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求言在讲桌上点了一炷粗线香,一缕细烟晃晃悠悠着直直地向上飘去。
“这炷香燃完约莫半个时辰,也就是你们的答卷时间。”邬求言分别把纸卷发给他们,“开始答题吧。”
周复道翻着纸卷,只有三张纸,问题也不过才十道。只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颇为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难度也不是很难,有五六道是自己会做的,转而眉头松开,乐津津地下笔了。
卜雨粗略地扫了一遍试题,有一半多是书上做过的课业,她用周复道的书做过一模一样的,这些都没什么难度。
唯最后一张纸卷上,只写了一个问题,是一道梦境模拟的案例分析题,题型不算特别,平时的课业中有时也会布置。
但让卜雨感到奇怪的是,这道题目的案例有些古怪,古怪在于过分简单了。只是单单讲述了一个小女孩在噩梦中回忆被追杀的事情,并有意引导进入她梦境中的阴通去探究这件事。
卜雨皱着眉头,不明所以。既然是梦,就默认三真七假的定律,而对于在梦中讲故事的人,又怎么能对其信以为真呢?
虽然梦也一定程度反映梦主人的深层意识,但只凭这一个梦就去分析梦主人这么做的目的,无疑是大海里捞针,无头绪,也没意义。
卜雨盯着这道题,思索了许久。直到鼻间嗅到一股浓郁的佛手柑熏香的味道,她猛地抬头看向讲桌,那炷香的青烟依旧笔直地升着。
邬求言淡淡地坐在讲桌的后面,面容恬定,眼角间透露着从容,似是没注意到卜雨的异样。
卜雨嗓子有些发干,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又看向一旁的周复道,他正趴在卷子上认真地答题,依稀能看见挂在他鬓角上的汗水,似滴非滴。
好怪异!她感到有些发冷,扭动了下身子才发觉,原来里衣早已被汗水打湿黏在了后背上。
窗外漆黑无声的夜,甚至一丝风不曾吹进来。青烟依旧在笔直地向上飘着。
卜雨想要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却无半点头绪。沐浴也仿佛已是前天的事。
燃尽的烟灰啪嗒一声,掉落在铜盘上。
卜雨攥着衣角,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微张翕,默默催动离梦咒。
可待咒语念完,眼前的场景依旧未变。
她猛地起身,站了起来。再看向邬求言时,他略微歪着头,抬眼对着她笑,嘴角似乎因憋笑而在微微抽动,已然不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瞥了一眼粗线香,随口说道:“你的时间不多了,答或是不答,你自己决定。”
邬求言说完便低下头,面庞恢复如常,再也找不出什么怪异的地方。
当离梦咒不起作用时,卜雨心下已有打量,这不是梦,更不是现实,这是邬求言一人的造境。
卜雨的脑子微微发胀,先前模糊的记忆像洪水般往脑子里奔流。
是那支佛手柑熏香!
熏香里肯定掺了些令人意识模糊的东西。卜雨泡在木桶里,身体温度上升,随着屋里氤氲的水汽弥漫,空气流通得也慢,更加加快了熏香在体内发挥作用的速度。
卜雨紧攥着拳头,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她不明白为什么邬求言要这么做。
做了一个局,在她意识薄弱的时候强行将她拉入自己的境里,既然要考试,就不能正大光明地考吗?
卜雨不解,难道官派的人也会用这种旁门左道的手段行侵犯他人之梦这类见不得光的事吗?
卜雨坐回原位,拿起笔来。就这一次,卜雨心想,看看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她翻到纸卷的第一页,不假思索地就下笔了。在看到题目的一瞬间,就联想起之前做过的课业,自己写过的东西,只一遍便能记在脑子里。
卜雨答得飞快,在周复道抓耳挠腮的工夫里,答到了最后一题。她看了眼讲台上的香,还剩下一个小拇指的长度。
她举笔思索了片刻,又很快落笔答题。一直写到粗线香全部燃尽,青烟不再升起之时,卜雨搁下了笔。
卜雨和“周复道”一同起身,将答完的纸卷交了上去。
她看了眼旁边的“周复道”,跟真人一样几乎无别,到底是真人还是邬求言的造人呢?
卜雨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可她又不想去问邬求言,对于这个不礼貌的闯入者,卜雨对他的印象可谓是大打折扣。求不求师这回事儿,她都要再重新考量一下了。
于是她一个劲儿地盯着“周复道”,眼睛扒在他的脸上,又抖了抖他的衣服。
“周复道”终于忍不住了,“卜雨,你脑子进水了吗?一直盯着我看个什么劲儿?”
“你不帮我了?”卜雨趴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而“周复道”却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卜雨,一脸不知情的样子。
卜雨一副得意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看向正在翻看她卷子的邬求言。那眼神,似乎是在对他说:你这雕虫小技,我半眼就看出来了。
邬求言不说话,只是抬手一挥袖,“周复道”便嘭地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了。
卜雨惊得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是听说过造境者的厉害,但没想到其能力竟能运用地如此自如。
其实,如果真的能求得邬求言做我的阴通先生,还是不错的吧。卜雨马上倒戈,心里重新打起了算盘。
“你最后一题,是怎么想的?”邬求言开口道。
“邬先生,在您问我之前,我能先问您几个问题吗?”卜雨平静地直视着邬求言。
“好,你先问。”邬求言也不急,放下手中的纸卷,也看向她。
“刚刚‘周复道’是怎么回事?”卜雨还是没忍住问了。
邬求言轻叹一口气,笑道,“在你念完离梦咒的时候不就已经猜到了吗?这不是谁的梦,这是我的造的境。你想问的,恐怕不只是这个吧。”
说话间,邬求言换了个姿势,手撑在讲台上,抵着脸,因身高原因,只得微微弓着背维持这个姿势,懒散的没个正形。看上去不像学堂的教书先生,倒想个游离在觥筹交错间的少爷。
卜雨对邬求言的印象底线再一次刷新,刚想出言呛他一句,谁知邬求言又抬手一挥袖,卜丛便大变活人似的出现在卜雨的眼前。
“爹?!”卜雨的嘴张的老大。
“雨儿,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再也不许习阴通之道了吗?”卜丛横眉冷喝道。
卜雨心里一个咯噔,要不是假卜丛的这句话,卜雨还真被吼住了。但同时,这也验证了卜雨心里的一个猜想,这造境,成也在人,败也在人。
这造境者造出的人只能符合他本人的认知,正如邬求言不知她父亲已然同意她习修阴通,所以才会让这个假卜丛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而这,也多半是破境的关键吧。
邬求言看卜雨惊得说不出话来,便跟她解释道,“造境者的权力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在个人的境中,他是绝对无上的。当然,这也跟造境者本人的认知和能力密切相关,超出认知及能力之外的,境便会分崩离析,这对造境者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卜雨明白似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可以让我爹走了。”
此时的“卜丛”依旧一脸愤怒地盯着卜雨,对卜雨进行无声的震慑。
邬求言轻笑,“好,还有什么问题?”卜丛“嘭”地也化作了一缕白烟。
“为什么要以这种形式见面,今晚不是已经约好时间了吗?”卜雨问道。
“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苑氏夫人,毕竟我也是被她请过来的。”
邬求言不再多作解释,“好了,不要浪费时间,该你回答了。”
既然邬求言这么说,卜雨便没再追问。轮到她回答了。
“首先,我个人认为,分析其目的和行为,本无意义。只凭一个梦,或许能窥见些许蛛丝马迹,但要分析出全盘,很难。正如我写的,梦里三真七假,有什么地方是被梦主人动过手脚的,对阴通这名旁观者来讲,难以分辨。”卜雨循着她写的说道。
“我若让你以这梦里为□□真去分析呢?”邬求言打断她。
卜雨一顿,略微思考,接着便分析了起来。
“题中所说,这名阴通是在女子处于昏迷的状态,强行入梦的。”
卜雨说着瞄了邬求言一眼,心里想到,不会这阴通就是他自己吧,这倒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卜雨已经不把邬求言当正经先生看待了。
她接着说道:“强行入梦,却没有遭到梦主人的驱赶,反而默许其一路旁观同行,这确实也能体现出梦主人是想给阴通传递某些信息的,若非如此,大可不必呈现出那么贴近实际的场景和画面。”
“像女子被屠家,被人追杀,以及后续在逃亡路上的痛苦遭遇。看似全是女子的梦魇,但实际上每件事之间却有着很牢靠的逻辑链条,不跳脱,也不荒诞。甚至梦主人在遭受这些痛苦时依旧平常且冷酷的可怕。”
卜雨思索着,越说思虑得越深沉。
这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可正是因为对于一场梦来说,它平常得可怕。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泊,人路过时,难以察觉其异常,当可你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它时,不起一丝涟漪的黑洞,此时却幻化出一圈圈旋涡,让人晕得能跌下脚去。
“她察觉到了你,默许了你,在最后面对那梦魇父子的时候也没有反抗。她或许只是想在最后,找个人诉说罢了,而你的出现,给了她出口。她在梦里自杀了,不是吗?”
“明明是有自救方法的。比如说,报官,不管是自己报官,或是通过阴通来报官,她都没有做,她为什么没做,她是在害怕什么吗?”
卜雨盯着铜盘里的余烬,陷入了思考。
“那阴通有看见追杀她的人的样子吗?”卜雨问邬求言。
“并没有。”邬求言如实说道。
“那多半是她刻意隐藏的,如果她想,她会在梦里给出提示。没有提示,没有选择报官,也不接受帮助,会不会她已经走到了绝路上,哪怕报官也救不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