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日
翌日。
屋外扬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洋洋洒洒的落下,屋檐上回廊中都换了银装。
屋内地龙烧的旺,暖洋洋的。
阿错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殿下,该起了。”折枝第三次催她起床。
“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吧。”她迷迷糊糊的,转了个身子,找了舒服的姿势扯着棉被往自己身上盖,又继续继续睡。
折枝见她这样皱了皱眉,叫人拉开阿错的帘帐,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让我睡……”阿错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折枝指使着婢女给她洗漱。
屋内太暖了,让人浑身发软,提不起劲来,只想要回到床上再大睡一场。
她像个面人一样被侍女们伺候着洗漱,实在是困的不行,好多次脑袋都要快低到胸口了。
“殿下,大人已经在书房久候多时了。”
谁?
阿错在脑海中摸索了很久折枝说的是谁,突然间闪现了那双泛着春水的眼睛,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望向窗外。
什么啊,天都没亮,他们这些人都不睡觉吗?
不知不觉中阿错已经被她们推到了桌边用起了早饭。
用过早饭后,折枝便带她出门去寻崔行渡。
房门被拉开,屋外的冷气争先恐后地涌入房内,阿错被冷的打了个激灵。
大早上的到底要干嘛?阿错有些不满。
等到折枝将阿错送入书房,阿错见到崔行渡已经跪坐在书案前,伸出手指了另一个位置给她:“殿下请坐。”
阿错被叫醒本就不满,现在对他意见大的很。
“喂,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卯时啊!卯时!这个点大黄都还在梦乡啃着它的大骨头,村头刘大妈家的鸡都还没叫。
“是有些晚了,不过没关系,明日我们再早些便好,循序渐进。”他仿佛没看出阿错眼中的愤怒,轻描淡写的说。
“喂,这个点狗都还在睡觉呢!我起不来,明天也起不来!”她向崔行渡反抗道。
“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赴朝时。”
“殿下,早朝为卯时一刻,待到殿下登基,这个点已经是晚了。”崔行渡将书卷笔墨一一的摆好,并不理会她的反抗。
“我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想干什么都可以吗?那我不上朝不就行了吗?”
崔行渡摆放笔墨的手顿住,缓缓抬起头掀起眼皮看着她,沉着脸说:“殿下,这是规矩。”
“你若不上朝,文武百官该如何?江山社稷该如何?天下百姓又如何?”
“国不可一日无君,以后这话殿下便不要再说了。”
阿错撇撇嘴角,回他:“我上朝了又能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啊。”她本来就是乞儿,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说治理什么国家了。
她只想吃饱饭,这就够了。
“我知殿下心中忧虑,我既为太傅,那便有教导殿下的义务。请殿下放心,微臣会倾尽全力教导殿下,让殿下成为出色的储君。”
“名留青史。”
见他认真的样子,看来是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了。
阿错叹了口气,认命的坐到他身边。
崔行渡给她递去一支笔。
“人生识字忧患始,今日我们便从识字开始。”
“敢问殿下的名字?”
阿错奇怪,“你们能找到我,却打听不到我的名字?”
“暗卫们确实对殿下的身世做了调查,可是殿下从不与外人提及姓名,故并未能知晓殿下的名字。”
阿错眼睛弯起,笑了出来:“也有你们查不到的事情?”
她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十多年前一个怀孕的宫女都能查到,失踪了十几年的孩子也能查到,竟然会查不到一个乞儿的名字。
琥珀色的眼里带着些狡黠,那模样像只得意洋洋的狐狸。
“人无完人,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事情,被复述出来时自然会出现漏洞,不是吗?”他泰然自若的回道。
“所以,殿下叫什么名字?”他问。
“想要知道一件事那就得拿另外一件事来换,你想知道我的名字,那你的名字呢?”
这么多天,她只知道别人叫他大人,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将纸递给她道:
“崔行渡,微臣叫崔行渡,殿下可记好了?”
他们并排坐着,挨的很近,清冽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温热的气息轻抚过她的耳朵,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心跳的有些快,耳根慢慢染起一点红。
她的手不自觉的捏紧那张写着他名字的纸。
“嗯,记着了。”
“那么殿下呢?殿下叫什么名字?”他轻轻的问。
“错。”她说。
崔行渡没听懂,以为是自己没听清,问:“什么?”
“错,我叫错,阿错。”
“是它山之石,可以为错的厝吗?”他问。
阿错笑了起来:“哪有这么文雅,我的错,是错误的错。”
那个女人说的,她就不该出生,她毁了她,她是妖孽,是祸害,是错误。
她其实不知道这个字长什么样子,她抬头问他:“怎么写?”
崔行渡有些复杂的看着她,抬手将那个”错”写在了纸上,递给了她。
“原来长这个样子,这就是错吗?”
长的弯弯绕绕的,怪不得所有人都不喜欢呢。
“待殿下回京,灵台会为殿下重新挑选名字。”
阿错轻笑一声:“到时候再说吧,新的名字和旧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这么坦然反而让崔行渡心中觉得有些诧异,愣在原地不动。
“喂,不是说要教我写字吗?愣在干嘛?”她推了推他的手。
崔行渡收回思绪,将笔递给她:“殿下请跟着我的动作,一步一步来。”
阿错学的很认真,一笔一划的在纸上描着,好不容易将崔行渡教的字给写完,递给崔行渡时,那双眼睛撑得圆圆的,紧张地盯着崔行渡的神色。
崔行渡原本想让她别这么紧张,可在看到阿错的字时。
崔行渡:“……”
自诩冷静的他竟有一刻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
“怎么样怎么样?我是不是特别有天赋,你看我和你写的多像啊。”阿错弯起眸子迫不及待地问他,想要知道他的看法。
崔行渡抬了一下眼,再将他自己的字与阿错的字相比较,又默默收回视线。
“殿下还需勤加练习,莫要自满。”
“切,写的不好就直说呗,说的文邹邹的。”阿错将写着她字的纸抽回来,又在纸上涂写着。
被她这么一说崔行渡也不恼,又给她纠正了几个动作。见她实在是控制不好笔触,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宽大的,指节分明的手包住她细小粗糙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如何下笔。
掌心的温度通过皮肤染到了她的手背,有些烫。因着这个动作,他们都衣衫相叠在一块,阿错隐隐约约的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兰花香味。
她悄悄的偷瞄他,他气定神闲地目视前方,专心致志的握着她的手写着,并不看她。
从阿错的角度看去,能够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薄唇,整个人像春日里的湖水般温和柔润且有光泽。
阿错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
“殿下,写字要专心。”崔行渡突然出声。
阿错这才急忙的收回视线,转过头看向她的书桌,慢慢感受起崔行渡的笔触。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云州的大雪下了半个月,又化了半个月,等到冰雪消融,枝头的柳叶又长了两个月。
冬去春来。
春日暖阳正洒在阿错碧色的衣裙上,头上的黄色丝绦被窗边涌进来的春风吹起,时不时的碰到她额间的红色莲花云纹。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
崔行渡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拿着书本在看,看的专心致志。
“背完了。”阿错推推他的手臂。
阿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能够一心多用,明明是在检查她的课业,倒自顾自的看起书来。
关键是他还能够听得出她的错误!她好多次想要蒙混过关都被他抓个正着。
他能看进去才有鬼!
崔行渡将书缓缓放下,视线望向她。
她身子也抽条长高了些。
虽然还有些小毛病,但比之前瘦猴般的她已经好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三个月的时间她变了很多,原本瘦弱的身子在调理下渐渐康健起来,那张枯黄的脸现今已变得白皙红润,露出她姣好的面容。
等她笑起来时,明眸皓齿,那眉间的莲花云纹也仿佛活了过来般,繁华似锦。
美的动人心弦。
“可。”他惜字如金,又将书卷拿起细细端详。
阿错挑眉,今日居然没错?又抬眼悄悄看了眼崔行渡,见崔行渡看的入迷,她偷偷的起身,蹑手蹑脚的准备溜出书房的门。
“殿下,您今日的策论呢?”
他突然出声,把提心吊胆的阿错吓得魂快要飞了,差点没稳住坐在地上。
“哎哟。”她扶了扶自己的腰。
差点没给她闪着咯。
她走到崔行渡的书桌前,将他的书拨到一边,对上他那双桃花眼,问他:“你真的认真看书了吗?”
“为什么我每次有什么小动作你都知道?”
崔行渡将书卷抽回,仔细地把书卷上阿错弄的褶皱抚平,“殿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阿错也懒得跟他讨论这个事情了,她现在有更想做的事:“红姑今天做了五香卤鸡腿,她说只有五只,回去晚了就没了。”
“折枝那死丫头肯定第一个就跑过去吃完了,你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她扯了扯崔行渡月白色滚边云纹的衣袖,像只小鹿一样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崔行渡的眸子暗了暗,他发现阿错最近很喜欢扯他的衣服。
上次背不出书、上上次要去看大黄新生的小狗,上上上次要出府……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回了。
他默默地将衣袖扯了回来。
“切勿贪舌,把策论写完。”他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好说话,没有同意她的恳求。
怎么和前几次不一样?
阿错偷偷的瞄了一眼他的神色 ,明明他很吃这一招啊,难道这个方法过时了?不行不行,下次得找个新方法。
她在心里想着。
阿错认命的坐在崔行渡对面的书桌上,像只霜打了的茄子般,厌厌地抓起笔在纸上写着策论。
边写边感叹:唉,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待到一个时辰后。
阿错将写完策论交给崔行渡,苦着脸的跪坐在软垫上,心里还想着她的五香大鸡腿。
崔行渡快速的扫过她的策论,文笔虽然稚嫩,但已是初学者中的佼佼者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又给她指出一些错误。
待到结束,已近夕阳,落下的乌金将天空染成橘色。
水风清,晚霞明。
看着这美丽的朝霞阿错提不起一点兴趣,只是一味的可惜自己的大鸡腿。
折枝那死丫头肯定没给她留!
不行不行,她这次回去一定要树立起大梁储君的威严!以后叫红姑一次做五十个鸡
腿!折枝一个鸡腿都不允许吃!
嗯…算了让她吃一个吧。
天色渐暗,有下人进来点灯。
长丰将一个木盒放到了崔行渡的书桌上,向二人行礼后便出了门。
阿错察觉时候也不早了,便要要起身离开,突然被崔行渡叫住。
他将木盒推向她。
“殿下。”他示意她打开。
等打开木盒,阿错见到了一盘五香鸡腿,她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用手扇了扇鸡腿的气味。
“红姑做的!”
“嗯。”崔行渡微微颔首。
“太好了!我想一天了。”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红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本来是家乡最好的厨娘,可是经过一些事后就很少做饭了,每次只有兴致上来会做那么一点点,其余时间根本就不会做。
阿错有幸吃过一次她做的鸡腿,简直好吃到人神共愤,后来无论她怎么哄着她让她做她都不肯,原本以为这次没口福了,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
阿错将盘子推向他,“你不吃吗?很好吃的。”
崔行渡轻呷了口清茶:“殿下用罢,崔氏酉时不餐。”
见他不动,阿错也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吃起来。
待到吃完,下人将食盘都收走,并给阿错净手漱口。
刚净完手的阿错用一张丝巾慢慢的擦着手上的水渍,像是想起什么来着,似随意地张口问他:
“你先前跟我说皇帝死了,现今我们在云州待了三个月,朝廷里不会乱吗?”
这几个月里她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她本就不是傻子,她知道这些东西很有用,便很认真的学,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大字不识的阿错了。
崔行渡看向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欣慰,没想到她能这样问。
昏暗的灯光里,他们二人对坐在书桌前,烛光透出的光晕染了他们的面庞,茶汤的烟气升起,遮住了崔行渡的面容。
只听到一声轻笑。
“殿下,和先前不一样了。”
“草长莺飞,我们是该回京了。”崔行渡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月亮高悬,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