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不想做皇帝》 第1章 第一章 他还是个孩子啊 时值年关,隆冬大雪。 小乞丐在一处巷尾的墙根坐下,单薄的外衫里面套着厚厚的缇色小袄,里面揣着一张油纸包裹严实的面饼。 面饼和小袄是怡红院里一个小娘子给他的,小娘子说城里不安生了,她们生意不好做,过了今夜就关门另谋生路了,叫他以后别来乞讨了。 “边城苦寒,人员杂乱,不是久留之地,小兄弟,你不如趁此出城,往南去吧。” 外敌年年来犯,大盛边关告急,无数军报八百里加急奔向京城。 边城人人自危,有些家底的已经裹挟着家眷,变卖田产,离开边城,向着南边的内城迁移。 叫花子们等不到施舍,日暮四合时便纷纷揣着破碗,从墙脚旮旯边起身,往破庙弃宅里钻,忍着饥饿埋头苦睡。 小乞丐楞坐半晌,然后站起身被夹杂着雪片的寒风推挤着来到城南的一处青石板桥下。 桥下有一个石头崩裂留下的小洞,他年岁轻,身量小,勉强能够钻进去睡觉。 此刻他正蹲在草窝前,看着蜷缩着还漏在草窝外面的一双腿脚,捂紧了衣襟内的饼子。 正愁着离开要去哪里度过今夜的鹅毛大雪时,草窝里面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这才注意到,那裤管和靴子上的斑斑暗红是血。 那人伸展了一下腿脚,小乞丐慌忙躲到一旁的石头后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其中伴随着几声咳嗽,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小乞丐决定立刻离开,刚一转身顺着陡坡向桥上攀爬,却听那厢少年止住咳嗽,冷硬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喑哑,“何人鬼祟!” 小乞丐身子一僵,脚下陡坡积雪打滑,哧溜滑下去,余光看到一双手握着一把剑朝他挥来,他没心思去看那人模样,赶忙站起身沿着河边枯草地往前跑。 后面有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叫花子?” 他无暇顾及,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才停下,窝在一棵大树和墙的夹角处。 他又伸手去捂饼子,却发现饼子不见了,顺着皑皑白雪间自己的脚印看去,也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 回去是不敢的,他七岁开始乞讨,迄今五年,能够平平安安长到现在,最重要的便是不去冒险。 他靠坐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将头埋在双膝间,靠着身上暖和的小袄,准备就这样坐着扛过了这个夜晚。 迷糊间,忽闻长街远处传来踏踏的马蹄声,小乞丐被吵醒,探出头张望。 一队士兵在头前一人的带领下四处搜查,士兵们手举火把很快便寻到了小乞丐藏身的老槐树。 伴随着发现他的士兵一声呼呵,小乞丐怔愣的看着拔刀将自己团团包围的士兵,不知眼下情景是该磕头求饶,还是该拔腿逃跑。 士兵们与他大眼瞪小眼间,领队的千户翻身下马,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待看清缩着肩膀的小乞丐时,将围成一圈的士兵们一人一脚踢走,“赶紧搜查去!” 千户在漫天飞舞中收刀入鞘,借着手中火把看清了小乞丐的脸,叹道:“他们又欺负你了?抢了你睡觉的地儿?打你了?” 小乞丐摇头不语,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通红。 “这小可怜儿样。我之前说的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千户大人凑近,目光露骨的描绘着小乞丐的眉眼轮廓。 小乞丐夹紧双腿,冲着千户就是一阵咳嗽带喷嚏,揉着乱糟糟的头发,顺带把脸上的灰再抹匀些。 千户大人被他作的眉心直跳,任由他将口水喷到自己衣襟上,随后伸手揩掉,摩挲着指腹上的水渍,哂笑,“何苦呢?我都说了,留你在府里再长几年的。” 小乞丐暗暗咬牙!不过,叫花子不与官斗!面上却也只是将头龟缩在膝盖间,不搭理他。 千户还有要事在身,叹了一声,随即起身离去。 听到脚步声响起,小乞丐身上一沉,抬头看去,原来是千户解下了厚实的披风扔给了他。 他嫌弃的把断袖的披风扔到一旁,过了一会儿又实在是冷,磨磨蹭蹭的捏着一角扯回来盖在身上。昏昏欲睡间,却总能听到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响起。 卯时雪方歇,小乞丐从披风下钻出来,好好的将披风叠好,抱着向着南城门走去。 一路寻不到人,小乞丐将手揣进披风里暖着,摁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靠在墙根上,看着排成队准备出城的人,在他们的眸中看到了同样的迷茫和忐忑。 城门还没有到时间开启,士兵们各个神情庄严,站的笔直。直到时辰将至,守门士兵这才做着开门准备。 忽然间,有骑兵由北而来,头前一人手持令牌,高喝着:“知府大人有令!即刻关闭城门!所有百姓不得出城!南城士兵速速于瓮城内集结,听候调派!” 一瞬间的寂静,远处传来沉闷的击鼓声,一下下响在所有人的心头,压的人喘不开气。 攻城备战了?! 士兵们当即肃容列队,在甬道内充当人墙,阻挡因为慌乱流窜的人群,直至沉重的城门紧紧关闭。 百姓们不明所以,想起近来愈传愈烈的‘军败国破’一言,只觉得大难临头,纷纷喧哗起来。 “是不是北陵关军败了?!” “北陵王战败了吗?!怎么会打到我们梅城了?” “难道是敌军要攻到咱们梅城了?!” “放我们出城去啊!放我们逃命去啊!” “趁北蛮子还没有打进来放我们逃命去啊军爷!!” “放我们出城——” 小乞丐抱着披风,被人群推搡着站不稳,费劲挤了出来,看着被士兵们驱赶镇压的百姓,赶紧随着一些胆小的人群四散逃离。 出不了城,城内街道上尽是混乱流窜的人群。 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匆匆列队而过,马蹄声响在街头巷尾,兵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北城天际的狼烟台已经燃起,冲天的狼烟是向东、西、南三方城池求援的信号。 大盛边城十二座,其中定云州最靠近国力强盛的北蛮,定云州内五座城池,梅城地势最靠北,也最接近边关城堡,如今北陵关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竟有一支北蛮突骑穿过北陵关后方的冰河荒漠,直插梅城。 小乞丐随着民众四处躲藏,听着梅城四处响起集结兵力的急促擂鼓声,畏缩在雪茫茫的街头上,惶惶然看不到明日。 看着一个个铺面关门落闩,心中不是滋味,也不知道善药堂那位孤身一人的老先生怎么样了?药铺关了没有? 前阵子,他要饭经过,老先生说愿意收他为徒来着,他不通医理,怕自己学不好,万一砸了老先生的招牌,不就恩将仇报了?! 他本意是只想着做个动手动脚不动脑的活计,所以给婉言拒绝了。 现下城里不太平,他怎么也该去看看老先生有没有什么杂活需要干的,他帮着跑跑腿也行。 打定主意,小乞丐看着怀里的披风,决定先去善药堂。 街道上尽是慌不择路的百姓,他穿梭其中,被慌乱的气息裹挟着,心中也是突突直跳。 又是一阵杂踏的马蹄声,马背上的总旗面容严肃,指挥着士兵们集结布防,又朝街道上慌乱无措的百姓喊道:“大家不要四处乱走,小心流矢火箭!城南府衙官署里有可供容身之处,大家快去那里暂避!” 小乞丐乍然听到声音传来,转身看到端坐马背的总旗,认出这是那位千户素日里碰面较多的下属,随即逆着人流而去,推搡间腿脚被断木绊住,整个人扑倒在总旗的马蹄旁。 战马扬蹄嘶鸣,周围百姓纷纷惊叫躲避,小乞丐心中惧怕,拖着扭到的腿脚奋力往一旁爬。 总旗赶忙往一侧拉扯缰绳,同时双腿一夹马腹,在马蹄践踏到小乞丐身上时,生生拐了个弯避开几寸的距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飞掠而来,抓住小乞丐将他拖抱到一旁。 总旗见到来人,赶忙从马上下来,躬身道:“千户大人。” 千户朝他摆了摆手,让他自忙去,看向被吓傻了般的小乞丐,叹了口气, “我带你去官署。”千户拉起小乞丐,把他往自己的马上带。 千户名唤裴青缇,二十出头的梅城本地人氏,生的相貌堂堂,不同于梅城其他两名指挥同知与指挥佥事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时常在大街小巷穿梭巡视,将偷盗作乱的地痞流氓逮住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把这些案犯用麻绳串成一串,游走在大街小巷,经受百姓一番烂菜叶和唾沫星子的洗礼,再打包扔回刑狱。 此举叫犯事的人恨得牙痒痒,出了刑狱便扎小人,烧香拜佛的诅咒他生孩子没□□。 不过却颇得百姓们的称赞,口碑两级分化严重,但那一脸的张狂肆意,这么些年也没有淡去半分。 小乞丐之前被其他乞丐抢食打骂时,他路过曾帮过他。有一次自己被打的狠了,在街边墙角躺到了半夜,被他巡视时发现,给他带到医馆里医治。 小乞丐原本对他很是感激,半死不活间,喘匀了气刚想要说些‘大恩不言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好话,却突然被扣住了双颊,耳边响起千户压低的声音,“本大人看你有眼缘,来我府上认你做干弟,如何?” 干?干弟? 小乞丐正蒙着,一旁诊治的瘸腿老先生看不下去了,婉言规劝道:“千户大人,他还是个孩子啊。” 小乞丐听出其中三味,急火攻心冲着千户那张轻佻的俊脸就吐出一口瘀血,昏死过去。 自那以后,他看到裴青缇便能躲就躲,千户大人公务繁忙,倒也不曾真的将他怎样,反而照拂良多。 攻心之策!他绝不可能上当。 “多谢大人!”小乞丐把怀里抱着的披风推进裴青缇的手中,扭头就跑。 方才崴倒时伤到的脚腕剧痛传来,小乞丐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朝着路面行五体投地大礼。 他八岁就死了教他习文的娘,后又做了六年叫花子,学识实在有限,此刻搜肠刮肚只得一句李太白的:呜呼,噫吁嚱! 腰间被一只手臂牢牢箍住,伴随着耳边一声千户的哂笑,整个人已经被托抱上了马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就算要躲我,也需看清眼下形势不是?避迹藏时实乃取死之道。” 耳廓热气钻脑,小乞丐浑身毛孔一颤,已经被千户裹挟在披风之下,策马向着卫所官署而去。 第2章 第二章 我还是个孩子啊 城内已经戒严,百姓轻易不得外出,官署收留的多是没有去处的流民、乞丐,以及各地来往的商人。 百姓四处流窜的街道上,小乞丐被夹在千户和马鞍感觉之间,动弹不得,也不敢轻易激怒于人。 裴青缇指挥着士兵疏散人群,将三三两两的乞丐与流民齐聚一起,由士兵带着往官署去,维持街道上的秩序,便于集结一起的士兵穿行,前往各个城楼备战。 人员杂乱,又各个恐慌难以接受突来的变故,不多时便有孩童哭闹,百姓间互相摩擦,推搡打闹的声响。 裴青缇不得已屡次下马调解疏散,头顶闸刀的时候官威是不顶用的。 而士兵们手中的刀剑只会催化百姓心中的恐惧与抗拒,如果城内发生暴乱,也不必等敌军攻城了。 每当裴青缇下马时,小乞丐便想趁机下马,奈何脚腕生疼,可相较起待会儿会屁股疼的可能,还是决定下马逃跑。 奈何他根本不会御马!几次试探着着力点,手指扯到了长长的褐色鬃毛。 身下骏马不满背上之人乱动,甩动了几下脖子,小乞丐赶忙重新趴好,紧紧的搂住马脖子,生怕被甩下去后,成为一个更大的笑话。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现在还不想死! 裴青缇闻声而至,看小乞丐这副德行,不禁嗤笑,翻身上马后拍了拍小乞丐的后背,示意他坐好。 小乞丐清了一下嗓子,缓缓坐起身,决定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明知故问,“是、是要打仗了吗?” 裴青缇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拢了拢身前人滑落的披风,点头,“不错,昨夜临时派出的斥候兵回禀,有北蛮先锋队夜渡冰河。” “那昨夜你们在城内做什么?在找什么?”小乞丐不知军事机密,只逮着话头便问。 裴青缇看着小乞丐乱糟糟的头发,却也不瞒他,“昨夜子时有一封密报被送至指挥使大人的案头,其上警示今日敌军突袭。密报真假无从验证,何人所送竟也无人得见。指挥使宁信其有,便派了斥候兵深入北地探查,竟真的探查到了敌情,这才全城警戒。” 小乞丐听得惊讶,扭头小声道:“那你昨夜是在带人找那送信之人?” “不错。” “找到了吗?” “没有。” “……”小乞丐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裴青缇见他面色有异,以为他怕了,趁机咬耳朵,“怕死就更应该顺着本大人,况且,能做本大人的干弟,可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 小乞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求求了,我真的求求了!求你赶紧回家生孩子看看有没有□□去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抿唇微笑,侧身朝裴青缇拱了拱手,语气诚恳的胡扯,“多谢裴大人厚爱,我家四代单传,我娘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为我家开枝散叶,多多益善!我指天发过誓,不娶上三四房妻妾,就生孩子没□□。裴大人位高权重,生的又风流倜傥,何愁找不到互通心意的干、干弟,可放了我去罢——” 裴青缇第一次听他长篇大论,却是在胡扯八道,心下恼怒,面上却是笑的更加风流,“谁说做了干弟就不能开枝散叶的?届时为兄给你置办宅院,再张罗几房亲事——呵,只怕你尝过其中滋味,便觉得女子索然无味了。” 小乞丐被他的骚话连篇惊得脸色发绿,只想把要烧焦的耳朵捂住。 医馆的老先生曰的对,我还是个孩子啊! 裴青缇看他腰身挺得笔直,僵着脖颈一点点往前倾,费劲的与他拉开那微不足道的两寸距离,伸手扣住他的下颌,凑近微讽,“躲什么?本大人看着有那么饥渴吗?还是你爱被围观?” 你饥渴的都烧起来了! 我爱你生孩子没□□! 哪家小人扎的好?他也要烧香拜佛去诅咒! “考虑的如何?” “我、我尿急,大人先放我下马。”小乞丐身子一歪就要往下秃噜,被裴青缇扼住后脖颈,语带不悦,“闹腾什么?” “我真尿急!”小乞丐说着,突然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那个人,昨夜突然霸占了我睡觉的地儿。还浑身是血,我觉得应该是你们要找的人。去吧!” 裴青缇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一个看身量极年轻的男子正逆着人流快步消失在墙角,顿时内心一跳,想要立即策马,可人头攒动的街巷不好骑行,当即一拍小乞丐的后背,“不想死就别乱跑,跟着士兵去官署!” “常易!带一队人马速速跟来!”语罢,他施展轻功,在马背上腾空跃起,踩着屋角一个借力,便向那抹身影消失的巷子里追去。 方才那位总旗正从一个讨说法的百姓手中扯回自己的袖子,闻言当即得令,带着几人追击而去。 几人撤走,立时便有士兵抵了上来疏散百姓。 小乞丐忍着疼痛从马背上滑下来,摔进雪窝里也无甚感觉,口中念叨的‘跟着你才会死的更惨,好吗!’然后藏进人群里,溜了。 “不知是大侠还是义士,对不住了。既然你能传递敌军攻城的情报,想来是个好人。被他们抓到肯定是要给你嘉奖报酬的!也算助我逃跑的补偿了!多谢多谢……” 小乞丐口中念叨着,一瘸一拐的朝着自己桥洞下的小窝跑去,被绊倒几次后才发现,自己把裴堇城的披风也穿戴过来了,顿时一阵无语。 事已至此,管不了许多,再找人送去是万万不能的,就当那厮给自己的补偿吧!毕竟自己已经被他一番骚话劈的外焦里更焦了! 来到桥洞旁时,他谨慎的趴在路边的草窝里观察了一下,发现没人,这才拍了拍满手的雪,拖着右脚下到桥洞里。 他还有东西放在这不起眼的稻草窝里,希望昨夜那人没有发现。他拿了东西,就马不停蹄的去善药堂,既然真的要打仗了,他得把老先生安稳的送到官署去。 靠近了他才看到,草垫子上有一方手帕包裹着什么,拿起来一看,里面竟是他昨夜慌乱之间掉下的饼子,上面还有他啃出来的一个牙印。 墨绿色的帕子一角染着暗褐色的星点血迹,他脑中又浮现出昨夜那血迹斑斑的袍摆。 小乞丐蹲坐在稻草窝旁,捏着被包的严严实实的饼子有些发愣。 四周吵吵嚷嚷,他揉了揉冻僵的脸颊,钻进草窝里从最下面的石缝里,掏出来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信封,和饼子一起塞进衣襟内。 做完这一切,他脱掉鞋子,看着红肿的脚腕,叹了口气,然后忍痛揉捏了几下,然后穿上鞋子,准备去另一道街上的善药堂,一转身正对上一双深潭般的眸子。 不用问,单从那袍摆上的斑斑血迹,他就能认出,这是昨夜睡他草窝、拿剑指他的人! 而且方才跑的挺快,一点也不像昨夜那般快要死的样子,此刻就这么直直的望着他,顿时把他看得一阵心虚。 看样子只会耍嘴皮子的裴断袖是没追到人! 他确定以及肯定,方才在街上那一指被这厮看到了,当时他正一言难尽的看着裴断袖捏自己的脸,掐自己的脖子。 小乞丐往后挪了挪,看到少年抱在臂间的长剑,咽了口唾沫,“误、误会。” 少年约摸十六七岁,身量修长,非常清秀的长相,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格外苍白,透着病态的羸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躺倒。 他眸光无波无澜,仿若一潭死水,偏偏眉宇间带着狰狞阴鸷的戾气,衬着他那一身血衣,让人觉得他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般。 少年盯着他不说话,小乞丐越发心虚,“你、你这一身伤还是好好休养比较好吧?千万别动气。你看你昨夜霸占了我睡觉的地儿,我也没有生气撵你不是?你、你不能、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别、别过来——” 小乞丐眼瞅着少年一步步靠近,慌得转身往另一边洞口跑。 桥洞路面乱石嶙峋,他右脚抬不高,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再次目睹自己即将五体投地的时候,他只想眼前一黑,晕过去算了。 脖颈一紧,后背的衣服被拎起,小乞丐闭着眼睛被提到一旁的草堆里坐下。 小乞丐屁股落到实地,仰头冲少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汉!大侠!你真是个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权当没见过彼此,如何?” “我看着像个杀人犯?”少年俯身看人。 小乞丐扫视了一下他身上个剑身上干涸的血迹,摇头,语气认真,“不像!一点也不像!” 小乞丐翻书似的变脸,少年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仿佛还沉浸在什么巨大的漩涡里,无法抽身回神。 半晌,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干涸的血迹,蹙眉退后两步,又看向小乞丐松口气的神情,垂眸又走开几步,靠坐在石壁旁,嗓音晦涩,“对不住,昨夜占了你的地方。你不用怕,我没有恶意。” 他这么好说话,外加脆弱到‘快要碎掉’的模样,让小乞丐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割裂。 怀中被手帕包裹的好好的饼子,冷硬的硌在他心口。 小乞丐踌躇的挠挠头,“我、那个,你饿不饿?” 少年沉寂的双眸看向小乞丐,没有说话。 小乞丐挨挨蹭蹭的挪近了几步,掏出怀里的饼子,“虽然凉了,但是很好吃的,小玉姑娘特意让厨子多加了肉末葱花——唉,以后也吃不到了。” 少年看着递到面前的饼子,抿唇,“你不怕我吗?” “我也、不是怕你。”小乞丐不好意思的说,“我就是觉得心虚对不住,你送完信,宁愿躲进我的草窝里,也不愿出现在那些军爷的面前邀功,想必是有难言之隐。我方才为了自己脱身还、还让他们去追你。” “那个当官的和你什么关系?”少年蹙眉。 什么关系?! 他想让我当干、弟的关系!! 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关系!! 阻碍我娶三妻四妾的关系!! 小乞丐想起‘干弟’这俩字就牙酸屁股疼,慌忙指天发誓,“没有关系!你放心,我肯定再不把你供出来!好汉想往哪去往哪去!来来来,快吃,吃完好恢复体力。” 主要是你最好能秉承‘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的美德,放我离开! 小乞丐心里盘算着,把饼子一分为二,带牙印的留给自己,另一半连同手帕一起塞到少年手中。 第3章 第三章 我姓霍名唤朝鹤 少年看着手中的饼子,喉头苦涩,“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小乞丐已经率先咬下了一口,鼓着腮帮子歪头看向少年,凑近去听。 少年微微后仰避开小乞丐的靠近,将手指上的血迹不着痕迹的在衣摆上擦干净,“你、自己一个人,多久了。” 小乞丐又咬了一口,声音有些含糊,“到正旦节那日就满四年了。” 少年看着小乞丐脏兮兮的模样,那一双狭长的眸子却清透明亮,“你今年几岁。” “过完正旦节我就十三了。”小乞丐满眼希冀,叫花子过日子不容易,能平平安安的长一岁,已经让他很满足了,等过了年节再去找个活干,挣到工钱养活自己,就不必再乞讨了。 少年在小乞丐脸上看不到丝毫家破人亡、食不果腹的颓废与衣衫褴褛、孤身流浪的羞惭,“你自己、怎么过的。” 小乞丐抹了抹嘴,不好意思的笑笑,“怎么过?叫花子要饭嘛,饥一顿饱一顿呗,给人家干活人家也不要,说我年纪小,光吃饭,不顶事。等我再长大些,我就找个活干,养活自己。我娘总念‘莫叹萍蓬迹,心安即是家。’我娘当年孤身一人从京师辗转飘零至此时,已怀有我在腹中。她常说,她爱我,我便是她的家。” “心安之处即是家——”少年郑重点头,将手中的另一半饼子又塞回给小乞丐,“你吃吧,我不饿。” “不饿?”小乞丐不信,扫视了一下少年的穿着,虽然刀伤血迹显得有些狼狈,但看面料上乘,估计是吃不惯这些粗粮。 行吧! 小乞丐揉了揉鼻子,从手帕中捏起饼子,“那、那你坐着好好歇歇,恢复体力了就走吧,我要走了,我、我还有事情。” 少年一怔,“你、你要走了——” “是啊。” “你要去找那个当官的?”少年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画面。 小乞丐闻言当即跳脚,又捂着脚腕哎呦半天,“怎么可能!你莫要再提他!提起来我就疼!” 少年见他这般,慌的站起身扶着他坐下,“你、你怎么了?脚疼?” 屁股疼! 小乞丐摆手不愿多言,又重新坐回草窝里,掀开裤管。 “扭到了?”少年看那红肿一片,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递过去。 “什么东西?”小乞丐伸手接过精致的小瓷瓶,一股淡香飘了出来,他凑近嗅了嗅。 “青玉雪莲膏,我师父的秘制伤药,涂上就不疼了。没有错位吧?让我看看。”少年半蹲在一侧,伸手摁了摁小乞丐的脚腕关节。 小乞丐忍得龇牙咧嘴,伸手捏住少年的袖子,“轻、轻点。” “没事,没有错位,涂点药就好了。”少年拔掉瓷瓶塞子,用手指占了一些莹白膏体涂了上去。 清凉的感觉油然而生,小乞丐伸手接过小瓷瓶,惊奇不已,“这药也太神奇了?你师父自己做的?你师父是开药堂的?” “……不是,我师父是游侠。”少年垂眸看向手中的长剑,喉头微颤。 小乞丐闻言睁大双眸,“游侠?!这么厉害!我蹲茶楼墙角时听到里面的说书先生讲过,游侠都是四海为家,扶危救难,有一句李太白的诗这样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是不是?!” “你跟着你师父四处游历,那你也是游侠?!原来你是真大侠!我就说你肯定是个好人!要不然方才一照面,你就一剑戳死我了!敢问你师父大名?啊,让我猜猜,说书先生讲,我们大盛国有两位游侠,一位女子号‘清尘居士’!一位男子号‘凌霄居士’。” 少年被他吵的眉头直跳,他自小便跟着师父,师父向来注重以静养气。他很小的时候因为饥饿而哭闹,被师父提到能没过他头顶的河中央的石头上坐了一天一夜,白日里眼睁睁的看着岸边的师父自顾自的捉鱼、烤鱼吃。夜里也不敢闭眼,生怕师父将他扔下不管。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吵闹。 少年忆起过往,目光再次黯淡下去。 小乞丐倾身看着少年的衣着与面貌,挑眉猜道,“你是清尘居士的徒弟!对不对!” 少年惊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无纹无案,并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小乞丐揣着手,自得的眯眼,“山人自有妙计。” “……” “你这就么……”砍了人——砍的肯定是恶人!这师徒俩估计在躲恶人报复!小乞丐如是想。 “就这么跑出来,你师父不找你吗?如今已经闭城,你怎么去找你师父?还是你师父就在城中?你要去找她吗?”小乞丐眼珠子一转,出主意,“你这样出去肯定又被盯上,你换身行头我带你去,在哪里?梅城大街小巷我最熟了!” 少年轻轻拔出手中染血长剑,眉间杂糅着浓郁的沉痛。 小乞丐见他又这副心痛到无法呼吸的表情,还拔着剑,一屁股坐回地方,摆手,“不是,我就问问,不想答便当我没问!游侠的行踪当然要保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大侠!” 他估摸着这少年是受了什么刺激,伤到了脑子。 莫不是被逐出师门了? 还是他其实砍的是他师父?! 小乞丐越想越觉得此类人说不好就要性情大变,化身邪士!当即甩了甩自己灵机一动,自告奋勇的脑袋,默默往河岸长满枯草的陡坡上爬,“那个我走了,我还有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侠后会有(无)期!” “……”少年将心中积郁化作一声长叹,收剑入鞘,站起身垂首看去,一脸严肃,“往事如烟不必自伤。小兄弟不要叫我大侠,我还不配。我姓戎,师父赐名林堂。‘四大皆空赴林堂’如是也!” “……?”小乞丐停下爬行的动作,仰头看去。 “相逢即是缘。城内如今不安生,小兄弟要去何处,我与你一同前去。”少年朝狗爬的小乞丐伸手,宝相庄严。 ……别了吧!? 你正榜上有名被通缉、不是!被悬赏?也不是! 主要是你脑子好像有问题。 一会儿再化身‘世人负我良多’的厌世模样,暴起一剑把我砍了来祭奠你淡淡的悲伤,我找谁说理去? 小乞丐跪直上身,双手抱拳,“大侠好义气!我尿急,找地方撒尿而已!不劳烦大侠护送!” 少年伸手抓着小乞丐的后背衣裳,将他提了起来,“你腿脚有伤,还是不要受力,在下来背你。” “真不用!大侠!好汉!我知道你承继发扬清尘居士扶危救难的侠义心肠,但我只是找个地儿撒尿,真不用劳驾!”小乞丐摆手。 “是我昨夜占了你睡觉的地方,才致使你流离在外,伤了腿脚。在你伤愈之前但凭差使,在下义不容辞!”少年郑重承诺,弯腰就要背起小乞丐。 “不!不用!啊——”小乞丐单腿跳着往后,后脚跟踢到石头,就要仰面朝天的五体投地。 “小兄弟!”少年一把抓住小乞丐的胳膊,将他拉了回来。 小乞丐被少年背到背上,垂死挣扎。 “小兄弟莫动,万一摔下再扭到脚。”少年手上使力。 “不是——”手劲真大! 小乞丐摊着四肢,手脚耷拉着,“我是想说——” “小兄弟请讲。”少年将小乞丐往上颠了颠。 你不是昨夜里还要死不活的吗?!为什么今日生龙活虎一般?!有什么神功秘籍可能分享皮毛不呀?! “你应该换身衣服,你浑身上下都写着‘军爷,快来抓我呀’知道吗!?”小乞丐动了动右腿,腿内侧被少年挂在腰间的那一把剑硌得生疼。 少年闻言认真的点头,“小兄弟说的极是!在下此刻便去成衣铺子换身衣服。” “你要抢劫?!”小乞丐双目圆睁,双手摁着少年的肩膀,直起身。 “怎会?师父曾教导,为侠士者,首要便是不得烧杀抢掠。在下有银子。”少年一脸严肃。 “那你昨夜为何不住店?要睡我的草窝?”小乞丐侧头看他,真诚发问。 “小兄弟,实在对不住昨夜占了你睡觉的地方,在下——”少年面带愧色。 小乞丐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我姓霍,我娘赐名朝鹤。没有什么如是也!” “……好的,小兄弟。”少年默默记下。 “……” 作为大盛最北侧的定云州边城梅城,这屯兵数量远远赶超其他城池。 城内除了一位定云州卫指挥使裴元和两位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在城内任职。 如今裴元和两位指挥同知同时在北城门准备正面迎敌,东、西、南三座城门由两名千指挥佥事,和两名千户驻守。 裴堇城身兼数职,疏散完百姓,便要前往官署调度指派士兵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最后赶往梅城最靠南的城门,与另一位千户共同守护南城,以防敌军绕后突袭。 此刻,北城门狼烟台已经燃起,冲天的狼烟是向东、西、南三方城池求援的信号。 街道上惊慌流窜的人群大多都被士兵归拢,时值正午,整装待发的士兵列队从长街上穿行,街道两旁的铺子关了九成。 以总旗为指挥,以小旗为首的士兵正在巷子里搜查,驱退那些胆大探头探脑,兀自张望的百姓。 裴堇城此刻沉着脸站在城南上阳河一处桥洞下,咬牙捏着自己披在小乞丐身上的披风。 他看着那作狗窝都漏风卡头的草窝旁斑斑点点的血迹,怀疑这是那俩人串通好,耍他的! 他怒极反笑,梅城已经戒严,看他俩能躲到哪里去! 有一骑遥遥从河岸边奔来,在看到两队人马前裴堇城的坐骑时一怔,问向队首的总旗常易,“裴大人何在?” 常易生的浓眉大眼,身形魁梧,脾性有些急躁,此刻正因为没有抓到人而憋闷,虽然没有被上官责备,心中仍是惭愧。 此刻见到知府大人身旁的护卫前来寻人,以为是知府要盘问他们一行人有没有寻到送信之人,忙打马上前准备揽责,“可是知府大人唤?卑职即刻前往告罪。” 裴堇城闻声而出,那护卫勒停骏马,见到他,当即扬声道:“知府大人让在下传信于裴大人,南城斥候传来线报,有约摸八千人马正从阳城赶来,为首领军者是京师重明司副掌冠使。知府大人欲前往北城巡视,要裴大人与赵大人共同接见。” 裴堇城蹙眉,呈至御前的军报与发往阳城的求援线报,在昨夜得道深入北境的斥候兵传来确信时,才向南出发,就算传信兵快马加鞭,也应该刚刚抵达阳城边境,怎会有京师来的军队? “可探明身份?”裴堇城翻身上马。 护卫颔首,“与线报一起松来的有御笔亲书作为凭证。” “御笔亲书?!”裴堇城惊觉出什么,目光看向北边天际,想起近日来频频送往京师的军报。 北境战况恐怕不妙—— “我知道了,即刻赶往南城门。”裴堇城一拉缰绳,率先催马疾行,一行人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