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千峰苑书房里,宋晋和坐在轮椅上,对着一众木头楔子磋磨敲打。
没人知道,这位曾经叱咤战场的将军,如今成了不起眼的木工。
而他做的,也不是什么亭塔楼阁,而是一个又一个轮椅。
他的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而骨子里的尊严仍在,他受不了让别人抱着上榻,也不想有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所以每一副轮椅,他都要亲自动手,次次升级。
就比如腿上坐着的这把,不光能前后左右自由转向,还能在关键位置哪怕陡坡上刹车。
可那天还是失灵了。
他在她面前,从轮椅上摔下,一次又一次,摔到地上,染了满身灰尘。
一想到这宋晋和就咬紧了牙,他曾手握鎏金枪,腰跨骏马踏三国,如今却连站都站不起来。出了门再没人叫他大将军,而是私下蛐蛐那个残腿王爷。
残腿?
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那天真想一手捏死她,可她居然胆大妄为到亲他手腕。
那还是落魄后第一次,有人问他疼不疼?
就连母后都没问过,她只在意他再打不了仗,再无法争夺更多疆土,然后差人送来几样补品就将希望转向了孙儿……
“王爷?王爷?”
正想着,那话多之人又来了,宋晋和忙理干净腿上的木头渣子,整好袖袍,“何事?”
“冬娘怕我们饿着,先做了枣泥山药糕,你要不要尝一块?”
书房传进噪音,宋晋和本是很厌恶的,但今日早上确实什么都没吃,肚子也实在有些受不住。
于是他转着轮椅,将门打开一个缝,“给我。”
外面日头正盛,阳光穿过缝隙倾洒,茜红色衣服的姑娘,在逆光里更显皮肤白皙,尤其脸颊上那小小的绒毛,看起来软乎乎的,将宋晋和本烦躁的心压下来一大截。
秦亿云双手将食盒递出,“长福说王爷不喜甜,本该是少放糖的,但是冬娘习惯性照顾我,还是将糖还是加多了。”
秦亿云说得抱歉,满眼软乎乎歉意,然而她心里却是乐呵着,这盒可是专门多加了糖的,而且,是她亲手所加。
可宋晋和没立刻就吃的打算,他伸手接过,见她还不走,便问,“还有事?”
“王爷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王府书房任何人不得入,元德没告诉你?”
“可我是你的王妃,是你最亲密的人,王爷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
“你不能知道的多了。”宋晋和语气突然变得冷冽,伸手就欲关门,哪料对面竟半个身子挤进来,半趴在他的轮椅上。
“这糕点可是我亲手给王爷做的,我得看到你吃才放心。”
桃花香气阵阵袭来,步摇尾端滑过耳骨,宋晋和身子一激,再对视便是见她小鹿一样的圆眼,气鼓鼓,又毫无威慑力。
“都说夫妻一体,我作为你的妻子,连你的饮食喜好都不能知道吗?”
“只是饮食?”
“那不然呢?你不让我进书房,难得我还会强进不成?”秦亿云反问,随后别过眼不再看她,只是抽几下鼻子装柔弱。
“我们虞国虽然败了仗,但我好歹也是公主,你以为我没公主的气度?”
说完,她手撑着起身,跺脚,“那你自己吃吧,我也不问了。”
然后。
就跑了。
宋晋和摸摸耳上离开的冰凉,桃花的香气隐隐还在鼻尖,那灵动的身影,像误入院中的蝴蝶,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不爱吃这些甜食的,长福也从来不送,今日没拦住,定是这公主的主意。
但,他也不排斥。
只是没想到,咬一口竟甜得厉害,那甜腻堪比直接喝蜂蜜!
只一点,宋晋和就扔在一边不管了。
秦亿云躲在暗处瞧见,扬着眉哼笑,“这才哪到哪,本公主的喜好,你得一样一样习惯。”
于是,正午的饭桌上,摆了一道又一道的虞国特色,酒酿清蒸鸭、椒油莼齏酱、鲜海参、鸡髓笋,都是燕国不常吃的做法。
“吃饭吧!”看着一道道熟悉的菜式,秦亿云满意的扬起了嘴角,而宋晋和,却越看越黑。
“面条呢?”
“有这些还需要面条?王爷,你尝尝清蒸鸭,这是冬娘的拿手好菜,可比面条好吃多了。”说着,她一块头夹到宋晋和碗里。
虽然上一世她已经习惯了吃面条,但婚后饭桌上看地位,既然重来一世,这地位就有必要争上一争。
怕他不吃,秦亿云又一个劲哄着,“这道鸡髓笋,材料都是早上刚运进府的!鸡是冬娘刚刚现杀的,笋是元德公公去集市上买来带泥的,绝对新鲜!”
宋晋和撩起眼皮看了眼元德,“你现在还负责厨房采买了?”
“老奴愚笨,还是王妃提点,老奴才知道这菜肉新买来的新鲜,想着王爷这几日吃得不顺口,老奴是紧赶慢赶跑去买来今早刚挖的。王爷,您尝尝,可还喜欢?若是喜欢,老奴日后天天去买,让王妃天天给您做,您两也好日笃情深——”
元德公公说得喜庆,秦亿云憋着嘴角看宋晋和,可宋晋和没多大反应。
秦亿云眉头微蹙,这男人这么冰冷?看不出来元德公公在有意撮合?怎么也不说两句,好歹第一日成婚。
可宋晋和还真没有,娶妻都非他所愿,对他来说,娶的是王妃,是一个名分,而不是一个女人,是谁都无所谓,他也不会在上面花心思。
所以这顿饭,吃的效果远远小于秦亿云想要的。
宋晋和是全都吃了,但吃的没一刻走心,像是给她面子般,每样浅浅尝过两口。
“真是木头!”回到房间,秦亿云瞬间泄了气,摔一把枕头,“亏我花这么多心思和他缓和关系,他倒是一点都没感受到。”
“夫妻感情本就是一朝一夕,哪有这么快的。”冬娘笑着安慰,她虽做了一日饭,但并不觉着累,“公主,老奴看着,王爷今日对你可比第一次强了不少。您想想第一次,他可是又掐又瞪的,今日已经能心平气和说话了,还是有进步。”
“我可是公主,他与我心平气和说话不是应该?”秦亿云半分理不让,想着上一世,那三皇子都被她迷了三五日,今日这没见过女人的残腿,居然目中无人,她更气了。
她还要靠他拦住三皇子那白眼呢!
按照日子三皇子马上登基,他就快要实施各国蚕食计划了!
“冬娘,王爷夜里睡哪间房你知道吗?”
冬娘铺床的动作一噎,“公主是想……可王爷身子不便,老奴也还没找到机会搭脉看诊。”
“看不看诊都是后话,先让他看得见我再说。”秦亿云眼下顾不得女子矜持那套礼仪了,卸了钗环就往外走,“拿着被褥,今夜去他那边睡。”
书房里,几盏黄灯昏昏暗暗,但一直到子时,也不曾熄灭。
宋晋和打磨好一条横棍,头靠后歇了歇,一看漏刻,才知时间已晚。
早就到睡觉的点了,他长长沉口气,随后将横棍放到桌上,转着轮椅离开书房。
门外,元德公公一直在候着,见他出来,忙拿薄毯盖上,“王爷可要用些茶点?”
“不用,直接回去。”
元德公公腰更弯了些,挑着灯笼为他引路,只是回到西院屋子前,稍稍提着气,“还望王爷知道,王妃在里面侯了半宿了。”
“王……”宋晋和的眉头都没来得及蹙起,元德就打开门,随后亮着嗓音谄媚。
“王妃,王爷回来了。您需不需要茶点,若是不需要,老奴就先让人退下了,待会有事您直接喊。”
秦亿云摆摆手,“出去出去,都出去。”
屋门合上,就又剩下两人。宋晋和淡淡抬眸看着她,“你又想做什么?”
“想和王爷做夫妻。”秦亿云说得直白,动作也大胆,直接上前走到他轮椅旁,拽他的腰带,“昨日没落红,整个王府都在笑话我,王爷,你们燕国的规矩你不知?”
宋晋和眉头微微动了动,洞房落红,乃是新妇贞洁象征,燕国确实有这习俗。但他的王府,不该有。
“丫鬟们私下说,是本公主没本事留不住王爷,新婚夜就睡了冷床,往后定要老死在这王府,王爷是这么打算的吗?”
秦亿云倾身凑近,没了白日的发髻,她的黑发就顺着耳廓垂下来,打在他的衣服上,刺在他手心里。
宋晋和指尖微微动了动,“该给的体面本王都给你了,别得寸进尺。”
“我偏要得寸进尺。”说着,秦亿云直接解开捧着他的脸颊在左脸落下一吻,“你是我的夫君,我凭什么不能碰?我不但要碰,我今夜还要与你睡一张床,我……”
“滚!”刚有两分亲近,宋晋和突然一把甩开她的手,咬着牙沉眸,“你是来羞辱我的?”
上一秒还俊逸的郎君,下一秒就变了脸,秦亿云当然知道为何。但若今日不突破,往后还是如此。该躲的躲不过。
所以她顶着眼刀往前再两步,装出善解人意的模样,“我知道王爷担心什么,但我不在意。”
“我只想与王爷同床共枕,哪怕什么都不做。”
“现在我们是没感情,但谁又一开始是如胶似漆,若是在外人眼中我们都是搭伙过日子的,我们私底下的感情又能好到哪去,王爷想和我假夫假妻一辈子吗?”
“为什么不行?”宋晋和手腕青筋暴起,眼尾猩红过分。
他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人,见到他下半截身子,也不允许,自己被一个女人压在身下。
他是大燕的英雄,是大燕曾经的砥柱,他现在,只是落魄了,他还会站起来的。
宋晋和心里极度排斥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他的底线,相敬如宾可以,但再多,就不行了。
“元德,拖……”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抹桃花温热堵住了下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