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刈和孙强把柴捆装上骡车的时候,小河村天没亮。
卯时城门开,他俩要赶在桃李县开城门之前,把柴火运到门口。进城每人交一文钱,这钱摊在柴火上,一车要卖一百文。
出门前,萧刈先打桶水喂骡子,新鲜的草料倒进石槽,骡子低头大口大口嚼吃,吃饱喝足后,笨重的大脑袋在萧刈身上轻蹭。
骡子是大强家的,两家墙靠墙住着,萧刈没事儿总爱翻墙来看骡子,骡子认得他。
那天把墙头踩塌了,大强正和媳妇吭哧吭哧造人,轰隆一声巨响,大强猛提裤腰出门。半夜爬起来补墙,一桶黄泥一桶碎茅草,最后在墙头铺了一层木钉。
萧刈再没翻过墙。
“大哥,今天该不会又碰见上次那伙人。”
他们卖柴也有竞争,附近村子卖柴的人不少,萧刈他们价格低两文,卖的更公道,引的别人不满,把他俩堵在巷子里。
萧刈早打听清楚,那几人都不成气候。
“他们主动惹事,我们也不怕,保管打的他们叫爹喊娘,”萧刈单手提起一捆柴,哐一声稳当当放在板车上。
孙强说:“叫上顺子,咱们有三个人,人多力量大。”
萧刈摇头:“顺子没成亲,打架传出去不成体统,这种事别喊他。”
“刈哥你不也是没成亲。”
萧刈顿住,片刻后低声道:“我不一样。”
大强没话说了,他跟顺子都有爹娘,萧刈没有。
……
清晨的桃李县人来人往,拉着一车柴进城,先去李记食肆吃碗热腾腾的汤饼,等肚里都暖和,才有力气沿着大街小巷叫卖。
上次在巷子里打了一架,那伙同行有一阵子不敢来找事,省心很多。乡下汉子就是这样,道理讲不清,就看谁的拳头硬。
今天的目标是把柴火卖完,一车柴一百文,他和大强平分,到手的铜板虽然不多,一笔一笔攒起来,也足够踏踏实实过冬。
再买一斤肉一斤酒,独自一人过年足矣。
“卖柴的,停一停,”巷子口出来一妇人,怀里还抱着孩子,小皮猴子哭个不停。看他娘出门,嚷嚷着买糖吃。
他娘不耐烦,朝儿子屁股上一巴掌,“再哭一个试试!今儿老娘心情好,不然饱打你一顿!”
待萧刈和孙强靠近,她又换了笑脸。抱着孩子走近看,柴火都是干柴,又是熟悉的卖家,无需查验。
一车干柴足够烧半月,比别人卖的便宜,叫她捡了便宜,别提有多高兴。两文虽不多,也能买一个鸡蛋。
管家的难处就在于此,攒的银钱就是这样一文两文抠下来的,连她那个刻薄的婆婆在这方面都没话说。
得了便宜,妇人心情好,连带着看儿子都有好脸色,哼着小曲开开心心回院里。
萧刈眉峰扬起,神情露出愉悦,客人开心了,买柴也大方,叫他有钱赚。
到手的一百文,他和大强两人平分,听着满是补丁的小荷包里叮当响,他拿在手中抛了抛,笑意更甚。
“你且在城门口等我,我往铁匠铺去,趁手的小刀坏了,让李铁匠给修补修补。”
萧刈自小喜欢舞刀弄枪,同龄人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抱着柴刀在地上打滚。那会儿他爹娘都在,又爱纵着他,便削了一把木枪给他玩。
没了爹娘后,萧刈也长大些,木枪只摆在堂屋看。花钱给自己做了一把开刃的真刀,去哪里都带上。
……
不大的桃李县分了东西两市,水渠河道街头巷尾阡陌交错,靠北门外面就是码头,货船从四面八方的乡镇而来,农闲时候,萧刈就来码头做工。
码头东侧正热闹,耍把式、猴戏都在此处,看的围观百姓哄笑给钱,一两文随意抛出去打赏。
喷火下油锅,却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闭眼不敢接着看,更不用说还有走钢丝,爬火山的……
萧刈也凑过去瞧个热闹,看完他叮当一声抛出一枚铜板喝彩。眼神划过人群,奔着码头抗大包的地方去。
不到秋收,正是农闲的时候,若能找到需要卸货的主顾,也能赚二三十文。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码头右侧,脚步微顿片刻。
听说数日前,隔壁河溪县堤坝垮塌,水灌入城内,整个县城一夜之间变成汪洋。
可怜的还是百姓,一辈子的家当埋在水里,只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一批人来了最近的桃李镇,因为流民的身份,暂时不被允许入城。
混乱脏破的人群中,却有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那双好看的眼睛抬起,骤然和萧刈四目相对。
连日流连奔波,让小哥儿眼角的红痣暗淡模糊。他蹲坐在角落里,将自己瘦小的身躯藏起来。
小哥儿紧紧攥着衣角,眼中是对陌生汉子的恐惧害怕,瘦成皮包骨的手背满是伤痕。
周围人同他一样,在逃难中被折磨到身形枯槁。
萧刈只看一眼,抬脚便要离开,余光才注意到小哥儿脖子挂了一块小木牌:卖自己,五百文。
竟五百文就要把自己卖了。
他太瘦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大户人家买回去不值当。又因为饿的脸颊消受,看不出好模样,那些买贴身侍从的,也看不上他。
这样心酸苦楚之下,萧刈却无奈笑出声,哪有小哥儿这么便宜就把自己卖了的。
太平盛世,五百文可买不了干干净净的哥儿。
但他并未深入探究,陌生汉子的目光只会让人家害怕。
再者,他能力微薄并非大富大贵,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便不错了,没有心力去关注别人。
这两年就是这样,天灾**不断,和大强走散镖的时候去过府城,连豪华的府城都避免不了流民的惨状。
在码头寻找一圈,没有能做工的地方。他也不多徘徊,灾年货少就是如此。
这几天都能上山砍柴卖柴,能赚一些进项。最要紧的,是去铁匠铺修补小刀。
眼看着到铁匠铺门口,手往怀里一摸,萧刈脸色忽地沉下来。
荷包丢了,连带着里面五十文钱。
码头是人最杂乱的地方,最不缺扒手和抢劫的。刚才一路走来,他便被人撞了两三次,估计是这时候被偷的。
若叫他逮着人,定要狠狠打一顿,再送去衙门吃板子。
萧刈怒气冲冲往回走,拳头攥的沙包大。他身量本就比同龄人高,又从小跟着村里老武夫学习拳脚,是个不好惹的模样。
也就亏他长的俊俏,小河村里一枝花。让那些姑娘哥儿忍着害怕也要偷偷溜到家门口看他一眼。
丢了钱袋,萧刈正揣了一肚子怒火,没注意看前面的路。
刚到码头,好端端走在路上,胸口迎面撞上一人。他力气大,直接把那人撞倒在地。
萧刈暗斥这人不长眼,不耐烦斥责一句。却再次对上那双黑白眼眸,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
瘦弱小哥儿瑟缩着,噙着泪汪汪的眼,显然被萧刈吓的不行,他颤颤巍巍拿出荷包:
“我……我没偷。”
小哥儿深吸一口气,擦擦不争气的眼泪,憋住了又才继续解释:
“你荷包掉了,他们想抢,打了起来。我趁他们不注意,才偷偷捡了等你。”
萧刈脸色顿变,原是他误会了。
他收回荷包揣进怀里,码头上别人的目光都瞧过来,看热闹却无心帮忙,小哥儿坐在地上无法自处。
“对不住,是我太冒失冤枉了你。这样,我先将你拉起来。”
萧刈不忍对上小哥儿的目光。虽说是拉人起来,他没直接用手触碰,而是从路边捡根树枝,伸到小哥儿面前。
林暮冬一怔愣,缓缓伸出手抓住树枝。
男人力气很大,他连着两天没吃饭,已经饥荒交迫。竟被扯的一踉跄,差点扑进男人怀里。
“你手受伤了,应该是在地上摩擦过,正好我身上有伤药,先抹上。”
他们上山打柴容易受小伤,买的不过是最便宜最寻常的伤药,擦上有点疼,但也能好。
林暮冬偷偷覷萧刈一眼,抬手擦擦眼角水渍,判断这是不是个不好的男人。
男人给他道歉,还把药给他擦。
判断完毕,不是坏男人,林暮冬小心翼翼伸出手接药。
他没钱买药,若是自己受伤不治,连唯一的亲人奶奶都无法照顾。
拿了药,林暮冬依旧躲回大树底下。
这颗树是他和阿奶仅有的容身之所。
萧刈犹豫片刻,脚步还是跟随上前。
转眼又是另外一副景象,树后只容纳一张破草席,而那张草席上,一位年荀五十的老妇双眼紧闭。
发现男人跟过来,目光停留在他阿奶身上,冬冬有一瞬惊慌。
药罐打翻在地,他慌忙扑在阿奶身上,浑身上下竖起防备的倒刺,像只警惕的小兽,一动不动盯着萧刈。
萧刈皱了皱眉,他蹲下来道:“官府这几日就会安顿流民,这里不是容身之所,无法遮风避雨。你若信的过我,我为你找一个去处。”
他不凶的时候,就是外向开朗的,逢人都带着几分舒朗的笑意,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冬冬看了看他,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点点头。
再大的树也遮不住狂风暴雨,等雨淋下来,他和阿奶还能去何处容身?除了相信男人,林暮冬也无退路可走。
见他答应,萧刈松口气:“既如此,你先在这里等我。”
码头靠城墙的位置,有一排草棚,是给力夫汉子们歇脚用的简易茶肆。萧刈和大强扛大包累了,就会来这里喝碗水。
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夫,都是和善老实的好人。
萧刈过去交涉片刻,不知道说了什么,店主夫夫连忙点头答应。萧刈又从怀里掏出荷包,给放了十文钱。
这是今天赚的柴火钱。
他犹豫一瞬,又拿出二十文,总共三十文。
官府不出三日就会安顿流民,一碗杂粮粥三文钱,够他们挺过这几天。
萧刈交涉好了,白天夫夫俩做生意,夜里就让祖孙俩睡在草棚,不至于没个遮雨的地方。
帮着把老人背到草棚里,安顿好之后。萧刈看一眼周围,食客越来越多,他暗叫不好。到了晌午,他约好和大强在城外汇合。
萧刈回头看一眼照顾阿奶的小哥儿,犹豫了一瞬,转身往城外跑去。
不大的草棚,成了祖孙俩暂时的容身之所。
店主夫郎端来两碗杂粮粥,还是热腾腾的刚出锅。让两天没吃饭的冬冬吞吞口水。
他嘴唇干裂,惶恐般摇摇头,小声说:“我没钱付你。”
店主夫郎目光有些许慈爱,他也有个年龄相当的哥儿,总是不忍看别的孩子受苦,他笑笑道:“且放心吃,有人给你付过钱了。”
冬冬捧着热腾腾的粥碗,目光怔住。他回头看去,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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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己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