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镇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黄昏时分若是沿着庭西河岸走,横穿小镇,晚上就能见到日思夜想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网络上对此说法各执已见,有人觉得是封建迷信,有人认为心诚则灵,也有人现身说法,说他沿着河岸把鞋底都走薄了,晚上连梦都没做,一觉睡到大天光。
陆娴打开屋舍的窗,端了一杯果茶倚在窗边俯视着这黄昏时分的梨花镇——
烟柳画桥,流水人家,人们三两成群走在街道上,人声不断却不显嘈杂。
这里古朴素雅,民风淳朴,保留了古都的韵味,并没有被商业文化入侵,陆娴一有空,就会来这里住上一两日。
金乌西坠时,从窗户望出去,庭西河上小舟成行,船夫撑着竹篙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河岸两旁的人家零星地点了几盏灯笼,落日浸于碧水之中,青瓦白墙上也染着几抹余晖。
一般来说,这时候陆娴总能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是个老人,她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拄着拐杖,总是沿着河岸走。
陆娴以前好奇,问过她是不是听信了传说,想要见什么人,她笑着摇了摇头,说只是饭后消食,散步而已。
老人家的毅力惊人,陆娴每次来小住,一到黄昏,都能看到她不急不缓地走进窗子框住的风景,又走出去。
日日如此。
可今日星星都已冒头,陆娴却还没见到她。
陆娴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虽有点不习惯,却也没放在心上。
来这两天了,却是在民宿躺了两天,饿了点外卖,醒了玩手机。
不过说来也怪,这两天老是犯困,睡着了还能做个美梦。
陆娴把杯子洗净,换了身衣服,决定出去走走,甩一甩这两天养的瞟。
跨出民宿的门槛,她抬头望向街道,忽然觉得今日梨花镇的气氛有些怪,但具体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蔷薇灯出现……一百多年……”
这时,一老一小迎面走来,小的那个双手插兜面无表情,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和陆娴擦身而过时,他对身边弯腰驼背的老人说了一句话。
他声音压得低,陆娴只听清了几个字,但让她诧异的是,此人明明是个稚童,声音却成熟得宛若三四十岁的男人。
陆娴有些惊讶,扭头往回看去,那一老一小却已经走出好大一截路。
现在小孩都这么成熟了,和她们那个年代真是不一样。
陆娴像个早已历经沧桑的成年人,感慨着年轻一辈的变化。
……
“井叔,你不是说都处理干净了吗?”
走出一段路后,小孩停住脚步,用余光扫了一眼陆娴远去的背影,手中的串珠被他捏得咯吱响。
“抱歉少爷,或许是我们的人学艺不精,让她提前醒了。”被唤作井叔的老头背更弯了,差点成个折叠椅,“我现在去处理。”
“不用了。”小孩模样的人盘着手串,摇身一变,成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别浪费时间,找东西要紧。”
老头颔首:“是。”
“看来你冯家这一脉传到你这,真是不堪重用了,冯大少爷。”
这时,一个女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两指间夹着香烟,长发卷成大波浪,红唇黑裙,西装外套披在肩上,墨镜盖住了半张脸。
“连给普通人造个梦都造不好。”
“呵。”冯忆讥笑道,“你们薛家难道又是什么厉害人物?没我冯家人冒着生命危险将这镇上的人都引入梦中,你们此刻怕光是应付这些俗人都焦头烂额,还能这么从容地找东西?”
薛覃吸了口烟,白烟被她吐在空气中,又被晚风吹散,她笑道:“冯公子这话说的不对,坐收渔翁之利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得这一好处的,也不止我们一家。”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四周看去。
“狐鼠之徒。”
冯忆冷笑一声,转身走进了暮色。
“吩咐下去,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薛覃居高临下地斜睨一眼冯忆的背影,扭头对着巷子阴影处道,“可不能让人抢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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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娴一路走来,越发觉得奇怪,铺子关了许多不说,平日街上的人大都神采飞扬,今天走在路上的很多人一个个都目光呆滞,像被抽了魂儿似的,时不时还突然傻乐一下,诡异得很。
还有一些神色如常的人,但都行色匆匆,好像急着投胎,看着也不像是来旅游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着门的铺子,陆娴正想走进去问问情况,就见两个人从一条窄巷子里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刚刚擦肩而过的老人。
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发现站在老人身边的男人和那个成熟小孩竟长着极度相似的脸,就连穿的衣服都一样。
这一定是那孩子的爸爸,他们一家人来旅游的,父子俩穿着亲子装。
就是这样,没错。
陆娴转身走进了店里。
老板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热情的围上来,陆娴找了一圈,发现他趴在隔间的办公桌上小憩。
陆娴走过去,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门:“你好?”
喊了两声后,人还是没反应,陆娴叹了口气,没再继续打扰,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街道,看着那些眉心紧蹙、步履匆匆的人穿梭在目光呆滞的行人中,再想想那对奇怪的父子,心底油然生出异常的不安感,她捏了捏裙子的边,擦掉手心的汗,走出了店铺。
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还是快点回民宿吧,怪瘆人的。
或许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周围环境一下变得陌生,陆娴忽然觉得回去的路竟然这么长,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全然没有了来时边走边逛的兴致。
她目不斜视,四肢像被人操纵着一样僵硬地往前走,伪装成大街上仿佛被夺了心魄的行尸走肉。
陆娴在心中祈祷:“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不要注意到我,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千万千万别注意到我!!!”
她仿佛回到了几年前,老师说要抽一个同学讲题时候,那种死一样的寂静下,心跳如雷,疯狂祈祷的心境。
“哒!”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打响指的声音!
陆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张煞白诡异的脸突然凑近了她,伴随着瓷和玉碰撞的声音。
陆娴多看了两眼,发现此人腰间挂着一枚极为精美的玉佩,手上提着一盏似乎是瓷做的灯,两相轻轻碰撞下,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别人都闭着眼,怎么就你……睁着眼呢?”
诡异的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并不是陆娴想象的那么可怖粗犷,声线有些冷,很清透,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
来者是人是鬼?
无论是人是鬼,在那一刻,陆娴心跳似乎停止了,她的身体比大脑率先一步作出反应,全凭本能推开此人,拼了命地往前跑。
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骂草。
丫的,这些伪人居然是闭着眼走路的吗?她有点近视,又没带眼镜美瞳,没看清啊啊啊!!!
她不顾一切的往回冲,想要尽快返回客栈。
可无论她跑的有多快,那个提着灯的人的声音始终响在她耳边。
“你真觉得跑回客栈就安全了吗?”
妖怪,休想阻止我前进的步伐!
“客栈被那些人翻了个底朝天,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花言巧语,休想坏她道心!
好在客栈离得不远,陆娴跑了五六分钟就看到了希望,她卯足劲,一鼓作气迈入大门,谁想转角又遇到了熟悉的人。
还是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是那个盘着珠子的男人,多了一个吞云吐雾的漂亮女人,少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小孩。
三个人齐刷刷地盯着她。
陆娴来个了急刹车,停住脚步,讪讪一笑。
“哈哈,你们好,你们一家人带孩子来旅游啊哈哈哈。”
死一般的寂静。
难道是因为孩子丢了?陆娴胡乱猜测着。
“……”
“谁跟他一家人?”薛覃鄙夷地睨了眼冯忆,“他配吗?”
哦,原来不是孩子爸妈。
陆娴尬笑两声,“抱歉抱歉,是我眼拙。”
她说着,绕过这几个人想往楼上走。
“这位女士。”冯忆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宛若一颗铁钉,将陆娴钉在原地。
这声音……和那个小孩的声音一模一样!
换个思路,万一这不是亲子旅游,而是返童还老呢?
陆娴闭上了眼睛,不着痕迹地掐了把大腿肉,她多么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可惜腿上传来的疼痛又是那么痛!彻!心!扉!
“这么急匆匆地跑回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啊?”陆娴若无其事地笑了两声,“哦,我就是……就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
如芒在背。
冯忆沉着脸:“就是什么?”
若是这个女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他不介意送她上路。
“尿急。”
陆娴铿锵有力地说出这两个字。
冯忆:“……”
“那你快上去吧。”薛覃适时道,“憋久了对身体可不好。”
陆娴巴不得一步十八个楼梯飞到房间里,然后裹在被窝里报警。
谁曾想,噔噔噔上了楼,一拐角又遇到了那个带着面具的人。
陆娴张大嘴巴,还未发出声音,那人便举起一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别出声”。
“……”
陆娴这时才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人,宽肩窄腰身高腿长,看着比较清瘦,黑西裤黑衬衫黑色薄底皮鞋,脸上带着的面具挂着瘆人的笑。
面具惨白,唯有咧着的笑容和狐狸耳朵是血腥的红色。
是个去头可食的料儿。
也是这时,陆娴才发现,这人腰间挂的并不是玉佩,而是一枚铜钱,但他将色泽莹润的白玉打磨成圆环,中间空着的部分,半边雕刻着繁复精美镂空蔷薇花纹,半边留白,铜钱就嵌在花蕊处,下方还坠着流苏。
他挑着的那盏灯更是精致,灯型像朵盛开的蔷薇花,片片花瓣薄似蝉翼,陆娴仔细看了看,发现竟都是瓷做的,桃色的光透过花瓣,真是极美。
就连挑着灯的那根棍子也应是上乘的玉石,被雕成了树枝模样,通体略微弯曲,有恰到好处的枝丫岔开,绿叶点缀其上。
蔷薇便盛开在枝头。
这种东西就应该在博物馆供着,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人还真是深谙穿搭精髓,上下都基础,配饰就不基础。
陆娴皱了皱眉,朝他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让开。”
那人却会错了意,以为她在问他的名字,于是把小木牌翻了个面,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江灯。”
谁问了?无人在意你姓甚名谁,OK?
陆娴也懒得和他废话,上前一步打算从他身侧钻过去,本以为他会无动于衷,还得废一番功夫和他拉扯。
然而还没等陆娴迈开腿,他却主动侧身了。
看来也不像是找她有事,那阴魂不散地杵在这干嘛呢?
陆娴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奇怪,走到楼梯中间,她停下脚步,往下面看去。
江灯此刻靠在栏杆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是上方传来的视线过于正大光明,他稍稍仰头,抬了眼望来。
动作不甚明显,他又带着面具,不好分辨视线,所以陆娴没发现他也在看她。
江灯轻笑一声,抬手摘了面具。
挺帅。
楼梯上的陆娴一怔,忽然觉得窗子外透进来的阳光有些晃眼,在和他对上目光的前一瞬,她别开视线,上了楼。
陆娴进了房间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房间的门锁好,然后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可按了报警电话后,她却没有拨出去。
这……报了警该说什么呢?
她又没看到有人违法犯罪,总不能说她碰到灵异事件,觉得镇上的人都中邪了吧。
“唉。”
陆娴按灭了手机屏幕,抬手按了按眉心,一筹莫展。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
头顶愕然响起一道声音,陆娴猛地抬头,发现江灯站在她对面。
他将笑脸面具拨到了旁边,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陆娴惊恐地扶着门站起来,用手机指着他:“你……你怎么进来的?!”
江灯连忙摆摆手:“我没有恶意。”
“这不是你擅闯我房间的理由。”
陆娴的脸色像吃了巨人观,绿得发黑。
“你,现在,立刻,马上,出去。”
陆娴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遇见鬼了,她寻思着今年也没犯太岁啊,怎么这么倒霉,糟心事全给她遇上了。
江灯抿唇:“这就赶我走了。”
虽然是陈述句,但陆娴怎么听着有点委屈的味道在里面?
这对吗?
“……”
不赶你走留你吃饭好不好?
这话陆娴没敢说出口,害怕对面真同意了。
“你再不出去我报警了。”陆娴举起手机威胁道。
“冷静冷静。”他挪到门口,一步三回头,还在挣扎,“不想请我喝杯茶吗?”
没再和他废话,陆娴报警了……发现没信号。
电话它祖宗的根本就打不出去!
其实她自认为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人,稳定到即使有人用下颌线割伤了人,她也能坦然接受。
但此时此刻,陆娴有点破防了。
“出去!”
她一把拉开了门,扭头,发现门外站着一排雕塑。
每个人都站得笔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完全雕塑。
饶是淡定如陆娴,也不免被这阵仗惊得虎躯一震。
“又见面了,女士。”
雕塑们的头子朝她点点头。
陆娴扯着嘴角一笑,算是回应。
凭借着直觉,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手上使了点力气,本能地砸上门。
“砰”的一声,门把某个东西撞得粉碎。
陆娴低头一看,是这个杀千刀提着的那盏蔷薇灯。
陆娴关门的时候,江灯正巧想要出去,于是在他身前一晃一晃的蔷薇灯先行一步,英勇就义了。
“咔嚓。”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站着的那群雕塑立马活了,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把把手枪,蔷薇灯刚被撞了个稀巴烂,黑洞洞的枪口就已经对准她和他的心口了。
“……”
陆娴很想告诉他们,这里是中国。
不过来不及了,雕塑们开枪了。
临死前,陆娴想,她这一生未免过得太荒唐,连个流辛酸泪的时间都没有。
这反派下手也太果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