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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遇鬼(1)

作者:温柔降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宁慈的合租室友最近很怪。


    她们租住的公寓在南津老城区,被煊赫都市舍弃的老街砖瓦常年包裹在葱郁的植株里,入夜后只有枝桠婆娑、虫鸣窸窣的章乱旋律,更衬得更漏寂静,落针可闻。


    宁慈向来注重相处时的边界感,可她室友压抑的恸哭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她端着盆热水,试着敲开室友的卧室门。


    “好好,你愿意跟我说说话吗?我很担心你。”


    藏匿五个晚上的啜泣戛然而止,房门隔音很差,宁慈能听到卧室里布料的摩擦声和凌乱的脚步声,郑好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用湿润通红的眼睛往外看。


    “对不起,小慈,打扰你休息了。”


    “不用道歉,谁都有伤心的时候。”


    宁慈把热水放在门口:“等你发泄完可以热敷眼睛,快开学了,小兔子参加南音的新生音乐会是要被取笑的。”她说话时唇齿含笑,颊肉上一对儿甜津津的梨涡,明媚温柔,能轻易俘获好感。


    郑好鼻头发酸,泪珠子又涌出来。


    “小慈,小慈我不知道能告诉谁,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凌晨,客厅的壁灯一盏盏亮起,玻璃壶里的洋甘菊茶汤咕嘟咕嘟翻涌出香气,南津夏末的晚风湿润清凉,室温宜人,是极好的夜话氛围。


    堆放玩偶的沙发上,两个女孩促膝而坐。


    “小慈,他在吃人。”


    纱帘在窗边打摆子,月色被抛起一次又一次。


    郑好濒临崩溃的嗓音有些尖锐。


    “小慈,人怎么能吃人呢?我想报警,我每天都想,但我不敢。”郑好陷入惊惧的泥沼挣扎喘息,瘦削的肩膀剧烈抖动:“他看到我了。”


    “他是谁?”


    “易老板,晨昏线书咖的易老板。”


    ‘吃人’的话题荒诞又可笑。


    独在异乡求学的女孩很难对旁人委以信任,更不必说这样诡谲莫测的怪谈。


    不想被当做精神病看待,郑好在理智极限摇摇欲坠,这时候,周遭任何质疑和调侃都能将她逼疯。


    幸好宁慈的神情始终认真,耐心尊重的倾听态度使郑好抓住救命稻草般急迫分卸负担。


    “在南音后街的巷子里。”


    “晚班结束我去喂流浪猫,巷子很黑,但我就是看见了。”


    “他把那人的头拽下来,血流了一地……”


    宁慈的手腕被郑好攥得胀痛,她也不去管,反倒一遍遍轻拍郑好震颤的脊背,讲些安抚意味的俏皮话,将郑好悬在崖边的心稳稳地捧回来。


    她柔声鼓励:“报警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你做的很棒。”


    又由衷赞许:“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


    这样荒谬的事能被信任,被肯定,萦绕在郑好心头的阴霾散开,她哽咽着扑进宁慈怀里:“谢谢你小慈,幸好有你在。”


    ……


    直至清晨,暖意搭乘朝霞跃进窗棂,玻璃壶里的茶汤见底。


    将郑好哄睡后,宁慈提钥匙出门。


    五天前是鬼节,她怀疑室友目睹的凶案不是人为,而是鬼祟,有必要去案发地验一验。


    九月初的南津日光温煦,林荫稀薄,落锈的单车不听使唤乱扭,宁慈被光照得皮肤灼痛,反倒驱散了熬夜后的困意。


    一只黑羽滑亮的乌鸦掠过枝桠,悬停在宁慈旁边。


    “你疯了!鬼差也是鬼,顶着大太阳出门想被烧成灰吗!”


    “早啊黑糖,谢谢,我不碍事的。”


    黑糖是宁慈的冥灵搭档,体格比普通乌鸦稍大,总把冒犯当乐趣,鸟喙一张就是阴阳怪气的风凉话:“少自恋,谁管你死活!昨晚我都听到了,和你一起住的小丫头鬼节撞鬼,碰上恶鬼猎食还能活着回来,她运气真不赖。哦豁,我懂了,你着急给她撑腰呢,毕竟她是你重返阳间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


    “任何人遭遇这种事,我都不会坐视不理。”


    宁慈被晒得发蔫,仍好脾气地解释:“越早到现场做回溯越准确,万一不是鬼祟,也好报警抓凶手。”


    “大话说的漂亮,华东区这么大,遇鬼就查岂不累死……”


    吐槽完,黑糖暴躁地旋了几圈,试探地问出口:“你,你不会真打算查华东祸乱吧?”


    宁慈递了个‘不然呢’的眼神。


    黑糖的滑翔轨迹乱了,他一直以为宁慈只把这事儿当借口,在人间玩腻了就回冥府。判官司谁都知道华东祸乱是桩无头悬案,无功而返也情有可原,无非受点责难,反正玩也玩了,爽也爽了。


    情绪消化后,黑糖刻薄地落下八字评语:


    “职位小小,野心****。”


    云层跌宕而来,让日光黯淡,宁慈被逗得咯咯直笑。


    野心?不过是穷途末路的挣扎。


    喝下孟婆汤,遗失的不单是记忆,还有做人蓬勃的力量。


    没有记忆的魂魄心灵空虚、心志不坚,终会在等待投胎的时日里逐渐迷失自我,不再具备投胎的资格,冥府将他们沉入忘川,悄无声息地寂灭在河底。


    人间出生率日趋走低,投胎遥遥无期。


    宁慈不甘坐以待毙,她要活下去。


    于是,冥府判官司理事会上,本该在末席充当摆设的宁慈发了昏,抖了胆,从一众沉默低俯的代理无常中站起身,顶着七大辖区诸位主理无常的量度审视,从首席大判官手里接下华东祸乱的案情手札。


    “不知死活的蠢东西。”


    会后,华东区主理无常赵晦无单独将宁慈叫到身边,恨不得将讥诮甩她脸上:“做不到,不必回冥府述职,我先杀你。”


    宁慈低头陪笑,不顶嘴,不抗辩,老实挨骂。


    她是赵晦无亲选的代理无常,矫情点讲也算师生,她自作主张接下赵晦无辖区的悬案,摆着立功转正的姿态,说没存篡逆的野心,谁信?


    她心有愧疚,对赵晦无的怒火照单全收。


    但案子,她非查不可。


    凡人能从古籍民俗中找到厌胜、禳解的法门,不足为奇。


    他们将钱财作为媒介抛于市井,待人拾取,契约成立,附着在钱财上的厄运或病灶转嫁给拾取者,从而使自己获得好运或健康。


    厌胜操作容易,应验却难。


    倘或生老病死可以随心改动,那记载功过命数的生死簿就是笑话,而华东区的厌胜成功率已经触碰冥府红线。


    能形成这样的声势,必然有幕后主使。


    南津是华东祸乱的始发地,宁慈选择置身其中,除祟的同时为以身诱敌做准备。


    这些黑糖不知道,他只知道南津热毙了。


    “你好歹叫赵晦无一声老师,他连查案费都不给,这破车费时费力,你早晚死太阳底下。”


    “我有看天气预报,今天多云转阴。”


    宁慈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仰起汗津津的小脸:“你离我近些。”


    黑糖凑过去:“干嘛?”


    宽厚的黑色翅膀拍打出的细风扫过宁慈的发梢,流连在她肩头锁骨附近,灼烧感散去不少,宁慈舒服地眯起眼睛。


    “……”


    黑糖暗红的小眼睛瞪了瞪,气急败坏地飞往高处。


    宁慈唇边的笑意不减反增,加快蹬车的速度。


    南津音乐学院距离老城区估摸有20公里,黑糖的导航绕了点弯路,看见南音校门时正到饭点。


    暑假期间校周冷清,营业的都是些传统老店。


    宁慈身上现金不多,照理说她又饿不死,这钱该省则省,但闻到街角刚起锅的鸭油烧饼,浓郁的咸鲜肉香勾得她迈不动脚。


    “老板,来两个烧饼,再来碗汤。”


    汤饼店可以堂食,位置却少得可怜。


    窄窄的店面只有靠墙两张桌子,一张客满,一张单客。


    那位拥有整张餐桌的年轻客人背对门,避光坐在角落,他个子很高,即便坐着,在满屋食客里也显得格外突出。


    宁慈走过去,打招呼时笑容浅浅,礼貌又客气。


    “你好,可以拼桌吗?”


    她自认为声音还算轻柔,但对方像是受到搅扰,偏头回看的神情有些冷,或许是他眉弓轮廓过于锋锐,深邃的眼窝里积压着化不开的阴翳。


    不管如何,都是一副情绪不佳的表情。


    宁慈下意识往后撤,心想打包也不是不行。


    “可以。”


    他漠然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往嘴里送汤。


    店里空调制冷一般,那碗牛杂汤的热气厚的显眼,看着就很烫。


    老板出餐很快,宁慈刚坐下汤饼便上了桌,还亲切地提醒她家辣椒酱味道重,南音许多专业的学生要保护嗓子,一丁点儿都不敢沾。


    宁慈在冥府待得太久,嘴里常年寡淡,老板的话反倒让她怀念辛辣的滋味。


    她给牛杂汤加了两勺辣,一口烧饼一口汤吃得格外过瘾。


    隔壁桌是群学生,身边都带着乐器包,吃到末尾开始闹糟糟地闲话八卦,一会儿说篮球游戏,一会儿侃国情军事,最后不知道谁提了句南音的表白墙,他们避讳似的压低声音。


    “鬼节自杀那妹子,听说是管弦系的,叫白什么来着?”


    “白静媞!我们系的大提琴缪斯,可有名了。我寝室哥们儿天天挂嘴边,想追又怂,要我说幸好没追,不然摊上这事儿多晦气。”


    “人家妹子都死了,积点口德吧!”


    “关老子屁事,是她白静媞不要脸给人当三,受不了原配的收拾才自杀,你瞅瞅表白墙上哪个骂得不比我脏,就算她回来报复也算不到老子头上。”


    吵嚷很快被同伴压下去,话题不了了之。


    宁慈的脑子还没被汤饼填满,听得清清楚楚。


    又是鬼节?


    宁慈咀嚼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汤匙在碗里搅和,一圈一圈,思绪随着油花旋转扩散,她无意识伸出筷子去夹碟子里剩余的鸭油烧饼。


    突然手腕被攥住,力道不大,冰冰凉凉的触感。


    宁慈一怔,抬眸去看,抓住她手腕的手肤色病态苍白,隐隐透着骨血的灰蓝,指骨修长清晰如刻,虚虚环拢却无法撼动,好看又危险。


    她刚挣动,对面低冷的声音便传来。


    “你夹的是我的饼。”


    “???”


    宁慈这才意识到筷子伸进了对面的瓷碟。


    这种蠢事她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她自认为脸皮还算厚,只需要替对方结账,说些缓和气氛的漂亮话就好。


    宁慈有张清纯无害的脸,能使她在社交中无往不利,但迎上对面黢黑阴沉的眼,最后只干巴巴说:“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要结账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手腕上的手便松开了。


    对方利落地结了账,抄起旁边塑料椅上的黑色小提琴包,转身就走。


    自始至终冷漠之极。


    猝不及防间,宁慈嗅到一丝清冽暗香,似深冬浓雾,酿着蔷薇腐烂的苦涩。


    店里醇厚的油脂味儿太霸道,以至于那点转瞬即逝的气息像幻觉。她绝不可能闻错鬼怪浑浊的死气,在南音附近出没的,或许与郑好目睹的凶案有关。


    对方背着琴包,做足南音学子的模样。


    明知道很冒犯,明知道是不体面的骚扰,她仍然脱口而出:“学长,方便告诉我,你在用哪款香水吗?”


    她笑意绵绵,剔透的瞳孔倒映着对方高挺劲瘦的背影,比起撩拨,更像挑衅:“很好闻。”


    对方离去的脚步稍停,没回头,嗓音却比之前更冷。


    “你对谁都这么说话?”


    宁慈理所当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对方被识穿身份也不显丝毫慌乱,随手扣了顶黑色棒球帽,压低帽檐,甚至没有回头再看宁慈一眼,迈开长腿平静如常地走出汤饼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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