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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双衔画梁

作者:利瑞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宁驰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玄衣几乎融于夜色,唯有那双眼眸,在灯火映照下亮得惊人。


    他的目光,温柔地、专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长久地落在陈息身上。看着她衣袂飘飞,莲步轻移,看着她偶尔侧首与沈宇低语时露出的浅淡笑意,看着她被夜风吹起发丝时抬手轻拢的优雅姿态……那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


    当节目组安排的游戏环节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得以在池边水榭小憩,享用茶点,当别人都对着璀璨夜景谈笑风生时,陈息却悄然退到了水榭最边缘的栏杆旁。


    她没有参与热闹的谈话,只是倚着朱漆栏杆,微微侧身,望向波光粼粼的曲江池水。


    远处画舫上的笙歌隐隐传来,近处水榭的喧闹笑语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小块精致的茉莉酥,却没有吃。灯火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在众人眼中灵动璀璨的眸子,此刻却显得有些空茫和游离。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的繁华热闹格格不入。那身华服依旧耀眼,却仿佛为她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


    她在看水,看灯,看水灯交融处那片迷离的光影,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这游离的神态,并非无故。


    她的脑海里,正清晰地前日收到的邀约。


    夏澈的信息简洁,只问:陈小姐,后日得闲否?城西有处小院,复原了唐时烧尾宴,滋味尚可。不知是否有幸,邀你共品?权当为跃龙门者贺。


    地点藏在一片闹市深处,是处仿唐庭院。竹影疏落,偶闻流水。


    宴设在水边的敞轩,推开门,一股复杂的香气漫过来,沉静的檀香、跳跃的果木炭火气,还有一丝捉摸不定的花香。


    而宽大的紫檀木食案上,菜已布好。每一样都精致得像幅画。透花糍印着清晰梅纹,金齑玉脍鱼片薄得透光,光明虾炙通红透亮,箸头春烤得焦香,甜雪泛着肉色光泽。盛菜的器皿不是秘色瓷就是鎏金银器,沉着地映着光。


    夏澈已坐在主位,见她进来,含笑起身,执起温酒的执壶,为她斟了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陈小姐,尝尝看,按敦煌方子复原的”陈息接过,抿了一口,酒液醇厚,果香很足。


    席间,夏澈没多提综艺浮沉,只闲说起每道菜的来历、复原的不易,还有唐朝人怎么吃。陈息听得有趣,也吃得放松,眉目间尽是舒展。


    酒过几巡,气氛更松快些。夏澈放下银筷,目光落在她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举杯:“这烧尾宴,本是庆贺士子登科或官员高升。今天借这桌席面,”他顿了顿,眼里有诚恳的笑意,也有看得分明的了然,“祝陈小姐越过龙门,前路坦荡,直上青云。”


    陈息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饮下,那双总是盛着星光或火焰的眼眸,此刻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狡黠的光彩,唇角勾起个近乎俏皮的弧度:“夏先生这祝福,听着真是……前途无量。”


    她轻轻晃晃杯中酒液,红色液体在秘色瓷杯中荡漾,“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漫不经心的通透,“便是真化了龙,又能如何?天上的龙,也不过是神仙的坐骑,翻云覆雨,身不由己。依我看啊,能在这人间烟火里,寻一方自在,享片刻清欢,自得其乐,已是……很了不起的境界了。”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洒脱,明艳到凌厉的眉眼间,却透着冲淡平和的豁达。


    夏澈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与更深层次的欣赏。


    他低低笑出声,那笑声温润悦耳:“陈小姐这份‘自享其乐’的心境,才是真正的龙门。” 他放下酒杯,从身旁取过一个细长的、以锦缎包裹的卷轴。


    “方才的跃龙门,是合作方的场面话。” 他手指修长,解开锦缎,露出一卷旧拓片,“这份,算我一点私心。”


    陈息凑近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展开的拓纸上,字迹苍劲,竟然是拓印出长安八景!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


    墨色沉、线条古,像把一整座长安城千年的风霜雨雪都收在了里头。


    陈息眼睛倏地亮了。她指尖小心地抚过墨痕与凹凸的纹路,轻声叹:“太好看了……夏先生,这礼物,我太喜欢了。” 话也忍不住多了起来,“早上我才在碑林看了景云钟。上头还有铭文,是为祈福铸的,发愿心成,上资仙驾。字里行间,全是赤诚真心。”


    她语气缓了缓,透出点轻叹,“不过只是再想想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大明宫里这些红颜,结局总叫人心里发沉。”


    夏澈静静听着。等她话音落下,才接上几句。


    从唐代公主开府的特权,再讲到太平的抱负、婉儿的才情与身不由己。他不急不徐,话里没有炫耀学识的意思,也不是空叹,倒像站在远处静静望着那段岁月,看得深,也懂得透。陈息每个兴头起的话茬,他都接得稳,还能推得更远些。


    两人像顺着一道历史的河水往下漂流,自在又尽兴。


    陈息听得入神,眼里遮不住惊叹。忽然她回过神,觉出自己话太密了,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那点明艳的距离感瞬间软了下来,露出几分姑娘家的憨气:“哎呀我一高兴就收不住。辛苦夏先生……辛苦甲方老板向下兼容我呢。”


    夏澈闻言,笑容更深了些,眼底漾开温柔的涟漪。


    他为自己和陈息重新斟满酒,目光如月般清朗地笼罩着她,“陈小姐此言差矣。看得多,记得多,不过是占了个‘博闻’的便宜,纸上得来终觉浅。‘体会’二字才是真正难能可贵。海水固然浩瀚不可斗量,但未必能比得上阳光穿透涧下水时,那份灵动跳跃的斑斓璀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真诚和恳切,“何况,我怎好意思以浪涛自喻?而陈小姐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酒意和兴奋而微红的脸颊上,落在那永远闪烁着生命热忱与思考光芒的眼眸里,声音低沉而笃定:“你何止是一溪清涧,一潭静水?你是奔流不息、气象万千的江河。自有你的方向,自有你的力量,自有你映照天地、滋养万物的光芒。能与你同席,听你谈古论今,观你神采飞扬,是我的荣幸。”


    陈息握着酒杯,几乎要拿不稳而倾倒。


    这席豪奢的唐宴,那卷拓尽长安风华的旧纸,都比不上他这一番“水论”,更入她心。


    临别前陈息脚步轻快地折返回来,带着些许兴奋残留,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那双大眼睛在廊灯下闪着狡黠灵动的光,像只发现秘密的小狐狸,“夏老板,”她故意拖长调子,带着点俏皮,“下一站可是要去风吹草低见牛羊的M省了!你说……” 她故意停顿,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会不会又那么巧,在哪个蒙古包前或者敖包旁边,再偶遇您这位贵客呀?”


    她的语气里满是促狭和试探,而夏澈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他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陈小姐未卜先知,竟有汉初神相许负之才。佩服。”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迎着她好奇的眼神,“不过,这次倒非刻意。八一将至,家父有一位老战友在那边荣养,我确是要去探望的。”


    原来如此。


    不是“巧遇”,是“正好”。


    但这份“正好”,似乎比刻意的安排更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微澜。


    此刻,曲江的夜风裹着灯火人气拂面而来,陈息倚着雕花木栏,指尖那块精巧的点心已被无意识捏得微微变了形,酥皮屑簌簌落下些许,她也浑然未觉。


    她想着夏澈那清浅得如同水痕的笑意,想着他提及老战友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沉甸甸的敬重。她的思绪飞向了那片他口中辽阔无垠的内蒙草原,以及那句轻描淡写却含义莫名的“正好”水面上倒映着万千璀璨灯火,碎金一般在她空茫的眼底跳跃闪烁,那般热闹的光影,却似乎半点也照不进她此刻纷乱飞扬的思绪深处。


    身旁,宁驰温柔的目光依旧如水般落在她侧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他试图从那微蹙的眉尖和失焦的眼神里,解读出这份突如其来的静默与无形中竖起的疏离。


    他看到了灯火勾勒下她惊人的美丽,捕捉到了那份游离于喧嚣之外的缥缈,却终究无法窥见,她心底那片因他人而起的、正暗自汹涌的涟漪。


    夜风未停,继续温柔又固执地吹拂着她身上那袭裙裾,裙摆流动如波,拂过冰凉的栏杆,也吹动她如墨染般的青丝,曲江畔的笙歌繁华是别人的热闹,是模糊的背景音。而她只是静坐着,发呆着,像一尊被定格的美人塑像,这藏在水月镜花下的、无人知晓的心事,正悄然启程,驶向一个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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