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
九重天上,通明殿的飞檐映着日光,金光四射。
殿前的守门石狮旁,一架丹红漆面的舆驾静静立着。
驾车的小仙使倚在舆驾旁打盹。
忽而风起,带得风铃声响,“叮铃”一声,小仙使倏地站直了,打起精神往檐下看去。
只见打殿里面快步走出一位女神君,女神君年纪不大,着一身素白劲装,从暗处走到光下,一双杏眼神光湛湛,袍角带风。
唯有那一双黛眉微蹙着,清丽的脸上似有一抹愁容。
女神君扫了一眼道旁花坛,琼花开得正盛。
琼花晨开暮落,现下已经午时了啊……
陵光在舆车前站定,抬头望向天穹上白灿灿的光晕。
晨起该把那两包鱼干揣在身上的。
作为值夏的神君,陵光一早便到通明殿来赴春夏的交接仪式。
她原以为,这交接仪式,无非是孟章师兄将春日青焰从灵坛上熄灭,再由她点燃代表夏日的赤焰,一来一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
谁知,刚结束了春值的孟章师兄,单枪匹马地讲了一个上午,还似乎很意犹未尽。
多年未见,印象中孟章师兄曾经是个少言的师兄,如今也变得高谈阔论起来。
陵光转过身,孟章师兄理好的春值册录在一旁摞得整齐,几名仙使正在将它们装车。
这便是她回去还要努力的“课业”了。
陵光看向那两摞各有一人高的册录,心中不免五味杂陈,正要提裙上车,只听身后喊:“陵光,你且站一下,我还有几句话。”
她转过身,叫住她的果然是嗓子强健的孟章师兄。
他一身青袍,腰间一把折扇,从殿内走出来,步子疾而不乱。
“失礼,失礼,师兄方才的话说得圆满,我以为没有别的话,就先走了一步。”
陵光与孟章有一段同门之谊,她年纪小,孟章脾气温吞又会关照晚辈,她长年累月被关照下来,偶尔说话就没大没小。
“知道你早坐不住了,”孟章在她面前站住,带着无奈的笑意,“经上次一别,真是日久了,师兄本想做东,我们同门四个好好叙叙话,只是你刚重回九重天,就遇上这么个多事之年,一切还是以神职为先。”
他那厢说着日久,陵光在心中念想:一千四百多年,果真是日久。
孟章继续道:“我方才会上说的,你要放心上。春日闹春瘟,已不乐观,想来夏日更是难捱,若有棘手的,随时来青云台寻我,可记住了?”
陵光:“明白师兄,我不逞强。”
孟章“嗯”了一声,陵光看他似乎没话了,正要告辞,孟章又道:
“我听人说,前几日,师父在西方佛地露面了。”
陵光正转向别处的目光刹住脚,调转回来把孟章看住。
“是么?”她说。
“自你下界去,师父也入了关,这些年月以来,头一回听说他的消息,我想消息既然放出来,你又回了九重天,按规矩,咱们四个合该一起去拜见。”
陵光垂下眼帘,似在思忖什么,然后道:“听师兄安排,只是这一阵我也许不大有工夫,”她抬头看了看亮白的天,“今年我第一趟履职,要不再过段日子吧,今天师兄辛苦,回头我请师兄喝酒。”
听她这样说,孟章只好道:“也好,你安心履职是应该的。”
话毕,陵光不等他再开口,就向孟章微微躬身,反身上了丹车。
册录也装车停当后,仙使驾着她的一小架赤色仙舆,一路行云踏雾地往她九重天上的住处过去。
仙舆行得平稳,她却坐得心烦。
掀开车帘往外看,恰好丹车正经过南天门。
天门高远,云雾缭绕,又有金光普照。仿佛进了这门,就从此享长生、登极乐,无困无厄,无痛无悲。
这是当日,她初见南天门的第一念。
她在凡间历了一千四百余年,走过十几位凡人的光阴命运,越来越不爱回忆旧事。可此刻面对这幅天门金光的景色,却生出些感慨。自南天门外吹来的风中,似乎带来几声遗响。
初见此景是在她刚满四千岁那年,因继承了古神四兽之一的一缕精元,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提上了九重天。
她与孟章、执明师兄以及监兵师姐,这四位继承了四兽精元的后辈里,年纪最大的孟章不过一万余岁,在动辄活了几十万年的大神们看来,实在尚属黄毛小儿,恐难当此任。
因而,大神们商定,须请一位师父对四位神君进行教化培养。
彼时,天帝挑花了眼,挑不出一个称心的师父,最后向王母请援,定了王母座下的九天玄女来担教导之责。
可在正要履教职之际,玄女竟好巧不巧,受命下凡去了。
天帝因此动怒,王母却微微一笑,向他举荐了一位更大的尊神。
那天,陵光站在南天门外,看一向刚强的她娘掉了几颗泪珠,正犹豫是否伸手为她拭一拭,就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泽,仿佛上百仙者一齐降临,又隐约有环佩叮当,香花颂声。
她移步转身,惊觉十几丈以外,杳杳茫茫的天门之下,竟然只孤单单立着一道玄色身影。
烛阴帝君。她那时只在家学中的上古神考据课业上听过这个名号,忽而竟成了要与她朝夕相处的师父。
当时她年纪小,以为能叫他一声师父,乃是天道对她的眷顾。
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触景生情,在故地被勾起来,毕竟没什么意思。
或许是方才孟章说的那番话,又平白在她心中勾起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猜想。
烛阴自她下界后就再没露过面,这让她诧异。而前些日子她刚从人间走完最后一遭轮回,荣登天界后,他偏偏又在近日再次现身。
实际上,她感到自己对他的情意已在千年的反复磋磨中,从一块顽石修炼成了圆融无棱的鹅卵石子,早沉在一汪静水似的识海底,再翻不起什么波浪。
因而诧异归诧异,这一两处时机上的巧合,毕竟不值得她为此分去太多的神思。
她从胸口舒出一口气,拿起小几上的一卷名册,低头翻看起来。
陵光这个神位上,手底下还管着二十四宿中的南方七宿,她还未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说过话,便要与他们在夏值时共事了。
因此,她提前找了七位星君的名册录来读。
眼下,这才是她该上心的事。
仙舆又行了一阵,缓缓停下,驾车的仙使在车外提醒她,到陵霞丹台了。
陵光将名册收起,走下车来,才站定,一抬眼,就看见那边朱墙下立了一个人。
这个人,她虽从未见过,远远一看却已知道是谁。
鬼金羊星君,她座下的南方七宿之一。她方才在名册上读到,记的是“银发金曈,点检生死”,印象比其他星君深些。
只是此时,那顶银发之下,鬼金君的脸色不大好。
陵光向他走去,面上扬起一个得体而亲切的微笑。
“见过神君。”银发金曈的少年开口向自己的上级仙官问候。
“鬼金星君,抱歉抱歉,”陵光移步过去,将手虚虚放在鬼金君的脊背后,作势引他往里走,“本想今日就找你们七位来开一个短会,谁知今日仪式结束得晚了些,让你久等了,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陵光心中将她与座下七位星君的关系,已定性为“同袍”之谊。而她对于平辈惯是个热络的性子,至于如何对待下属,她虽还没经验,却不愿端着架子。
鬼金君被她引着走起来,行进间微微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陵光即刻看出,这鬼金君是个冷淡的性子。
“我来提醒神君,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大帝替万魂赦罪的事。”
“这事么,我倒没忘,”她回身看了眼,仙使正将舆车上的几摞册录往她的书房搬,“只是今日事多,我还没得空——”
腹中的空虚在此时又开始向她叫嚣,于是陵光话锋一转:“鬼金君,你用过午饭了么?”
……
那日陵光与鬼金君一同用过午饭后,鬼金君便将一摞中元节的陈年旧历摆在了她的案头。
后来的这一个月里,陵光在陵霞丹台处理公事的时日里,十日有八日都有鬼金君的督促。
不怪鬼金君心急,着实是时间紧迫,今年恰逢甲子大赦,七月十五地官大帝即要在冥界开坛赦罪,大帝批出来的罪业册子,都要她一手焚烧,了却因果。
而待到鬼门大开,万千鬼魂齐归阳界接受亲人祭拜,她又须在鬼门前燃起本命离火,作为分隔阴阳两界的最后一道屏障。
偏陵光刚重登神位不久,修为虽勉强够用,终究是许久未施过法术了,鬼金君的督促与引导,可谓是雪中送炭。
鬼金君他少年老成,正派少言,看问题眼光毒辣,常常直指本质,对她其余的夏值事务,也给予了些很精到的提点,她因此十分感激。
转眼便过了一月有余,已是七月十三,恰是小暑。
东海之外,度朔山上,三千里桃木开得灼灼。
陵光跟在鬼金君身后,已在这度朔山上行了数里。头顶始终是满缀的桃枝与桃花,日光透过花间,似乎也染上桃色。
四海八荒生长遮天蔽日的巨型桃树的,只有一处。
陵光赏着满目桃色,有些眩目,有些怅然。何以这样壮美动人心魄之处,偏是鬼门所在?
“鬼金君,还没有到么?我记得并没有这样远。”
鬼金君在此处熟门熟路,因平日冥间遇着些难断的亡魂,就常有鬼差上来请他协助决断。
鬼金君引路叫她放心,只是他着实少言,一路上不免憋闷。
“翻过前方矮坡就是。”鬼金君头也没有回。
但此话一落,她便隐隐感到有其他仙者的仙泽靠近,正是在矮坡后面。于是加紧了步子,一口气攀到坡顶,站定脚向那边坡下望去。
一方幽黑高大的冲天牌楼,赫然耸立在坡底十几丈之外,门楣上用金墨歪歪扭扭书了两个大字:鬼门。
门下卧了只足有一人长的白虎。
白虎半睁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陵光被它眼里的金光闪了一闪。
她细细分辨,这仙泽交织中,除了守门的白虎,还有一股气泽她十分熟悉。
却见那边几缕桃枝曳地,枝丫后头传出舒朗的笑声。
陵光辨了辨,心下将那人认出个九成九,果然片刻后,从桃枝后面走出来一位丹凤眼、多情脸的紫袍郎君,腰间别根骨笛,手里捏只酒盏,转身朝后头盈盈笑着。
那人她熟得很,是掌天下鬼魂、九幽七十二司的北冥鬼君。
此次地官大帝下冥界赦罪的诸般事宜,便是他来操办。
北冥君性子活络,说话有趣,她曾经在人间度轮回时,与他结下了友缘。
闷了一路,总算来了救星。
正要迈步下去,一声“北冥”还没喊出来,噎在了喉咙里。
远远地,从那低垂的灼灼桃枝后,又走出来一道身影。
那人玄袍白发,全身只有一枚白玉在腰间缀着。
鬼金捞了一把因后退而险些踏空的陵光,眉头微皱:“神君,不过去么?”
“我们先在这里站一下,”陵光将他往后扯,“北冥君在跟人说话。”
鬼金君闻言将目光转向坡底,一向无波无澜的金瞳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转回身,陵光不知何时从方才的位置移开,将他顺理成章地挡在了她的正前方。
陵光眼见鬼金君就要开口,恐他问出什么直击要害的话来难以招架,于是抢在他之前说:“这个中利害,我不能告知鬼金君。但请鬼金君稍安勿躁。”
鬼金羊星君少言的好处,在此时便彰显出来。陵光这样说完,他虽迟疑,然而还是点了头,不再过问。
陵光转过身,将目光投向远处。
头顶是极尽绵延舒展的桃木花枝,脚下是度朔山的绵软红土,一天一地,她眼前又开始眩光,某个刹那间,这片度朔山景仿佛是在梦中所见。
她仰头望向花顶,日光自花间而下,洒成带了点粉调的碎金。
烛阴帝君他,比印象中清减了许多。
不止是清减,她后知后觉地想,他的仙泽什么时候竟这样弱了?
开文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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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陵光神君有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