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更夫的铜锣穿透了街巷,飘至这安静的一隅。起更了。
卜雨从来没有想过,苑氏夫人竟是这样的人。卜雨也曾经观察过她,揣测过她,在她看来,一个多年深居内宅的女人,是怎样利用耳目在这些官府的后宅里窃听风云的,又是怎么样尽数利用身边的人为卜府开枝散叶的?做到这些,是需要何等的信息和手段?
卜雨指尖发凉,喉间像被什么堵住,动弹不得。
沉默片刻,她低声问:“那我呢?你打算拿我去换什么?”
“你很聪明,我讲了这么多,左不过只是为了一件事。”苑氏略带笑意地望向卜雨。而卜雨只觉后背发凉。
“我知道你对阴通这行感兴趣,你父亲不待见你学这些,你就一直偷偷跑去邬先生那里学。这些事我都知道,但我没有阻止你,也从没有告诉过你父亲。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卜雨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自己的演技是那么的拙劣。
苑氏见卜雨不说话,便自然地续道:“我在想,你如果能跟你母亲一样,传承阴通中凤角派之长技,你的价值,将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难得。”
“所以我擅作主张地去请了邬先生,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也很想认识你。老爷爱子心切,难以把自己的孩子推上这条路。但我不会,我会支持你走这条路,否则就太浪费你的天赋了,不是吗?”
那趴在苑氏身旁的猫儿翻了个身,不知何时半眯着眼已然醒了。它翻着肚皮,享受着苑氏的抚摸,舒服到尾巴摇来摇去,轻拍坐榻。
卜雨感到一阵热血涌上头,父亲今早对她说的话,她还没有完全消化掉。
她一面感谢父亲的理解,同时,在母亲去世这么多年后的今天,她也感受到了母亲对她的嘱托与爱。她与母亲再次链接,母亲从未抛弃过她。
而现在,坐在她眼前的这位“母亲”,为卜府机关算尽了半辈子,到如今,终于把算盘打到了她头上。她不知为何,甚至有一丝庆幸,苑氏夫人让她做的,幸好是她一直想做的。
“你让我去做阴通,不怕给卜家丢脸吗?”
“丢脸,为什么会丢脸?只有做不好才会丢脸。你不要以为让你学这个只是为了玩玩,既然你想学,那就达到你母亲的水平。到那时,也就没有人会瞧不起你了,反而还会花重金请你。要是你有能耐,能侍奉上官家,他们还得叫你一声‘寐官大人’呢。”
卜雨听到这儿,心里的小火苗抽动了一下,会不会有一天,真的能成为那样厉害的人呢?能跟母亲一样厉害。
“阴通,是我自己想学的,就算您不说,我也会自己想办法。父亲那边,已经做出让步了,我会再去跟他说的。”
卜雨冷冰冰地说道:“至于夫人您,请不要再像今晚这样插手我的事,该做的我都会做。”
“好,我等你的成果。”苑氏目送着卜雨离开。
卜雨从苑氏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不远处的小晴赶忙跑了过来准备扶她。卜雨抬手回绝道:“你留在这吧,我自己回去。”
小晴双手举在半空中,愣在原地,看着卜雨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卜雨走过了回廊的折角,腿一软直直地向地面坠去。她一把抱住一侧的柱子,拼命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她抚着胸口顺着气,让自己慢慢地安定下来。
就在今天,她好似窥探到了这深院大宅的秘密,原来表面的和气都是假的,府里的人不过是权力上位者手下的一颗棋子。
她终于明白,在这府里,谁都不是例外,这宅院中的每一步棋,都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提线。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在非富即贵的名利场里,每个人都是维护这些体系的工具罢了。
卜雨意识到,或许自己并不是孤独的陌路人,每一个人,到头来都是。
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拿起书学习了,不再偷偷摸摸的,而是自己想怎么学就怎么学。
翌日早晨,天将将亮,院里树上的鸟儿就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比这些更早的是,屋里的卜雨已衣着整齐地坐在床榻边,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静静地翻看着毛边的旧书。
不知她已看了多久,直到被屋外一阵敲门声打断。
“五小姐,时辰到了,该起床请安了。”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卜雨觉得这个声音颇为熟悉。
“进来吧。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啊?”卜雨放下书问道。
“回五小姐的话,是新来的。婢女姓刘,名知云。”婢女十分周到地福了福身。
卜雨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笑着跳下床榻,一把抱住了这名婢女,两个人的头险些撞到一起。
婢女忙道:“哎呀,五小姐,注意礼数。”婢女嘴上虽说,但也伸手紧紧地圈住了卜雨。
“二丫,你怎么在这?”卜雨甚是惊喜。
“当然是大夫人让我过来的。”二丫说着,便抬手转了个圈,向卜雨展示着自己的新衣服。“我以后可就是你的贴身侍女了。”
卜雨了然。是昨晚她向苑氏提的要求,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卜雨看着眼前一脸笑颜的二丫,打心眼里高兴。
二丫是府里花匠刘伯伯的孙女,小卜雨一岁,自幼便父母双亡,只得来投奔刘伯伯。卜雨的父亲知道后,便把刘二丫留在了卜府,跟着刘伯伯一起生活。在刘二丫再大点儿的时候,就在卜府浣衣处干起了杂活。
就在今天,刘二丫突然高升到了卜雨的院里干起了领院侍女,虽然整个院子里就她一个,但她还是十分地高兴。从昨晚管事的告知她这个消息之后,她便抱着新衣服激动地一夜未眠。
“小姐,我能向您提个要求吗?”二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哈,哪有新来的婢女还没服侍主子,就跟主子提要求的?”卜雨假装吓唬她道。
“哪有,小姐,你明知我不是那种人。”二丫急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
“好了,我逗你玩呢。你前日的恩情我还没报呢,你只管说,别说一个要求,你提个七个八个,我能满足的定会满足你。”卜雨上前牵起二丫的手,拉着她在床榻边坐下。
二丫看着卜雨的眼睛,“小姐以后可不可以在外面不叫我二丫了,二丫是浣衣处的人,她们记不着我的名字,总是喊我二丫,我也是有父母给我起的好听的名字,可她们偏偏不叫,说干活的不配叫这样好听的名字。所以小姐以后当她们的面叫我知云好不好?”
卜雨没想到二丫在浣衣处还有这样的经历,二丫也从未与她讲过。卜雨自己可是二丫长、二丫短地从小叫到大的。“那我从小便叫你二丫,你不介意?”
“那能是一回事儿吗?我们从小玩到大的,我知道小姐你是没有恶意的,我们平时你还是唤我二丫就好了。”
二丫边说着便噘着嘴搓着衣角,一脸大仇得报的样子说道:“只是当着她们的面,你叫我知云,也好气气她们。”
“你呀,之前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不和我说呢?”卜雨心疼地看向她。
“我同你讲这些干嘛,她们虽然对我这样,但只是嘴上说说,也没有做出格的事。再说,你在卜府过得也不是自主随心的日子,我跟你说了,只会给你平添烦恼。只要自己能过得去就好。你看我这不也要过上好日子了吗?不说别的,做侍女比在浣衣处能拿到的月俸多多了。”
卜雨也知道二丫说的没错,整个卜府后院都是苑氏说了算,二丫就算同她抱怨,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但她还是有些生气。
“还说不在乎,这不也来找我提着要改名吗?”卜雨抱着手说道。
“这不人活一口气吗,能出气的时候还是得威风一下,让自己开心开心。”二丫一脸谄媚,笑嘻嘻地说道。
“好了,小姐,我就这一点小小的心愿,您大人有大量就答应我吧。”
“嗯,我知道。我以后都叫你知云。二丫是你的乳名,小时候叫的习惯了,到现在也一直没改过来。你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就该叫出来。”卜雨看着二丫的脸,认真地说道。
“谢谢五小姐。”
卜雨和知云快走着赶到了苑氏夫人的院子,二小姐卜兰已在门外侯着了,看到她俩往这走,老远就向她们挥手。
“五妹,快一点。怎么今天这么晚?”卜兰微皱娥眉嗔怪道。
“昨晚开着窗睡,不小心着凉了。早上起来跑了几多趟东房,这才误了时间。不好意思了二姐。”卜雨假装捂着肚子,脸色略微难看。
“你屋里做事的人也太不讲究了。算了,一会儿让厨房做些暖身子的姜汤给你送过去。”卜兰吩咐了身边的婢女,且瞥了卜雨身后的知云一眼。
“这是你院里新来的人?”卜兰看着低着头知云问道。
“回二小姐,我是今早刚到五小姐院里的。”知云福身回道,声音略微颤抖。知云在浣衣处的时候,听其他人说起来卜二小姐都是一脸愁容,说这二小姐面容生得凌厉刻薄,对事儿也是相当地能挑刺。导致知云一直对二小姐印象不好,颇为怕她。
不过幸亏来的路上卜雨给她吃了个定心丸,同她讲到一会儿请安大概率会晚些,不要怕卜兰二小姐伶牙俐齿,虽然她有些毒舌,但人确实很好的。知云表示,半信半疑。
“二姐,倒不是知云的错,昨晚是我忘记了。我们这去给母亲请安吧。”卜雨拉着卜兰向院里走去。
“哎?怎么今天三哥还没来?”卜雨没见着卜竹骏的身影。
“他呀,他今天功课小考,早已经请完安去学堂复习功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