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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画廊

作者:繁不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后两点半的阳光,透过画廊那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暖金色的菱形光斑。空气里有种特殊的味道,混合了松节油、陈旧纸张和一丝隐约的咖啡香气。


    夏木秋站在画廊入口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薄毛衣,外面套着米白色的棉麻外套,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得几乎透明,像是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午后柔软的光线里。


    “时光画廊”四个字是用铜板雕刻的,嵌在原木色的门楣上,字体优雅而内敛。透过玻璃门,能看见里面宽敞明亮的空间,墙上挂着各种尺寸的画作,几组沙发和茶几散落其间,两个客人正低声交谈着,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端着咖啡杯的工作人员。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五分钟。


    手心微微出了汗。不是因为紧张,至少不全是。更多是一种长期以来的惯性,那种在踏入任何新环境之前,身体自动启动的防御机制。他习惯了先观察,先评估,先确认自己不会成为那个多余的存在。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门。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像秋日溪水碰击石子。前台后面,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生抬起头来,他有张讨喜的圆脸,眼睛很大,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形,头发染成浅栗色,有几缕挑染成更浅的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欢迎光临!”男人的声音很清亮,“请问是来看展还是……”


    夏木秋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很轻:“我约了下午三点面试,兼职助理。”


    “哦!是你啊!”男生立刻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穿着宽松的牛仔背带裤,里面是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白色T恤,脚上是双脏兮兮但看得出价格不菲的帆布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蓬勃的、近乎莽撞的生命力。


    “我叫孟怀,是这里的策展助理——其实也是半个打杂的。”他伸出手,笑容灿烂,“老板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让我先跟你聊聊。夏木秋,对吧?”


    夏木秋握住他的手。孟怀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茧,应该是长期拿画笔留下的。


    “嗯。”他点点头,“你好。”


    孟怀松开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直接但没有任何冒犯感,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你看起来好安静啊,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想象中?”夏木秋下意识地问。


    “简历上附了你的作品嘛。”孟怀转身往画廊里面走,示意夏木秋跟上,“那几张速写,线条特别利落,有种……嗯…怎么说呢,很干净又很倔强的感觉。我以为画画的人会张扬一点,没想到你这么……”


    他回过头,朝夏木秋眨眨眼:“这么像一幅水墨画,淡淡的,但越看越有味道。”


    夏木秋愣了一下。从小到大,很少有人这样直白地评价他。在夏家,他是个透明的存在;在旁人眼里,他是个“安静温顺的Omega”;即使是程颢,也只用过“安静”“不多事”这样简单的词汇。


    “谢谢。”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孟怀带他穿过主展厅。画廊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大,高挑的穹顶让光线得以充分流淌,墙面被刷成不同层次的灰白,地面是打磨光滑的深色原木。画作错落有致地悬挂着,有水彩,有油画,有综合材料,风格各异,但整体呈现出一种克制而优雅的质感。


    “我们这里主要做当代艺术,但老板口味比较杂,只要他觉得好的都收。”孟怀边走边介绍,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周三到周日开放,周一闭馆,周二用来布展和维护。兼职助理的工作挺杂的,要接待客人,要维护展品,要协助布撤展,有时还要帮忙包装画作。”


    他们在一组沙发前停下。孟怀示意夏木秋坐下,自己则从旁边的小推车上拿起一个文件夹,翻开。


    “你的简历我看过了。”他在夏木秋对面坐下,跷起一条腿,姿态很放松,“美术学院肄业,有些可惜啊。不过作品真的很棒,尤其是这张。”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A4纸。那是夏木秋投简历时附的作品之一,铅笔速写,画的是夏家后花园那棵老银杏树。秋天的银杏叶已经黄透了,风一吹,叶子像金色的雨纷纷坠落,而树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画面坐着,肩膀瘦削,微微蜷缩。


    “这种处理方式很有意思。”孟怀用手指点了点画纸,“前景的树叶画得特别细腻,每一片叶脉都清晰可见,可后面这个人,却处理得这么虚,这么远,像是……像是随时会消失在背景里。”


    他抬起眼睛,看向夏木秋:“你是故意的吗?用这种对比来表现什么?”


    夏木秋沉默了片刻。


    该怎么解释呢?解释那天下午,他坐在窗前画这幅画时,窗外的银杏叶正一片片落下,而屋里的他,听见楼下徐樵岭和夏河星的笑声,听见佣人们忙碌的脚步声,听见这个家所有热闹的、鲜活的声响,却没有一样与自己有关。于是笔下的那个人影,就自然而然地变淡了,变远了,变得快要看不见。


    “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合适。”他最终这样回答。


    孟怀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把画纸放回文件夹。


    “好吧,艺术家的神秘感,我懂。”他笑着说,语气轻松,“那么来聊聊工作吧。每周三、五下午两点到六点,四个小时,时薪按行业标准来,如果碰到布展日需要加班,会另算加班费。试用期一个月,可以吗?”


    夏木秋点点头:“可以。”


    “那太好了!”孟怀一拍手,“其实我们这边真的缺人。之前的兼职助理辞职去考研了,老板又总不在,我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啊,当然不是说你来就是为了给我分担压力,我是说……”


    他顿了顿,忽然很认真地看向夏木秋:“我觉得你画画这么好,在这里工作应该能学到东西。我们老板虽然神出鬼没,但眼光很毒,收藏了不少好东西。而且画廊经常有艺术家来交流,氛围挺好的。”


    夏木秋看着他真诚的表情,心里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他说。


    “别谢我啦,是你自己够格。”孟怀站起身,“走吧,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孟怀领着夏木秋走遍了画廊的每个角落。除了主展厅,还有一个小型放映室,一个用来举办沙龙活动的休息区,一个存放画作和材料的储藏室,以及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基本是我在用,老板很少来。”孟怀推开储藏室隔壁的一扇门,里面空间不大,靠墙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一个书架,书架上塞满了艺术杂志和画册,桌上则堆着各种纸张、画笔和半成品,“呃…是有点乱,别介意。”


    夏木秋的目光被书架吸引。那里除了专业书籍,还有一些小说和诗集,几本装帧精美的绘本,甚至有一整套热门漫画。


    “什么都有。”孟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个人坐不住,画画的时候得听点什么或者看点别的,不然会憋死。”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画册:“这个送你,就当见面礼。”


    夏木秋接过来。是国外一位知名画家的作品集,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烫银的书名在光线下微微反光。他翻开第一页,印刷精良的铜版纸上,油画的质感被完美还原,每一笔触都清晰可见。


    “这太贵重了。”他说,想把画册递回去。


    “拿着吧。”孟怀按住他的手,“我买的时候打折,不贵。而且……”


    他顿了顿,笑容淡了一些,但眼神很认真:“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你的画里有种很静的东西,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但底下有暗流。这位画家的作品也是这样的,看起来很温和,其实很有力量。”


    夏木秋的手指在画册封面上停留了片刻。深蓝色的星空仿佛真的有魔力,让他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站在程颢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上空稀疏的星光。


    “……谢谢。”他最终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也更真实。


    孟怀笑了,眼睛又弯成月牙:“不客气。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下周三见?”


    “好,下周三见。”


    加上好友离开画廊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秋日的阳光开始倾斜,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影拉得很长。风比来时大了一些,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夏木秋抱着那本画册,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画册很重,压在手心里有种沉甸甸的实在感。他想起孟怀说的那些话,关于他的画,关于那些“干净又倔强”的线条,关于“像深秋湖水”的静。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认真地看过他的画了。


    在夏家,画画被认为是“没用的事”。徐樵岭曾当着他的面说过:“Omega学这些有什么用,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夏河星则总是会“不小心”弄脏他的画具,或者在他画画时故意大声吵闹。只有大哥夏旷予,偶尔会在他完成一幅作品后,淡淡地说一句“还可以”,但那更像是出于兄长的义务,而非真正的欣赏。


    所以他习惯了把画藏起来。藏在速写本里,藏在抽屉深处,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可是今天,一个陌生人,用了二十分钟看他的画,然后对他说:“你的画很有灵气。”


    灵气。


    夏木秋停下脚步,站在一家画具店门口。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品牌的颜料、画笔、画纸,在灯光下呈现出诱人的光泽。


    他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看书。见他进来,女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需要什么?”


    “我想看看素描本。”夏木秋说。


    女人站起身,引他走到靠墙的货架前:“这边都是。进口的贵一些,国产的性价比高,看你的需求。”


    夏木秋的手指拂过那些封面。粗纹的,细纹的,不同克数,不同尺寸。最后他停在了一本深灰色封面的素描本前,封面是粗粝的棉麻质感,右下角用烫银印着一行小小的法文。


    “这本是法国产的,纸张很好,不容易晕染。”女人说,“就是有点贵”


    “没事,就这本吧。”夏木秋说,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盒铅笔,一套橡皮,一把美工刀。


    结账时,他看着那些崭新的画具被装进纸袋,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近乎奢侈的感觉。像是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小片绿洲,虽然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但至少此刻,他可以停下来,喝一口水。


    走出画具店时,天色又暗了一些。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成温柔的橙红,云层边缘镶着金边。


    夏木秋提着纸袋,继续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偶尔会停下来看橱窗,或者抬头看天上飞过的鸟群。这个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完全的、被放逐的异乡人。


    回到程颢的公寓时,已经快六点了。


    他用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昏暗。程颢还没有回来。或者说,他今天会不会回来都是未知数。夏木秋已经习惯了这种不确定。


    他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玄关处的一盏壁灯。暖黄色的光晕在墙壁上投出柔和的光圈,驱散了一部分黑暗带来的冷寂。


    他换了鞋,提着纸袋走进自己的房间。画具被他小心地放在书桌的一角,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放在最上面,旁边是孟怀送的画册。他在书桌前坐下,盯着那些东西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素描本的封面。


    粗糙的棉麻质感摩擦着指尖,有种真实的、属于物质的温暖。


    他翻开第一页。纸张是米白色的,带着细微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拿起一支铅笔,在指尖转了转,然后悬在纸面上方。


    笔尖落下。


    第一条线是颤抖的,不确定的。但第二条线就稳了许多,第三条,第四条……渐渐地,线条开始流畅起来,开始在纸面上编织出一个世界。


    他画的是今天下午在画廊看到的景象。那面落地玻璃,那些菱形光斑,远处沙发上交谈的客人,还有孟怀那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他没有画得特别写实,而是用了很多松散的线条,让整个画面看起来像一场温暖的、昏昏欲睡的梦。


    画完画后,他在右下角签了日期,然后合上本子。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灯火一盏盏亮起,像倒置的星空。夏木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光点。


    心里那片空茫的凉意还在。但至少现在,在这片凉意的中央,多了一小块温暖的、坚实的东西。


    像深秋的湖面上,终于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虽然脆弱,虽然可能一碰就碎,但至少它存在。


    他转身走回书桌前,将素描本和画册一起收进抽屉里。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收藏的不是画具,而是某种易碎的、珍贵的东西。


    然后他走出房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依旧是简单的食物,但这次他多花了一些心思。煎蛋的形状更圆一些,面包烤得恰到好处,牛奶的温度也控制得更好。他坐在岛台边,一个人慢慢地吃完,然后洗干净碗碟,擦干,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空旷的、安静的、不属于自己的空间。


    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走廊尽头。


    那扇深棕色的门,那把绿得发黑的铜锁,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谜题。


    他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


    只是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那个谜题,连同这个夜晚,一起关在了门外。


    他想,也许下周三,可以画一幅新的画。


    也许可以画那扇锁着的门。


    也许可以画门后,他想象中,那个被时间封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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