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律法第一条:摒弃旧世界所有亲密关系,包括但不限于家庭、婚姻、爱情。
镜南站在晨曦大厅冰冷的观测窗前,将这条律法在心中默诵了第七遍。
玻璃映出她一丝不苟的仪容——猎荒者指挥官制服笔挺,银色肩章泛着金属冷光,长发被规整地束于脑后,露出一张过于苍白的脸。
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她面前这面单向玻璃另一侧正在上演的“例行生育仪式”一样,只是一道程序。
大厅内的光线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暖色调,据说能刺激荷尔蒙分泌。
一对被基因配型选中的男女正躺在床上,机械臂为他们注射促进排卵和精子活力的药物。
没有亲吻,没有爱抚,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女性将脸侧向一边,盯着墙壁上光影教会的标志——一个被简化为几何线条的太阳。男性则直直望着天花板,喉结上下滚动。
“记录:编号7743与编号5581,生殖细胞结合程序开始。”
镜南对着耳麦说,声音平稳得像在汇报弹药库存。
“收到。镜南指挥官,查尔斯会首询问今日的合格胚胎预测值。”耳麦里传来副官杰森的声音。
“按当前进度,今日可完成十二对配型,预计产生三到四个健康胚胎。”
镜南的目光扫过数据屏,“告知会首,这个数值在正常波动范围内。”
“明白。”
结束通话,镜南的手指在数据屏上滑动,调出下一批配型名单。
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左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正在微微发颤——一个从多年前某次地面任务后就留下的应激反应,每当她感到极度压抑时就会出现。
五年前,她还不是猎荒者指挥官,只是个刚从训练营毕业的士兵。
第一次参加地面任务,队伍遭遇了蛇狗群的伏击。
她最好的战友,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女孩,被猩红藤蔓刺穿胸腔的瞬间,脸上不是恐惧,而是解脱。
那一刻镜南才恍惚明白,对一些人来说,灯塔这座人类最后的堡垒,或许比噬极兽横行的地面更像牢笼。
“指挥官,有紧急通讯。”
杰森的声音再次切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来自军工部的加密频道。”
镜南转身离开观测窗,晨曦大厅的自动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那片刻意营造的“温暖”彻底隔绝。
走廊的灯光是标准冷白色,照在金属墙壁上反射出无数个自己的影子——每一个都穿着同样的制服,有着同样的表情。
她进入指挥室,解锁通讯台。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军工部负责人,而是维克多将军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镜南,我需要你亲自带队执行一次地面任务。”
老将军省去所有寒暄,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坐标已发送至你的终端。那里检测到异常能量信号,不属于已知噬极兽类型,也不像普通幸存者能制造的。”
镜南快速浏览坐标和数据图谱。
信号源位于一座被标注为“C-73废墟”的旧世界城市边缘,脉冲频率奇特,带有稳定的生物电特征,却又夹杂着无法解析的能量波形。
“猎荒者条例规定,探索未知信号需先派遣侦察无人机。”镜南抬头。
“无人机在上周已派出三批。”
维克多调出影像资料,“全部在接近目标三公里范围内失去联系,最后传回的画面有强烈干扰。我们需要知道那下面到底有什么——是新的噬极兽变种,还是某种旧世界遗留的危险科技。或者,”
老人停顿,目光如炬,“是那些‘地面人’弄出了我们不了解的东西。”
最后这个词让镜南眼神微凝。
灯塔官方从不承认地面存在成组织的幸存者群体,所有关于“村落”、“聚落”的传闻都被归为无稽之谈。
但猎荒者之间流传着隐秘的目击报告:快速消失在废墟中的身影,非灯塔制造的武器痕迹,以及某些区域噬极兽异常稀少的现象。
“任务授权等级?”镜南问。
“A级。允许使用重型武器,如遇无法评估的威胁,可无需请示直接摧毁目标。”
维克多身体前倾,“但我要你尽可能带回样本或数据。镜南,灯塔的科技已经四十年没有实质性突破了,我们需要任何可能的机会。”
“明白。队伍配置?”
“你决定。但我建议带上马克那队人——他们上个月刚完成猩红素抗性强化训练,对地面环境的适应力是目前最好的。”
镜南点头,脑中已开始快速部署。
马克·罗兰,猎荒者中最优秀的年轻队长,果敢但不冒进,有着罕见的对地面动植物的直觉。
他的姐姐红蔻曾是前任指挥官,在一次君王级噬极兽的遭遇战中牺牲。
那场战斗镜南也在场,她记得红蔻最后说的话不是对弟弟的嘱咐,而是对着通讯器大喊:“别过来!保存弹药!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活着带回物资,不是为我报仇!”
典型的灯塔思维。正确,冰冷,像精密的齿轮一样高效运转,碾碎所有被称为“感情”的冗余零件。
一小时后,猎荒者整备区。
重立体机甲被机械臂吊装进运输船,发出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士兵们检查着枪械和猩红素探测器,没有人说话,只有器械操作的咔哒声和偶尔的电子提示音。
这种沉默不是纪律,而是一种习惯——在灯塔,不必要的交流被视为低效和脆弱的表现。
“指挥官。”
马克走到镜南身边,递给她一个数据板,“这是根据信号特征调整的探测器参数,增加了对生物电脉冲的敏感度。
另外,我建议在标准装备外额外配备喷火器和音波手雷——如果目标具有生物集群特性,这些可能比实弹更有效。”
镜南浏览着修改方案,认可地点头:“批准。让你的人检查音波手雷的频率调节器,上次任务有两枚因为潮湿出现故障。”
“已经全部更换密封件。”
马克犹豫了一下,“指挥官,维克多将军有没有提到这次信号的...特殊性?”
镜南抬眼看他。
马克有着猎荒者少见的绿色眼睛,此刻那里面映着整备区的灯光,也映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好奇。
这种特质在灯塔很危险,但在地面,有时能救命。
“将军只说了‘异常’。”
镜南将数据板递还,“但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不是普通噬极兽的信号,也不是旧世界机械。做好准备,我们可能会看到一些...超出常规认知的东西。”
运输船引擎启动时的轰鸣震动整个甲板。
镜南系好安全带,透过舷窗看着灯塔巨大的环形结构缓缓后移。
这座人类最后的空中堡垒在夕阳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笼罩着下方永不停息旋转的驱动螺旋桨。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旧世界书籍里描写的“诺亚方舟”——可诺亚带走的是生命,而灯塔带走的,究竟是什么呢?
飞行持续了四十七分钟。当舱内红灯亮起,提示进入目标区域上空时,镜南通过监视器看到了C-73废墟的全貌。
那曾是一座滨海城市,如今只剩下混凝土骨架和扭曲的钢筋丛林。
海水侵蚀了半边城区,建筑的残骸像巨兽的骸骨半浸在暗红色的潮水中——那不是水的本色,而是水中富集的猩红素在特定光照下呈现的颜色。
信号源位于相对完整的西区,一片被高大写字楼环绕的广场地带。
“降落点C7,距离目标直线距离八百米。”
飞行员的声音传来,“地面有中度猩红素雾,能见度约五十米。未检测到大型生命体,但有多处小型热源信号。”
“收到。准备索降。”镜南起身,重立体机甲的关节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充能嗡鸣。
舱门打开,混杂着铁锈、霉菌和某种甜腻腥气的风灌了进来。
这是末世特有的气味,刻在了每一个猎荒者的嗅觉记忆里。
镜南第一个滑下降索,机甲脚部落地时踩碎了下方一辆废弃汽车的顶棚,发出刺耳的金属变形声。
六人小队迅速集结,呈警戒队形向广场推进。
废墟比想象中安静,只有风吹过裂缝的呜咽和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但镜南的探测器显示,周围建筑物阴影中有小型热源正在缓慢移动——是脊蛊,那些恶心的寄生虫,它们通常不会单独行动。
“两点钟方向,二楼窗户。”马克低声道。
镜南调转枪口,热成像视野里,几只脊蛊正从建筑内部爬出,它们的节肢在混凝土上刮擦出细碎的声响。
但奇怪的是,这些家伙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扑向人类,而是徘徊在阴影边缘,仿佛在忌惮什么。
“继续前进,保持警戒。”
队伍穿过一条曾经是商业街的通道,两侧店铺的橱窗早已破碎,里面只剩下积满灰尘的假人模特,穿着五十年前流行款式的衣物。
一个模特的手断了,落在人行道上,指尖还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那颜色竟然比周围无处不在的猩红素沉积更刺眼。
接近广场边缘时,镜南抬手示意停下。
眼前景象让所有猎荒者下意识举起了武器。
广场中央,本应是一片混凝土空地的位置,竟然生长着一片深绿色的植被。
不是苔藓或藤蔓,而是真正的、有叶有茎的植物,组成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圆形区域。
最中央是一株两人高的树状植物,树干呈银灰色,叶片狭长,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荧光。
而那些无法解析的能量信号,正以这棵树为中心,像心跳一样规律脉动。
“这是什么鬼东西...”队里的年轻医护兵喃喃道。
镜南调取数据库,没有任何匹配记录。
她启动扫描仪,反馈数据显示植物周围猩红素浓度接近于零,空气成分接近旧世界标准,甚至检测到了正常的氧气含量——这在如今的地面几乎是天方夜谭。
“指挥官,看那边。”马克指向植物丛边缘。
那里有一座低矮的石砌平台,看起来是新近搭建的。
平台表面刻着复杂的纹路,不是旧世界的文字,倒像是某种象形符号。
平台中央放着一个陶碗,碗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那棵银树的叶子。
“有人在这里活动。”镜南说,“而且不是短期停留。”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银树旁。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枪口齐齐对准。
那是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穿着用多种布料拼接而成的长袍,颜色是泥土、植物汁液和旧布料混合出的灰绿色调。
她赤着脚,头发用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最令人惊异的是她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中,那双眼睛竟泛着极其微弱的、与银树叶片边缘相似的金色光泽。
女人似乎并不惊讶于猎荒者的出现。
她只是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片银树叶子从枝头脱落,打着旋飘落在她手中。
这个动作流畅自然,却又带着某种仪式感。
“地面人。”镜南通过外部扬声器开口,声音在机甲放大下显得冰冷机械,“解释你在这里做什么,以及这棵植物是什么。”
女人终于看向她,目光扫过重立体的装甲、枪口,最后停留在镜南面部观察窗的位置。
那目光太沉静了,不像是在看武装到牙齿的敌对势力,倒像是在观察一件有趣但无关紧要的事物。
“它叫‘净尘’。”
女人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废墟中清晰可闻,“能净化方圆百步内的猩红素,让土地重新呼吸。至于我——”
她轻轻握住那片叶子,“我在等你们来。”
镜南心中警铃大作:“你知道我们会来?”
“能量信号是我放大的。”
女人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否则以灯塔的探测精度,至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偶然发现这里。我等不了那么久。”
“为什么?”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
她弯下腰,从脚边摘下一株开着蓝色小花的植物,捏在指尖转了转:
“我的族人病了。一种新型猩红素变异引发的器官衰竭,你们的医疗技术也许能解决。”
“所以你想交易。”镜南明白了,“用这棵树的秘密,换灯塔的医疗援助。”
“树不能给你们。”
女人摇头,“它是这片土地的肺,移动就会死。但我可以给你们种子,以及培育方法。”
镜南快速权衡。
如果这女人说的是真的,这种植物的价值远超一次常规医疗援助——它意味着可以在污染区建立安全据点,甚至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类与玛娜生态的对抗格局。
但风险也同样巨大:未知的技术,神秘的“地面人”组织,以及这明显超出灯塔认知的生物学现象。
“我需要样本和数据带回分析。”镜南说,“如果验证有效,灯塔可以考虑你的请求。”
女人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镜南莫名想起旧世界画册里的某幅东方水墨——寥寥几笔,意蕴无穷。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向前走了几步,完全无视那些对准她的枪口,在距离镜南五米处停下,“伸手。”
镜南迟疑了一瞬,还是操纵机甲伸出左臂。
女人将那片银树叶放在机甲掌心,叶片触碰到金属的瞬间,竟像活物一样微微卷曲,边缘的金光明显了几分。
“它会引导你们找到答案。”女人说,“但现在,你们该走了。”
“什么——”
爆炸声从广场东侧传来。
镜南猛地转头,热成像显示三个高速移动的大型热源正突破建筑群,向广场冲来。
是噬极兽,而且是记录中从未出现的类型——体型比蛇狗大两倍,背部有晶状突起,移动时那些晶体发出刺目的红光。
“是你们引来的?”镜南厉声问。
“不,是你们。”
女人已经退回到银树旁,她的身影在树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灯塔的科技信号在玛娜生态中就像黑夜里的火炬。它们不是冲着净尘来的,是冲着你们。”
“全体战斗准备!”镜南大吼,同时向维克多发送遇敌警报。
三只晶体噬极兽冲入广场,它们的速度惊人,爪子在混凝土上犁出深深的沟痕。
镜南开火,□□击中为首那只的胸口,却只在晶体外甲上打出蛛网裂痕,没能穿透。
“瞄准关节和眼睛!”马克喊道,他的小队已经散开,喷火器喷射出炽热的火龙。
战斗在瞬间进入白热化。
新型噬极兽不仅防御力强,还能从背部晶体释放出高频声波,干扰机甲传感器。
一名队员的重立体系统过载,动作僵硬了半秒,就被兽尾扫飞出去,撞进路边的废墟。
镜南切换武器,肩部导弹巢开启,两枚高爆弹射出。
爆炸将一只噬极兽掀翻,但另外两只趁机拉近距离。其中一只跃起,直扑镜南的驾驶舱——
一道银光闪过。
不是枪弹,不是能量束,而是一种更柔和、更流动的光。
它从银树方向射来,在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线,精准地击中噬极兽背部的核心晶体。
晶体没有破碎,但红光骤然熄灭,那只噬极兽就像失去提线的木偶,重重摔落在地,抽搐几下后不动了。
镜南转头,看到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双手在身前结着一个复杂的手印。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微光,与银树的光芒同频脉动。
而她的眼睛——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的金色不是反光,而是从瞳孔深处透出来的光。
“带伤员后退到净尘范围内。”女人开口,声音里多了某种奇异的共鸣,“它们不敢接近这里。”
剩余两只噬极兽果然在植物丛边缘刹住,焦躁地徘徊,却不再前进。
镜南来不及细想,命令还能行动的队员拖回伤员,退入那片不可思议的绿洲。
一踏入植物范围,机甲传感器上的猩红素警报立即停止,空气净化系统显示外部空气质量达到可呼吸标准。
受伤最重的队员被从重立体中抬出,他的一只手臂被兽爪撕裂,伤口处已经出现猩红素结晶化现象。
医护兵正要注射抑制剂,女人却先一步走来。
“别用那个,会加速结晶扩散。”
她跪在伤员身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皮囊,倒出一些银色粉末在掌心,又混入几滴某种液体,快速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
粉末接触血肉的瞬间,那些细小的红色晶体竟然像遇见热铁的霜一样,迅速消融。
“你...”医护兵目瞪口呆。
“古老的方法有时比新科技有用。”
女人没有多解释,她站起来,看向镜南,“你们该走了。爆炸和战斗会引来更多东西,净尘的庇护范围有限。”
镜南看着地上那只被她轻易解决的噬极兽,又看看伤员奇迹般稳定下来的伤口,无数问题在脑中翻腾。
但这女人说得对,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运输船三分钟后到达。”马克报告,他正协助将伤员固定到担架上。
“种子和数据呢?”镜南问女人,“你承诺的交易。”
女人从袍子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抛给镜南。
袋子很轻,里面装着十几粒珍珠大小、泛着微光的种子。
“培育方法在叶片的脉络里,用你们的光谱分析仪能看到。至于数据——”
她指向净尘树,“它自己会告诉你们答案,如果你们愿意认真听的话。”
运输船引擎的轰鸣从空中传来,降落时激起漫天尘土。
队员们快速登船,镜南最后一个退入舱门。
在舱门关闭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广场。
女人站在银树下,仰头望着逐渐升空的运输船。
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袍,那一瞬间她看起来不像末世幸存者,倒像某个古老传说中守护圣地的祭司。
而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镜南不可能听见、却通过读唇隐约辨识的话:
“我们还会再见的,镜南指挥官。”
舱门完全闭合,将那个绿色的奇迹和神秘的女人隔绝在外。
运输船爬升,加速,废墟在下方迅速缩小成一片灰褐色的疤痕,唯有广场中央那点银色,像绝望土壤中长出的一颗星星,倔强地亮着。
“指挥官,维克多将军紧急通讯。”杰森的声音响起。
镜南深吸一口气,看向自己仍然握着那片银树叶的机甲手掌。
叶子在她手心微微发烫,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温度,而是一种...脉动。
就像有生命在叶片中沉睡,等待着被唤醒。
“接进来。”她说。
而当她打开另一只手,看到女人抛来的种子布袋时,发现袋子上用某种植物汁液写着一行小字。
不是灯塔文字,不是旧世界任何国家的文字,但镜南就是认出来了——
“土地记得所有生命的重量。你们在空中太久了,是时候重新学习如何行走在地上了。”
运输船冲破云层,上方是灯塔冰冷的金属轮廓,下方是苍茫破碎的大地。
镜南将种子袋紧紧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