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怼怼,中元节深夜十一点,因为拒绝给老板的傻X儿子写作业,被开除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正抱着一个纸箱站在“星光传媒”的玻璃门外。纸箱里装着我工位上所有的家当:一个用了三年键盘字母已经磨光的键盘,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还有半包没吃完的番茄味薯片。
深夜的公司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地亮着,像某种动物的眼睛。
“中元节加班就算了,还让我给小学生写作文?”我对着紧闭的玻璃门自言自语,“题目是《我的董事长爸爸》,要求三百字,要有真情实感——这玩意需要真情实感吗?直接写‘我爸有钱’重复一百遍不行吗?”
玻璃门映出我的影子: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头发乱成鸡窝的二十六岁女性,黑眼圈重得能直接送去动物园当熊猫替身。
我把纸箱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是23:07。
微信工作群里最后一条消息是老板发的:“小林,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作文。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
我回了一句:“王总,我是新媒体编辑,不是家教。而且您儿子五年级了,三百字作文都要人代写,建议直接留级到幼儿园回炉重造。”
发送。
三秒后,我被移出群聊。
五秒后,人事的电话打过来:“林怼怼,你被开除了。现在、立刻、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你看,这就是打工人的尊严——价值一条微信消息。
我叹了口气,重新抱起纸箱。走廊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像是在进行某种默哀仪式。
走到电梯口时,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排漆黑一片的办公区。
那里有我曾经加班到凌晨三点写出来的十万加爆文,有我和同事偷偷点奶茶被主管发现的战战兢兢,还有去年年会我抽到的阳光普照奖——一条印着公司logo的毛巾,质量差到擦脸都掉毛。
“再见吧您嘞。”我对着黑暗说,“愿您的KPI永垂不朽,愿您的日报周报月报季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电梯门开了。
我走进去,按下1楼。电梯缓缓下降,镜面墙壁里映出无数个抱着纸箱的我,层层叠叠,像某种诡异的艺术装置。
“其实也不错。”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至少不用再写‘震惊!’‘速看!’‘马上删!’这种标题了。至少不用再给老板儿子的作文代笔了。至少……”
电梯停在了15楼。
门开了,外面没有人。
我皱了皱眉,按上关门键。电梯继续下降。
14楼。
又停了。
还是没人。
“什么情况?”我嘟囔着,“中元节的电梯也闹鬼?”
这次我没急着关门,探出头往走廊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在闪。
突然,走廊尽头传来小孩的笑声。
清脆的,咯咯的笑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办公楼里回荡。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谁、谁在那儿?”我喊了一声,声音在走廊里撞出回音。
笑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砰。砰。砰。
由远及近。
我猛地缩回电梯,疯狂按着关门键。电梯门缓缓闭合,在只剩一条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红色的皮球从走廊尽头滚了过来。
滚到电梯门前,停下了。
电梯继续下降。
我背靠着轿厢壁,心跳如雷。手心全是汗,纸箱差点滑落。
“幻觉,一定是幻觉。”我安慰自己,“加班加出精神问题了。明天就去医院挂个号……不对,我失业了,医保断了,看不起病了。”
想到这儿,悲从中来。
电梯终于到达1楼。门开的那一刻,我几乎是冲出去的。
前台的小姐姐正在玩手机,抬头看了我一眼:“小林?这么晚才走?”
“被开了。”我言简意赅。
她露出同情的神色:“听说了。你也真是,干嘛跟老板硬刚……”
“因为我有骨气。”我把纸箱往上托了托,“骨气这种东西,虽然不能当饭吃,但能让你少吃点屎。”
前台小姐姐:“……”
走出写字楼,夜风扑面而来。八月的深夜依然闷热,空气里弥漫着城市特有的味道:尾气、灰尘,还有远处烧烤摊飘来的油烟味。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这个城市永远不会真正入睡,就像打工人的KPI永远不会有尽头。
掏出手机看了看银行卡余额:3276.42元。
交完下个月房租还剩多少?764.42元。
能吃几顿饭?如果只吃泡面的话,大概……一个月?
“哈。”我笑出声,苦涩的那种,“林怼怼,你真是把人生过成了段子。”
我抱着纸箱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在玩弄什么无聊的游戏。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看到有人在烧纸。铜盆里火光跳跃,纸灰随着热气上升,在夜色里盘旋如黑色的蝶。
今天是中元节。
鬼门开的日子。
“真应景。”我喃喃道,“失业日撞上鬼节,buff叠满了。”
走到租住的老旧小区门口时,已经快十二点了。门卫大爷在亭子里打盹,电视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屏幕蓝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我刷卡进门,走进昏暗的楼道。声控灯坏了很久了,物业一直没来修。我摸黑爬上五楼,在门口掏钥匙时,听到隔壁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墨道长又在通宵打游戏了。
这个自称道士的邻居是个二十五岁的宅男,主业是在网上卖符箓和算命,副业是打游戏和吃泡面。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穿着道士袍拿外卖,袍子下摆露出印着动漫美少女的睡裤。
“这年头,道士也这么拼?”我当时问。
他严肃地说:“施主此言差矣。我们修道之人也要与时俱进,贫道这是在用互联网 弘扬传统文化。”
然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玄真道人,专业解决各种灵异问题,微信号:daoshi666,支持支付宝转账。”
我收下了名片,转身就扔进了垃圾桶。
但后来有一次我家水管坏了,他居然真的会修。修完后还送了我一张自己画的“镇宅符”,说能防小人。
“你老板那种小人,特别管用。”他说。
事实证明,屁用没有。该被开除还是被开除。
我打开门,把纸箱扔在玄关,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形状像一只狗,或者说像一只变形的兔子。我看了它三年,至今没得出结论。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前同事小美发来的微信:“怼怼,你真辞职了?群里都炸了,说你怼老板那段太帅了!”
我回:“不是辞职,是开除。有本质区别。”
小美:“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盯着天花板的水渍狗(或者兔子),慢吞吞地打字:“还没想好。可能回老家种地,可能去天桥贴膜,也可能……”
我顿了顿,继续打:“去死一死,重新投胎。”
发送。
小美回了一串省略号,然后说:“别想不开啊!活着多好!”
活着多好吗?
我看着屏幕上那行字,突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
我坐起身,从纸箱里翻出那半包薯片,咔嚓咔嚓地吃。番茄粉沾了满手,我也懒得擦。
“活人钱这么难挣,”我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说,“不如死人来钱快!”
话音刚落。
客厅的温度骤然下降。
不是空调开大了的那种冷,是另一种冷——阴冷的,黏腻的,像是有人把一块冰顺着你的脊梁骨往下滑。
我打了个寒颤,薯片袋从手里滑落,薯片撒了一地。
“什么情况?”我环顾四周。
然后我看见了。
客厅的沙发上,原本空着的位置,现在坐着一个人。
不,不是人。
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清宫格格的装束:绛紫色的旗装,绣着繁复的金线花纹,头上戴着钿子,脚上踩着花盆底鞋。她长得很精致,皮肤白得像瓷器,眼睛又大又亮,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
但她的眼神不像小孩。
那眼神里有一种……怎么说呢,见过太多生死的麻木,还有一点不耐烦的傲慢。
我们四目相对。
三秒钟后,我开口:“小朋友,你走错门了。 cosplay活动在隔壁街区,昨天就结束了。”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棒棒糖在她嘴里从左边滚到右边。
“或者你是墨道长的客户?”我继续猜测,“他最近接了清宫剧组的法事咨询?那你真找错门了,他在隔壁504,我是503。”
小女孩终于动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准确说,是飘起来。花盆底鞋离地三厘米,悬在空中。
然后她抬起手。
我以为她要跟我握手,下意识也伸出手。
结果她一巴掌扇了过来。
那一巴掌的力道,怎么说呢,不像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我感觉自己像被一辆卡车迎面撞上,整个人飞了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墙上,然后滑落在地。
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嗡作响。
我趴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缓过来。抬起头,看见那小女孩已经飘到了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我艰难地说,“你哪个武术学校的?学费多少?教练联系方式能给一个吗?我想让我老板去学学。”
小女孩从嘴里拿出棒棒糖,用糖棍指着我:“林怼怼,二十六岁,生于丙子年七月初七子时,命格属阴,八字全阳,阴阳失衡,易招邪祟。现任星光传媒新媒体编辑——哦,刚失业。”
她的声音清脆稚嫩,但语气老成得像居委会大妈。
我愣住了:“你调查我?”
“地府有你的全套档案。”小女孩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从你出生到现在,所有事都记着呢。包括你三岁时在幼儿园抢小朋友的饼干,七岁偷改考试分数,十三岁暗恋同桌不敢说,二十一岁……”
“停!”我举起手,“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所以您是哪位?黑白无常的妹妹?孟婆的闺女?还是阎王爷的……童养媳?”
小女孩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您这么端庄大气雍容华贵,一定是地府的重要领导。领导深夜来访,有何指示?”
她冷哼一声,从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和一卷纸。
册子是线装的,封皮是深蓝色,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阳间滞留魂魄名册》。纸卷展开,抬头是几个大字:《鬼差就业协议》。
“签了它。”小女孩把纸卷扔到我面前,“给地府打工,帮名册上的鬼想起自己怎么死的。干得好有奖金,干不好扣阴德。”
我趴在地上,看看纸,又看看她:“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问。”
“第一,为什么是我?”
“你命格特殊,容易见鬼。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小女孩歪了歪头,棒棒糖在脸颊顶出一个小鼓包,“‘不如死人来钱快’——地府听到了你的求职意向,特派我来面试。”
我:“……”
我那是开玩笑的啊!地府这么认真的吗?!
“第二,”我艰难地继续,“如果我不签呢?”
小女孩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但她说的话一点都不可爱:“不签?那我就让你预支死后的贫困生活。知道什么叫‘穷鬼’吗?不是指没钱的鬼,是指死后投胎连续八世都穷困潦倒孤苦无依的鬼。第一世乞丐,第二世佃农,第三世……”
“我签!”我抓起笔,“笔呢?没笔我怎么签?”
小女孩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
我接过来,笔杆是黑色的,触手冰凉。笔尖蘸着的不是墨水,而是一种暗红色的液体,闻起来有铁锈味。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朱砂混黑狗血。”小女孩漫不经心地说,“别磨蹭,子时快过了。错过时辰,协议就失效了。”
我咬咬牙,在协议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笔尖接触纸张的瞬间,我左眼突然一阵刺痛。
那种痛不是表面的痛,是从眼球深处、从神经末梢、从灵魂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的痛。我闷哼一声,捂住左眼,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烧。
几秒钟后,痛感慢慢消退。
我放下手,眨了眨眼。
世界……不一样了。
不是视觉上的不一样,是另一种不一样。就好像你一直戴着墨镜看世界,突然把墨镜摘了。色彩没有变化,但你能看到一些之前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客厅的角落里,蹲着一个模糊的灰色影子。
比如,窗外的夜空中,有几缕半透明的丝带状物体在飘。
比如,面前这个小女孩的周身,缠绕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的雾气。
“阴阳眼开了。”小女孩满意地点点头,“基础装备已发放。接下来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她翻开那本《阳间滞留魂魄名册》,念道:“苏婉,女,二十四岁,网络主播。于七月十五日坠楼身亡,死因存疑。魂魄滞留阳间,执念为‘弄清死亡真相’。协助其完成执念,可获得基础功德点100点。”
她合上册子,看着我:“明白了吗?”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
突然,客厅里的灯全部熄灭了。
不是跳闸的那种熄灭,是慢慢暗下去,像是有人用调光开关把亮度一点点调零。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时,整个房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铁锈味,甜腻味,还有一种……肉腐烂的味道。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黑暗深处,传来脚步声。
啪嗒。啪嗒。啪嗒。
是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但声音很怪,像是鞋跟断了,一瘸一拐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瞪大眼睛,左眼又开始刺痛。这次痛感中,我看到了——
一个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是个年轻女人,穿着粉色的直播服,上面缀着亮片和蕾丝。但此刻那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沾满了深褐色的污渍。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裸露的皮肤上全是擦伤和淤青,最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着,好像颈椎断了。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
长发向两边滑落,露出她的脸。那是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但此刻毫无血色,眼白部分布满了血丝。她的瞳孔是涣散的,没有焦距。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声音像是从很深的井底传上来的,带着回音和水汽:
“我……”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困难的事情。
然后她说完了那句话:
“……是怎么掉下去的?”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小格格咬着棒棒糖,事不关己地飘在一旁。
窗外传来遥远的车鸣声,邻居的电视还在放戏曲,楼下的野猫在叫春。
但这一切声音都变得很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处理眼前的信息:
一、我被开除了。
二、我被一个清宫装小女孩扇了一巴掌。
三、我签了鬼差卖身契。
四、我现在有阴阳眼了。
五、我面前站着一个跳楼死的女鬼,问我她是怎么死的。
六、这女鬼长得还有点眼熟,好像是我上周在热搜上看过的那个网红主播。
信息量太大,CPU烧了。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个叫苏婉的女鬼,用尽毕生所有的职业素养,挤出一个标准服务行业微笑:
“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们地府办事处实行预约制,没有预约的话,请先去那边取个号。”
我指了指空无一物的墙角。
“今天的号已经取完了,您明天请早。”
苏婉的鬼魂歪了歪头,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一旁的小格格“噗嗤”笑了出来,棒棒糖差点掉地上。
“有意思。”她飘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林怼怼,你比我想象中有意思。”
然后她凑近我耳边,轻声说:
“这个客户,就交给你了。七天之内解决,超时扣功德点。”
“还有,记得写工作报告,不少于三千字。”
“格式要求回头发你,记得用仿宋GB2312,字号小四,行距1.5倍。”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临走前,她留下最后一句话:
“加油哦,新同事。”
“我看好你。”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苏婉的鬼魂。
我们大眼瞪小眼。
她还在问:“我……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抹了把脸,认命地叹了口气。
“行吧。”我说,“苏婉是吧?咱们坐下来谈谈。”
“不过先说好,地府没给我配心理咨询师的资质,所以你哭的话,我只能递纸巾,不能给你擦眼泪。”
“另外,咨询费……算了,第一次免费体验吧。”
我走到沙发边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来,坐。”
苏婉的鬼魂飘过来,僵硬地坐下。沙发垫子没有凹陷——她根本没有重量。
我打开手机,搜索“苏婉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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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空洞的女鬼。
“那么,”我说,“让我们从头开始。”
“七月十五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婉的嘴唇动了动。
窗外,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的新工作,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