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辰起得比往常早半个小时。
他在衣柜前站了很久,手指划过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格子衬衫,最后选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浅蓝色条纹衬衫——那是去年生日时母亲买的,他很少穿,觉得太过“正式”。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想穿得稍微整齐一点。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吃早饭时,林曦咬着包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哥,你今天有重要活动?”
“没有。”林辰低头喝粥,耳根微微发红。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天不是周末啊……小辰,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妈,我很好。”林辰快速吃完早饭,抓起书包,“我先走了。”
走出家门时,晨光正好。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洒下细碎的光斑。林辰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去河边看日出写生,而是径直走向学校。
他的脚步比平时快,心跳也比平时快。
实验楼静静矗立在校园东南角,被几棵高大的香樟树环绕。清晨的阳光穿过枝叶,在灰色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林辰站在楼下的小径上,抬头看向五楼天台。
空无一人。
他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肩膀上的蓝色痕迹……那个少年今天还会穿那件衬衫吗?应该不会了吧,那么明显的污渍。他会不会已经把衣服扔掉了?会不会很生气?
林辰脑子里盘旋着各种问题,直到早自习的预备铃响起,才快步走向教学楼。
高二(七)班在三楼走廊尽头。林辰走到教室后门时,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晨读声嗡嗡作响,夹杂着翻书声和窃窃私语。林辰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窗——这是他特意选的位置,方便上课时偷偷画速写,也方便看窗外的天空和树木。
他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整个教室。
没有。
那个少年不在这里。
也是,学校有三十多个班级,怎么可能这么巧就在自己班上。林辰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期待,在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整个上午的课,林辰都上得心不在焉。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三角函数,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标准的正弦曲线。林辰盯着那条优美的波浪线,眼前却浮现出昨天画笔在空中划过的弧线。物理课讲抛体运动,他计算着那支笔从五楼坠落到一楼需要的时间,想象着重力加速度下颜料甩出的轨迹。
“林辰,林辰!”
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林辰猛地回过神,发现化学老师正盯着自己。
“你来回答一下,苯环的结构式是什么?”
林辰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教室里有轻微的嗤笑声。
“六边形……六个碳原子……”他勉强回忆着。
“坐下吧。”老师摇摇头,“上课认真听讲,别整天想着画画。”
林辰脸颊发烫地坐下,手指在课本边缘无意识地画着圈。同桌凑过来小声说:“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林辰低头盯着课本上的苯环结构图,那六个碳原子连成的环,突然让他想起了昨天那些飘落的画纸,在空中旋转、翻飞,最后落在鹅卵石小径上。
午休时间,林辰没有去食堂。他带着速写本来到实验楼后面的小花园。这里种着几丛月季,粉的、红的、黄的开得正盛,蜜蜂在花间嗡嗡忙碌。
他在石凳上坐下,翻开速写本,却迟迟没有动笔。
那个少年的脸,在记忆里反而越来越清晰了。不是画中安睡的模样,而是昨天抬头看他时——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那是一种很有距离感的好看,像博物馆里隔着玻璃展柜的雕塑,完美,但不可触碰。
林辰轻轻叹了口气,笔尖落在纸上。
这一次,他画的是昨天的场景。天台的一角,一支笔正在坠落,楼下站着一个少年,肩上绽开蓝色的花。他画得很仔细,连阳光的角度、风的轨迹、少年仰头时颈部的线条,都一一勾勒出来。
“画得不错。”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林辰整个人僵住了。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突兀的痕迹。
他缓缓转过头。
那个少年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不是昨天那件,这件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手里拿着一个浅棕色的牛皮纸袋,目光正落在林辰的速写本上。
“对、对不起……”林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出这句话,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昨天的事,真的很抱歉。你的衬衫……”
“洗不掉了。”少年平静地说,走到林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那支笔用的是温莎牛顿的艺术家级群青吧?颜料里的色粉颗粒太细,渗透进棉纤维了。”
林辰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对颜料品牌这么了解。
“我赔你一件。”他急忙说,“或者……我帮你洗干净,我知道有种专门洗颜料的……”
“不用。”少年打断他,将手中的牛皮纸袋放在石桌上,“我已经处理了。”
林辰看着那个纸袋,心跳又开始加速。纸袋边缘露出白色的纸张一角——是他昨天飘落的那些速写。
“这些……”他指了指纸袋。
“物归原主。”少年将纸袋推到他面前,“画得很好。尤其是光影的处理,很专业。”
林辰的脸红了。他接过纸袋,手指触碰到纸张光滑的表面。“谢谢……”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花园里的蝉鸣和远处操场上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我叫陆景深。”少年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高三(一)班。”
林辰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近距离看,那双眼睛比昨天更清晰——虹膜是偏深的褐色,在阳光下会泛出一点琥珀色,睫毛确实很长,但不女气,反而衬得眼神更加深邃。
“林辰。”他小声说,“高二(七)班。”
“我知道。”陆景深说,“速写本上有班级和名字。”
林辰这才想起,自己在每本速写本的扉页都会写班级和姓名。他的脸更红了。
“你学画多久了?”陆景深问,目光落在林辰手中的速写本上。
“从小学就开始。”林辰老实回答,“一开始是兴趣班,后来就一直自己画。”
“没想过走专业?”
“想。”林辰点点头,声音稍微坚定了一些,“我想考美院。”
陆景深挑了挑眉,没有评价,只是问:“最喜欢画什么?”
“天空。”林辰几乎是脱口而出,“还有……人。”
说完最后两个字,他立刻后悔了,但陆景深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窘迫。
“天空很难画。”陆景深说,“特别是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下的天空。颜色微妙,变化又快。”
“你也画画?”林辰有些惊讶。
“不画。”陆景深摇头,“但我看过很多画。家里……有些收藏。”
林辰这才注意到陆景深的用词、语气、甚至坐姿,都和普通高中生不太一样。那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成熟,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从小在某种环境中养成的从容。
“那你喜欢什么?”林辰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私人了。
但陆景深没有表现出不悦。他想了想,说:“建筑。”
“建筑?”
“嗯。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也是立体的画。”陆景深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真正的兴趣被点燃了,“好的建筑有结构之美,有比例之美,有光影在它表面流动时产生的韵律之美。”
林辰听着,突然想起昨天那张速写——图书馆的穹顶,阳光透过玻璃洒下的光斑,那些线条和光影构成的画面。
“所以你那天在图书馆……”他小声说。
“在看建筑图册。”陆景深承认,“图书馆三楼的建筑艺术区,有很多不错的书。”
林辰想起自己偶尔也会去那个区域,翻看那些厚重的画册。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曾经在某个书架前擦肩而过,也许看过同一本书,只是从未注意过对方。
“你经常去那里?”他问。
“午休和放学后。”陆景深说,“那里人少。”
“我也……”林辰顿了顿,“我也喜欢那里。”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尴尬了。阳光透过月季丛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花丛上,翅膀缓缓开合。
“你的画,”陆景深突然开口,目光转向那个牛皮纸袋,“我可以留一张吗?”
林辰愣住了。
“不是这张。”陆景深指了指速写本上画着昨天场景的那一页,“是昨天那些里面的。随便哪张都可以。”
“当然可以。”林辰连忙说,从纸袋里拿出那叠速写,“你选吧。”
陆景深接过,一张张翻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翻页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林辰在一旁看着,心跳如鼓。
最后,陆景深选了一张——不是图书馆睡颜的那张,而是另一张他在操场边的画。画中的陆景深靠在单杠旁,仰头喝水,喉结的线条和下颌的弧度被捕捉得极其准确。
“为什么选这张?”林辰忍不住问。
“因为真实。”陆景深将那张画仔细地对折,放进衬衫胸前的口袋,“画里的人看起来……很自由。”
自由。林辰在心里重复这个词。他看着陆景深将画放进口袋的动作,看着那幅画在白色衬衫下微微凸起的轮廓,突然觉得嗓子发干。
“那我……”他迟疑着,“我可以画你吗?我是说……以后?”
问完这个问题,林辰恨不得立刻消失。这太唐突了,太奇怪了,他们才第二次见面——
“好。”陆景深说,声音很平静,“不过要等我有空。高三……比较忙。”
林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真的?”
“真的。”陆景深站起身,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回去了。下午还有课。”
“哦,好……”林辰也跟着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林辰。”陆景深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嗯?”
“颜料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陆景深说,“那件衬衫本来也快不能穿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小花园。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鹅卵石小径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林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实验楼的拐角处。
他缓缓坐下,打开牛皮纸袋,一张张数着里面的速写。一共七张,少了一张。
陆景深拿走了一张。
他把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那不是紧张,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整个下午,林辰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老师在讲什么,同学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对话,陆景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我可以留一张吗?”
“因为真实。画里的人看起来……很自由。”
“好。不过要等我有空。”
自由。林辰想着这个词,想着陆景深说这个词时的语气——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放学铃声响起时,林辰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没有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图书馆。
三楼建筑艺术区在图书馆最里侧,靠窗有一排长桌。此刻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很安静。林辰在书架间穿梭,手指划过书脊,最后停在《世界建筑经典图鉴》上。
他抽出那本厚重的书,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把桌面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林辰翻开书,一页页地看着那些伟大的建筑——古希腊的神庙,哥特式的教堂,现代主义的玻璃幕墙大厦。他看得并不快,每一个细节都仔细端详,试图理解陆景深所说的“结构之美”、“比例之美”、“光影的韵律”。
翻到某一页时,一张小小的纸条飘落出来,掉在桌上。
林辰捡起来。
那是一张便签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整齐的字:
“柯布西耶说:建筑是光线下形状的正确、壮丽和巧妙的游戏。”
“但我想,建筑更应该成为让人感到自由的容器。”
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刚劲有力,结构严谨,和陆景深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林辰看着那张便签,看了很久很久。他把便签小心地夹进自己的速写本里,然后继续翻书,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书上了。
他在想,写这张便签时的陆景深,是什么样子?是像画中那样在图书馆小憩,还是像今天这样平静地谈论建筑和自由?
他在想,陆景深所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
他在想,明天,还能再见到他吗?
窗外,夕阳渐渐沉入远山,天空从橙红过渡到深紫,最后变成沉静的靛蓝色。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微弱但坚定。
林辰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一圈圈光晕。
走到实验楼下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台。
夜色中的天台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仿佛能看到昨天自己坐在那里的样子,能看到那支笔坠落的轨迹,能看到楼下那个抬头望来的少年。
一切都始于一场意外。
但也许,有些相遇,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就像星辰在夜空中运行,终会在某个时刻交汇。
林辰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便签纸。纸张很薄,但握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早晨来时轻快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背负起了什么新的东西。
路过巷口的老槐树时,林辰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夜空。
星辰渐密,银河隐隐可见。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写在速写背面的话:
“今天,我的画笔坠落了,却意外地,遇见了一颗星星。”
而现在,他想在这句话后面再加一句:
“而那颗星星,好像也在看着我。”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心声。
林辰笑了笑,转身走进家门。客厅里,母亲正在看电视,父亲在看书,林曦趴在茶几上写作业。
“回来啦?”母亲抬头,“今天怎么这么晚?”
“去图书馆了。”林辰说。
“吃饭了吗?”
“还没。”
“厨房给你留着饭,快去吃。”
林辰应了一声,走进厨房。餐桌上盖着饭菜,还是温的。他坐下来,安静地吃着,耳边是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翻书声、林曦抱怨作业太难的声音。
这一切如此平常,如此熟悉。
但他知道,从昨天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里,闯入了一颗星星。
一颗遥远、明亮、看似不可触及,却又真实存在的星星。
而他要做的,就是拿起画笔,把这颗星星,永远地留在他的纸上,他的生命里。
吃完饭,林辰回到自己的小画室。他没有开大灯,只开了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晕下,他翻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日期:2013年5月21日。
然后,他拿起铅笔,开始画今天的陆景深——坐在石凳上,侧脸对着阳光,眼神平静,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事实上,在他心里,这就是最珍贵的艺术品。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星辰越来越亮。
而在那扇小小的窗户里,一个少年正在用铅笔,描绘另一个少年的模样。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
像是星星在低语。
像是命运在书写。
而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