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北城人办事儿,讲究的是一个私密性、有排场。
昨晚都快要凌晨了,池莫那头发了个地址过来。
钟曼珠不大在城里活动,好在对这儿地方倒不算陌生。
是大哥他们外出谈事儿常去的一家私人会馆。
晨风习习,朱巷深深。
蜿蜒小道两旁的国槐上,吊丝鬼儿时不时弯曲着身子,稀稀落落的掉下来。
钟曼珠对这扰人的虫子观感一般。
临出门前去往库房,寻了一把不知道何时跟着单位里的老师傅手搓出来的青绢凉伞。
刚下车便撑开来。
伞裙被她镶了一道同色的丝边儿,将半个身子遮进里面。
唯有一道国风改良版的宽袖、深深过膝的裙摆,以及脚上一双再寻常不过的低跟软底浅口鞋露在外面。
一步一步,并无半点儿声响。
以至于等她到了地儿,斜斜举起手里的伞,准备收起时。
这才注意到,五步以外,早有道清姿俊逸的身影,懒懒的站在那儿。
不知道已经注视她多久了。
钟曼珠神色微愣,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平静如初。
朝那人点点头。
“池先生。”
昨儿池莫收了晚宴,就让人把他送回到了这儿。
赶巧碰上发小儿江庭安在里头宴请几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便又不停蹄的,亲往包厢里,大大小小的应酬了一圈。
等送走这些人,已经是后半夜了。
俩没成家的男人倒没那么多夜夜回家的门禁讲究,洗洗便一同在他这会馆老板的休息室里睡下了。
结果一大清早的,他那发小赶着回集团主持工作。
连带着他也起了个大早。
想起今儿还要接见这位女菩萨,便安排厨房那边,早早的送了早饭给他吃了。
完事儿便亲自做了回门童,倚在会馆门口晒上了太阳。
池莫在自己的地盘,一向以松散舒服为要。
衬衫是只系到脖颈下第三颗扣的,西装裤是永远不大板正的。
就连脑袋上刚恢复的几天的黑发,也是随手那么一抓。
连发胶都不用。
大背头没坚持多久,就软趴趴的四散开来。
搭上他那张亦正亦邪的脸,倒不像个大老板。
像是雅痞腔调拉满的不正经男大学生。
等了有个十来分钟的模样,胡同口有了动静。
他下意识探头去瞧。
也只赶上那道纤细又单薄的身影将一把说不出什么朝代的伞,遮在了头顶上。
淑女的步伐总是走的这样小巧。
池莫望着那双目测也就37码的小脚,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
那道惹人厌的伞徐徐后撤,一丝一丝。
接连露出纤细的腰肢、饱满的胸口、精致的盘扣、细嫩的脖颈。
而后,是女菩萨那张冷冷清清,却又抓人眼球的精致面孔。
远山眉、深潭眼。
高挺的鼻梁、浅淡的朱唇。
饶是池莫这种日日看惯了形形色色美女之人,也要叹上一句——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冷艳。
合该坐落于高坛,受万人香火,不入这烦扰红尘。
正想着,
一声再平静不过的“沈先生”,将这一身仙气打破。
池莫收了目光,也将这一身放浪形骸稍加遮掩。
极为绅士的上前。
“钟小姐。”
分明只是点头之交的情分。
到了包厢,聊起的却是重若千钧的后半生。
“池先生,我想同你商量,你我的婚事。”
钟曼珠不善与人交谈,只想着开门见山。
不似高门小姐那般细嫩白皙的指尖,握紧了注满柠檬水的玻璃杯。
细看过去,上面竟有一些细小伤痕。
池莫从指尖看到那张脸,那双眼睛。
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所谓的商讨,有半点儿从心的成分。
“这么勉强?”
他大咧咧的倚靠在那儿,一只手搭在桌面,另只手撑着沙发扶手。
掀起懒懒的黑睫,翘起坏坏的唇角。
“之前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
“抱歉,是我失信。”
钟曼珠看起来有几分为难,漂亮的眉眼轻蹙起。
“只是……池先生,我需要一份工作。”
池莫以为自己听错了,极其荒谬的扯扯嘴角。
“钟小姐,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旗下,吃喝玩乐一条龙,愣是没有文物修复这一条,你求职的话,是不是叩错门了?”
却见他对面的钟曼珠,极其浅淡的露出一抹苦笑。
无奈一般,抬眼望来。
“可是,池先生,你知道么?为着这场相亲,我进行到一半的工作被迫暂停,且不说天气越来越凉,修复难度加大,只是我在城郊的那套住房,还等着按揭银行的贷款。”
“池先生,我需要这份工作,正如……我需要这门婚姻。”
她的语气,从头至尾,说不出的淡漠。
像是简短叙述旁人的事迹,毫不在意将自己的拘谨展现。
池莫那叫一个惊啊。
北城名流五大家,江、唐、庄、钟、池。
钟家以房地产起家,排名尚在他们做娱乐的池家之前。
可谁敢信,他家的大小姐,连一套刚需的住房,都需要用那微薄的薪水,跟银行按揭?
这简直是他长这么大,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笑话!
“钟小姐,你这儿跟我闹呢?”
池莫耸耸鼻尖,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
指尖敲在桌面上,显出些不耐的焦躁。
钟曼珠却像是早已经习惯了旁人这副反应,脸上未曾有半分波澜。
平铺直叙。
“凭池先生的能力,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然可以去查。”
“只是我的工作不等人,也还需要工资养家,池先生若是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太太,恳请你能够考虑一下我。”
池莫平白无故的,又遭受了个闷雷。
指尖也不敲了,人也跟着坐直了。
莫名觉得脑袋上的锅有点儿大。
“等会儿,钟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我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太太了?”
钟曼珠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又像是在准备合适的措辞。
末了,也没能直说,只是稍加暗示。
“就……女神缪斯。”
“当然,我尊重东西方文化,也自诩能够尽到一个表面太太应有的本分,所以,我真诚的希望你能考虑我的建议。”
说完,顶着池莫一脸傻眼的表情。
端起手边的玻璃杯,认认真真的将一杯柠檬水喝完。
起身,再次颔首。
“希望池先生能尽快给我答复。”
“另外,感谢招待,贵会所的柠檬水很甜。”
……
池莫疯了。
是的,没错,他疯了。
从包厢里出来,愣是围着会馆正中央。
那个据说是祖上用来给宫里的娘娘建来戏水用,如今已然被他改造成许愿池的大水潭暴走了五十圈。
顺手揪过被他召唤过来的小林总助,直愣愣的问人家。
“我,池莫,虽说风流,但不下流吧?虽说轻浮,但也没轻蔑吧?怎么就沦落到要考虑娶个表面太太回家了,你说!”
小林总助也是个祸头子,妥妥的棒槌精转世。
认认真真的站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
中途还在人路过的领班托盘里拿了块儿吐司,饿狼似的,三两口下肚。
“啊?池总,您不需要吗?您的风评……”
“咳咳,昨儿晚上,咱们公关部的艾米姐还连夜帮您处理了好几条桃色八卦,私底下在我们的小群里吐槽了十八层楼呢。”
“哪呢?给我瞅瞅?”
池莫现在就一整个膨胀到极致的气球。
那是碰到刺儿就迫不及待的去扎。
小林总助乖乖奉上解了锁的手机,并贴心将群聊记录翻回昨晚。
池莫定眼一瞧。
啧,群聊名称——【破活还得我来干大队】
聊天时间——昨晚23:45
发言昵称——【扑街你老母】
聊天内容——
【王八羔子Excal又特么双双携美上热搜,种马开后宫都没他这么拼命!】
【都说了不要这样给新人刷热度,扑街啊,桃色绯闻很好听咩?】
【一年就这么点儿公关费,老娘抠抠搜搜,全被这狗屎给嚯嚯了,妈了个巴子的!】
“……”池莫这只气球终于炸了。
扬手就给人小林总助的手机给丢进了池子里。
俩人听了个响,连水花都没见着。
“不是,你们私底下都这么野呢?Excal是怎么个意思?”
小林总助抓抓脑袋,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去捞手机。
“啊?哦,据说是因为老板你看起来很复杂,但是里面都空空的。”
“……真是日了狗。”
因为家庭教养,池莫私底下再浪荡,也甚少将这类脏话宣之于口。
唯有的两次,都是拜这面前的棒槌所赐。
他气呼呼的抬了抬脚,照着这棒槌的屁股一个瞄准。
正准备送他下去亲自捞手机,就见这棒槌一副福至心灵的模样。
“哦,对了老板,您之所以只看到了三层楼,是因为剩余的十五层全是艾米姐的血腥表情包,人家好怕怕,果断删掉!”
说完还做了个加油打气的表情。
池莫有些心累的闭了闭眼,腿上一个使劲。
“给我死一边去!”
送了这棒槌一程,池莫扯开领口,喘着大气。
从战战兢兢生怕殃及池鱼的经理手里接过车钥匙。
留下一句“把池子里那棒槌捞出来清醒清醒”,就没了影子。
他倒也没去别的地方,直奔发小江庭安的执行董事办公室。
甭管人面前还站着一溜儿的高管,就老大不乐意的在人待客用的沙发上仰躺上了。
“江庭安,我难受。”
他在这儿吭吭唧唧,他那发小倒是沉得住气。
闲闲扫他一眼,转头低声吩咐贴身大秘冯叔为他上了杯香茗。
因为是上好的龙井,又不是外人,便用了再精致不过的玻璃杯。
哪知道这池大少爷瞧见这玻璃杯,登时就更不好了。
满脑子都是那搅事儿的女菩萨那句——
“贵会馆的柠檬水好甜。”
真奇怪,谁家的柠檬水是甜的啊?
这不是寒碜他吗?
这冷冷清清的女菩萨,在这层不食人间烟火的表象下,到底吃没吃过好东西啊?
兀自生着闷气。
那头,江庭安的工作安排妥当,终于有功夫管一管他的死活。
“怎么着?女菩萨的佛光,这回没普照到你?”
“哎呦,可别提,人菩萨都下了凡尘,上赶着跟我当老婆呐。”
池莫阴阳怪气。
“哦,我需要说明一下,这个老婆,是表面的那种,我瞧她那架势,真以为我是香的臭的都往身边扒拉的臭苍蝇呐~”
江庭安一向温雅端方,是北城鼎鼎有名的贵公子。
损起自个儿发小,倒是也端着张温文尔雅的皮。
“池狂徒终日玩鹰,今儿个倒是被鹰啄了眼。”
“我说什么来着,你那带新人的方式早晚为人诟病,这不就正撞上了?”
江庭安打小接受的是标准的君子教育,骨子里秉持着温良恭俭让的传承,一向对成瘾的烟草敬业不敏。
这会儿倒是抽出来,丢过去,自己也陪了一根。
池莫咬着烟不吱声,心里可擎委屈了。
老大一条,缩人小沙发上,愣是像个孩子。
兄弟俩脸对着脸吞云吐雾了一会儿。
江庭安都以为这便过去了。
扭个头的功夫,又见池莫突然坐起身,也不知道新上来了哪门子的气。
“你信么?人跟我说,人需要工作,需要钱,屁大点儿的一居室,还要按揭贷款,哥们儿现在还没缓过神。”
“咋,好好一大小姐,得到什么份儿上,才被逼着卖名分给我呐?”
听话听音。
江庭安因为家里老爷子的安排,倒是也差点跟这钟家大小姐相过亲。
又因他身份原因,有这个苗头时。
他的贴身大秘冯叔就将完整的背调送到了他的桌案上。
“哦,你说这个我倒是知道的,钟小姐五岁那年,被她母亲带到江南探亲,路上巧遇一方外之人,为她批命,说是少有的孤克之人,不利父母。”
“一回来,就被送到了寺里‘养病’,小小年纪便随着庙里的僧人吃住,凌晨四点早课,一直到夜里九点焚香。”
“若不是她那大哥惦记她,连学都没得上,一直到十八岁,她大哥接她下山,为她办成人礼。”
“隔天,帖子还没发,她父亲就死在了外头女人的肚皮上,那会儿你我还去吊唁过,不记得了?对外都说是劳累过度。”
记得是记得的。
池莫那会儿才刚二十出头,人也混得很。
往那儿一站,做样子都懒得,露个脸就回来了。
倒没注意钟家兄弟俩旁边还有个小姑娘。
江庭安像是看出他的疑惑,干脆倚靠在沙发扶手上,缓声解释。
“那会儿钟小姐是没露面的,为什么呢?是因为她母亲恨她克死了父亲,将人小姑娘脸打肿了,根本见不了人。”
“有毛病吧?”
池莫再听不下去,抬腿踹了脚面前的长几。
咒骂道。
“操,什么年代了?破四旧的时候,没轮到他们钟家是吧?”
说到这儿,钟曼珠为何自力更生到这个地步,显而易见。
江庭安适时的住了声。
旁的不问,只余一句。
“那现在是怎么个章程?”
“这表面的太太,你娶还是不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