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文翰所在的凌州衙署,回到自家所在的安郡,这百余里路,是林嘤韵此生走过最漫长、最屈辱的归途。
没有家族的马车来接,她是如何去的,便如何回来。来时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和满腔的悲愤,归时只剩下一具被当众鞭笞得体无完肤的躯壳和一颗冰冷死寂的心。
她雇的那辆简陋青篷马车,仿佛也沾染了她的晦气,车夫一路沉默寡言,只偶尔用带着怜悯又似嫌弃的眼神瞥一眼车厢。沿途的颠簸,每一次摇晃都像是在反复提醒她刚刚经历的噩梦。凌州街头的繁华与喧嚣,衙署外的指指点点,罗文翰那义正词严的冰冷面孔,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她每一寸皮肤上。
“空口无凭……”
“林家小姐一厢情愿……”
“罗大人真是重情重义……”
那些话语,混杂着市井的议论,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在凌州发生的事,会像风一样,更快、更广地传播开来。或许用不了一日,就会吹回她所在的郡县,添油加醋地成为街谈巷议的笑料。她不仅在自己熟悉的小城丢了脸,更在更高一级的“大地方”成了名声扫地的笑话。
马车终于颠簸着停在了林府门前。她几乎是踉跄着下车,脸色苍白如纸,衣裙因长途跋涉而皱褶不堪,发髻也有些散乱。守门的小厮见到她这副模样,惊愕之余,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府内的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母亲见到她,未语泪先流,一把将她搂住,哭声里带着绝望:“我的儿……你何苦跑去那么远……如今、如今可如何是好……”
父亲从书房冲出,脸色铁青,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怒斥声震得梁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落下:“孽障!你还知道回来!你竟敢跑到州府衙署去闹!我们林家的脸,被你从郡丢到了州府!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日后同僚上官如何看待我林家!”
父亲满脸怒气,恨不得一巴掌打在林嘤韵的脸上。因为她的“丑事”升级了,影响范围扩大了,便直接威胁到他在更高级别官场中的声誉和地位。家族的羞耻感,也因此被放大了数倍。
林嘤韵静静地站着,任由母亲抱着,听着父亲的斥责。她任由眼泪从眼里滑落,呆呆地目视前方,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承受着这一切。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创伤已经让她没有力气再去回应。
她推开母亲,对着暴怒的父亲深深一福,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女儿不孝,行事鲁莽,累及家族声誉。女儿自知罪过,恳请父亲准许女儿闭门思过,暂不见客。”
她需要一块遮羞布,也需要一个缓冲期。对外宣称“闭门思过”,是眼下唯一能稍微挽回一点颜面、并隔绝外界窥探的方式。
回到冰冷的闺房,屏退左右。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狼狈却眼神异常清亮的脸。
“空口无凭……”
罗文翰那四个字,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没有婚书,谢先生未归,父母更看重颜面……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她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的囚徒,四面楚歌。
百里奔波,当众受辱,家族斥责…… 这一连串的打击,没有让她崩溃,反而像一场残酷的淬火,将她灵魂里最后一丝天真和侥幸彻底烧熔。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嘤韵心痛着,可那又如何?这一刻她很渺小,她在这世间卑微地活着。
或许,父亲是对的,她就不该去争,就该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下这屈辱,然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或者随便找个人远远嫁了,成全家族的“体面”?
不。
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灵魂深处斩钉截铁地否决。
凭什么?
凭什么背叛者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成功,而受害者却要承担所有苦果,连喊痛的权利都没有?
凭什么女子的人生价值,就必须系于婚姻和家族的“脸面”之上?
二十四岁灵魂里属于现代女性的独立与骄傲,在这一刻苏醒,与她这五年来在古代社会谨小慎微的伪装猛烈碰撞、融合。
前世在讲台上剖析文学、洞察人性的理性,与今生所学的诗书礼仪、宅院规矩,不再是束缚,反而成了她透析局面的利器。
她想起这百余里路的风景变换,从相对繁华的州府到熟悉的县城,这其间的差距,何尝不是她与罗超如今地位的写照?他已然踏入了更广阔的舞台,而她,似乎还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可是,舞台再大,若心术不正,站得越高,只会摔得越惨。”
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在她心中燃起。
罗文翰,你以为借这地理之便,借州府衙署的威严,就能将我彻底踩在脚下,让你的谎言成为定论?
你错了。
这百余里路,我会让你将来,一步一步地爬回来认错。
你今日在州府衙署赢得的名声,他日,我必让你在同一个地方,身败名裂!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低语,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
“从今日起,林嘤韵‘病’了,需要静养。”
“但病卧榻上,亦可运筹帷幄。我的战场,不再只是这后宅,也不再仅是这安郡。”
“终有一日,我要让那州府之地,也记住我林嘤韵的名字——不是作为一个笑话,而是作为……一个你罗文翰永远需要仰望的裁决者。”
这一刻,曾经的林嘤韵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