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六年。
郊外的庄子人烟稀少,几间屋舍在寒风暴雪的侵蚀中岌岌可危。
今年的初雪来的格外早,院中那几颗桃树被厚重的落雪压弯了腰,寒风掠过,积雪簌簌落下,桃枝如释重负,轻快地摇头晃尾。
十一岁的方绮音身着素白衣衫坐于圆凳,梳着两个小辫子,发间唯有两条素色发带,眼睛半垂,正望着手中的玉兰银簪出神,这是她母亲孟氏留下的唯一一件首饰。
孟家书香门第,她母亲与安平侯成婚多年,一直相敬如宾,半年前,舅舅奉命押送救灾粮前往寂州,途中遭遇劫匪,人死粮丢,皇帝震怒,消息传到孟家,孟老太太承受不住,急火攻心,当晚就去了。
安平侯唯恐受到牵扯,当即就将她们送出侯府,抛弃到这庄子上自生自灭。
孟家一夕之间,只剩下她和母亲,还有一个生死未知、下落不明的孟连云,为了找回舅舅唯一的孩子,她母亲几乎花了所有的积蓄差人去寻找,却一直杳无音信,终是忧思难解,半月前病倒,一睡不醒。
寒风裹挟着雪花砸开房门,凉意席卷而来,方绮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朝门外看去,不知是不是外面的光线太过耀眼,眼睛一酸,一滴泪从脸颊滑落。
小黄摇着尾巴跑进来,望着她瞧了会儿,低垂着头走到她脚边趴着,察觉她伸手抚摸,仰起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小黄是她前几日捡回来的小狗,遇见它的时候,小小的一只窝在草丛里,不断的呜咽叫唤,她把它带回了家。
暖暖的温度传到手心,她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外面是不是很冷。”
“你不要再乱跑了。”
小黄咬着她的裙摆,扯着她往外走。
方绮音不明所以,寒风源源不断地从室外吹进来,她缩了缩脖子,抬手把房门关了起来。
小黄明显更着急了,嘴里咬着她的裙摆,前爪费劲巴拉的扒拉着房门。
“你要出去啊?”方绮音又打开房门,默默嘀咕了一句,“果然是抗冻啊,这么冷的天还要出去玩。”
这场雪从昨日就开始下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外衣,院子里两行整齐的爪印格外清晰。
小黄冲她摇着尾巴,眼睛又圆又亮,围着她转圈圈。
方绮音看着它,眸中泛起一层薄雾,至少,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方绮音看过去,她这里除了每天送饭的小厮,从来不会有其他人来,那小厮每次来都会敲的震天响,现在的敲门声却是断断续续的。
会是谁呢?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住。
方绮音没再管,摸了摸小黄的头,“这外面太冷了,我要进屋了。”
刚转身,小黄突然大叫,叫唤的极凶。
她回头一看,墙头趴着一个少年,身形清瘦却十分有力,两只胳膊支撑着全身,与她的目光对上,讪讪地笑了一下,用着和善的语气问:“我可以进来吗?”
“?”
现在入室盗窃的贼都这么有礼貌了吗?
方绮音平静的说:“我没有钱,家里也没什么值得你偷的。”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她是害怕的,能够维持镇定,或许因为是小黄叫唤的凶猛,给她多添了几分勇气,又或许是眼前这个少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可怕。
闻言,那少年的表情僵住了,脸上浮现出一层不自然的潮红,一路蔓延至耳朵,“我,我不是贼。”
方绮音细细打量着墙头的少年,头发有些蓬乱,额前散落些许碎发,浓眉星目,鼻梁高挺,面上显出些许腼腆和不自在,浑然就是一个青涩的少年模样。
“你是谁?”她问。
段迟烨本打算解释,但看着她单薄的身形立在屋檐下,柔弱孤单,忽然改了主意,求助的话转了个弯,冲她笑了一下,恶作剧似的的说:“我是坏人,小姑娘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哦,会被骗的。”
方绮音轻轻骤起眉心,就见他转身跳了回去,和他出现时一样的猝不及防。
隔着院墙,她听到少年倒抽凉气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崴到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隔了一会儿,几道陌生的交谈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他跑不远,仔细找。”
“一定不能让他再逃走。”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声盖过一声。
哐哐哐!
几个长相粗犷的壮年闯进来,看着院内的小姑娘面面相觑,“这门也太不结实了吧。”
“这小姑娘真可爱。”
“别忘了正事。”领头的那人呵斥了一声,回头看着方绮音,声音却不自觉的轻了许多,“小姑娘,有没有看到一个少年,大概这么高。”
方绮音摇了摇头,一双大眼睛警惕的盯着他们,身边的小黄更是蓄势待发。
几人转身离开,其中一个人忽然指着院墙,“大哥,那有血。”
一人立刻前去查看情况,“大哥,他肯定来过这里,你敢骗我们!”
“他在哪里?”领头的那人脸色陡然变得森寒,“小姑娘,你把他藏哪里了?”
方绮音紧紧握着衣袖强装镇静,“我不知道。”
几人耐心告罄,见她不说,直接开始四处翻找,一时间,各种物件摔落在地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在领头那人靠近时,小黄冲了过去,那人吃痛,一脚把它踢的翻了几个圈,在雪地上发出呜咽声。
“小黄。”方绮音急匆匆的跑过去抱着它,又急又气的瞪着那人,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我会记住你们的。”
那人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在眼里,还是问她,“把人藏哪里了?”
院子屋子被翻找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半点踪迹,那人仔细一想,或许真的不在这里,不能再浪费时间,直接下令,“走,去其他地方找。”
“是不是很疼。”方绮音抱着小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小黄呜咽了一声,蜷缩着身体。
“我去找人,我去找人救你,你坚持住好不好。”方绮音把它抱回屋子里,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雪地难行,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寒意席卷全身,一定要快,一定要快点。
她心里着急,脚步越发不稳,在摔倒在地上后,勉强撑着地面爬起来,沾上的雪在手心融化,掌心的温度悄然降低。
正小心翼翼观察四周动静的少年看见这一幕,匆匆跑到她面前,“你怎么了?”
“都怪你都怪你。”方绮音越说越着急,眼泪再也忍不住,“要不是你,我的小黄就不会被踢了。”
三言两语,段迟烨已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愧疚涌上心头,还是牵连到她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要去哪?我帮你去。”段迟烨现在后悔死了。
方绮音推开他,惨白的小脸上泪珠不断,“我不需要你。”
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段迟烨愧疚极了,又怕再给她添麻烦,一边警惕的观察周围,一边远远的跟在她身后。
好不容易走到医馆,郎中听完她的叙述,皱了皱眉头,他认识这姑娘,前些日子刚没了母亲,小小年纪怪可怜的,但这天实在寒冷,走这一趟不少遭罪,还赚不到什么诊金,推脱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店里忙,走不开,你去别家看看吧。”
方绮音无助的看着他,焦急道:“我,我求求你,你去看一看小黄好不好?”
听着她无助哀求,郎中终是于心不忍,望着外面风雪交加的天气欲言又止。
方绮音从怀里掏出那支玉兰银簪,目光依恋不舍,随后像下定了决心,举到他面前,“这个作为诊金,郎中,你救救它,它还那么小。”
“行吧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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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给小黄看完,收拾着药箱准备离开,“小姑娘不用太担心,养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方绮音松了一口气,她太害怕了,害怕它也会离开自己。
“谢谢你。”方绮音真挚的道谢,而后又拦住他说:“等等,麻烦郎中给他也看看吧,他受伤了。”
倚靠在门口的段迟烨诧异的看向她,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他胳膊上的伤自己已经处理过,估计是爬墙头那会儿扯到了才留下血迹,给她造成麻烦。
郎中看着他胳膊上被粗糙处理的伤口处,忍不住皱起眉头,板着脸道:“怎么能这样处理呢?万一恶化……”
郎中喋喋不休,直到重新处理完伤口才歇了会儿。
送走郎中,方绮音看着低嚎呜咽的小黄,它一定很难受。
她摸摸小黄的头,目光越发沉静,而后缓缓站起身,看向一直站在门口的少年,“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段迟烨静默片刻,目光有些寒凉,“大概是碍了别人的好事。”
他回答的模糊,方绮音也没追问到底,而是问:“你想不想摆脱他们?”
这话倒是有些让他意外,让他不由自主的重新看向眼前的小姑娘。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浅褐色的瞳孔圆润透亮,双颊白嫩,稚气未脱,此刻却微微扬着下巴看着他,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你有什么办法?”他好奇的问。
“只要你敢将他们引到这里,我就能让他们有来无回。”方绮音与他对视片刻,握着拳头,愤怒的说:“我要去报官!”
把这些坏人都给抓起来。
段迟烨略一思索,摊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能将官兵带来,我就敢将他们引来。”
两人短暂的达成共识,事不宜迟,方绮音就要再次出门,被他拦了一下,她抬手挥开。
段迟烨也不生气,只是说:“换身衣服再去吧。”
这一来一回,衣服早就潮湿了,再这么跑一趟,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撑不撑的住这寒气。
说的有理,换件衣服也用不了多久,这衣服潮潮的,穿着也确实不舒服。
方绮音看着他身上的衣服犯了难,这里没有男子的衣服。
段迟烨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耸耸肩膀,“我没事。”
“你路上小心。”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