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再次触到金片,那处“千年”的凹陷像是块烙铁。
尹允霏没来由地觉得心脏发紧。
她低头看着金片上那个反复出现的“君”字,总觉得这字不该刻在冰冷的金片上,该是被人用温热的指尖,轻轻点在谁的眉心才对。
窗外起了轻风,卷着落叶敲在玻璃上。
“唉——”
她终是深吸一口气,拿起镊子,对着第一道折痕,缓缓用力。
金片发出轻轻的嗡鸣。
工作室的顶灯被调至最柔和的亮度,恰好在工作台中央投下一方无阴影的光晕。
她换上了一身米白色的防静电工作服,头发用同色发网一丝不苟地拢起,只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
她面前的软毡上,那长至一米的金片正静静躺着,像一条被时光凝固的河。
尹允霏先是取来一支软毛笔,笔锋比寻常狼毫更柔。
她屏住呼吸,以近乎虔诚的姿态,顺着金片的纹理轻轻扫过。
千年积下的尘垢呈灰黑色,簌簌落在下方的白瓷盘里。
扫到中段凹陷处时,笔锋顿了顿——那里的积垢嵌得极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按进去的,连带着周围的刻字都微微变形。
“得先松劲……”
她低声自语,取过一只盛着蒸馏水的玻璃滴瓶,将一滴水珠精准地滴在凹陷边缘。
水珠在金片上凝成半球,借着灯光能看到里面悬浮的细微尘埃。
她又取来一根裹着麂皮的细竹条,竹条末端被打磨得圆润光滑。
她左手稳住金片,右手执竹条,让麂皮面轻轻抵住凹陷处的边缘。
竹条与金片相触的地方,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第一处折痕展开时,她停了停。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却没去擦,只是偏过头,让台灯的光换个角度照在金片上。
此刻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些刻字的断面。
笔锋深的地方,金片被刻透了三分之一,露出底下更纯的金色;笔锋浅的地方,只留下一层极薄的刻痕,像是指甲轻轻划过。
“一纸草书,难抵千年岁月。故夫人且怜我,容我刻完此书可好?”
“是用刻刀一点一点凿出来的?”
她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模铸,是亲手刻的啊。”
“啧,这么爱的吗?”
尹允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边缘的防滑垫,忽然想起小徐说的话——这金片是从叶将军心口位置找到的。
她想象着那个场景:一盏孤灯,一名女将,用刻刀在金片上凿字,手腕的力道随着心情起伏,时而沉稳如河边磐石,时而颤抖如风中芦苇。
……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工作台的光晕却愈发显得明亮。
金片末端的折痕最难处理,那里的刻字被拦腰切断,“再续此篇”的“篇”字只留下个竹字头。
尹允霏取来一块透明的硅橡胶膜,轻轻覆在断痕处,用指腹按压出纹路的轮廓,她想先记录下完整的字形。
膜片揭开时,上面印着半个模糊的字影。
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再次落在金片上。
此刻的金片已经舒展了大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灯下泛着暖光。
尹允霏伸出手,让指尖悬在“吾妻”两个字的上方,没敢触碰。
灯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
“快好了。”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金片里的人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然后重新低下头,执起镊子,对准最后一道折痕。
这次,她的动作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柔。
……
修复金书这一工作持续了数日。
符县这座小城市渐渐染上深秋。
工作室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晕裹着修复台上那块金片。
尹允霏捏着软布,最后一遍擦拭边缘的刻痕。
“篇”字的最后一笔终于补全,与千年岁月磨出的包浆浑然一体,仿佛叶将军当年刀落时,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老周发来的消息:“允霏,金片修复好了吗?我在研究所等你。”
尹允霏指尖在屏幕上敲了个“OK”,随后小心翼翼将金片放进丝绒盒,塞进帆布包里面。
夜已深,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参差的光影。
她抓起包往外走,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映得她大衣的下摆轻轻晃动。
楼下的夜风带着凉意,尹允霏拉开车门时,忽然摸了摸帆布包。
“啧,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同的想法,爱情固然重要,但性命价更高啊!”
她自言自语着,摇摇头,笑了笑,发动车子,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
老周的研究所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导航提示还有三个路口。
尹允霏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目光偶尔扫过副驾上摊开的古籍复印件,上面“大靖永安四十七年,叶都督与温夫人……”的字迹被夜风掀起边角。
就在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巷口时,一辆失控的货车突然从岔路冲出来,远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
“卧槽!”
尹允霏猛打方向盘,刺耳的刹车声撕裂夜空,帆布包从座椅滑落,丝绒盒摔在脚垫上,金片滚了出来,在车灯照射下泛出刺目的金光。
剧痛袭来的前一秒,她看见金片上的“篇”字仿佛活了过来,笔画间游走着细碎的光,像有人在千年之外,伸出手轻轻接住了她下坠的意识。
……
“小姐!”
“小姐!小姐!”
尹允霏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车祸现场,而是电视剧里古色古香的场景。
以她这些年看网文小说的经验来看,她应该是穿越了!
大概一分钟后,她终于撑着酸软的身子坐了起来,脑袋里像塞了团乱麻,车祸瞬间的剧痛还残留在神经末梢,眼前的雕花木床、素色纱帐陌生得让她心慌。
床边的丫鬟见她醒了,脸上的急色稍缓,伸手想扶她:“小姐您可算醒了,奴婢还以为……”
那丫鬟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尹允霏连急忙躲开她的手,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咳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这又是哪儿?”
丫鬟愣住了,圆圆的大眼睛里盛满茫然:“小姐,您怎么了?奴婢是知余啊!这里是您的闺房啊。”
她伸手探了探尹允霏的额头。
“没发烧啊,难道是溺水后失忆了?”
那丫鬟哭得更伤心了,说着就要去找府医,却被尹允霏拉了回来。
“知余?哦……哦,我记起来了。呵呵呵……”
尹允霏赶紧让自己回过神来,生怕她又哭着跑去找府医。
她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襦裙,料子细腻,针脚讲究,绝不是小门小户穿得起的。
“知余呀,现在……是什么年月?”
“小姐您真不记得了?”
那丫鬟哭得稀里哗啦,说着就要去找府医。
“回来!”
尹允霏现在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脑子有点不清醒而已,你别太担心,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月?”
知余停止哭泣,一边麻利地给她找外衣,一边回答道:“回小姐,现在是大靖永安三十九年。”
大靖永安三十九年?!
尹允霏浑身一震。
这不就是温以羡和叶槿所在的那个朝代吗?!
她猛地抓住知余的手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你叫我……小姐?那我叫什么名字?”
知余被她抓得生疼,却还是耐着性子答:“回禀小姐,您姓温名以羡啊!是兵部尚书温大人的千金……您到底怎么了?要不奴婢还是去叫府医看看吧?”
温以羡!!!
尹允霏彻底懵了。
怎么会变成温以羡啊!!!
她不是女同啊!!!
不过这个温以羡好像挺有钱的……
不!!!
她这刚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不想二十五岁就死啊!!!
尹允霏两眼一黑。
……
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知余焦急的脸上,也落在尹允霏,不——是温以羡茫然的眼底。
她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对知余说:“你刚刚是不是说我溺水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丫鬟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梨花带雨。
“都是奴婢不好,求小姐责罚!如果不是奴婢……”
“停!停!停!我不责罚你,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温以羡觉得这些古人都有毛病吧,一天天的不是在下跪就是在下跪的路上。
那丫鬟见温以羡没有责罚她的意思,擦了擦眼泪,跪爬着上前抓住温以羡的手。
“小姐啊!您和叶将军的婚事是大人和叶老将军少年时定下的,叶老将军在您未出生时便为了大靖战死沙场,谁能料到生下的会是两位千金呢?承诺未改,大人如何也不能失了信呐!”
“小姐!奴婢知道您厌恶叶将军,说她没有半分女子的气韵,整日舞刀弄棒,自小又长在边关,生得肯定也不好看……”
“可无论如何您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算奴婢求您了,我的小姐!呜呜呜……”
叶将军?
温以羡心头猛地一跳。
是那个留下金书、为亡妻殉情的叶槿?
是那个传说中征战沙场,从无败绩的巾帼将军?
她就说在古代两个女的怎么可能会谈上啊?!
原来是早就有了娃娃亲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为了悔婚所以跳水了?”
温以羡一脸生无可恋。
“小姐呐,你可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您知不知道奴婢有多担心您,您……”
“停!够了,别再说了!”
看来原主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货……
叶槿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次胜仗了,家底一定丰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说不定哪天就战死沙场了呢?
到时候一个人守着那偌大的将军府,守着那冷冰冰的万贯家财,再养几个男妾,岂不快哉?
唉……
不知道叶槿长得好不好看……
要是不好看,又活的久,那她这一辈子不就搭进去了?
温以羡沉默片刻后扶额无奈说道:“知余啊,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话音刚落,知余又抓住她的手。
“小姐!今日可是叶将军凯旋的日子!听说京城大半的人都会去迎接呢!再过片刻说不定就进城了!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叶将军凯旋?”
温以羡猛然惊醒!
怎么刚穿来就有大事发生?!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素雅的家常襦裙,又摸了摸自己松散的发髻,正想叫知余替她梳妆,却听知余说到:“唉,可惜了……”
“又怎么了!”
温以羡一脸无语,觉得这些古人脑子都有问题吧,一天天的能不能积极乐观向上阳光一点?
“小姐您那么讨厌叶将军,肯定是不愿去的……”
“谁说我不去了?”
温以羡站起身,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挑那件石榴红的褙子,还有上次娘亲送的那支珍珠步摇。”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愣。
知余没察觉她的异样,见她答应,脸上愁云一扫而空,连忙应着去开妆奁。
“小姐总算是开窍了!”
“什么玩意儿?”温以羡一脸疑惑。
知余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奴婢现在就为小姐梳妆。”
……
梳妆台前,温以羡被原主的美貌狠狠惊艳到了。
铜镜里的女子生得极美,柳叶眉弯弯如黛,杏眼清澈似含秋水,只是脸色因落水初醒透着几分苍白,反倒添了种病弱的娇憨。
温以羡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这张脸,忽然懂了为何史书记载里,温尚书会把这个女儿娇养得如温室牡丹——这般容貌气度,确实担得起“金枝玉叶”四个字。
贵女之首,自小锦衣玉食,又生得这样一副好容貌,怪不得看不上那自小在边关长大还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叶将军呢。
知余手脚麻利地为她梳头,珍珠步摇插进发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坠子上的明珠映着晨光,流光溢彩。
石榴红的褙子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裙摆上绣着暗纹缠枝莲,走动时若隐若现,既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又透着几分少女的明艳。
“小姐您瞧,多好看。”
知余满意地退后一步,笑着赞叹。
温以羡望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心跳莫名有些快。
她不是原主,可此刻穿着她的衣、梳着她的发,即将去见那个与“温以羡”羁绊至深的人……这场跨越时空的相遇,竟以这样奇妙的方式落在了她身上。
“走吧。”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提起裙摆往外走。
“去城门口,晚了怕是挤不进好位置。”
知余连忙跟上,嘴里还念叨着:“小姐慢点,将军进城要绕着朱雀大街走的,咱们从后门出去,坐马车去街口等着正好……”
“知道了知道了,快快快!”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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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