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羽铮在脑中给自己安排好后事,但还想着垂死挣扎一下:“那个……哥哥们……”
姐子哥眼睛瞪得像铜铃,沙包大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怎么的,你小子也欺负青暮和小苒没有爸妈?”
“我……”
我哪敢啊!我现在身边连个保镖都没有!
“杰哥,先冷静一点。”陆青暮沉声道,“小苒看起来很安全,情绪也很稳定,我问她几个问题。”
“哦。你说稳定那就肯定稳定了。”杰哥像是一头被突然按住打了针镇定剂的野马,两眼一翻一下就被拴住了,空中晃悠的蹄子也立马收了回去。
吴羽铮直接看呆。
哇噻,驯兽大师!
陆青暮刚才已经观察过室内陈设及所有物品,除了格格不入的仙女棒手柄和掉漆变形的一根发卡,无甚异常。他用手语问小苒:【囡囡,刚才大哥哥有没有碰过你穿着衣服的地方?】
小苒想了想,摇摇头。
陆青暮点点头,又问:【你的小发卡怎么掉漆了?】
小苒用小手做手势道:【大哥哥开门。】
吴羽铮看不懂手语,瞟了眼旁边的姐子哥,想着预判一下方向,一会万一有机会逃跑呢。
对方看他的眼神却温和了很多,也不哼他了,只是慢慢拨着自己胸前的一缕长发。
陆青暮这边接着问:【大哥哥为什么不用钥匙?】
小苒眨巴眨巴眼睛,又摇摇头。
她只知道刚才门关着,大哥哥在门口捣鼓了一通,门就开了。
直到又巨细靡遗地问了一箩筐的问题,陆青暮终于起身,走到吴羽铮面前。
眼前的青年很年轻,肤色白净匀称,眉目清晰如画,眼睛在五官和谐的前提下长到了最大。微驼高耸的鼻峰扎眼,鼻头尖尖,雪白的牙在红润的唇中露了一丝,闪着健康的光泽。
是足以令人惊艳的一张脸。
这张脸的主人此时手开始发凉,血液集中到了腿部,随时准备逃跑。
“谢谢你帮了小苒,对于我们对你的误会,我们很抱歉。”陆青暮伸出手道。
嗯?哎?
陆青暮虽然无法完全还原事件的全过程,但也能大致推测出原委。加上自己的第六感告诉他,面前这个人,不是坏人。
用发卡开门是忘了带钥匙,因为钥匙在枕头边躺着,“武器”指的是发卡;“擦擦”是擦湿头发;“篮子”是桌上的洗澡篮;“酱酱”是他进门听到的唯一一个词,是在哄小苒;小苒的手很暖,因为他把外套给她穿了。
杰哥在旁边,虽然看不太懂,但是青暮都这么说了,就一定没错。本着从小抄他作业的惯性,他拍了一下刚刚举起的那只手,用另一只手拍了它一下:“抱歉兄弟,我那拳头一向眼神不好,我明天就带它做近视手术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吴羽铮有种劫后余生的松爽,又有点不爽。他站在他俩中间,左右看看又回神向前。最后撇嘴抬起下巴,一边伸出一根食指,三个人形成了一条相当诡异的三节棍。
两边人有点惊讶,但相视一笑,同时握上了他的两根食指。
一笑泯恩仇。
吴羽铮大眼睛一转,既然这样,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他看向陆青暮,对方的眼睛被一绺垂下的刘海遮住了一些。眼睛不算大,但是睫毛密长,形状也极其漂亮。肤质细腻优越,鼻子甚至比他的还高一点点,侧脸线条简直封神。
难怪古代都叫美人,不叫美女呢。
他立马钻进自己设置的皮套——螺丝厂临时工,“不用谢不用谢,那既然这样的话,我能不能……”
“当然,你想要多少?五百够吗?”陆青暮打开手机道。
“不不不,我不是要钱。”吴羽铮赶紧按住他的手解释,“我是……想跟着你。”
陆青暮闻言“唰”地抬起头,愣在原地。
杰哥惊讶地看向吴羽铮,心想现在的孩子,真够直接的!他刚刚就看出来了!勇敢追求爱情,真好!
“你认识我?”陆青暮不动声色地挣开手,问道。
小苒的棒棒糖吃完了,捏着手柄边挥舞边看着哥哥们说话。
“啊……我在楼下看到你和元元他爸爸聊天来着。”吴羽铮小嘴一撇,拿出了准备好的人设开始卖惨,“青暮哥,我叫吴羽铮,外地来的,刚被厂里炒了鱿鱼,现在无处可去。我觉得你的工作特别有意义,超级伟大!我想跟着你干。”
只是这样啊,我的cp秒be。杰哥撩着长发失望地想。
陆青暮对上吴羽铮的眼睛,想从那期盼的眼神里看出些缘由。对方的睫毛像小扇子般眨啊眨,灵气逼人的眼里溢出的诚意和憧憬,倒真不像演的。
他莫名幻视一只可怜兮兮望着他的小白兔,镜头摇近,眼睛亮晶晶水汪汪地闪动着,小短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
他们最近还真的有点缺人。之前跟着他的一个胆小鬼实在害怕,上个月实在忍不了,撒丫子不干了。
“你胆子大吗?”他问。
问这话就是有兴趣,有兴趣等于有戏,有戏基本就过了,就可以洗洗准备拎包上班了。
吴羽铮兴奋道:“包大的!我上学那会经常跟同学出去鬼屋玩,我都是肉坦!”
事实是,就去过一次,被杀千刀的彭来骗进去的。最后也是哭爹喊娘被菩萨彭来拖着出来的。
陆青暮一边还在用眼神安抚小苒,“你父母知道这事吗?”
说到这个,这不是撞在演技的枪口上了么。他小的时候,金虎影帝还抱过他呢。
吴羽铮直视他三秒,目光缓缓下垂。再上来时,已经盈了一半泪,“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家里的阿姨伯伯们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带大的。”
他无意中听金虎影帝和老吴聊天时提到过自己的经验,演技就是要半真半假,真真假假才能唬人。纯真的太接近自己不像角色,纯假的又失去了演员赋予的生命力,只有真假参半,再适当融入自己的情感,才最完美。
况且他说的也不全然是假的,他从小的确是齐叔和章姨他们宠大的,在他心里,齐叔可能比老吴还亲呢。章姨是邱容心从娘家带来的,他也一直拿她当半个妈。
他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妈走得很突然,我在外地赶不回去,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是真的。
邱容心突发病危的时候,他正在冰岛过学校组织的幼苗夏令营。因为时差的原因,等他看到那二十多个未接来电的时候,小小的心脏第一次具体而直接地感受到了肝肠欲裂。
他挂断齐叔的电话,默默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看着极光从耀眼的蓝绿渐变色褪成了黯淡的灰黑,在他眼里摇晃着放大,随后又恢复平静,彻底沉入了冰凉的大海,连泡沫都没留下。
人死就是这样,半点由不得人。
他哽住,忽地话锋一转,“这项工作是人生的最后一步,可以帮助很多人有尊严地入土为安,我是真心觉得伟大。”
陆青暮静静看着他,不言语。杰哥在旁边,眼珠子滴溜溜从他俩身上来回逡巡。
吴羽铮在国外做义工时看过几次临终服务,最后家人和逝者都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尊严和包容。但是他和老吴提起时,对方却用下撇的嘴角和紧皱的眉头生动诠释了“嫌弃”两个字。
杰哥戳了戳陆青暮的手臂,小声掩嘴道:“咱们现在确实缺人,要不然……让他试试?”
陆青暮微微点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来,“但是我们的工作收入不高,环境嘈杂,还经常要熬夜,活不长。”
他转头指着杰哥的发际线,向下比划了一厘米,望着吴羽铮道:“两年前,他的发际线还在……这儿,天天吃黑芝麻都没用。”
杰哥不乐意了,“嗐你这……你看你……我都留长发了……”
“没关系!”吴羽铮赶紧道,“我身体好得很!只是现在没钱也没地方住,只要包吃包住就行。为了表示诚意,我前三个月可以不要工资!”
陆青暮盯着他的眼睛,心里的疑问其实并没有全然消失。
一个被工厂开除的临时工,衣服用具很简单却很有设计感,是渎水镇人完全不具备的品位和质感;这种手柄设计的棒棒糖,他只在外贸零食店见过,一根要几十块。
最可疑的是一切的对话他都没有反应时间,似乎是有备而来。
“滴滴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陆青暮接起电话,“嗯”了几句,“好,马上来。”
他挂上电话,决定把疑问暂时搁置。他用眼神描摹了一遍吴羽铮的脸:“那就从现在开始算,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我会正常给你开工资。只是……今晚的活有点麻烦。”
吴羽铮立马上了道:“没事,我不怕!”
为了气死老吴,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奋!斗!
今晚月圆,夜间无雨。刚刚说完不怕的吴羽铮踏进主家的院子就开始后悔了,比那次踏进鬼屋更甚。
陆青暮已经聚集他的团队开始安排工作,杰哥送小苒到家以后也很快过来了。
当杰哥从破盒子里拿出那把唢呐的时候,吴羽铮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那个把乐器流氓吹得像感冒的大公鸡叫的神人!
四周的围墙被高大的树丛包围着,月色透过枝叶细碎地散落在院里,黑黄相间染在每个人的身上。
这次的主家离“金梅旅馆”很近,逝者是这家的女主人。其不过40来岁,两小时前被发现陈尸于自家主卧,吊颈致死,留有遗书。逝者常年和婆婆关系恶劣,三天两头吵架。昨晚又吵了一架以后,像是中了邪似的,一直闹到半夜才睡下,周围邻居甚至都跑来投诉了。
警方已经来过,各方面迹象正常,初步排除了他杀。
男主人正沉浸在丧妻之痛中,抱着小女儿躲在墙角失声痛哭。院里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群,男女老少都有,熙熙攘攘但乌烟瘴气,鬼气森森。
吴羽铮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喜欢在晚上办这些事,是因为白天要上班内卷吗?还是晚上才有氛围感?
但是看这些人也不像是那么上进的样子啊?
“吴羽铮,”陆青暮在背后喊他,“你去楼下把逝者搬下来放到大厅里用白布盖上。”
我?
吴羽铮歪着嘴角,用食指指着自己,瞪着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对啊,这是渎水镇的规矩。”陆青暮手上拿着一支笔不知在写什么,头都没抬,“你要是不敢的话,我叫别人来也行。”
吴羽铮的叛逆“piu”一下就喷薄而出。
这是质疑谁呢?他来这不就是为了这个?就当老吴在旁边看,他豁出去也得扛下来!
“不用,我可以!”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当他软着腿磨蹭到楼上的时候,是彻底不敢伸了。瘦骨嶙峋的逝者僵硬地绷在床上,灰白的皮肤在冷白灯光下像旧纸片,衬得眼睛边那颗朱砂痣格外扎眼。微风吹起几根长发,她也纹丝不动。
他向逝者拜了三拜,又告了罪,跟她说好有事去找陆青暮,颤抖着把她拉起来,背在了背上。
窗户虽开着,但背上的逝者离得近,也隐隐能闻到些微难以名状的气味。一缕缕冲入鼻中,不重,但渗人。
他忽然有些悲从中来。人生在世,无论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最后剩下的,都是这一把骨头而已。很快,连这把骨头也会不复存在,或许会变成空气、养料、风或是水的一部分。
他紧闭着双眼,把能想到的经文全都默念了一遍,额间的汗也开始顺着下颌线往下淌。靠着要给老吴添堵的坚定信念,他一步一步,拖着像爬满蚂蚁的僵麻双腿慢慢地挪到了楼梯间的拐角。
“下去就好了,到底下就结束了,吴羽铮你胆子超大,肉坦来的……”他嘴里念念有词,给自己最大的鼓励,晃悠悠往楼下人多的地方去。
前面仍是一片昏暗,只有小夜灯开着,勉强看得清路。
“哼。”
昏暗里传来一阵带着怒意的轻微哼声,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像被刮花却还在服役的黑板。声音虽小,但他从小学音乐,耳朵灵敏,半音可辨。他不由整个虎躯一震,手指开始抽搐。
“姐姐,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敬,你别搞我啊!”他现在不知道是抓紧好还是放下好,进退两难,只能先求饶再说,“我只是来干活的,我遵纪守法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是好公民……”
前面阴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待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忽地又没了动静。
他是真害怕了,赶紧抓着逝者的脚踝,硬着头皮往拐角走。刚过拐角,就和一个黑乎乎又矮小的东西撞了个满怀!
此时楼下响起了第一声堪称惊悚的唢呐声——“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