!”萧衍眉眼冷了几分,带着责备的意味。 姜然面如土色,当即下跪请罪:“姜然鲁莽失礼,请长公主责罚!” “责罚便不必了。”李辞欢掌心向上五指微扬示意姜然起身:“夫人身体抱恙,本宫不便强人所难。”她看向萧衍:“侯爷,先行送夫人下去歇息吧。” 萧衍没有伸手去扶姜然,姜然手掌搭上方桌桌沿,强撑着起身,战栗道:“殿下,姜然告退!” 姜然颤颤巍巍地离了正厅,步入廊下之时,萧衍停步,凛声问:“姜然,你这是唱哪出?” 姜然险些撞上他宽实的后背,脸色发白,眼神错愕,问:“侯爷此话何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由张开闭合的嘴巴更不牢靠,周序寻了一位京都的先生代笔拟写和离书,周序揣好和离书,人还未回到侯府,承安候萧衍与夫人即将和离的消息已经在坊间迅速传开。 萧衍熟读兵法,兵法之中有一计为苦肉计,姜然今日羸弱憔悴,与昨日判若两人,引起了他的怀疑,怀疑姜然听到了和离的消息,心中猜测姜然试图通过苦肉计勾起他的恻隐之心,断了和离的念想。 萧衍殊不知消息辗转多方,传回了姜府,苏沁婉本就打着嫁妆的主意,闻讯便迫不及待派遣嬷嬷前去侯府寻姜然强行索要并出手伤她。 萧衍回身从她身侧掠过,淡淡道:“无须做无谓的挣扎。” 姜然额前两侧嗡嗡作疼,心绪混乱,理不清萧衍话中之意。 萧衍回到正厅,替姜然赔罪:“殿下,内子夜间贪凉一时不慎感染风寒,在殿下面前失礼了,望殿下见谅。” 李辞欢眸底晦暗,面色严肃:“侯爷,于公,你是我大梁的武将脊梁,抗击北宁守卫疆土,于大梁国土安危,社稷安定有功。于私,本宫与你母亲交情深厚,理当照拂故人之子,而今战事平息,你居留京都成了家,起居饮食,人际来往,府中事务皆不开侯府主母的助力。”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本宫一向不以出身断人才能品行,即便姜然出身低微,本宫亦想见上一面。” 李辞欢言语中带着苛责:“本宫对姜然很失望,她如何承担起侯府主母的重担?”她轻轻摇了摇头:“侯爷既起了和离的心思,不妨快刀斩乱麻。” 萧衍坐在拔步床上,伸手拿出那封压在枕头下的和离书,凝目沉思。 起初,萧衍打发姜然前往柳嬷嬷的私学只因不想在侯府中看到她的身影,在他的心中,应该出现的人是姜可欣。 一同赴宴,萧衍不瞎不聋,自然看到了那些世家娘子倨傲,瞧不起姜然的眼神,也听到了一些刻薄讥讽的言语,萧衍心中并未将姜然视为妻子,内心毫无波澜。 归途改道食语轩,仅仅是身为一个男子看不得女子落泪,依着哄孩童的招数——投喂食物,不带一丝情意地哄她罢了。 萧衍将和离书揣入袖中,起身欲寻姜然。 周序匆匆入院,阻拦了萧衍的去路,向他禀报:“侯爷,圣上身侧的公公前来传谕,暂在正厅用茶。” 萧衍快步前往正厅听谕,永宁帝传召他入宫。 侯府的马车直奔宫门而去,萧衍闭目凝神,从容自若,他心里已经猜测到永宁帝传召所为何事。 第8章 008 北宁的使团过了青阳,再过半月即可抵达京都,礼部一直忙于此事,萧衍也分身乏术。 针对此事,朝中分裂成两大阵营,激进派和保守派,激进派不满北宁派遣使团前来的说辞——两国之间缔结平等友好条约。 激进派认为北宁战败,没有资格上桌与大梁谈判,应当俯首称臣,岁岁纳贡! 战败国与战胜国平起平坐,实属笑话! 保守派认为两国多年来战事不休,而今北宁不敌大梁退回国境,诚心诚意派遣使团前来缔结条约,可保边境多年安定,休养生息,是两国百姓的福音。 激进派与保守派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各自派出了最能言善辩的文官与对方打擂台,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还脱下靴子扔打对方,朝堂一片乌烟瘴气,永宁帝一言不发,趁乱开溜。 永宁帝不站队任何一方阵营,他有自己的想法。 果不其然,永宁帝召见萧衍授意他暗中悄然行事,与萧衍的猜测一致。 萧衍是一把锋利的刀,永宁帝用得称手极了。一连几日,萧衍与太仆寺官员在京都四处奔忙,用盏茶的功夫也没有。 姜廷清是太仆寺随行官员之一,因着替嫁一事,姜廷清自知理亏,唯恐萧衍这个贵婿与他清算账目,故而一敛往日的懒散作风,将萧衍吩咐的事情办得有声有色,连续几日,姜廷清累得如拉磨又吃不饱的驴,回到府上在苏沁婉面前大吐苦水。 姜廷清接过解暑驱热的绿豆熟水,一饮而尽仍意犹未尽,将瓷碗递给苏沁婉,用袍袖擦拭嘴角,怨声道:“侯爷办事雷厉风行,也不给人喘息片刻,这几日我的脚心走得隐隐发疼,我是一点都不敢得罪这位杀神啊!” 苏沁婉又盛了一碗绿豆熟水递给他,瓷勺挑起几块融化了一半的冰块放入瓷碗中,递给姜廷清,打趣他:“位卑岳丈也畏惧贵婿三分,这话说的正是您。”瞧着姜廷清再次一饮而尽,苏沁婉递给他一方手绢,转了脸色:“老爷,侯爷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您可得把握好机会。” 姜廷清得了冰爽散了热,手掌在富贵肚上打转,嘴角含笑一脸满足,神思有些懈怠,一时不察她话中意,问:“什么机会呐?” 苏沁婉手持黑绸绣花蝶竹柄团扇为他扇风纳凉,问:“老爷,您在太仆寺多少年了?” 姜廷清手指依次收拢数数,道:“八年了。” “八年了,您还是走不出太仆寺。”苏沁婉带着些怨气,“您得搏一搏前程,想着升官呐!” 姜廷清初入仕途,满怀壮志,要为了大梁抛头颅洒热血,做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无奈他为人不够圆滑,在宦海沉浮多年,只擢升至太仆寺少卿,区区正五品,仿佛太仆寺的圈椅沾上了黏合的米糊,将姜廷清的腚黏住了,同僚调离高升,只他一人一待就是八年,俨然成了太仆寺的钉子户。 钉子户的生活过得安逸,日渐磨灭了姜廷清的志向,苏沁婉贯来不满,却拿他无可奈何,身为枕边人怎会不知他几斤几两,现下攀上了承安候这棵大树,苏沁婉打定主意,绝不能错失良机。 苏沁婉停下扇风的动作,团扇轻点他的手背,督促姜廷清:“侯爷是我们姜府的贵婿,外边多少人有意巴结也没机会,老爷您得有点眼力见,改日带些上好的补品到侯府多走动走动!” 姜廷清在萧衍面前如同孝顺的孙子一般,差事已毕,终于不用再看到萧衍的冰块脸,姜廷清长舒了一口气,决计不能再送上门去。 姜廷清抗拒:“我不去!” 苏沁婉放下团扇,从姜廷清手中夺回手绢,眼泪说来就来,哽咽道:“欣儿不知所踪,其中内情只你我知晓。”她瞥了一眼姜廷清,哭腔更重:“若是哪日将欣儿寻回来了,我们欣儿的婚事可怎么办?” 姜廷清皱起眉头,劝慰:“夫人呐,我们是清流府第,欣儿即便.......”他欲言又止,看了一眼苏沁婉的脸色,“不求欣儿高嫁,嫁入寻常人家,加之我们的照拂,可保后半生无虞!” 苏沁婉闻言,把手绢扔向他,哭腔转为了怒腔:“寻常人家?”她起身至他面前质问:“老爷,欣儿是你的嫡出女儿!你不为她谋一门好姻亲,反倒想草草了事?” “夫人,欣儿与人私奔,若想再寻一门好姻亲难如登天啊!”姜廷清的嘴巴比脑子快,这也是他至今仍为太仆寺少卿的原因。 说完,姜廷清登时捂住了嘴巴,苏沁婉怒目圆瞪,两个鼻孔微微扩大出着怒气,上手拧他的耳朵,骂道:“子不教父之过,若非你平日逗鸟斗蛐蛐,对欣儿缺乏关心与教导,欣儿怎会做出与人私定终身的苟且之事?” 姜廷清半边脸被扯得变形,辩解道:“这......这怎可怪我?”他用手试图掰开苏沁婉的钳制,苏沁婉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手背,发出“啪啪”的声音,姜廷清继续辩解:“你一门心思想将欣儿嫁入高门,平日里逼着她学了许多她不肯学的东西,稍有不从,便软硬兼施,欣儿心中颇多委屈!” 苏沁婉另一只手掐他微微晃荡的厚脸颊,眸色透着凌厉,道:“你不去也得去!此事由不得你做主,否则我将你的铺盖扔到院子里!” “刁......”姜廷清为了保命,硬是活生生把“妇”字咽回喉咙里,苏沁婉了然他的意思,嗤笑一声:“我成为刁妇是因为谁?”她掰正姜廷清的脸颊,“你在外面厮混养外室!让我成为了京都的笑柄,倒说起我的不是了!” 姜廷清龇牙咧嘴地认怂,过了几天,带着苏沁婉准备的礼品拜访侯府,但萧衍正好不在府中,姜然一人独自面对姜廷清。 正厅内只有茶盏落桌的声音,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姜然一向对姜廷清避而远之,不乞求他的怜悯,也不期待他的父爱。 姜然深知姜廷清也给不了,过多的期待只会迎接更大的失望,自行扼杀了期待,在姜府的边缘讨一口饭吃足矣。 茶盏见底,姜廷清讪笑,本欲告辞,但脑海中浮现苏沁婉张牙舞爪的模样,脸部不禁抽搐,仿佛苏沁婉的手此刻正在用力掐他的脸。他缓缓开口:“然儿,你入侯府已有数月,可至今仍未回门,你母亲托我前来相问,侯爷何时携你回门啊?” 自上回在长公主殿前失仪,姜然已快半月不曾见过萧衍,偶然在庖厨准备早膳之时听到嬷嬷与婢女们闲谈,她才知道萧衍近一阵在忙着迎接北宁使团前来京都一事,念他奔波辛劳,姜然便在每日的早膳之中加了滋补的食材。 相见亦难,遑论回门,姜然从不敢在萧衍面前提起这件事,萧衍也似乎忘了这回事,姜然只得寻了个由头:“父亲,侯爷日日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其它事,劳您回府转告母亲,待侯爷空闲了,然儿会与侯爷提及此事。” 姜廷清笑呵呵,道:“侯爷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公务繁忙,你须得尽心尽力服侍侯爷,为父就先行回府了。” 姜廷清的身影离了院子,檐下的两个婢女交头窃窃私语:“夫人的母家来我们侯府作甚?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定然是来寻好处的,咱们侯府是京都的香饽饽。”婢女拂起袖子,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上面带着一串冰飘南红手串,冰地晶莹剔透,宛如寒冰,飘红如云霞般轻盈,打眼一看就是上乘的品质。婢女洋洋得意:“这是贵人们想巴结侯爷,特意送来府上的好东西。” 一旁的婢女放低了声音,惶恐道:“侯爷不是严令侯府不许收受任何人送来的礼吗?” 婢女拉着她走至一处偏僻的院落,环视四下,方才放心,道:“每回有人来侯府送礼,管事嬷嬷便悄悄探过里头是什么好东西,若有合心意的物件就昧下几件,且是打着夫人的名头,即便东窗事发,侯爷厌弃夫人,定然不相信她,指不定一怒之下休了她!” 婢女投去羡慕的目光,低声求道:“好姐姐,以后嬷嬷和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侯府婢女的日子过得比姜然这位主母好,姜然寻管事嬷嬷商议院中草木采买一事,管事嬷嬷昂起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道:“夫人挑选采买,命人列了账目单子送回侯府即可。” 姜然没有想到管事嬷嬷把银子死死攥在手中,生怕她领了现银昧入囊中似的。 究竟谁才是侯府的主母? 姜然一时也分不清了。她堂堂承安候夫人,竟然沦落到一人前去采买草木! 姜然束起衣袖,五官因使劲而扭曲变形,一口气把一盆半人高的茶花搬上租赁的牛车,牛夫叼着一根干草,上下打量姜然的容貌衣着,非是农家妇人,却也不像高门夫人,高门夫人怎会干粗重活? 牛夫猜测姜然是贵人的妾室,便也不出手相帮了。 姜然累得气喘吁吁,手绢被汗水浸透,终于踏上归途。 恰巧,萧衍的马车与牛车相向而来,会聚在侯府门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008 第9章 009 牛夫觉着牛马是一家,谁也不比谁高贵,于是没有相让,满载草木的牛车停在侯府门口,周序勒紧缰绳,定定地看着前边的牛车,隔着稀疏的枝叶,可以看到牛车尾端坐着一个女子。 而那女子跳下牛车转过身来,正是姜然! 承安候夫人坐着牛车招摇过市,周序傻眼了。 周序一时忘记为萧衍掀开车帘,萧衍等候了片刻,自行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使得他征愣了片刻。 姜然在牛车尾端也看见了萧衍,放下正欲搬下来的金桂,上前施礼:“侯爷。” 周序施礼:“夫人。” 萧衍从马车上下来,目光从她身上挪移至牛车上的草木,问:“这些皆是你一人采买?” 姜然点点头。 萧衍眼珠一转,微微勾唇,道:“周序,回府。” “啊?”周序不禁疑惑地看了看那些草木,萧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即便是寻常的陌生人,萧衍知晓对方力量薄弱,也会伸出援手,譬如在博州城,萧衍带人在城中巡逻时,出手帮妇孺推一把满载的牛车。 姜然可是候府夫人,萧衍亲自迎娶的夫人! 萧衍踏上石阶,瞧着周序还愣在原地,回首轻轻勾唇,笑道:“周序,今日负重半个时辰。” 晴天霹雳! 周序登时跟上他,求饶:“侯爷,卑职一时出神.......” “一个时辰!”萧衍打断了他的辩白。 周序微微噘嘴,垂首跟在身后,甚是委屈。 牛夫目瞪口呆地目送萧衍二人入府,口中叼着的草木悄然落地,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承安候! 牛夫如同窥见了不得了的秘闻,双眼微瞪,握紧双拳抑制兴奋,坊间传闻果真不假,承安候即将与夫人和离。 坊间再次热议,若不是和离在即,承安候怎会允许夫人干劳神劳力的粗活,侯府门口相遇竟也没有半分怜惜,潇洒转身入府。 这一次,坊间的风声传入了姜然的耳朵。 北宁使团不日将会抵达京都,届时姜然伴随萧衍身侧。 姜然的素色衣裳与首饰横竖入不了管事嬷嬷的眼,为着讨萧衍欢颜,管事嬷嬷不得不从账上拨了银子,让姜然前去挑选罗锦与首饰。 珠玉铺内琳琅满目,玉凤形笄通体雅润,珊瑚点翠嵌珠花簪惹眼艳丽,银鎏金花头桥梁钗端庄尊贵,珠钗样式颇多,使人挑花了眼。 姜然缓步至乌木展架处,伸手欲拿一支金镶宝石蜻蜓簪,却不料白皙的手掌从旁处而来,夺去了这支簪子。 姜然循着簪子看去,只见一位粉面樱唇的娘子拿着簪子打量片刻,往一位娘子额后侧比量,扬唇一笑:“李娘子,这簪子与你今日所裁的新衣尤为相称,何不买下?” 李娘子嘴角略弯,道:“宋娘子,你这张嘴仿佛在蜜罐里泡过似的,甜言蜜语夸到人心坎里去了。”她斜瞥了一眼姜然,爽快道:既是相称之物,我买了!” 姜然看到了她的一瞥,不欲相争便转身离去。 “哟!”李娘子后撤两步挡在了姜然身前,笑意加深:“这不是承安候夫人吗?” 姜然微微一笑:“正是。” “看到好物不免忽略了夫人。”李娘子指着宋娘子手中的簪子,问道:“夫人停留此处,可是也相中了这支金镶宝石蜻蜓簪?” 宋娘子轻晃手中的簪子。 “只是转悠看一看罢了。”姜然不欲与她们过多纠缠,“二位娘子,我先行告退了。” 李娘子再次伸手拦住姜然:“夫人,我们难得遇见。”她接过宋娘子递来的簪子,抬起姜然的手腕,将簪子放至姜然的掌心,道:“这支簪子当作是我们二人赠予夫人的见面礼。” 姜然掌心摊开,婉拒:“二位娘子,这万万使不得!”姜然将簪子拿起来塞回李娘子的手中,李娘子握住她的手腕,笑里藏刀,凑近些,道:“夫人还是收下为好,免得被侯府赶出门,穷困潦草之时还能当几两银子,有条活路。” 宋娘子拉回李娘子,簪子“哐当”落在地枰上,她责怪李娘子:“李娘子,和离是侯爷与夫人二人之间的私事,你一介旁人莫要多言。” 李娘子手指轻拍了一下朱唇,对姜然赔笑,歉意道:“夫人,我一时多言,您不要放在心上。”她俯身拾起簪子,放入姜然的掌心:“坊间都是些爱凑热闹之辈,许是哪个酒蒙子喝多了几两黄酒,胡说八道,侯爷绝不会私下托人写了和离书,要与你和离。” 两位娘子点了炮仗,听了个响,满意地离开了。 姜然呆立原地,眸光一黯,倏地别过脸去,乌木展架的双蝶纹菱花镜映出她咬得发白的下唇。 萧衍竟已托先生拟好了和离书。 姜然以为只要她安静地蜷缩在侯府一处角落里,如同在姜府那般,她就可以拥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 却不曾想,命如浮萍,处于水中,随着风向东向西漂流,从姜府漂至侯府,接下来又该漂向何处? 马车缓缓驶回侯府,姜然泪盈满眶,她昂起头连连眨眼,企图让泪水流回原处,可面颊还是被染了泪妆。 姜然踏入府中,漫无目的地晃悠,如同失了神思。 侯府太大了,可再大,也无她小小容身之处,姜然坐在廊下的低矮栏木处,一缕日光斜斜映在浓睫上,将落寞照得无处遁形。 廊下那头传来了脚步声,姜然闻声回首。 “夫人,侯爷在正厅等您。” 周序是萧衍的心腹,必定知晓实情,姜然心中反复横跳,但双唇仿佛被黏住了,一路上也没探问一句。 萧衍的双指轻叩桌面,看着姜然入座,双手置于膝上,仍是垂首不语。 姜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萧衍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在婚事上怎可容忍欺瞒调换。 和离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而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姜然等着萧衍开口。 萧衍搁下茶盏,缓缓道:“明日北宁使团抵达京都,本候承担相迎的任务,夫人明日须得陪我演一出戏。” 姜然闻言抬眸与他对视,睫毛轻颤,在眼下透了浅浅的淡影,像蝴蝶的薄翼,而眸中情绪深得望不见底。 萧衍唤她前来竟不是为了和离一事,只因还有利用价值。姜然想到这里,似笑非笑,朱唇微启:“我定当配合侯爷逢场作戏。”说完,她起身施礼:“若侯爷没有别的吩咐,我先行退下了。”虽是客套的语气,却带着不给人阻拦的坚定,姜然话音刚落,已然转身离了正厅。 萧衍看了一眼周序,讶异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他顿了顿:“她方才是给本候甩脸子吗?” 周序第一次看到姜然脸上带着些不悦的情绪,他惶恐地打圆场:“夫人今儿个一早就出门了,许是逛了许久,身子乏了有些精神不济。” 萧衍狐疑地看着周序,周序冲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 萧衍也颔首肯定:“你说的没错!” 翌日,北宁使团抵达城门口,萧衍与姜然的马车与使团相遇,在城门口上演了一出夫妻恩爱把家还的戏码,抢先一步入了城。 大梁历来重礼,使团当为先,即便是皇子銮驾与使团相遇城门下,理应让使团先行入京都。 毕竟客人远道而来,理应相让。 萧衍这些日子听礼部的官员念叨了无数次这句话,耳朵都快要长茧子了,他不认同也不出声反驳,抢先入城惊呆了众多官员。 幸而他们迅速合上了嘴,否则下巴快要掉在城门口的灰石地上了。 礼部的官员纷纷面露惶恐,指责道:“侯爷所为有失我大梁重礼待客礼节啊!” “圣上若是龙颜大怒,我等礼部同僚皆要一同遭殃啊!” “承安候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人,竟敢在国家大事上违逆君意,以个人之所欲为先,有失体统!” 诸位官员皆等着永宁帝发怒,惩治萧衍。 永宁帝在长乐殿接见了北宁使团的几位主使,当着他们和文武百官的面训斥萧衍无礼失节,当即下令杖打三十,于长乐殿外行刑。 萧衍一声不吭,咬牙扛下了三十杖,文武百官闻之颤抖,北宁主使脸上渐显悦色。 北宁主使中有三位是北宁得力的武将,他们曾在战场上与萧衍交过手,深知萧衍狠厉,却也知晓他违抗军令一事,今日看了一出好戏,大梁永宁帝与萧衍已生间隙,难掩喜色。 萧衍忍痛步入长乐殿,永宁帝责令他一人跪在殿中听训。 众人散去,庄严肃穆的长乐殿只剩萧衍一人。 永宁帝身侧的贴身宦官躲在屏风后,过不多时,急忙地前来搀扶萧衍,心疼道:“侯爷,您受苦了!” 萧衍猛然起身,宦官绕到他身后,却见萧衍一袭渐染色广袖,通身以月白为底,自肩臂处晕染开肩蓝,坠至衣摆时已沉作墨色,腰背处的月白染上了斑驳鲜红,宦官皱起了眉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子递给萧衍:“侯爷,这是圣上特意命太医院为您调配的创伤药,外敷伤口处,几日即可见效。” 萧衍接过创伤药,走出了长乐殿。 周序立刻搀扶萧衍,眉头紧蹙,低声骂道:“这群狗奴才竟敢真的对您下重手!” 萧衍嗤笑一声:“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他缓缓走走下宫阶:“北宁人也不是傻子,戏要演的真,他们才会相信。” 周序颇为解气,道:“您今日这一出,便是在告诉北宁人,我们大梁不仅打得他们落花流水退回国境,来了大梁,我们不让他们先入城,他们便不能先入!” 二人缓缓步至宫门,演技生动地把戏演完整。 演技太好,连自己人也骗过了。 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姜然坐在里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了萧衍。 到底是真真切切地受了三十杖,萧衍面色有些发白。 姜然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下马车迎他。 “侯爷,您这是?” 萧衍侧首避开她的目光,淡然道:“无事,回府吧。” 周序扶着萧衍走在姜然前头,姜然终于看到了他背上的殷红,略一迟疑,她手指收拢成拳,终是凝视萧衍的后背,一言不发地随他一同回府。 萧衍曾下令不许姜然进入他的寝院,在院落门口处,姜然站立原地,黛眉轻蹙,唇瓣动了动似要开口说话,犹豫片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身之际,鬓边一缕碎发随风拂在面颊处,仍未舒展的黛眉,泄露了心绪。 萧衍入院时并不曾回头瞧姜然一眼,更没有让她入院的意思,姜然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熟悉,且心中生出怜悯之意。 姜然回过神来,目光看向院中的牡丹,枝叶繁茂却无花蕾。 “花期虽未至,但我先借你哄哄冷面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