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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作者:文本墨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黑云压城,阴雨绵绵,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城郊外的小路上,一盏泛着蓝光的灯笼,携着后面的一身白衣,匆匆掠过草丛。


    乍一看,那架势活像半夜时分前来索命的厉鬼。只见那路边半人高的野草被袖风带动着晃落几滴细雨的功夫,转眼便寻不到那灯笼的光影了。


    邬求言按照到堂前寻他的年轻男子的指示,找到了今晚值夜的地方。


    眼前的这间屋子大门正敞着,门口挂着的两盏破旧褪色的灯笼散发着微光,院里唯一的一间还算正经的房屋也是点着蜡烛,可见这家主人尚未入眠。


    待到邬求言熄灭灯笼里的蜡烛时才注意到,那蜡烛只剩一小拇指节了,满打满算也就堪堪够回城的。


    “得省着点用了。”他边说着边捋了捋半湿的长发,稍稍整顿了衣装,踏步进屋。


    邬求言敲了敲正屋的门,很快纸窗上便映出一个人影。


    门被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一老翁探出脑袋,颤颤巍巍地问道:“是阴通大人吗?”


    邬求言微微一笑,“是,在下邬求言。受您儿子所托,前来却魇。”


    老翁伸长脖子向邬求言背后看去,没有看到他儿子的身影。


    邬求言解释道:“城门已落闩,他明早方能出城。”邬求言不想在这些无关的事上浪费时间,“病人在哪?”


    “哦哦,邬阴通,这边请。”邬求言本想抬脚进主屋,没想到老翁先一步出来,向着主屋西侧的草棚走去。


    这草棚一看便是圈养牲畜的地方,这里面竟然住着人吗?


    草棚的木门尤为低矮,邬求言需弯着身子进去。刚踏进去半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牲畜粪便混合着潮湿的茅草发霉的味道,让人一时难以呼吸。


    借着老翁手里的一丝烛光,邬求言看清了草棚内部的景象。整个草棚也就不大点地方,一半地方堆着草垛,另一半是两层鸡笼。


    老翁见此仿佛也挂不住脸,解释道:“这也是因为她半夜有时候老大喊大叫,没办法住在主屋里,没地方了,这才临时让她在这凑合凑合。”


    邬求言不语,皱着眉头绕过老翁,向着被子下的那一团瘦小的凸起而去。


    还没等邬求言触碰到对方,那被子下的人仿佛感知到什么,上半身直挺挺地弹起,被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瘦削女子的脸,上半身的衣服凌乱不堪,只是刚好能遮住**部位。


    邬求言没料到对方还有这动作,也被吓了一跳。但令他吃惊的不仅如此,只见那女子眼下的乌青不仅颜色深,且已有围眼周蔓延的趋势,梦魇的情况已十分严重了。


    邬求言一边脱下外衣裹在女子的身上,一边问一旁的老翁,“她出现这个症状多久了?”


    老翁还处在惊吓中,看着直挺挺的女子,好似怕她突然扑身咬他一样。


    “老伯,我说她这种症状多久了?”邬求言不耐地重复道。


    “啊,大概……大概也就是半月多点吧。”老翁绊磕道。


    “就算是一个月的时间,其症状也不至于此。你若还想让她活命,就想好再说。”


    邬求言抱着女子起身向草棚外走去。老翁枯手抓住邬求言的手臂,“你要带她去哪?”


    “这里空间太小,必须找一个宽阔的地方才能进行却魇,你随我去主屋。”邬求言头也不回地直奔主屋。老翁无奈只好跟上。


    邬求言将女子平放在木床上,又重新给她裹了裹衣服。从随身带的行囊里拿工具的间隙,问向一旁的老翁;“她的姓名为何?”


    老翁又开始支支吾吾,话说不利索。


    “你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吗?她到底是你们什么人?”邬求言终于忍不住了。


    “哎呀,她是我在路边捡来的人。当时不管怎么问,她也不说自己的名字,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她浑身破破烂烂的,我们能给她口吃的就不错了,也没让她干什么。”老翁看着已经有些生气的邬求言,也不敢不说明白。


    邬求言不指望从他嘴里能说出些有用的信息,便吩咐老翁找个碗打点清水来。“放在这,你先出去吧。”


    老翁看着邬求言的脸色,不敢再多言,关上门便到屋外待着了。


    邬求言从布袋中取出一根银针,掀起一边的衣服,拿出女子的左手,这一看更是让邬求言心头一紧,那女子的手腕间一圈暗红色的勒痕,皮肤磨损严重的地方已破皮渗出血水。邬求言又翻开另一侧衣服,右手也是一样的情况。


    这老头嘴里没一句实话。邬求言不敢再多想,他怕忍不住冲出去先给那老头几捶。


    他轻轻翻开女子的手心,取左手食指一针,将血滴入水碗中,取一节绷带将其包好。而后又换了一根银针,用同样的方法取了自己的一滴血进去。


    邬求言右手的食指中指并列,以中指为笔,以碗中两人的血水为墨,在已经准备好的符纸上写写画画。第一笔下笔的血水渐渐洇透纸背。当最后一笔与第一笔合并,完整的醒魂符就画好了。


    邬求言拿出最后剩余一指节的蜡烛,将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边打着手诀边念着行火咒:“炎龙携种,飞天欻火。驾景腾云,万圣敬从。炽火灭重,含熹其中。稽此上令,破身火熔。烟随火起,应运无穷。急急如律令。”


    那蜡烛‘腾’地燃起一团青色火焰,同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下降。希望能来得及吧,邬求言心想。他两指夹住符篆,将其放在火焰上,火焰像碰见什么可口的食物一样,一口将符篆吞噬。


    邬求言在其身侧盘腿而坐,嘴里念念有词,只见从他头顶升起一缕白烟,向着蜡烛飘去,牵着那盘旋在火焰上的符篆的烟,一同钻进了女子的头顶。


    邬求言进入了女子的梦里,梦里周遭一片浓雾。邬求言反手将一团青色烟气汇聚手心,燃起一团青色火焰。火焰升至半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辨别方向,随即便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飘去。邬求言拂袖跟上。


    “艾艾,你听爹爹的,跟着你姜叔快走。”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邬求言闻声加快了步伐。


    雾气逐渐散去,邬求言此时置身在一座房屋的后院。院中景落别致,眼前的一男一女穿着颇为讲究,应许是地方富庶之家。那女子便是这个梦的主人,那时的她还尚未遭此一劫,看得出是一位出落得十分标致的闺秀。


    “不,爹爹,我要跟您和娘亲一起。”女子泪流不止。


    “听话,艾艾,你娘亲身在病榻,行动不便。我不可弃你娘亲于不顾。你同我们一道只是无辜枉死。爹爹与娘亲不忍见此啊。你是程家最后的希望了,别留在这。你跟姜叔坐船往西边走,去找到信里的那个人,他一定会收留你。这是爹爹最后的遗愿,你能帮爹爹完成吗?”


    “爹爹……”女子已泣不成声。


    “艾艾,你要记住,爹爹和娘亲永远爱你。”男子疼爱地轻抚着艾艾的脸颊,说完便毅然转身离去。


    “爹爹,爹爹!”女子被另一名男子拉走,这人应是姜叔了。


    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明确要伤害女子的人,邬求言只好跟着女子的梦境接着往下走。


    物换景移,邬求言踏出后门的那一刻,直接来到了码头边,此时已不见姜叔的身影,只剩女子一人登上小船。


    不知在船上辗转了几个日夜,女子夜夜不得合眼,似乎一闭上眼那索命的黑衣人便会追到眼前。


    任谁见此景也不免心疼这女子,到底是结了什么仇才招此灭门之灾?邬求言黯然地摇了摇头。


    眼见飘在上方的青色火焰的颜色又黯淡了一分,邬求言便知蜡烛撑不了太久。虽然在人的梦境中几日时间眨眼而去,但在真正的现实生活中,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艾艾。”邬求言猜测这应该是她的乳名,便轻声唤道。


    女子被人突然叫到名字,浑身一惊,但看到是邬求言之后,便安心下来。


    “艾艾,你该下船了。”邬求言只能介入推动一下梦境的进度,不然不知道蜡烛还能不能撑到船靠岸。


    “好。”艾艾答道。


    邬求言跟着艾艾下了船,不知又走了多久。她身上的包袱已不见,也或许她本来就没带包袱。


    直到走到一处田里,艾艾已经饿得不省人事,看见田里面有吃的,便什么也不顾的直奔而去,双手抓住什么便吃什么。


    邬求言眼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人在梦里也不会感知到所谓的饥饿感,本想再次上前提醒她,让她接着向下走。可正在此时,一声力喝打断了他。


    “什么人!竟然敢偷吃我的东西!不要命了!”邬求言听着声音耳熟,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那老翁。


    “牛儿快来,同我一起抓住他。”老翁叫来不远处的儿子。


    艾艾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目光所及之处所有能吃的东西。


    嘴里已经被塞得满满的,喉咙似乎已被没有嚼碎的硬块噎住,口腔里的食物被堵住难以下咽,发出植物尸体滚动碾碎的声音。唾液沿着嘴角溢出,浸湿胸前一片。


    邬求言见她的吃相不禁感到惊悚,看她就快要被这些吃的噎死了,心中暗惊,难道她的梦魇是这些食物?


    老翁和他儿子见状,立马蹦上前,对着她的背一顿狂拍,在濒临噎死之前,被这两人救了下来。


    “还想死在我田里,简直晦气。看我不把你捉去报官。”老翁恶狠狠地说道。


    在拉扯之间,老翁似有觉察,“这还是个女的?”说着便低下头,看着女子满脸的脏污不免嫌弃,扯着女子衣袖用力地擦了擦脸。


    “长得还不赖。”老翁看了眼他的跛脚儿子,田牛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女子。


    “牛儿啊,今天也算走运了,给你捡了个上门媳妇。”老翁和田牛一齐哈哈大笑。


    “牛儿,你在此处看着她,我回家拿绳子去。”老翁小跑着走了。


    “你叫什么?你有名字吗?”田牛笑嘻嘻地问道。


    女子向他勾了勾手,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了什么。邬求言不知她这样做的意义为何,难道是不想让他知道吗?


    “艾艾,艾艾。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娘子。”田牛兴奋地站起来拍掌转圈。


    邬求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再看向艾艾时,艾艾也在看着他,从她的眼里已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到这,一切都清楚了。


    梦里三真七假,但艾艾的梦似乎是她的回忆,她已经陷在里面,走不出来了。


    “如你所见,阴通大人。”艾艾蹲在地上,低着头,用路边捡来的小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说起话来也声音细弱,“我每天闭眼是梦魇,睁眼便是梦魇成现实。地狱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也没犯什么错,凭什么我要下地狱?”


    “我可以帮你却除梦魇。”邬求言转头看着一旁还在转圈的田牛。


    “那现实中呢?”艾艾依旧不抬头,手里不停地在画。


    “我醒来便带你去报官,还你一个公道。只要人还活着,总有解决办法的。”邬求言尽量安抚她。


    “报官?”艾艾质问道,手里的木棍应声而断。


    转即,她重新又从路边捡了一根合适的木棍,接着涂画,语气轻蔑道:“哼,报官也算是一种了结的方法。可对你来说,此乃下下下策,我不想因为我再罔顾一条性命。”


    邬求言一头雾水,不知眼前的女子所言为何。还没来得及追问个明白,脚下的路面便开始崩裂,从天而降的洪水冲毁了良田。


    邬求言抬头找蓝色火焰,果然只剩一点莹光了,已经支撑不住他在这个梦境里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得走了。”邬求言也耐不住了,伸手要拉艾艾离开这。


    不知何时老翁已经返了回来,手里拿着麻绳正在捆艾艾的手腕。艾艾低着头,不作反抗。


    邬求言一边打着手诀,嘴里默念着却魇咒,随即老翁和田牛就原地化作了一缕粉尘。


    他不再多言,比说他说不过艾艾,先带她脱离噩梦再说。


    此时天与地一片混沌。地面裹挟着田地洪水向上翻涌而去,天空衔接着地面的起伏向下力压而来,地面的裂缝张着口仿佛要吞并世间万物。


    邬求言大步上前,跳过一个地面的裂口,一把拉住艾艾的手,单手作诀催动离梦咒。


    “谢谢你的外衣,谢谢你。”邬求言只闻耳边一阵呢喃,随即手中一轻,再回头,只见艾艾已坠身地面的裂隙中。


    邬求言的下半身已开始化为青烟,见艾艾去意已决,他已明了。


    在最后临近消失之际,他念了一个口诀,一阵清风即出,轻拂艾艾的面颊,她带着一丝笑意闭上了双眼。


    邬求言深叹一口气,睁开了双眼。蜡烛已燃尽,化为一滩白色蜡油。


    邬求言伸手探了艾艾的鼻息,又把了她脖颈的脉,脸色十分难看。


    站在窗外的老翁一直提耳听着屋里的声响,见邬求言醒了,连忙开门进屋。


    “怎么样,邬阴通。她几时能好?”老翁忙问道。


    邬求言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翁一脸不可思议。


    “她选择不醒。”邬求言起身收拾东西。


    “不醒是什么意思?她要一直睡着吗?”老翁企图晃醒她。


    邬求言上前制止了他,“别动她,她已经走了。她在梦里选择了自尽。”


    邬求言瞪着老翁,咬着牙齿道,“至于理由,我想你跟你儿子最清楚不过了。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邬求言暗压着愤怒,袖子下拳头握得咯吱响。他从怀中取出钱袋,捏了二两银子放在床上。


    “今晚值夜的钱,我不收你的。这二两钱,买个好棺把她葬了吧,算是给你们自己积点德。”邬求言瞥他一眼,只见老翁已经木在原地,脸上没了颜色。


    “至于她的姓名和来路我不会多嘴。这件事也不要和外人声张,说不定还能保你们二人性命。”邬求言一刻也不想多待,吩咐完便拂袖离去。


    梦里所见,真真假假,不见得艾艾向他展现的都是真实的。


    谁对谁错,不是区区阴通该判别的。他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邬求言提着空洞的灯笼,行至一片黑暗之中。本已停下的雨又开始敲打下来。


    啪嗒啪嗒,一声声敲在树叶上,也敲在邬求言的心上。


    但,为何偏偏,自己的心头如此愤懑又酸涩,让人无能为力,又让人辗转反侧。


    细雨轻轻洇湿肩头。真是难眠的夜晚。邬求言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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