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前厅,刘叔正举着灯笼候在门口。卜雨上前打着手语问刘叔:“二丫没事吧,父亲有没有责罚她?”
刘叔摇了摇头,指着她问她有没有受伤,卜雨也对刘叔摇了摇头,接着打手语向刘叔解释道:“是我让二丫假装我去我屋里睡的,你不要怪二丫。”
刘叔笑着摇了摇头,他也知道这是卜雨的点子,他不会怪他孙女二丫。刘叔把灯笼递给她,弓着身子退下了。
卜雨一个人打着灯笼,向着西院走去。
“竹骏,既然雨儿已经回来了,就不用出去找了,吩咐大家回去睡觉吧。”苑氏扶着额头,一脸疲态。
“是,母亲。剩下的交给儿子来,您同二姐先回去休息吧。”卜竹骏边说着,苑氏带着她女儿卜兰已向屋外走去。
卜竹骏的笑容就这么凝结在脸上,直到一行人的衣角消失在门外,眼底闪过一瞬的厌恶,但转即又恢复到平日里温和三哥的形象。
卜雨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确切地说,是她和她母亲的院子。
之前卜家在都会之时,卜雨的生母因病过世,但是卜丛并未将卜雨母亲的旧物扔掉,反而房间一直按照着卜雨母亲去世前的样子维护着,哪怕是搬到扬州之后,房屋的摆设陈列一如既往。
卜丛虽不经常过来,但却一直保留着。
苑氏夫人曾旁敲侧击好几次,留已逝之人的旧物会让其不得往生,让卜丛还是遵循礼制处理掉吧,但劝说多次未果,也不好一直揪着不放,只好随卜丛去了。
卜雨刚踏进院子,就看见自己屋外站着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见卜雨提着灯进来了,忙朝她跑了过来。
“小姐,你回来了。可急死我了,没出什么事吧?老爷有没有责罚你?”
是刘二丫,她一直在院子里等卜雨回来,此时衣服上已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我听三哥说父亲没怪罪你,我才放下心来,这一遭也是吓着你了。”
卜雨牵起二丫的手安抚她,令她惊讶的是,二丫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卜雨心疼地攥紧二丫的双手,细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回来了吗?莫要紧张了。”安抚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又抚了抚她的后背。
“我真是不该答应你那荒唐主意,想来是我脑子糊涂了。”
“哪是你脑子糊涂了,是我净出些馊主意,”卜雨补充道,“放心,以后万万不会了。”
“这事真就这一次。你可不知卜老爷进屋的时候,我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我当下就在想,与其被发现,还不如让我死在这床上。”
二丫这次真的是吓坏了,说这话的时候身体都跟着颤抖。
当卜丛晚上下值,听说女儿卜雨身体不舒服,甚至到饭不能食的地步时,想要亲自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却没曾想到了之后,女儿床上另有其人,对卜丛也是不小的惊吓了。
卜雨的灵机一动,却是全家人的惊吓的源头。
“父亲就是这么发现你的?”卜雨觉得自己这次做的确实太过分了,她真的应该跟父亲好好赔个不是。
“是呢,老爷是关心你的。”二丫答道。
“你见我回来了,总该放下心了,快回去歇着吧。”卜雨把二丫送出了院子。自己转身朝着母亲的房间走去。
她在门口站定,手搭在门扣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推门进去。
推开门,房里的一切与儿时的记忆重合。
她看见母亲趴在摇篮旁,拿着手中的纸人在逗襁褓里的她开心;她看见母亲站在书桌旁,把着她的手,教她拿着毛笔临帖习字;她看见母亲跟她躺在床上,母亲跟她讲年轻时云游四方的逸闻趣事……
直到目光触及到桌上的牌位,墨字刺入眼帘——卜府侧室蓝氏之灵位。
卜雨的眼前已不再清晰,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来,啪嗒啪嗒滴落在地面上。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憋着半口气,在这寂静漆黑的夜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声都是那么的震耳欲聋。
直到喘的一时间吸不上气来,卜雨扶着桌子软趴趴地跪倒在她母亲的牌位前,明明没说什么埋怨责问的话,可房间里却充满着委屈与苦涩的味道。
母亲,你为何早早就先我而去?为什么不能再多陪我几年?我好想你啊,母亲。
卜雨哭到力竭,头都晕晕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倚着桌子睡过去了。
卜雨之后回忆起这一天来,一整天可以说是一直在倒霉,而且倒的都是天大的霉运。
但唯一让她值得怀念的,也就是那日晚上,她哭累了倚在母亲的牌位旁,做了一个好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唤了她一声“小雨儿”。
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天还灰蒙蒙的,早上的雾气还浓。
卜丛还是放心不下,赶在去衙门上值之前来看卜雨一眼。
果不其然,卜雨当真跟她母亲一样的倔强,让她跪着她还真在地上待了一晚上。
小小的一个人缩在桌子旁,泛红肿胀的眼圈说明昨晚发生了什么。
卜丛无奈地叹了口气,上手晃了晃卜雨。
“雨儿,雨儿。”语气轻地过分。
卜雨虽睡着,但也没睡踏实。卜丛开门进来的时候一阵凉风跟着窜了进来,她已经有所察觉了。
此刻她真想自己是真的睡死过去。
卜雨睁开眼睛,看着她父亲,皱着的眉头,关切的眼神。她也知她父亲的不易。
“父亲……”卜雨昨晚还想着跟父亲道歉,但真面对着父亲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雨儿,或许是为父平日里对你要求过甚,才让你生出如此逆反之心?”
“并非父亲过错,是女儿过于娇纵,做事情不考虑后果,让父亲担心。”卜雨说话间又跪了起来。
卜丛不语,只看着卜雨的头顶,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来,像是泄了气一般。
“雨儿,你可知你母亲蓝氏生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吗?”卜丛的目光不再放在卜雨身上,他看向蓝氏牌位。
卜雨确实不知,她小时候虽听过蓝氏讲年轻时候的事,但从未透露过自己是做什么的。
难道母亲之前还从事过什么营生吗?
“雨儿不知。”
“你母亲年轻时曾是一名阴通。”卜丛平静地说道,“而且她的本领是相当的不一般啊。”说到这,卜丛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卜雨只听了第一句,一阵耳鸣袭来,震得她头皮发麻。她摇了摇头,渐渐恢复听觉,好歹接着听他爹说了下去。
“……年轻的时候,我长期受噩梦困扰,你祖父祖母求遍了无数的人,不管是民间的阴通还是官家的寐官,治的总是不彻底,还是会反复发作。直到你母亲云游到都会,或许是她云游的钱不够了吧,听闻卜家高价寻医治我的病,便来了。”卜丛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了往昔。
东边的太阳似出非出,驱散了些许黑暗,映照得屋子里更亮堂些。卜雨看她父亲的脸,也更加清晰。
“这一待,便是六年。有她的这六年,我便不曾有过噩梦。这期间,我们成了亲,也有了你。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的满足和幸福。”
卜雨看着她父亲眼里闪着的光,仿佛他说的幸福也都历历在目。
“可即便如此,你祖父祖母并不认同她。不管是从出身还是她作为阴通来说,在他们眼里,甚至不配做我的侧室。”
“我拗不过他们,那时你母亲正怀着你,要是继续住在家里,我都担心你母亲气郁保不住你,便下决心跟你母亲搬出来住。我到现在还庆幸做了这个正确的决定,我们一家三口人度过了无比幸福的四个年头。”
“可世事难如人愿。阴通这行,对女人来说,像是水火相碰,势必不相容。你母亲早年间入行甚早,颇有天赋,但可惜在女儿身,学愈精,身愈伤。在生你之后,身体已是亏空,即便不行阴通之事,也终究未逃过阴通这行对她的反噬。”卜丛说到这,声音已有些不稳。
“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就问你母亲,为何偏偏选了阴通这个行当,若是不学这个,是不是就可以同我自然老去?”卜丛转过去身子,一手撑着桌子,也撑起自己日渐年迈的身体。
“可你母亲是同我这样讲的,她说:‘如你所说,这只是一份行当,行当难道还分什么性别?我想修便修了,没什么理由。再说,若是我未修阴通,又怎能遇见你,还有了我们的雨儿,更是一起度过这几年的神仙日子?我已知足。’”
到此,卜丛已把他与蓝氏相遇相爱的故事讲完了,他们相处的时光就如烟花般灿烂炫目,但也短暂易逝。
而卜雨也从父亲口中,知晓了母亲不为人知的一面。起码是她所不知道的,因为自从母亲过世,卜丛与她回归卜府之后,再没听到过府中一人提起过母亲。
唯一证明母亲存在过的证据,只有这间屋子和她卜雨本人了。
卜雨心里难免酸涩,回想起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
父亲在学业上待她十分严格,比之要去科举的三哥有之过而无不及。不仅要读功课,女儿家要学的琴棋书画,卜丛无一不要求卜雨达到高标准。
大夫人苑氏表面上将她视为己出,可她能顾得上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就不错了,不苛待她,已是万幸。
二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卜雨自打来了卜府之后,这些年里见她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这些兄弟姐妹,比起大人还好些,大姐卜梅已出阁,二姐卜兰只大她两岁,她们倒是能玩得到一块去。
三哥四姐本是一对双生胎,可四姐未出月便夭折。三哥卜竹骏,只是如兄长般客客气气待她。
至于祖父祖母,才是真正地不待见她,好在卜丛也不会让卜雨独自面对他们。
卜雨像是这个家的长期宿客一般,游离在这些所谓的家人之中的局外人,从来没有什么家常话是同她讲的。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除了父亲,没人会管她,只要达到父亲的要求,她的生活也是挺自由的。
卜雨听着卜丛的娓娓道来,这也是他们父女俩在蓝氏过世之后的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推心置腹。
卜丛接着说道:“我讲这些,是希望你知道,你母亲很疼爱你。如今,该来的还是来了。今天,我就当着你母亲的面,把她对你的交代告知与你。至于你的选择,我便不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