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略显苍老的声音自后厨响起,警察们瞬间据枪。
古今长从帘子后面缓步踱出,对田中微笑颔首:“后厨只有一扇门,通向下城垃圾场,也不知这几个臭条子想在我的餐馆里找到些什么。”
他微微旋身正对警察们的枪口:“还是说,知道老夫今天要接待重要的客人,故意让我难堪?”
“老东西嘴巴给我放干净些!下城区的破餐馆能来什么重要人物?我呸!海拔负两千多米的烤箱,耗子都不往里钻!你他爹……”副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约翰逊制止了。
“按照渊壑卫生管理条例,商家用于处理废物的后门只能在午夜下坡风力最强的时间段统一打开,以防微生物感染,更何况现在是用餐时间,要是谁想强行打开,2033整条街区的电力系统系统都会报警。”。
“老伙计,条例大不过法。”约翰逊逼近一步,拍了拍手中的枪。
“那就让老夫猜猜,您手中的搜查令,是昨天的,还是前天的?哦,我记得前两天下城段电梯井抢修,那不得是上周盖的公章了?”
“你……”
“警官大人,时地合约更替的洽谈期前夕,田中议员要是在下城用餐时因为微生物感染出了什么问题,你们也不好向时空那边交代吧?”古今长抚着胡须轻笑一声,目光与田中相接。
“够了,”一直沉默的田中终于起身,“我难得抽空来找古先生叙旧,还得赶在最后一班飞船出港前回上城。约翰逊队长,我现在也没心情叙旧了。您想查什么、怎么查,不如我亲自陪您回中城办事处走一趟,拿张搜查令再来。”
约翰逊哼了一声,从副官手里接过折叠探测仪器沉默地扫了一下后厨门口,转身出门时狠狠撞过古今长的肩。
老人险些被撞得一个踉跄,卫醒赶紧冲上去扶着。
“师父,您没事吧?”
“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田中咬牙道。
“他们也是拿钱办事,”古今长望着警察离去的背影,“人类一日不拿回渊壑的管辖权,这地底下挖出的矿,山崖间吹过的风,都会像地球的血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到时空人那里。”
“可渊壑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中立地吗?”卫醒好奇发问,冷不丁对上田中看弱智般的鄙夷神情,立刻低头闭嘴。
“好了,阿醒,今天辛苦你了。我和田中议员还有事要谈,”古今长拍了拍卫醒的肩,垂目缓缓道:“你先去后厨收拾一下。”
卫醒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他要他保下那个女人。
他点了点头,关上后厨的门,将抽油烟机开到换气的最大档。老旧的油烟管似乎不堪高功率运转的负荷,呕哑地剧烈晃动着,像个得了喉癌的老人,声嘶力竭地想把堵在气管的浓痰咳出来。
这样前面就听不到后厨的动静了。
他转过身。
“啊啊啊!”
下一秒,他紧闭双眼,下意识死死捂住眼睛,耳尖涨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卫醒语无伦次。
红发女子叼着绷带抬头瞟了一眼,对方手忙脚乱捂脸的样子像只被沙尘暴吓到的鸵鸟,如临大敌地就地埋首。
现在小孩的害羞阈值都这么低么?
她刚想笑,腹部伤处肌肉一收缩,未及出口的嘲讽变成忍痛的轻嘶。
“……哈!”她猛地拉紧刚缠好的绷带以痛止痛,在倒抽气的当口快速道:“你捂个锤子眼睛!”
“啊?”
“我说,小孩,我就露了个肚子。”
卫醒思考了一瞬,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自己好像确实反应有点过度了——虽说之前上药的时候是小心翼翼只拉开了个血肉模糊的衣角,但又不是没看过露脐装。
至于这样么大惊小怪么?
“你……没事了?”他挪开手指。
对方没理会他:“我猎物呢?”
卫醒指了指流理台边被剖开卸肉、外形难辨的畸变体,正要开口解释,女人突然暴起上前。卫醒未及反应,重心不稳,被对方用小臂抵住脖颈三两步逼到砧板边上。
蔬菜散落一地。女人胸口剧烈起伏,撑在流理台上的手青筋暴凸,似乎在努力克制怒火:“……你都干了些什么?!”
卫醒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用角下面的胶质给你处理了伤口,然后……作为报酬,拿了两块肉去做饭。”
……罢了。也省得她再扛那么大半只回去。
“畸变体兽角奇硬无比,你是怎么……”女人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被雷劈中似地睁大了双眼,摸向腰间。
“呃,不好意思哈,还借用了一下你的刀……”卫醒满脸窘迫地指了指水池,“不过我已经帮你洗干净了!”
“你……”对方似乎正要发作,却动作之间牵拉到了伤口,痛哼一声。卫醒只见她捂住侧腹,咬唇屏息片刻,布满额头的豆大汗珠簌簌滚落。
待从那令人噤声的剧痛中缓过来,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水池边握住刀柄,那弯月形的红刃瞬间回收成一个小巧的长方体。
“……这里最近的有通讯信号的地方是哪?”她无意再与眼前这个鲁莽又无知的小屁孩纠缠。
“诶?我们店里就有信号啊,”卫醒拿出手机,指着右上角一格信号的图标,看到对方的表情后又把手机塞回了口袋,“好吧,那我带你从后门过去。”
“不,你留在这儿。告诉我怎么走就行。我一离开,你立刻把后门关上。听懂了没?”
“可你的伤……”
“我问你,听懂了没?”
卫醒只得点了点头:“出门,沿着给水管道一直向前走,不从小巷拐到主路的话,很快就能看到断崖。断崖旁边有个废弃的停机坪,那儿对面的山崖上有个信号基站,就我打游戏的经验来看,应该是整个东区2000街往下信号最好的地……诶,你慢点!等等!你连畸变体都不要了啊?”
什么人啊,真是的。
门重重合拢,光源拉闸一般在身后熄灭。
又是熟悉的黑暗、强风与灼热。
沈山越扣紧防护服,拉上面罩。
沿无光的下城边缘的管道穿行让她生出一种孤身游走于地狱的错觉,而伤口的锐痛却又让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这里是人间,人间地下两千三百三十三米。
这道纵伸千里、名为“渊壑”的大裂谷,是外星球自太平洋沿岸向内陆撕开的永久性伤痕。
耐热合金支架、粗大的齿轮、纵横交错的电梯井划分出一个个交错排开的迷宫,于横向而言,像是一幅幅蒸汽朋克的清明上河图延展在峭壁上。极高温、山谷风、微生物,都远不及这座不见天日的城市本身危险。
作为佣金排行榜上数一数二的私人侦探,沈山越或许并没有机会熟悉渊壑下城,但作为Tequila的她早已足够熟悉。
意外受伤耽误了定好的接头时间,虽然的卢号飞船船体涂了军用隐形材料,但在这种极端高温下飞行超过一个小时,涂层也必然会被破坏。
未经登记的飞行器入侵中立地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的卢的卢,收到请回答。重复,收到请回答。”
通讯器仍然没有反应,一片流沙似喑哑的底噪。
沈山越正要伸手调频,一声锐啸破空轻至。
电光火石间,军校长期闪避训练出的肌肉记忆让身体在毫秒之内先于意识作出反应。
“嗡——擦啦!”
赤弦在拧身的瞬间出鞘,刀刃与那破空而来的暗器铮然相接,黑暗中竟恁地爆出一簇弯弧状的火星!
沈山越手腕加力一挣,刃面下翻,那只铁蛾骤然失了力道,“啪嗒”一声掉在她脚下的管道弧面,弹动了一下,坠向深不见底的裂谷底部。
爹的,居然还没甩掉这群鬣狗?!
给水管道幽微的指示灯终止在约500米处,尽头是纯然的黑暗——那大概就是停机坪。
沈山越冷哼一声,在这里解决掉她确实要比平地上方便得多。让她直接从管道上掉下去,对方连尸体都不用处理。
她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扎了一针肾上腺素复合镇痛剂,扔掉了针筒。这是今天第三针。
药液如冰线,蛇信般侵入血管。沈山越在冰冷的异物感中默数着:一、二、三。
三秒后,冰炸开了。
灼热爆开的铅流好像要瞬间把四肢百骸都熔融、再蒸发。制冷器的轰鸣、剧烈的风声、通讯器的底噪一瞬间骤然退潮,沈山越的耳边只剩下濒临失控的心跳,战鼓般在颅腔内隆隆擂动。
这死神脚步般的鼓点让她再度陷入了躁狂般的兴奋。
所有无关的景象都模糊消失,只剩下管道尽头的黑暗,与潜伏在黑暗中的敌人。
肌肉过电般膨胀的瞬间,她狂奔起来。
250米。
铁蛾跟得紧。沈山越在飞跑中躲掉数身后袭来的数十个,却没躲掉斜前方埋伏的,被迫慢下速度抽刀格挡。
……还好渊壑禁枪。
150米。
大腿被挡偏的蛾翅划开了,沈山越只能感到热,感觉不到疼。伤口明明在自己身上,此刻却像是别人的。
70米。
她格挡的速度越来越慢,而袭来的铁蛾越来越密,几乎旋成一道铁流。
……绝对不能在管道上被拖住!敌暗她明,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只有跑到停机坪才有机会与他们正面较量!
20米。
停机坪近在眼前。
腿部受伤还是降低了她奔跑的速度,沈山越咬紧牙关,感到腹部血脉喷张般地发热——是伤口在裂开。
敌人在这时现身了!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鬼魅般落在管道上。霎时间,沈山越拳脚与赤弦并出,左右开弓与对方缠斗起来。
前方的敌人似乎不适应在管道上作战,重心不稳,逐渐招架不住地连连后撤。
给水管道在眼前拐了个弯转向右手边的巷子里。沈山越加猛攻势,在对方格挡不及的瞬间纵身斜扑,一个前滚翻落在管道尽头的停机坪上。
脑后风响!刀锋从背后劈砍而来,沈山越不及回头,反手将赤弦往背上一贴。
“锵——”
一股巨力侧撞上刀身,她左脚猛地向前一踏,上半身随之□□,同时右腕一翻,撩着对方刀尖顺那新月般的弧线滑向一旁。
沈山越趁势旋身,红色弯刃如毒蝎摆尾,借着旋转的力道直扫对方肋下。背后的袭击者显然没料到这一着,为了避开这要命的一刺,只得硬生生收刀后撤。
反击开始了。
热浪透过防护服的破口灼烫着沈山越躁动的神经。赤弦刀势如虹,几个回合之后便将两人逼得节节后退。
变故在一瞬间。正前方那人突然暴起,竟不闪不避,合身扑上,双臂如铁钳般死死锁住赤弦与沈山越的手臂——这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
他要用自己的命,为同伴创造一击必杀的空当!
沈山越被钳制住的瞬间,背后的另一把刀已朝她后心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
“啾!”
一声经过消音的、尖锐而克制的枪响划破热浪。
敌人的头颅应声猛地一偏,锁住沈山越的力量瞬间消散。他瞪着眼,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直直栽倒。
沈山越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翻身将那肉盾格挡在身前,后方的敌人一刀深扎进同伴的胸膛。
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引擎的嘶吼笼罩而下,狂暴的气流卷起满地尘埃!
夜色中,的卢号幽灵般撕开热浪,悬停在停机坪上空。舱门已然洞开,颜铄抛出缆绳,抱着狙探出半个身子。
“看起来,我要是再晚来半分钟,某些人就没命了啊。”
沈山越飞奔过去,一跃而起踩住缆绳踏板,在猎猎风中高声道:“爹的,还没打尽兴呢!”
颜铄揽着她的腰将她抱到舱口上,皱着眉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眼:“真味儿啊,粪坑里爬出来的?”她目光又迅速移到舱外逃窜的敌人身上:“留不留活口?”
沈山越一把拉过她手里的狙,在的卢腾空而起的瞬间扣下了板机,一枪毙命。
舱门缓缓阖起,的卢号瞬间消失在渊壑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颜铄将沈山越推进医疗舱按在椅子上,给她绑好医疗束缚臂带,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系好安全带问:“畸变体呢?”
“本来拿到了,结果被个小屁孩解剖了,”沈山越满喉咙腥甜的血味,看上去没什么说话的心情:“你不去开船?”
“葫芦在开呢。”
“操,让十岁小孩开护卫舰,真有你的。他有驾照吗?”
颜铄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山越一眼:“你当初把的卢塞给我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驾照?”她拉开沈山越的防护服,看到伤口的瞬间面部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什么小屁孩?怎么解剖的?”
“我在实验室旧址附近就被人跟上了,为了方便撤出我已经扔了半只,逃到下城一家餐馆里暂避,结果一个不留神,那畸变体被那臭小孩拿去给客人做饭了。”
“唷,这么说,你这趟算是白跑了?”
“也不算,”沈山越垂眸朝着腹部的伤口处努了努嘴,“看到那坨荧光青的东西没?就是我们要的荧惑胶,被那小孩弄下来给我治伤了,应该勉强能用。”
颜铄伸手打开壁柜里够了支采样器,用采样刷轻轻刮了点:“下城区的小孩还知道这个?有点东西,别是时空人间谍化形伪装的。”
沈山越回想了一下:“那小孩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凭时空人应该化不出那么端正。总之先让老裕试试吧,也不求能一下分析出多少东西。实验室那场事故毕竟过去十年了,就算能从畸变体身上发现什么异常,也不能确定和前者之间有因果关系。”
复合剂的药效在过去,刻骨的痛如迟来的胃酸般翻涌而上,痛得沈山越闭目轻喘。神经被一根根挑断,她难捱地保持清醒,从腰间解下缩成方块的赤弦隔空抛给颜铄:“……对了,赤弦好像坏了,你再拿去给我修一修。”
“不可能。你出发前我才检查过。”
“骗你干什么。我昏迷的时候,那小孩居然打开了赤弦用来切……”
“你在餐馆里昏迷了?”颜铄的脸一下子冷了:“你又给自己打了那玩意,是不是?你疯了!”
沈山越避开她的目光:“就打了一针。”
“赤弦是只听你的,但也得是在你意识清醒的时候。先说好了,哪天我去给你收尸,第一件事就是把赤弦里的生物芯片刷机重置,换成我自己的。”
“你放心,姐姐我惜命得很,你等上一百年再说吧,”沈山越扯出个难看的笑:“老裕那边让他们研究着,最近你别盯实验室旧址了,帮我盯着下城区那家餐馆。”
“你怀疑追杀你的人和那家餐馆有关系?”
“倒也不是。餐馆的老头帮我支开警察,算是保了我,但我不认识他……而且那半只畸变体还落在餐馆里。防患于未然吧。”
颜铄拖长了尾音讥笑:“懂。你们这些有钱人都有被迫害妄想症,最怕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连下城区的平民都防成这样。”
“我和他素不相识,帮人总得有个理由。”
“对于下城区里挣扎求生的人来说,平安无事地度过每一天已经是奢求。你给人家赖以为生的餐馆惹了事,人家不想沾上更大的麻烦,仅此而已,很难理解么?”颜铄嗤笑一声:“也对,你们这样的人在高处待久了,确实不会明白。”
沈山越没接她的话:“刚才他们追我时用的暗器是铁蛾。那两个人你也看到了,冲着拿我命来的。如果只是谋财,不至于那种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铁蛾是行刀会的东西,而我又是在作Tequila打扮的情况下被追杀的——可没人知道那是我的第二身份。”
她指尖敲着座椅扶手,沉吟半晌,道:“行刀会究竟有什么理由对自家的赚钱机器下死手?”
“也许是因为发现这个赚钱机器不好控制,甚至可能还会把猎物偷出去吧?”颜铄语带讥讽。
行刀会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去中心化怪猎组织,背靠的灰色商业势力可是骨子眼里打着靠灾难发财的心思,颜铄一直觉得这点上他们和沈山越倒真是一丘之貉。
她笑叹:“哎,谁知道对方想杀的就不是你沈大侦探本人呢?你赚了这么多钱,又帮权贵和时空人干了那么多黑心事,仇家多也是应该的。这世道,想杀一个人,其实不用那么多理由。沈神探这骑墙派罪名切实,人尽皆知,这点对他们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追杀我的人是反抗派的,他们想用我的人头向中立派的当权者或者时空方示威?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沈山越很确信作为Tequila的这身伪装和她本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政治这东西我不懂,不过常走夜路遇到鬼也很正常。”
“行刀会那群人你也帮我盯着,我最近一段时间参与不了他们的行动,但Tequila这个身份还得活跃着,你得时不时帮我在论坛里发个言、暗网里交易一下什么的。”
“沈老板,我只长了一双眼睛。”颜铄翘起二郎腿。
“一瓶唐.佩里侬,27年的。”沈山越猫儿似的眯起眼睛,“两瓶。”
“成交。不过你把我们安排得这么满当,怎么,你又接新案子了?”
沈山越用那只能动的手掏出沾满血污的手机,在颜铄困惑的目光中费劲地用大拇指拨了号:“琼楼会所,麻烦帮我预约至尊金箔无水浴一位。你说金箔断货约到二十天后了?我记得我好像是黑钻会员……行,你们挺可爱的,明天中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