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要做的第一件事,那自然是找个地方落脚了。
其实,他在长安城里,本是有住处的。
只是……
记不清了……
肃玉朝立于横跨城内渭水支流的石桥上,目光越过粼粼波光,投向长安城的东南方,那片屋宇连绵的区域——青云坊。
坊名“青云”,取的便是“平步青云”的兆头,那里是无数应考修士梦想开始的地方。
坊市紧邻着务本坊内巍峨的总府建筑群,成均总府的飞檐斗拱,在日光中勾勒出庄严的轮廓,仿佛能听见里面传出的朗朗书声、铿锵剑鸣,以及元气共鸣的微响。
青云坊自身,也透着股精致的紧绷。
放眼望去,尽是白墙黛瓦、规划整齐的楼阁精舍,檐下悬挂的玉铃在晨风中发出清越之音,据说有凝神静气之效。
最靠近总府的,自然是青云坊的核心区域“栖凤阁”,在这一带,皆是三层以上精舍楼阁,户户皆有独立的小型聚灵阵。虽说效果微弱,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作用,但到底气象不同。门楣上往往挂着写有“天道酬勤”、“鱼跃龙门”的牌匾。院内也多有象征“高洁”的梅兰竹菊,或是寓意“登科”的鲤鱼浮雕。
住在这里的,不是世家大族子弟,便是富商巨贾后人。
车马常簇,仆从如云,日常不是举办小型论道茶会,就是由家族供奉陪着,进行最后的冲刺修炼,空气中弥漫着灵茶的香气,也漫着那扑面而来的、无形的富贵财气。
再往外,则是 “跃鲤巷”。
跃鲤巷多是整齐的二层小阁楼,或是由大宅院分隔出的独立小院。条件尚可,但聚灵阵那等奢侈配置自是没有的了。这一片的陈设装饰相对朴素,多在窗台放置几盆清心草,或在墙上贴着自己誊抄的经义要点了事。
居住于此的,多是中小世家、地方豪门出身的修士,或是一些颇有资产的散修。与“栖凤阁”一带的富贵闲适相比,住在这里的应考修士,要更为焦虑和忙碌,常能看到他们行色匆匆地往返于书肆与住处之间,脚步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
从跃鲤巷再往外,就是青云坊的边缘区域了—— “寒士居”。
这里大抵是是大杂院式的通铺,或是由老旧民居改造的、闭塞的单人房间。若非是为了蹭总府大阵散溢出的元气,有那银钱,不如去别处寻个顶好的客栈住,还能住个豪华上房,何至于在这里和人挤着。
此处几乎谈不上什么布置,墙上或许会贴有一张手绘的简易元气运行图,便是全部的装饰了。
在这“寒士居”里住着的,那自然就是真寒士了,是真正的平民散修。往往三五人合租一室,白天去与青云坊相邻的“崇文坊”书肆蹭读,或是寻个元气浓郁的公共场所蹭元气,晚上再回来,趁着入睡前,借着总府大阵溢出的那点元气继续磨磨枪。
焦灼、渴望与孤注一掷的拼搏气息仿佛都有了形质,走在街上,耳边听到的讨论也多是“某某教习偏好某某风格”、“今年热门考题预测”、“某某又得了家族赐下的某某灵丹”等等。眉宇间刻着的,无不是那“前程”二字。
肃玉朝收回目光,轻轻换了个倚栏的姿势,眸中无波无澜。
从前,他也是这应考修士中的一员,自然也是住的青云坊。他一孤家寡人,无资无产的,自然也是去不了那富贵处的。
不过,应该也没落魄到和人挤通铺。在肃玉朝的记忆中,是没有这般经历的。
应是一个单间,不大,却干净,不算特别老旧,有一扇朝东的窗,清晨会有光斜斜照在床前……
肃玉朝摩挲着下颌思索,试图从混沌的记忆中捞出更多线索——家具的样式?窗外的树影?邻人的声响?他越想越深入、越想越专注,然而,想了许久——
不行……还是想不起来……
也罢,肃玉朝直起身:那换一处就是。
理了理并不算凌乱的衣衫,反正他也身无长物,左右不过是几件衣裳、一点日常用度,丢那就丢那吧。唯一算得上损失的,或许也就是压给房主的银钱了。
这一世,他既不打算再入那超然的总府,自然也不会再住那青云坊了,需得另寻个落脚处。
思及此处,念头一动,长安城的布局便在他心中徐徐展开。
长安城整体呈现经典的“回”字形结构,由外向内,分为外郭城、皇城、宫城三重。
外郭城百业兴旺,坊市分明。一百零八坊如棋盘规整罗列,是庶众黎民的生活之所。
外郭城向北,位于中心的,便是身为帝国中枢的皇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等中央官署皆设立于此,日夜运转着庞大的帝国肌体。
对于皇城区,肃玉朝也是很熟悉的:
皇城区是衙署所在,但有意思的是,各部衙署并非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通过地下甬道和专用传讯法阵紧密相连,确保政令的高效传递。
枢密院内还有一副巨大的山河沙盘呢,以灵光实时显示着边境军情与重要的灵脉节点。
而刑部大牢最深处的“镇魔狱”,关押着修为高深的罪犯,以及一些危险的非人存在,狱壁刻满符文。
御史台的“闻风奏事”系统,其情报网络甚至能渗透到部分世家内部。
皇城之内的北部,则是天威似海的宫城区。
宫城区也是方方正正的,内部通过重重殿宇、廊庑、广场,形成“前朝后寝,左祖右社” 的经典格局。不仅是整个长安城乃至唐国的核心,更是中州主灵脉的灵眼所在。
整个长安城的城北,殿宇恢弘,威严肃穆,如今他自是去不得的,只能往外去寻。
离了城北,城东部,多是朱门贵邸,无论是各王府所在的崇仁坊,还是宗祠所在的永兴坊,或是其他,无不是高墙深院,往来皆鸿儒,谈笑俱权贵,弥漫着世家门阀的沉淀与矜贵,没甚意思。
不过……平康坊倒是个风流蕴藉的好去处,食有珍馐,宿有雅舍,月下可闻琴,帘内能观弈。好处多多,不过总结起来呢,无非就是:吃的好睡的好,既养眼且愉耳。
奈何肃玉朝如今这囊中之道韵流转不畅,灵机晦涩,怕是天时未至,尚难承这番红尘盛会之因果。前缘未至,造化未满,只能待他重聚那散逸于九霄之外的青蚨之气,再做打算了。
可惜了……
简而言之,就是囊中羞涩。
通俗点的说法:去不起。
至于长安城西部,则是财富与新锐之气的汇聚之地。
怀远坊内,各大商会总部林立;
醴泉坊则各地会馆毗连,亦为同乡修士提供落脚点与庇护所。像“蜀山会馆”,后院甚至设有一座小型的剑冢幻境,供蜀地来的剑修感悟。
此地的富商大贾,常借联姻、资助寒门学子修士、结交宗门等方式,不断地试图提升自身地位,冲击着旧有世家格局。
肃玉朝若是要到此处混吃混喝一段时间,那倒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实在是不耐……
他生性不喜束缚,最不耐的就是麻烦。那些明暗交错的人情网络,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攀附,想想便觉疲惫。
如此一一数来,便只剩一处可去了——
最具人间烟火气的城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