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落,周程希抓起背包就往校车赶。
换乘三趟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的喧嚣,等踏上市中心熟悉的柏油路时,暮色已漫过街角的梧桐。
家里的钥匙插进锁孔时,他顿了顿——果然还是空的。烧水,撕开泡面包装袋,热水注进碗里的瞬间,升腾的白雾模糊了厨房冷清的瓷砖。
他靠在门框上数秒,三十、三十一……不多不少,三分钟整,把叉子插进去时,面条的软硬刚好。
八点半的水果店还亮着暖黄的灯。周程希捏着哈密瓜转了半圈,指尖叩了叩表皮,"老板,要这个。"
"三块二一斤,五斤整,十六。"老板把瓜放进袋里,瞥见他掏卡的动作,又补了句,"刷卡得满二十,旁边有花,搭一束刚好。"
周程希的目光扫过桶里的花。玫瑰太艳,康乃馨太素,最后停在一束波斯菊上——浅紫的花瓣垂着,像没睡醒似的,凑近了也只有点淡淡的草木气。"就它吧。"
副驾驶座上,哈密瓜和花束并排躺着。仪表盘的光映出置物栏里的两本驾照,父亲的那本边角磨得发亮,他自己的崭新得像刚从驾校领回来。
车窗外的霓虹碎在江面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轻轻转了半圈,车子悄无声息地滑进医院后门的阴影里。
推开病房门时,屈离辞正对着窗外发呆。轮椅停在月光里,浅棕色卷发被镀上一层银边,听见动静转过头,眼里的雾才慢慢散了。
"又买哈密瓜?"他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哑,"忘了自己对这东西过敏?"
周程希低头削着皮,嘴角勾着笑:“又不是给我吃的。”他手腕一转,果肉连成条垂下来,
“上回带的那颗,是谁说甜得慌,最后连让我沾点过敏的机会都没给?”
屈离辞被戳穿,浅棕色卷发下的脸颊泛起粉:“那不是怕浪费么。”他看着周程希把果肉切成均匀的小块,码在白瓷盘里,折射出晶莹的光,
“你倒是越来越会伺候人了。”
“伺候你一个还不够?”周程希把盘子推过去,刀尖在空盘上敲了敲,
“我那同桌才是真难伺候!脾气阴晴不定,刚聊天聊开心了,下午又是翻脸不认人。哭起来却像被抢了奶的猫——说起来,跟你初中被我弄哭那次一模一样。”
屈离辞叉起一块哈密瓜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笑:“你就是见不得人比你自在。”他咽下果肉,忽然盯着周程希的手,“刀拿反了。”
周程希低头一看,果然握着刀背在比划,脸上一热,赶紧换过来:“要你管。”嘴上硬气,手下却放慢了动作,生怕真划到自己。
屈离辞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忽然叹气:“你对林进一,也这么嘴硬心软?”
“谁心软了!”周程希把最后一块瓜放进盘里,“他就是个麻烦精,箱子里的东西才叫离谱……”
他拿起瓜皮比划着,“###、##油,还有小说!俩男的,搂搂抱抱。看得我眼睛疼。”
屈离辞刚咬了口哈密瓜,闻言差点喷出来:“他带这些去学校?”
“可不是么。”周程希嗤笑一声,“还笨得拿错箱子,把我的学习资料跟他那些破烂混在一起。我打开箱子时,差点以为进了什么不正经的成人用品店。”
他想起自己戳破那玩意时林进一炸毛的样子,又补充道,
“而且他还爱乱翻东西,早上趁我去食堂,把我办公室翻得底朝天,连我办公室的厕所门板后面都没放过,蠢得无可救药。”
“那你还跟他当同桌?”屈离辞挑眉,“不怕被带坏?”
“带坏?”周程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那群狐朋狗友才叫够呛,整天逃课泡吧,抽烟喝酒样样来,昨天还拉着我去‘飙车’。”
他想起林进一被学长骂时,梗着脖子护着自己的样子,嘴角又忍不住往下撇,“也就他,觉得那些人是‘好兄弟’,被卖了估计还帮着数钱。”
屈离辞看着他嘴上数落,眼里却藏着点别的情绪,忽然笑了:“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
“谁观察他了!”周程希立刻反驳,“天天在一块待着,想不看见都难。他上课睡觉打呼能震得桌子颤,下课要么跟那帮兄弟鬼混,要么就蹲在厕所抽烟,浑身烟味能熏跑蚊子……”
他絮絮叨叨地数着,屈离辞只是听,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说:“听起来,你对他的事比对自己的习题册还上心。”
周程希一噎,抓起桌上的空瓜皮往垃圾桶扔:“我那是嫌他碍眼!”
可心里却莫名把林进一的莽撞,和当年屈离辞的沉稳比了又比——林进一像团没头的火苗,烧得又野又烫,而屈离辞是温润的玉,永远波澜不惊。
“对了,”屈离辞忽然想起什么,“你当年为了让我专心学习,做的那些事,让我和我女朋友分手,现在回头看,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挺离谱?”
周程希的脸腾地红了,刚想辩解,就听屈离辞继续说:“你看,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还好意思说人家带违规物品。”
“那能一样吗?”周程希梗着脖子,“我那是为你好!”
“哦?那你现在盯着林进一,也是为他好?”屈离辞挑眉,“还是怕他带坏别人?”
周程希被问得哑口无言,屈离辞又说:“说真的,你那同桌要是知道你当年干的事,估计得躲你躲得远远的。”
“他敢!”周程希嘴硬道,心里却莫名浮现林进一炸毛的样子——要是告诉他这些,那家伙说不定会跳起来骂“变态”,甚至动手揍人。
“你说他箱子里有那种小说,他会不会是弯的?”屈离辞似笑非笑地问。
“现在看来,那些小说也不一定是他的。应该不是弯……”周程希心里颤了颤,“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觉得你对女生好像也没有多大兴趣!”屈离辞看着他,“男的倒不如试一试,你不愿意吗?”
“不!男生也好,女生也罢,什么性别我都没感觉!”周程希双手突然按住轮椅的扶手,威气逼人道,“我不是男T!”
看着屈离辞深邃的眼瞳,周程希立马软了下来。
“我也没说你是什么呀。”屈离辞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笑。“看来你还是没有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也是高三那个学期,屈离辞和那个她在一起了。全校同学都觉得是金玉良缘,再般配不过了。
也就是眼前的周程希拿着屈离辞写给他的高三加油信。断章取义,硬说屈离辞不喜欢女生,T!装什么直男!就这样,屈离辞不明不白地分手了。
而周程希只是说“都高三了,还谈什么恋爱!我只是不想让你分心!”天天缠着屈离辞在试卷里比试。
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两人还是那样形影不离。
后面东窗事发,大家都意识到了屈离辞是被误解的,反说周程希才是真男T。他到底是不是,只有屈离辞才知道。
后来屈离辞病倒了,也没能和周程希一决高下。周程希才开始认识到自己是多么不是人,为什么就不能放了屈离辞,在他还能跑起来的时候成全他呢?
没了最大的竞争对手,周程希不出所料地夺得了状元。
他能做的就是把那笔本该属于自己的奖学金,从自己父母手里多拿回来一点,偷偷塞给屈离辞父母,拿去治病。
在接下来继续在宁二中学带薪复读的一年里,周程希忍着往日学弟们对他的鄙视“你就是个变态!就是个男T!”也要收下宁二中学那“100万”的雇佣金。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我不管,那年省状元还是我。”他指尖在膝盖上蹭了蹭,“你要是去考了,说不定……”
“说不定还是你。”屈离辞打断他,浅棕色卷发垂在额前,眉眼亮得像浸了光,“我最后几次模考都没考过你,周程希,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周程希猛地顿住。他当然清楚——屈离辞住院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自己总分只比他高了三分,还是靠着运气蒙对了两道理综选择题。
他甚至能清晰记得,那天屈离辞拿着成绩单笑他:“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下次可没这么好彩。”
可下次永远不会来了。
“那又怎样?”他梗着脖子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反正状元是我,奖金也揣进我兜里了。”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把布料揪出几道褶子。
屈离辞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拿到奖金那天,在我病房外站了三个小时。”
周程希的背猛地一僵。
“我听见你跟你爸吵架,”屈离辞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
“你说这钱是你的,那笔100W的复读金,不分你20W,你就不去复读。”
“胡说!”周程希猛地回头,眼眶酸得厉害,“我那是……那是嫌我爸啰嗦!”可尾音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他怎么会告诉屈离辞,拿到那笔钱的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两人初中时一起赢的奥数奖杯看了整夜——奖杯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如今却只剩他一个人对着空荡的房间。
他以为征服了对手,赢了所有人,可站在顶峰时才发现,脚下的风都是冷的。没有针锋相对的争吵,没有考后勾着肩膀去吃冰棍的酣畅,连屈离辞皱着眉说“这题你解法太笨”的声音,都成了奢侈。
屈离辞拿起一朵波斯菊,指尖转着花茎:“周程希,你不是想要征服我,你是怕……”
“怕什么?”周程希猛地打断,声音发紧。
“怕没人跟你较劲了。”屈离辞抬眼,目光直直撞进他心里,“怕只剩你一个人,对着那些卷子和奖杯,连吵架的人都没有。”
周程希的喉咙突然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自己复读时众人的嘲讽,想起拿到南瀛中学那一百万时的麻木,想起遇见林进一后,那些莫名其妙的争吵和纠缠——原来他只是在找一个能让自己觉得“还活着”的对手,一个能让他忘记孤独的麻烦。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波斯菊的花瓣在灯光下轻轻颤动。周程希抓起外套站起来,声音闷闷的:“我走了,下周再来看你。”
“把哈密瓜皮带走。”屈离辞在他身后说,语气里带着点笑意,“别让护士以为我病房里养了老鼠。”
周程希没回头,抓起垃圾袋摔门而去。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里面曾经也装有40W的巨款,奖励金,复读金。指尖触到冰凉的卡壳时,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一角。
他输了,从屈离辞倒下的那天起就输了。可或许,输给一个能让他吵起来的人,也没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