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从睡梦里悠悠醒来。地牢里不见天日,墙上一只白蜡烛幽幽地燃着,隔壁又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兰秀才的哭诉声。
姜楠头痛欲裂,缓了许久,视线清晰起来,茫然地打量着四处,却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陌生的牢房。
不会又是做梦吧?姜楠坐了起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传来真实的痛觉,不是梦境。
这牢房比原先的宽敞了不少,她的身下是一张半旧的蒲草席,草丝微微卷出些来。
东面是一道沉重的铁门,威严气派,门前有三道石阶,青砖地上洒扫得干干净净。
姜楠差一点热泪盈眶:对于一个洁癖来说,这简直就是福报啊!
门栓一动,铁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袍子,身形颀长,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半在幽幽的烛火里,一半藏在黑暗里,整个人是携着点锋芒的俊美,绾着锥髻,头戴一顶青玉冠,五官犀利冷清,不苟言笑。
他手里捧着一册卷宗,问道:“可是陈仓女犯姜念心?”
姜楠立刻朝着他跪倒,心里顿时闪过她这辈子看过的所有古装剧,拿捏着姿势,深深地拜了一拜:“回大人,正是民女。”
门口一阵脚步声,又有人进来,姜楠一抬头,竟然是薛福拎着把椅子进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薛福已知道她被人刺杀的遭遇,放下椅子便道:“这里是大理寺,京兆府地牢失守,原先被关押在那里的犯人已经全部转移到了这里。这位是小卢大人,当朝的刑部郎中,你的案子已经移到他的手中,大人问你什么,一定要如实回答。”
卢庭瑜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是,这是自然。”姜楠被他盯得后背僵直,勉强笑道。
薛福站在一旁整理口供,卢庭瑜也并不急着问话,反而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卷宗。
姜楠跪在原地,感觉一炷香的时间都快过去了,他还是一言不发,仿佛专要耗她的耐性,姜楠腿上本来就伤痕累累,眼下跪得双腿肿痛,心里骂了他八百遍。
良久,他突然问道:“刘坚买你做妾,新婚当夜便惨死,原本房中只有你与他二人,报案人发现后,新房里只有刘坚的尸体,你却不知去向,后来官差擒你于平庆乐坊为你妹妹姜月心租住的小院,你作何解释?”
姜楠提起精神,条理清晰地回道:“回大人,民女并不知道刘坚如何死的。民女卖身给他前,母亲才病逝,当初卖身,本意是想凑钱葬母,刘坚出钱安葬亡母后,民女便打算新婚夜偷些盘缠,带妹妹回陈仓。当晚民女偷了盘缠,被刘坚发现,争执之中将他打晕,跳窗逃走,剩下的,民女便不知了。”
他“咦”了一声:“刘坚家财万贯,你跟着他后半生衣食无忧,怎么想到要逃婚,回到陈仓?”
姜楠心说我又不是姜念心我怎么知道她那脑袋一根筋是怎么想的,不过吐槽归吐槽,还是凭借着从小练就的阅读理解能力,故作高深地回道:“梁园虽好,终非故里。况且刘坚一介商人,酒色财气均沾,又重利轻义,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卢庭瑜深深地看了姜楠一眼,又问:“据你住所附近铁铺的掌柜交代,那把凶器,是你在新婚前夜跑到他那里买走的。”
姜楠立马否认:“大人,民女不知道什么凶器,从头到尾没见过凶器。”
“把手伸出来。”
姜楠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双手从宽大的衣袖里一伸出去,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手上用刑的痕迹很重,指尖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针眼大小的血洞与疤痕,关节处青斑累累,他只抬眼淡淡地一扫,愣了一瞬,又习惯性冷冷地说:“放下吧。”
他点点头,捏着笔在卷宗上画了一笔,不知看到哪一处,顿了顿,问道:“年初的杀夫案,卷宗上言明,你三次开堂均认罪,且有详细口供,怎么临刑前突然翻供?”
坏了,怎么倒忘了还有口供这茬?姜楠眼神一慌,顿时语塞。卢庭瑜目光如电,自然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沉声道:“若想沉冤得雪,你便不得有半句虚言。”
姜楠咬了咬牙,干脆拜了下去:“大人在上,民女不敢胡言乱语。”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
卢庭瑜等了她许久不见答话,便起身走下台阶。
姜楠拜在阶下,心里有苦口难开,但是受审时不清楚状况最好还是不开口,因为她有权保持沉默,但只要开口,每句证词都是呈堂证供。
脚步声慢慢靠近,姜楠双手压在地上,额头点在手背上,悄悄睁开了眼,眼角瞥到一双一尘不染的织锦白靴。
只听这位小卢大人在她头顶不疾不徐地开口,仿佛是在安抚她,道:“你不用害怕,本官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从今日起,有本官在,没人能害得了你。”
姜楠很感动这个清冷系帅哥突如其来的体贴,但是她是真的不知道到底怎么录下那些口供的啊!
姜楠只觉得余光里闪过一道白,一阵淡淡的檀香忽地靠近,冷不防地被他冰凉如玉的手指抬起了下巴。
姜楠脖子上有大片淤青,被他一碰,顿时吃痛地皱起了眉,想挣脱开,却被他手上一用力,牢牢地掰住。他欺身半蹲在她身前,姜楠抬起眼帘,一眼便望进他那双冷淡的眸子里。
他举起手里的卷宗,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卷宗,道:“你细细地看来,对上面哪些口供存疑?”
姜楠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红的黑的字符,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道:“大人慧眼如炬,只不过……民女不识字。”
卢庭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姜楠实在有点跪不动了,膝盖传来钻心的剧痛,不由得瘫倒在地,她浑身的伤比她预判得还要严重,简直难以想象在她穿越到这里之前,姜念心究竟经历了什么。
随着姜楠这一倒,卢庭瑜余光一瞟,留意到她的脚踝从裙子下露出来,只见那露出的一点皮肤上,都布满了连片的、触目惊心的青紫与血痂。
卢庭瑜不禁眼神一动。
门外有人大喊一声:“报!”
卢庭瑜放开了她,站起来,神色肃然道:“进来。”
牢门打开,一个黑衣男子面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卢庭瑜侧耳听着来人的汇报,忽然回头一顾,姜楠立刻紧张了起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退下吧。”卢庭瑜面色凝重地向他挥了挥手。
来人走后,姜楠狐疑地望着他,卢庭瑜便说道:“接到报案,你妹妹昨日酉时失踪了。”
什么?姜月心居然失踪了?
卢庭瑜道:“刑部与大理寺已派人去找。”
姜楠一个劲儿地琢磨姜月心究竟会去哪里,昨日酉时失踪,那么就是昨天在京兆府地牢门口一别之后,没过两个小时就失踪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人间蒸发?姜楠有预感,姜月心的失踪并非偶然,极有可能是击鼓鸣冤之时,被制造这起冤案的幕后之人盯上。
她与姜月心同一天遭受不测,或许皆是同一人安排所为,于是姜楠沉声问道:“大人,昨夜暗杀我的那人是否擒到?或许可从他嘴里……”
卢庭瑜道:“死了。”
姜楠惊诧道:“死了?怎么死的?”
难不成下血本派了个死士来暗杀她?完不成任务就咬破嘴里毒药自杀的那种?
说到这里,卢庭瑜不答反问道:“你与聂三娘是何关系?”
姜楠脑子一下没反应过,呆呆地回道:“没……没什么关系。”
卢庭瑜斟酌地道:“昨夜京兆府地牢失守,狱中大乱,狱卒打开你的牢门时,歹人已经身亡,眉心正中一枚毒针。”
“那毒针,是聂三娘所投?”
卢庭瑜不置可否,很明显不想让她再反客为主地问下去了。姜楠便闭上嘴巴一语不发了。
一夜醒来,竟然凭空生出了这么多头疼之事。
姜楠其实还想问问,官府后续会如何处置聂三娘,她也没想到,聂三娘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便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手相助。不过看眼前这位小卢大人的脸色,怕是还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投针者就是聂三娘。
身陷囹圄的姜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心里默默为聂三娘点了个蜡烛。
最令姜楠忧心的还是姜月心失踪的事情,没想到一天之内,她和姜月心,一个遇刺,一个失踪。
她与姜月心在外人看来是亲生姐妹,幕后人的目的就是不想让这场案子翻供,不可能费尽心机来刺杀她,而仅仅是把姜月心藏起来那么简单,说不定姜月心早已……
一想到这里,姜楠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怀里还揣着姜月心昨日送她的油酥饼。准确的说,应该是姜月心送给她姐姐的油酥饼。
等等,油酥饼?
“大人,这家点心铺可以查一查。”姜楠脑海中闪过一道,把那只油纸包摸出来,递了过去。
卢庭瑜接过来,仔细端详,这包油酥已经因昨日姜楠与歹徒的打斗,被捻成了碎渣,但油纸包却很韧,仍完好无损,可以看出商铺的商号。
姜楠道:“月心失踪的时机过巧,大半是有人听她击鼓鸣冤之后,故意尾随为之。昨日申时左右,月心去了这家点心铺,为了给我买一份现烤的油酥饼……”
说到这里,姜楠心头莫名地涌上一阵酸楚与心痛来,不等她意识过来,眼泪倒先倏地掉了下来,呜咽了一阵,姜楠知晓这是原主残余的本能在哭,三番两次欲再次开口,却压不住她一腔的委屈,也是,她那样爱她的妹妹,倾尽全力送妹妹去京城排名第一的乐坊习乐,如今听到妹妹失踪,怎能不痛哭?
姜楠等平复了心情,才又道:“……她等了许久,尾随而至的歹徒可能会在附近蹲守月心。大人可向附近茶铺客栈排查,该时辰是否有可疑之人逗留。”
卢庭瑜俯视着她,眼神犹如一道坚冰化开了几分,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