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是大理寺评事崔循,”崔循亮出腰牌,抓着市令的手丝毫未松,目光严峻,“观阁下衣着,当有公职在身。身为市令,维持秩序是尔等本职,你却在大街上与一小娘子拉扯厮打,成何体统?”
薛令春挑了挑眉,她怀里的墨玉趁隙跳到市令肩上,邦邦地朝他脑袋打了几拳。市令右手被制,只得以左手阻挡黑猫的进攻,但墨玉十分敏捷,闪躲自如,使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只得边嚎叫边喊:“崔评事,某冤枉!是这小娘子……嗷,疼!是这小娘子先出言不逊,某才想……嗷!”
崔循皱了皱眉,身子往后撤了一步,却没松手也没去抓墨玉,而是看了薛令春一眼,眼含警告。薛令春等墨玉又揍了一拳,才伸手将它抱回怀里安抚,对崔循解释道:“儿看不过这位明府仗势欺人,强行索要老丈的钱财,这才开口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明府生得高大,气量却比针尖还小,说不过儿便要打人。”
“崔评事明鉴!她、她胡言乱语、血口喷人!这老丈违律在先,某是秉公执法、按律收税,她妨碍公务,袒护罪犯,某想带她回市署说教一番,这才动了手的!”
崔循看向卖麻履的老叟,神色不变,声音比方才略轻了些:“这位老丈,事情经过究竟如何,只有您最清楚,方便同某说说吗?”
老叟弓着背,瑟缩着瞥了市令一眼,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市令背着崔循恶狠狠地对老叟使眼色,转头见上官面沉如水,又乖觉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崔循松了手,眼睛看着市令,话却是对老叟说的:“老丈无需有顾忌,知道什么便说什么。某以博陵崔氏的名誉作保,若有那不长眼的敢事后找您麻烦,您尽管到安仁坊崔府寻某,某定为您主持公道。”
老叟有些不敢置信,看了下薛令春,薛令春轻轻点头,他哆嗦着咽了口唾沫,这才道:“某……某在此摆摊一年多了,这位明府一直管着这一带,平日时常、时常向某和周遭摊贩收取钱财,有时二十文,有时三十文,不说日日来,但三五日来一遭是有的……今日某摆摊又被明府抓获,索要三十文,但某家中老妻病重,汤药不断,实在没有余力……薛小娘子心善,看不过某为难,这才站出来替某说话。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夸大,请崔评事明辨。”
说完,他塌下腰,深深行了一礼。
老叟身形瘦削,衣衫褴褛,脚上麻履都破损抽丝了,弓着背好似一只虾。薛令春看的心酸,上前扶了他一把,等着崔循的下一步动作。
崔循冷着脸,抬手按住市令的肩,视线扫过周遭远远围观的摊贩,扬声道:“在场各位,有曾被勒索钱财的,都靠过来。某今日会将诸位所说如数记下,上报京兆府,定会给诸位一个说法。”
薛令春见状,跑回藏家伙什的柿子树后,看也不看就抽出一叠纸并笔墨砚台,回现场借了一卖首饰摊贩的木桌,将纸张铺好,递了笔给崔循:“崔评事,请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崔循看了她一眼,警告市令“若趁隙溜走,罪加一等”,而后让人们排好队,挨个问话。许是平日提审犯人惯了,他语气清冷中透着一丝严峻,在场百姓本就惧怕官威,见此愈发战战兢兢。
薛令春见一缺牙的卖菜老妪被询问时,语声讷讷,几不成句,便轻声问道:“若崔评事信得过儿,可否由儿来问话,崔评事记录?”
眼见天色慢慢暗下,快到宵禁时间,崔循也没费时间争辩,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站到一边提笔等候。薛令春微微弯下腰,站在老妪一侧,温声问她:“您在这摆了多久的摊子啦?”
老妪神色缓和了,慢慢答道:“三年啦,那会还不是这个郎君来巡街,但也同样会朝我们要银钱。有一次临近过年,一口气要了五十文呢!这郎君来了以后,没过两日就来要,一次大概二三十文。”
老妪之后,是一个卖芝麻糊饼的中年郎君,薛令春在此摆摊时是他的常客。他不等薛令春问,就什么都说了:“那市令每回来都要三十文,有一回我说家里孩子生病,求他宽纵一回,他也没答应,临走前还踢翻了油锅!”
“我家也是,那市令老来我这儿白吃白喝!”
“还有我!他上回直接从我荷包里抢钱,我说要报官,他还让我尽管去,忒嚣张!”
“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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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令春边问边磨墨,崔循将摊贩所说一一记录下来。
两人一个问,一个写,虽是初次合作,效率却颇高。墨玉坐在桌子左上方,绿色眼珠盯着来人,神色严肃,像另一个尽职尽责的法官。
待一切事毕,崔循搁笔,站起身道:“今日诸位所说,某已全部记下。但占道经营,确实违反了律法,《杂律》有云,‘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①,市令依此条律例执法,实无过错。某顾念诸位生活不易,此次便不追究,希望大家好自为之,日后莫要知法犯法。”
人群渐渐散去,崔循收起记录用的纸张,对市令道:“你罗织名目勒索百姓钱财,已涉贪渎,某会将这些记录作为物证移送京兆府,请上官依律究办。在处置下达前,劝你好自为之,若不知悔改,甚至徇私报复,将数罪并罚。”
市令两手都被麻绳捆着,闻言抬起头恨声道:“收取市税是惯例。大家都是当官的,崔评事何必揪着此事不放,非要断人生路?!”
“从来如此,便对吗?”崔循负着手,脸冷声更冷,“若是正当收税,自然有律法可循,可你是吗?你指责某断了你的生路,可想过那些百姓?你几次三番索要钱财,给他们留生路了吗?”
莫怪能当原书男二,崔郎君这话说得很正,确然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
听到这话,在原地迟迟没走的老叟抽噎了一声,抬起脏污的袖子抹了抹眼泪,将十多双麻履分别塞到崔循和薛令春怀里,不等他们拒绝,抱着家伙什就跑了。
薛令春看了眼崔循,觉得那麻履和他很不搭衬,忍不住笑了一下。崔循没说话,也没丢掉那些麻履,而是一手抱着东西,另一手探进腰间钱袋取出一块碎银,放在方才写字的木桌上。
“郎君这是?”
“一张五文,不是吗?”
方才事态紧急顾不上,薛令春拿出来供崔循做记录用的纸张,都是价格较高的浣花笺。但让她惊讶的是,崔循居然知道浣花笺的具体价格,所以他是看到自己在这里摆摊了?
碎银在昏暗的天色里泛着光,她管不住眼睛,不时偷眼看过去,嘴上却推拒道:“郎君用掉的纸,不值这么多。”
“某身上没有铜钱,只有这个。”
哇,这话真气人。
更可气的是,她知道对方没有炫耀之意,纯纯陈述。但有银子不拿是傻子,她暂且放下麻履,飞快捡走碎银塞进荷包里系牢,再把荷包藏到怀里,末了还在胸口上拍了两下。
像是怕银子凭空飞走。
“娘子熟谙律法,当知在此处摆摊是违法的吧?”崔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市令违反律法时,你跳出来大义凛然地指责他,轮到自己犯法了,又该如何?”
薛令春“呵呵”了两声,少见的有些尴尬。她瞧崔循面色严肃,料想他不会善罢甘休,于是选择摆烂:“那郎君把儿也一并抓了吧。到了京兆府,记得让他们将儿与那市令关在相邻的牢房,儿骂他还没骂够呢!”
“我先前已警告过娘子,祸从口出,看来娘子是一点没听进去。”
“儿性格如此,见人受欺负就憋不住,哪天因着这个遭了罪也是活该,横竖不碍郎君什么事。”
崔循静静听完,忽地一笑,容色比冷脸时更甚,晃的人眼花。然而嘴上带笑,眼底却疏无笑意:“娘子说得对,某不该多管闲事,这就告辞。”
说完,他微一颔首,看了她脚边的墨玉一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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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嘴上不肯认输,但薛令春也知道厉害,连着三日没在西市摆摊,只装作来此闲逛,私下和转移了阵地的摊贩们打探事情进展。
卖麻履的老叟笑道:“娘子有所不知。那日之后,我们这便换了一位市令,姓容,人很刚直,和前面那个完全不一样,从不同我们索要银钱。”
“不止,上官体恤,特地划了这一片地儿给我们摆摊,以后再不用被人撵的东奔西跑了!”
“薛娘子,你还来摆摊吧?我这儿给你留了个地儿,你来同老婆子做个伴儿。”那日她问过话的老妪拉着她的手笑,缺了一颗门牙也不妨碍她满脸喜兴。
薛令春心下安定,午后便回了莲华寺,窝在房里写写画画。这几日,庄宅牙人来过三次,但介绍的宅子不是地方太偏僻,就是价格过高,总有不如意之处。
薛令春盯着床铺上摊开的粗略的坊市简图,不时提笔做记录。她私心里想将事务所开在西市,一是人流量大,二是那里店肆林立,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方便打探信息。至于为何不去东市,简单,因为那里邻近仕宦豪族聚居区,逼格高月赁更高。
正踌躇间,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小沙弥莲生稚嫩的童音:“薛姐姐,您有客人来啦!”
薛令春马上下床开门,发现是庄宅牙人。他年约三十许,眉毛有些秃,团团一张脸很是喜庆,一见她就绽出一个笑,而后说道:“薛娘子安好,某昨日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一处符合您要求的宅子,不过……”
“是月赁太高?”
“那倒不是,那宅子按市价来说,还挺便宜的,因为……它是一座闹鬼的宅子。”
旁听的莲生“嗬”地倒抽一口气:“闹鬼?!”
庄宅牙人颔首,脸上的笑有点发苦。薛令春却丝毫不在意,回屋迅速将东西收拾规整好,抱着猫就出来了:“烦请郎君带路,儿要亲自去看那宅子。”
宅子位于延寿坊,要走一段路。这一路上,庄宅牙人都在给她介绍宅邸的基本情况,薛令春越听越满意,大小、朝向乃至价格,都很合心意。
见她完全不在意闹鬼传闻,牙人难掩惊异。
“娘子,不是某要多嘴,虽然这宅子听着样样都好,但里头时常传来怪声,前一任租户还不知怎的,半夜掉到井里去,好悬没淹死。人鬼殊途,您一个大活人住进去……恐怕要犯忌讳。”
听牙人的声气,是真相信这宅子里有鬼了。薛令春长在红旗下生在春风里,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当即回道:“莫说这世上有没有鬼,即便有,那也没什么可怕的。真论起来,人比鬼厉害多了。”
再者,她还有墨玉呢。黑猫辟邪镇宅,看哪个不长眼的鬼赶来进犯。
来到宅子前,薛令春随庄宅牙人进屋查看。这宅邸坐北朝南,大门朝主街的方向开。前头店铺部分面阔三间,约十至十二米宽,进深两架,约五六米深,中间可作为访客接待区,左右两间可设为会客室与办公区。
中庭左侧一棵老槐亭亭如盖,即便是萧瑟的冬日,依旧能瞧见绿意。庭院两侧分别是东西厢房,走过庭院,后院同样面阔三间,但比前店占地略小些,中间作起居室之用,左右便是卧室与书房。
屋内有人定期洒扫,窗明几净,地砖锃亮,里里外外都通透舒适,薛令春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当即签下租赁契书。她将墨玉放下,让它在槐树下走走逛逛,成日闷在莲华寺那小厢房中,想必早闷坏了。
“儿很满意这宅子,郎君可帮忙询问房主,看何时方便详谈租赁一事。”
庄宅牙人见她如此爽快,只好道:“某今日便去问。”
“对了,郎君可知房主姓甚名谁,脾性如何?”房子好是好,但若房主不好相处,或挑剔爱生事,她也不敢要,毕竟租这宅子是要做生意的。
“房主姓崔,世家出身,是个相貌翩翩的体面郎君,性情……还算温和,基本不多事。说起来,崔郎君也很为宅子的传闻苦恼,还带人探查多次,均无功而返。”
姓崔?
不会这么巧吧?
①出自《唐律疏议??杂律》:“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若种植垦食者,笞五十。各令复故。虽种植无所妨废者,不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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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