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第1章 坠落的群青 春末的阳光像融化了的蜂蜜，稠密而温暖地涂抹在实验楼的天台上。 林辰坐在天台边缘的阴影里，画板支在腿上，画笔在调色盘和画纸之间快速移动。群青、钴蓝、一点钛白，他正在捕捉天空从湛蓝向暮色过渡的那抹神秘色调。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色彩和光影。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风猛地刮过，卷起了画板旁几张零散的速写。林辰下意识地伸手去按，手臂一挥，却不小心将脚边那支蘸满了群青色颜料的画笔碰了下去。 他看着那支笔垂直坠落，心脏骤然收紧。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能清晰地看到画笔旋转着下落，群青色的颜料在空气中甩出几道优美的弧线，然后—— “啪。” 轻轻一声，落在了一个正从楼下经过的少年肩上。 林辰屏住呼吸。 那少年穿着洁白挺括的校服衬衫，肩膀上此刻却多了一道刺眼而美丽的蓝色痕迹。他停下脚步，蹙着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然后缓缓抬起头。 目光如箭，精准地射向天台上的林辰。 那一瞬间，林辰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楼下的少年有着极其出众的容貌，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紧抿的嘴唇显示着他此刻的不悦。但最让林辰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清冷、锐利，像冬日结冰的湖面。 风再次吹过，这次卷起了林辰放在一旁的速写本，好几张画纸如同白色的鸟，纷纷扬扬地飘落下去，散在少年脚边。 少年弯腰，修长的手指拾起那些画纸。 最上面的一张，画的正是他自己。 画中的他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小憩，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睫毛长得不像话，神情是平日里绝不会显露的安宁与疲惫。 少年看着那张画，眉头微微挑起，脸上的不悦被一丝惊讶取代。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天台上的林辰。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好奇，探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 林辰站在天台上，手足无措，脸颊发烫。他想道歉，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少年将那些速写纸仔细地叠好，然后朝林辰扬了扬手，示意自己会保管它们。 他没有说话，只是最后看了林辰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林辰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调色盘，看着那片尚未完成的暮色天空，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道群青色的痕迹，和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重新拿起画笔，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专注于眼前的画。 那个少年的面容，那双眼睛，已经牢牢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傍晚回家的路上，林辰一直心神不宁。 “哥，你今天怎么了？”妹妹林曦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画没画完吗？” 林辰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哦...”林曦歪着头看他，显然不信，但没有再追问。 回到家，林辰径直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那其实是由阳台改造而成的简易画室。他翻开一本新的速写本，拿起铅笔，几乎是凭着本能，开始在纸上勾勒。 线条流畅而准确，不一会儿，那个少年的轮廓就显现出来——不是今天在楼下蹙眉不悦的样子，而是画中那个在图书馆安睡的宁静模样。 画完后，林辰在画纸的右下角签上自己名字的缩写“LC”，然后在背面轻轻写下一行字： “今天，我的画笔坠落了，却意外地，遇见了一颗星星。”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级的，甚至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从今天开始，不一样了。 窗外，夜幕缓缓降临，真正的星辰开始在天幕上闪烁。 林辰看着自己刚刚画好的速写，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的生活，即将因为这一场意外的“坠落”，而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场变化将多么深刻地改变他的一生。 第2章 素写里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林辰起得比往常早半个小时。 他在衣柜前站了很久，手指划过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格子衬衫，最后选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浅蓝色条纹衬衫——那是去年生日时母亲买的，他很少穿，觉得太过“正式”。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想穿得稍微整齐一点。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吃早饭时，林曦咬着包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哥，你今天有重要活动？” “没有。”林辰低头喝粥，耳根微微发红。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天不是周末啊……小辰，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妈，我很好。”林辰快速吃完早饭，抓起书包，“我先走了。” 走出家门时，晨光正好。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洒下细碎的光斑。林辰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去河边看日出写生，而是径直走向学校。 他的脚步比平时快，心跳也比平时快。 实验楼静静矗立在校园东南角，被几棵高大的香樟树环绕。清晨的阳光穿过枝叶，在灰色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林辰站在楼下的小径上，抬头看向五楼天台。 空无一人。 他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肩膀上的蓝色痕迹……那个少年今天还会穿那件衬衫吗？应该不会了吧，那么明显的污渍。他会不会已经把衣服扔掉了？会不会很生气？ 林辰脑子里盘旋着各种问题，直到早自习的预备铃响起，才快步走向教学楼。 高二（七）班在三楼走廊尽头。林辰走到教室后门时，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晨读声嗡嗡作响，夹杂着翻书声和窃窃私语。林辰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窗——这是他特意选的位置，方便上课时偷偷画速写，也方便看窗外的天空和树木。 他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整个教室。 没有。 那个少年不在这里。 也是，学校有三十多个班级，怎么可能这么巧就在自己班上。林辰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期待，在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整个上午的课，林辰都上得心不在焉。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三角函数，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标准的正弦曲线。林辰盯着那条优美的波浪线，眼前却浮现出昨天画笔在空中划过的弧线。物理课讲抛体运动，他计算着那支笔从五楼坠落到一楼需要的时间，想象着重力加速度下颜料甩出的轨迹。 “林辰，林辰！” 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林辰猛地回过神，发现化学老师正盯着自己。 “你来回答一下，苯环的结构式是什么？” 林辰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教室里有轻微的嗤笑声。 “六边形……六个碳原子……”他勉强回忆着。 “坐下吧。”老师摇摇头，“上课认真听讲，别整天想着画画。” 林辰脸颊发烫地坐下，手指在课本边缘无意识地画着圈。同桌凑过来小声说：“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林辰低头盯着课本上的苯环结构图，那六个碳原子连成的环，突然让他想起了昨天那些飘落的画纸，在空中旋转、翻飞，最后落在鹅卵石小径上。 午休时间，林辰没有去食堂。他带着速写本来到实验楼后面的小花园。这里种着几丛月季，粉的、红的、黄的开得正盛，蜜蜂在花间嗡嗡忙碌。 他在石凳上坐下，翻开速写本，却迟迟没有动笔。 那个少年的脸，在记忆里反而越来越清晰了。不是画中安睡的模样，而是昨天抬头看他时——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那是一种很有距离感的好看，像博物馆里隔着玻璃展柜的雕塑，完美，但不可触碰。 林辰轻轻叹了口气，笔尖落在纸上。 这一次，他画的是昨天的场景。天台的一角，一支笔正在坠落，楼下站着一个少年，肩上绽开蓝色的花。他画得很仔细，连阳光的角度、风的轨迹、少年仰头时颈部的线条，都一一勾勒出来。 “画得不错。”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林辰整个人僵住了。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突兀的痕迹。 他缓缓转过头。 那个少年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不是昨天那件，这件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手里拿着一个浅棕色的牛皮纸袋，目光正落在林辰的速写本上。 “对、对不起……”林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出这句话，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昨天的事，真的很抱歉。你的衬衫……” “洗不掉了。”少年平静地说，走到林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那支笔用的是温莎牛顿的艺术家级群青吧？颜料里的色粉颗粒太细，渗透进棉纤维了。” 林辰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对颜料品牌这么了解。 “我赔你一件。”他急忙说，“或者……我帮你洗干净，我知道有种专门洗颜料的……” “不用。”少年打断他，将手中的牛皮纸袋放在石桌上，“我已经处理了。” 林辰看着那个纸袋，心跳又开始加速。纸袋边缘露出白色的纸张一角——是他昨天飘落的那些速写。 “这些……”他指了指纸袋。 “物归原主。”少年将纸袋推到他面前，“画得很好。尤其是光影的处理，很专业。” 林辰的脸红了。他接过纸袋，手指触碰到纸张光滑的表面。“谢谢……”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花园里的蝉鸣和远处操场上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我叫陆景深。”少年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高三（一）班。” 林辰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近距离看，那双眼睛比昨天更清晰——虹膜是偏深的褐色，在阳光下会泛出一点琥珀色，睫毛确实很长，但不女气，反而衬得眼神更加深邃。 “林辰。”他小声说，“高二（七）班。” “我知道。”陆景深说，“速写本上有班级和名字。” 林辰这才想起，自己在每本速写本的扉页都会写班级和姓名。他的脸更红了。 “你学画多久了？”陆景深问，目光落在林辰手中的速写本上。 “从小学就开始。”林辰老实回答，“一开始是兴趣班，后来就一直自己画。” “没想过走专业？” “想。”林辰点点头，声音稍微坚定了一些，“我想考美院。” 陆景深挑了挑眉，没有评价，只是问：“最喜欢画什么？” “天空。”林辰几乎是脱口而出，“还有……人。” 说完最后两个字，他立刻后悔了，但陆景深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窘迫。 “天空很难画。”陆景深说，“特别是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下的天空。颜色微妙，变化又快。” “你也画画？”林辰有些惊讶。 “不画。”陆景深摇头，“但我看过很多画。家里……有些收藏。” 林辰这才注意到陆景深的用词、语气、甚至坐姿，都和普通高中生不太一样。那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成熟，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从小在某种环境中养成的从容。 “那你喜欢什么？”林辰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私人了。 但陆景深没有表现出不悦。他想了想，说：“建筑。” “建筑？” “嗯。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也是立体的画。”陆景深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真正的兴趣被点燃了，“好的建筑有结构之美，有比例之美，有光影在它表面流动时产生的韵律之美。” 林辰听着，突然想起昨天那张速写——图书馆的穹顶，阳光透过玻璃洒下的光斑，那些线条和光影构成的画面。 “所以你那天在图书馆……”他小声说。 “在看建筑图册。”陆景深承认，“图书馆三楼的建筑艺术区，有很多不错的书。” 林辰想起自己偶尔也会去那个区域，翻看那些厚重的画册。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曾经在某个书架前擦肩而过，也许看过同一本书，只是从未注意过对方。 “你经常去那里？”他问。 “午休和放学后。”陆景深说，“那里人少。” “我也……”林辰顿了顿，“我也喜欢那里。”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尴尬了。阳光透过月季丛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花丛上，翅膀缓缓开合。 “你的画，”陆景深突然开口，目光转向那个牛皮纸袋，“我可以留一张吗？” 林辰愣住了。 “不是这张。”陆景深指了指速写本上画着昨天场景的那一页，“是昨天那些里面的。随便哪张都可以。” “当然可以。”林辰连忙说，从纸袋里拿出那叠速写，“你选吧。” 陆景深接过，一张张翻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翻页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林辰在一旁看着，心跳如鼓。 最后，陆景深选了一张——不是图书馆睡颜的那张，而是另一张他在操场边的画。画中的陆景深靠在单杠旁，仰头喝水，喉结的线条和下颌的弧度被捕捉得极其准确。 “为什么选这张？”林辰忍不住问。 “因为真实。”陆景深将那张画仔细地对折，放进衬衫胸前的口袋，“画里的人看起来……很自由。” 自由。林辰在心里重复这个词。他看着陆景深将画放进口袋的动作，看着那幅画在白色衬衫下微微凸起的轮廓，突然觉得嗓子发干。 “那我……”他迟疑着，“我可以画你吗？我是说……以后？” 问完这个问题，林辰恨不得立刻消失。这太唐突了，太奇怪了，他们才第二次见面—— “好。”陆景深说，声音很平静，“不过要等我有空。高三……比较忙。” 林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真的？” “真的。”陆景深站起身，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回去了。下午还有课。” “哦，好……”林辰也跟着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林辰。”陆景深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嗯？” “颜料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陆景深说，“那件衬衫本来也快不能穿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小花园。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鹅卵石小径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林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实验楼的拐角处。 他缓缓坐下，打开牛皮纸袋，一张张数着里面的速写。一共七张，少了一张。 陆景深拿走了一张。 他把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那不是紧张，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整个下午，林辰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老师在讲什么，同学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对话，陆景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我可以留一张吗？” “因为真实。画里的人看起来……很自由。” “好。不过要等我有空。” 自由。林辰想着这个词，想着陆景深说这个词时的语气——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放学铃声响起时，林辰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没有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图书馆。 三楼建筑艺术区在图书馆最里侧，靠窗有一排长桌。此刻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很安静。林辰在书架间穿梭，手指划过书脊，最后停在《世界建筑经典图鉴》上。 他抽出那本厚重的书，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把桌面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林辰翻开书，一页页地看着那些伟大的建筑——古希腊的神庙，哥特式的教堂，现代主义的玻璃幕墙大厦。他看得并不快，每一个细节都仔细端详，试图理解陆景深所说的“结构之美”、“比例之美”、“光影的韵律”。 翻到某一页时，一张小小的纸条飘落出来，掉在桌上。 林辰捡起来。 那是一张便签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整齐的字： “柯布西耶说：建筑是光线下形状的正确、壮丽和巧妙的游戏。” “但我想，建筑更应该成为让人感到自由的容器。” 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刚劲有力，结构严谨，和陆景深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林辰看着那张便签，看了很久很久。他把便签小心地夹进自己的速写本里，然后继续翻书，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书上了。 他在想，写这张便签时的陆景深，是什么样子？是像画中那样在图书馆小憩，还是像今天这样平静地谈论建筑和自由？ 他在想，陆景深所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 他在想，明天，还能再见到他吗？ 窗外，夕阳渐渐沉入远山，天空从橙红过渡到深紫，最后变成沉静的靛蓝色。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微弱但坚定。 林辰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一圈圈光晕。 走到实验楼下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台。 夜色中的天台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仿佛能看到昨天自己坐在那里的样子，能看到那支笔坠落的轨迹，能看到楼下那个抬头望来的少年。 一切都始于一场意外。 但也许，有些相遇，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就像星辰在夜空中运行，终会在某个时刻交汇。 林辰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便签纸。纸张很薄，但握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早晨来时轻快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背负起了什么新的东西。 路过巷口的老槐树时，林辰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夜空。 星辰渐密，银河隐隐可见。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写在速写背面的话： “今天，我的画笔坠落了，却意外地，遇见了一颗星星。” 而现在，他想在这句话后面再加一句： “而那颗星星，好像也在看着我。”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心声。 林辰笑了笑，转身走进家门。客厅里，母亲正在看电视，父亲在看书，林曦趴在茶几上写作业。 “回来啦？”母亲抬头，“今天怎么这么晚？” “去图书馆了。”林辰说。 “吃饭了吗？” “还没。” “厨房给你留着饭，快去吃。” 林辰应了一声，走进厨房。餐桌上盖着饭菜，还是温的。他坐下来，安静地吃着，耳边是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翻书声、林曦抱怨作业太难的声音。 这一切如此平常，如此熟悉。 但他知道，从昨天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里，闯入了一颗星星。 一颗遥远、明亮、看似不可触及，却又真实存在的星星。 而他要做的，就是拿起画笔，把这颗星星，永远地留在他的纸上，他的生命里。 吃完饭，林辰回到自己的小画室。他没有开大灯，只开了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晕下，他翻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日期：2013年5月21日。 然后，他拿起铅笔，开始画今天的陆景深——坐在石凳上，侧脸对着阳光，眼神平静，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事实上，在他心里，这就是最珍贵的艺术品。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星辰越来越亮。 而在那扇小小的窗户里，一个少年正在用铅笔，描绘另一个少年的模样。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 像是星星在低语。 像是命运在书写。 而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3章 校庆海报 三天后的课间，林辰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林辰，坐。”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教语文，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林辰有些紧张地坐下。他最近没犯什么错——至少没被老师发现的那种错。 “别紧张。”班主任笑了笑，“是好事。下个月是学校六十周年校庆，每个班都要出一份主题海报，在校园里展览评比。咱们班这个任务，我想交给你。” 林辰愣住了。“我？” “对。”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你的美术功底全班都知道，上次艺术节那幅水彩画还得了奖。怎么样，有信心吗？” “可是……”林辰迟疑着，“海报需要设计，我不太会……” “设计部分可以找人帮忙。”班主任显然早有准备，“高三（一）班的陆景深同学主动提出可以协助。他说你们认识？” 林辰的心脏猛地一跳。 陆景深？ 主动提出？ “我们……见过几次。”林辰小声说。 “那就好。”班主任满意地点头，“陆景深同学不仅成绩优异，在设计和排版方面也很有天赋。去年的科技节展板就是他负责的，效果很好。你们合作，我很放心。” 说着，他把文件推过来：“这是校庆主题和要求，还有往年的优秀作品参考。你们可以先讨论构思，草图出来了给我看看。” 林辰接过文件，手指微微发颤。 “对了，”班主任补充道，“陆景深同学高三了，时间比较紧。你们沟通的时候尽量配合他的时间。不过他说了，午休和放学后都可以。” “好。”林辰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走出办公室时，午休铃声正好响起。走廊里瞬间涌出学生，喧闹的人声像潮水一样将他包围。林辰抱着那份文件，站在走廊中央，有些茫然。 陆景深主动要求的？ 为什么？ “林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辰转过身，看见周屿正从教室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半个面包。“老班找你干嘛？是不是你上课画画又被抓了？” “不是。”林辰把文件给他看，“校庆海报的事。” 周屿翻看了几眼，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全校展览诶！等等……”他看到了合作者的名字，“陆景深？高三那个陆景深？” “你认识？”林辰问。 “谁不认识啊。”周屿咬了一口面包，含糊不清地说，“年级第一，学生会副主席，听说家里还特别有钱。不过人挺高冷的，不怎么跟人来往。你怎么跟他扯上关系了？” 林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场意外，那些速写，还有三天前在小花园的对话。他只能含糊地说：“偶然认识的。” “可以啊你。”周屿撞了撞他的肩膀，“跟这种大神合作，海报肯定能拿奖。到时候请客啊！” 林辰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想的不是拿奖，而是另一些事情。 午饭后，林辰按照约定来到实验楼三楼的美术活动室。这里是美术社的活动场地，平时人不多，此刻更是空荡荡的。 他推开门时，陆景深已经到了。 他坐在靠窗的长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的绘图笔，正在纸上画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让他看起来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画。 听到开门声，陆景深抬起头。 “来了。”他打了声招呼，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是合作很久的伙伴。 “嗯。”林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把文件推过去，“班主任把这个给我了。” 陆景深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主题是‘六十载育英才，新征程谱华章’……有点老套，但可以发挥。” 他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敲击，眼神专注，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你有什么想法？” 林辰没想到他会直接问自己。他其实昨晚想了一些，但那些想法在陆景深面前，突然显得很幼稚。 “我……我想用星空和道路的结合。”他小声说，“星空象征梦想和永恒，道路象征征程和未来。用校徽的元素变形为星辰，铺成一条路……” 他边说边在速写本上简单勾勒。几笔下去，一个初步的构图就出来了——蜿蜒的道路通向远方的星空，道路由无数微小的校徽图案组成，星空中有几颗特别亮的星，也隐约是校徽的形状。 陆景深静静地看着，等林辰画完，他才开口：“构图不错，但太具象了。校庆海报需要更抽象、更有设计感的表达。” 他拿过林辰的笔，在另一张纸上快速画起来。 林辰看着他画画的样子，有些惊讶。陆景深的手很稳，线条干净利落，完全不像个外行。他先画了一个变形的“60”，然后将校徽的元素解构、重组，融入数字的笔画中。接着，他画了几条流畅的弧线，像是轨迹，又像是道路，穿过那个数字，指向右上角的空白处。 “这里，”他指着那片空白，“放你画的星空。但不是写实的星空，而是用色块和点构成的抽象星空。道路也不用实线，用渐变的色彩过渡。” 他边说边用彩色铅笔快速涂了几笔。深蓝、靛青、紫罗兰的色块叠加、晕染，中间点缀着钛白色的点，乍看像是星空，细看又像是某种充满动感的抽象图案。 林辰看得入神。陆景深的思路和他完全不同——更理性，更结构化，但又不乏美感。那些色块和线条的搭配，有种严谨的和谐。 “你觉得怎么样？”陆景深问。 “很好。”林辰诚实地回答，“比我的想法好。” “不是好坏的问题。”陆景深放下笔，“是角度不同。你的想法更有诗意，我的更有设计感。我们可以结合”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打印纸，上面是学校的历史照片、建筑图片、历年校庆的视觉资料。“我查了一些资料。学校的建筑风格很有特点，主楼的拱顶、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实验楼的砖红色外墙……这些都可以作为视觉元素。” 林辰凑过去看。那些照片拍得很专业，角度和光影都处理得很好。其中一张是主楼在夕阳下的剪影，穹顶的轮廓在橙红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庄严。 “这张……”他指着那张照片。 “嗯，我也觉得这张最好。”陆景深说，“可以用作背景元素，但要做透明化和纹理处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两人完全沉浸在讨论中。陆景深负责整体的框架和设计思路，林辰负责视觉元素的绘制和色彩搭配。他们时而争论，时而达成一致，偶尔会有灵光一现的默契。 “这个弧度再大一点。” “颜色太饱和了，降低明度试试。” “星空的部分要不要加一点金色？象征荣耀。” “可以，但只能用一点点，作为点缀。” 林辰发现，陆景深在工作时和平常很不一样。他依旧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精准。他的审美很高级，对细节的要求近乎苛刻，但又不固执，愿意听取林辰的意见。 而且，他懂得很多林辰不知道的东西——设计理论、色彩心理学、印刷工艺的要求。林辰第一次知道，原来做一张海报要考虑这么多事情。 “差不多了。”陆景深看着桌上摊开的各种草图和色稿，“今天先到这里吧。我晚上把电子版的设计稿做出来，明天给你看。” “你还会用设计软件？”林辰惊讶地问。 “会一点。”陆景深开始收拾东西，“家里有相关的要求，所以学过。” 林辰想起他说家里有艺术收藏，现在看来，可能不只是收藏那么简单。 两人一起走出美术活动室。走廊里很安静，大多数学生都在教室午休或自习。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谢谢你。”走到楼梯口时，林辰突然说。 陆景深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谢什么？” “谢谢你主动要求合作。”林辰说，“也谢谢你……愿意教我这些。” 陆景深看着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半晌，他说：“不用谢。和你合作很愉快。” 顿了顿，他又说：“而且，你的画确实很好。” 林辰的脸又红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明天午休，还在这里？”陆景深问。 “好。” “那明天见。” “明天见。” 陆景深转身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林辰站在楼梯口，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才慢慢走回教室。 整个下午，林辰的心情都很好。他甚至在上课时罕见地没有走神，认真听完了数学老师的讲解。同桌惊讶地看着他：“你今天吃错药了？” 林辰只是笑笑，没说话。 放学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图书馆。他想找一些关于海报设计和色彩理论的书，想更了解陆景深今天提到的东西。 建筑艺术区的书架前，他找到了几本相关的书。抱着书走到窗边的座位时，他愣了一下。 那个座位上放着一个黑色的书包。 很简单的款式，但皮质很好，金属配件闪着低调的光泽。林辰认得那个书包——三天前在小花园，陆景深背的就是这个。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人。犹豫了一下，他在旁边的座位坐下，翻开书，但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 十分钟后，陆景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看到林辰时，脚步顿了顿。 “你也来图书馆？”他在林辰对面坐下，声音很轻。 “嗯，想找点资料。”林辰指了指桌上的书，“关于设计的。” 陆景深看了一眼书脊，点点头：“这几本不错，适合入门。” 两人各自看书，一时间只有翻页的声音。图书馆里很安静，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管理员打开了灯，暖黄色的光线洒在书页上。 林辰偷偷抬眼看了看陆景深。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眉头微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敲击。那个侧影，和速写本里的一模一样。 “怎么了？”陆景深突然抬头。 林辰慌忙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陆景深也没追问，继续看书。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画画的习惯很好。” “什么习惯？” “观察的习惯。”陆景深合上书，看向他，“你看人的时候，会注意很多细节。肩膀的弧度，手指的动作，光在脸上的变化。这对画画很重要。” 林辰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注意到了。”陆景深说，“那天在小花园，你看我的时候，眼神是这样的。” 他模仿了一个眼神——专注的、研究的、仿佛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刻进脑子里的眼神。 林辰的脸瞬间红透了。 “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陆景深打断他，“这是天赋。很多人看世界是模糊的，你看得很清晰。这很难得。”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林辰的心跳却完全失控了。 “那你呢？”他鼓起勇气问，“你看世界是什么样子？” 陆景深沉默了片刻，望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我看世界……像是看一座建筑。先看整体结构，再看局部细节，看各部分之间的关系，看光影如何塑造它。我想理解它为什么是这样，以及，它还可以是什么样。” 这个回答很陆景深。理性，结构化，充满探究欲。 “那你看人的时候呢？”林辰又问。 这次，陆景深沉默了更久。最后，他说：“我看人的时候……会走神。” “走神？” “嗯。”陆景深的目光落回林辰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会忍不住想，这个人是由什么构成的？他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他的未来会走向哪里？他会为什么而喜悦，为什么而痛苦？” 他顿了顿，轻声说：“就像我看你的时候。” 林辰完全说不出话了。他的心跳得太快，快到他怀疑陆景深能听见。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了，夜色完全降临。图书馆的灯光在玻璃上反射出温暖的倒影，也倒映出两个少年相对而坐的身影。 “我该走了。”陆景深站起身，“明天见。” “明天见。”林辰的声音有些发颤。 陆景深收拾好东西，走向门口。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林辰。” “嗯？” “那张画，”陆景深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是衬衫口袋，“我很喜欢。” 说完，他转身离开，消失在图书馆的门后。 林辰呆呆地坐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慢慢收拾东西。 走出图书馆时，夜风很凉。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 他想起了陆景深说的那些话。 “我看人的时候……会走神。” “就像我看你的时候。” 还有那句： “我很喜欢。” 林辰把围巾裹紧了一些，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快，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校庆海报的事情，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又见到了陆景深。 重要的是，他们说了很多话。 重要的是，陆景深说，看他的时候会走神。 路灯下，林辰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如果此刻陆景深也在走这条路，他们的影子会不会在某个地方交汇？ 这个想法让他笑了笑，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傻。 但傻就傻吧。 他愿意。 回到家时，林曦正趴在沙发上玩手机。看到他回来，她抬起头：“哥，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有吗？” “有。”林曦坐起来，仔细打量他，“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是不是海报的事有进展了？” “嗯，合作很顺利。” “合作对象是那个陆景深对吧？”林曦眼睛一亮，“我打听过了，他可厉害了。不过听说挺难接近的，你是怎么跟他混熟的？” “没混熟。”林辰躲开妹妹探究的目光，“就是正常合作。” “切，不信。”林曦撇撇嘴，“你肯定有秘密。” 林辰没接话，走进自己的小画室。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的，他有秘密。 一个关于一支坠落的画笔、一件染上群青色的衬衫、几张飘落的速写、和一场始于意外的相遇的秘密。 这个秘密现在长出了新的枝丫——关于海报设计的讨论，关于图书馆的对话，关于“看人的时候会走神”的坦白。 林辰走到书桌前，翻开速写本。他今天还没有画画。 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落下的不是线条，而是文字： “今天他说，看我的时候会走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的心跳告诉我，那很重要。” “像星星突然偏离了轨道，像画笔突然找到了方向。” “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终于等到了该发生的时刻。” 写完后，他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速写本，锁进了抽屉里。 这个秘密，他要好好保管。 就像陆景深保管那张画一样。 就像星星保管自己的光一样。 窗外，夜色深沉，星河璀璨。 而在那扇小小的窗户里，一个少年正在学习如何保管自己的心跳，如何解读另一个少年的目光，如何在一场始于意外的相遇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轨道。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星星，注定要在他的夜空里，长久地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