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手中的饼子,喉头苦涩,“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小乞丐已经率先咬下了一口,鼓着腮帮子歪头看向少年,凑近去听。
少年微微后仰避开小乞丐的靠近,将手指上的血迹不着痕迹的在衣摆上擦干净,“你、自己一个人,多久了。”
小乞丐又咬了一口,声音有些含糊,“到正旦节那日就满四年了。”
少年看着小乞丐脏兮兮的模样,那一双狭长的眸子却清透明亮,“你今年几岁。”
“过完正旦节我就十三了。”小乞丐满眼希冀,叫花子过日子不容易,能平平安安的长一岁,已经让他很满足了,等过了年节再去找个活干,挣到工钱养活自己,就不必再乞讨了。
少年在小乞丐脸上看不到丝毫家破人亡、食不果腹的颓废与衣衫褴褛、孤身流浪的羞惭,“你自己、怎么过的。”
小乞丐抹了抹嘴,不好意思的笑笑,“怎么过?叫花子要饭嘛,饥一顿饱一顿呗,给人家干活人家也不要,说我年纪小,光吃饭,不顶事。等我再长大些,我就找个活干,养活自己。我娘总念‘莫叹萍蓬迹,心安即是家。’我娘当年孤身一人从京师辗转飘零至此时,已怀有我在腹中。她常说,她爱我,我便是她的家。”
“心安之处即是家——”少年郑重点头,将手中的另一半饼子又塞回给小乞丐,“你吃吧,我不饿。”
“不饿?”小乞丐不信,扫视了一下少年的穿着,虽然刀伤血迹显得有些狼狈,但看面料上乘,估计是吃不惯这些粗粮。
行吧!
小乞丐揉了揉鼻子,从手帕中捏起饼子,“那、那你坐着好好歇歇,恢复体力了就走吧,我要走了,我、我还有事情。”
少年一怔,“你、你要走了——”
“是啊。”
“你要去找那个当官的?”少年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画面。
小乞丐闻言当即跳脚,又捂着脚腕哎呦半天,“怎么可能!你莫要再提他!提起来我就疼!”
少年见他这般,慌的站起身扶着他坐下,“你、你怎么了?脚疼?”
屁股疼!
小乞丐摆手不愿多言,又重新坐回草窝里,掀开裤管。
“扭到了?”少年看那红肿一片,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递过去。
“什么东西?”小乞丐伸手接过精致的小瓷瓶,一股淡香飘了出来,他凑近嗅了嗅。
“青玉雪莲膏,我师父的秘制伤药,涂上就不疼了。没有错位吧?让我看看。”少年半蹲在一侧,伸手摁了摁小乞丐的脚腕关节。
小乞丐忍得龇牙咧嘴,伸手捏住少年的袖子,“轻、轻点。”
“没事,没有错位,涂点药就好了。”少年拔掉瓷瓶塞子,用手指占了一些莹白膏体涂了上去。
清凉的感觉油然而生,小乞丐伸手接过小瓷瓶,惊奇不已,“这药也太神奇了?你师父自己做的?你师父是开药堂的?”
“……不是,我师父是游侠。”少年垂眸看向手中的长剑,喉头微颤。
小乞丐闻言睁大双眸,“游侠?!这么厉害!我蹲茶楼墙角时听到里面的说书先生讲过,游侠都是四海为家,扶危救难,有一句李太白的诗这样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是不是?!”
“你跟着你师父四处游历,那你也是游侠?!原来你是真大侠!我就说你肯定是个好人!要不然方才一照面,你就一剑戳死我了!敢问你师父大名?啊,让我猜猜,说书先生讲,我们大盛国有两位游侠,一位女子号‘清尘居士’!一位男子号‘凌霄居士’。”
少年被他吵的眉头直跳,他自小便跟着师父,师父向来注重以静养气。他很小的时候因为饥饿而哭闹,被师父提到能没过他头顶的河中央的石头上坐了一天一夜,白日里眼睁睁的看着岸边的师父自顾自的捉鱼、烤鱼吃。夜里也不敢闭眼,生怕师父将他扔下不管。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吵闹。
少年忆起过往,目光再次黯淡下去。
小乞丐倾身看着少年的衣着与面貌,挑眉猜道,“你是清尘居士的徒弟!对不对!”
少年惊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无纹无案,并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小乞丐揣着手,自得的眯眼,“山人自有妙计。”
“……”
“你这就么……”砍了人——砍的肯定是恶人!这师徒俩估计在躲恶人报复!小乞丐如是想。
“就这么跑出来,你师父不找你吗?如今已经闭城,你怎么去找你师父?还是你师父就在城中?你要去找她吗?”小乞丐眼珠子一转,出主意,“你这样出去肯定又被盯上,你换身行头我带你去,在哪里?梅城大街小巷我最熟了!”
少年轻轻拔出手中染血长剑,眉间杂糅着浓郁的沉痛。
小乞丐见他又这副心痛到无法呼吸的表情,还拔着剑,一屁股坐回地方,摆手,“不是,我就问问,不想答便当我没问!游侠的行踪当然要保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大侠!”
他估摸着这少年是受了什么刺激,伤到了脑子。
莫不是被逐出师门了?
还是他其实砍的是他师父?!
小乞丐越想越觉得此类人说不好就要性情大变,化身邪士!当即甩了甩自己灵机一动,自告奋勇的脑袋,默默往河岸长满枯草的陡坡上爬,“那个我走了,我还有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侠后会有(无)期!”
“……”少年将心中积郁化作一声长叹,收剑入鞘,站起身垂首看去,一脸严肃,“往事如烟不必自伤。小兄弟不要叫我大侠,我还不配。我姓戎,师父赐名林堂。‘四大皆空赴林堂’如是也!”
“……?”小乞丐停下爬行的动作,仰头看去。
“相逢即是缘。城内如今不安生,小兄弟要去何处,我与你一同前去。”少年朝狗爬的小乞丐伸手,宝相庄严。
……别了吧!?
你正榜上有名被通缉、不是!被悬赏?也不是!
主要是你脑子好像有问题。
一会儿再化身‘世人负我良多’的厌世模样,暴起一剑把我砍了来祭奠你淡淡的悲伤,我找谁说理去?
小乞丐跪直上身,双手抱拳,“大侠好义气!我尿急,找地方撒尿而已!不劳烦大侠护送!”
少年伸手抓着小乞丐的后背衣裳,将他提了起来,“你腿脚有伤,还是不要受力,在下来背你。”
“真不用!大侠!好汉!我知道你承继发扬清尘居士扶危救难的侠义心肠,但我只是找个地儿撒尿,真不用劳驾!”小乞丐摆手。
“是我昨夜占了你睡觉的地方,才致使你流离在外,伤了腿脚。在你伤愈之前但凭差使,在下义不容辞!”少年郑重承诺,弯腰就要背起小乞丐。
“不!不用!啊——”小乞丐单腿跳着往后,后脚跟踢到石头,就要仰面朝天的五体投地。
“小兄弟!”少年一把抓住小乞丐的胳膊,将他拉了回来。
小乞丐被少年背到背上,垂死挣扎。
“小兄弟莫动,万一摔下再扭到脚。”少年手上使力。
“不是——”手劲真大!
小乞丐摊着四肢,手脚耷拉着,“我是想说——”
“小兄弟请讲。”少年将小乞丐往上颠了颠。
你不是昨夜里还要死不活的吗?!为什么今日生龙活虎一般?!有什么神功秘籍可能分享皮毛不呀?!
“你应该换身衣服,你浑身上下都写着‘军爷,快来抓我呀’知道吗!?”小乞丐动了动右腿,腿内侧被少年挂在腰间的那一把剑硌得生疼。
少年闻言认真的点头,“小兄弟说的极是!在下此刻便去成衣铺子换身衣服。”
“你要抢劫?!”小乞丐双目圆睁,双手摁着少年的肩膀,直起身。
“怎会?师父曾教导,为侠士者,首要便是不得烧杀抢掠。在下有银子。”少年一脸严肃。
“那你昨夜为何不住店?要睡我的草窝?”小乞丐侧头看他,真诚发问。
“小兄弟,实在对不住昨夜占了你睡觉的地方,在下——”少年面带愧色。
小乞丐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我姓霍,我娘赐名朝鹤。没有什么如是也!”
“……好的,小兄弟。”少年默默记下。
“……”
作为大盛最北侧的定云州边城梅城,这屯兵数量远远赶超其他城池。
城内除了一位定云州卫指挥使裴元和两位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在城内任职。
如今裴元和两位指挥同知同时在北城门准备正面迎敌,东、西、南三座城门由两名千指挥佥事,和两名千户驻守。
裴堇城身兼数职,疏散完百姓,便要前往官署调度指派士兵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最后赶往梅城最靠南的城门,与另一位千户共同守护南城,以防敌军绕后突袭。
此刻,北城门狼烟台已经燃起,冲天的狼烟是向东、西、南三方城池求援的信号。
街道上惊慌流窜的人群大多都被士兵归拢,时值正午,整装待发的士兵列队从长街上穿行,街道两旁的铺子关了九成。
以总旗为指挥,以小旗为首的士兵正在巷子里搜查,驱退那些胆大探头探脑,兀自张望的百姓。
裴堇城此刻沉着脸站在城南上阳河一处桥洞下,咬牙捏着自己披在小乞丐身上的披风。
他看着那作狗窝都漏风卡头的草窝旁斑斑点点的血迹,怀疑这是那俩人串通好,耍他的!
他怒极反笑,梅城已经戒严,看他俩能躲到哪里去!
有一骑遥遥从河岸边奔来,在看到两队人马前裴堇城的坐骑时一怔,问向队首的总旗常易,“裴大人何在?”
常易生的浓眉大眼,身形魁梧,脾性有些急躁,此刻正因为没有抓到人而憋闷,虽然没有被上官责备,心中仍是惭愧。
此刻见到知府大人身旁的护卫前来寻人,以为是知府要盘问他们一行人有没有寻到送信之人,忙打马上前准备揽责,“可是知府大人唤?卑职即刻前往告罪。”
裴堇城闻声而出,那护卫勒停骏马,见到他,当即扬声道:“知府大人让在下传信于裴大人,南城斥候传来线报,有约摸八千人马正从阳城赶来,为首领军者是京师重明司副掌冠使。知府大人欲前往北城巡视,要裴大人与赵大人共同接见。”
裴堇城蹙眉,呈至御前的军报与发往阳城的求援线报,在昨夜得道深入北境的斥候兵传来确信时,才向南出发,就算传信兵快马加鞭,也应该刚刚抵达阳城边境,怎会有京师来的军队?
“可探明身份?”裴堇城翻身上马。
护卫颔首,“与线报一起松来的有御笔亲书作为凭证。”
“御笔亲书?!”裴堇城惊觉出什么,目光看向北边天际,想起近日来频频送往京师的军报。
北境战况恐怕不妙——
“我知道了,即刻赶往南城门。”裴堇城一拉缰绳,率先催马疾行,一行人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