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在辽北一驻,便是三年。
三年里,塞北的风沙将她的皮肤磨砺得更加粗糙,眼底那点属于京城的、属于女儿家的最后温软,也被边关的霜雪淬炼成坚不可摧的寒光。
季家军在她的经营下,不仅牢牢扼守边陲,更利用辽北地处商道咽喉的便利,发展屯田,鼓励互市,使得这片原本苦寒之地竟显出几分异样的繁荣。
朝廷的补给时常延误克扣,季安便带着将士们自给自足,甚至反过来,将多余的粮草马匹折算成银钱,悄悄补贴军用。她治军严明,赏罚分明,又体恤士卒,在边关军民中威望日隆,“玉面修罗”的名号在塞外诸部也令人闻风丧胆。
只是那“玉面”二字,早已名不副实。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英气过于凌厉、甚至带着肃杀之气的脸。唯有在极少数独自一人的深夜,当她卸下甲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那柄名为“归吾”的长剑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恍惚。
这三年,京师并非全无消息。皇帝年事渐高,身体时好时坏,朝中暗流汹涌。太子段景怀监国的时间越来越长,手段愈发老练沉稳,在几次朝堂风波中展现出过人的魄力与智慧,储君之位日益稳固。或明或暗,总会传到辽北。
季安每次都平静地听完,然后继续处理手头的军务、政务,仿佛听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邸报。只有赵景年注意到,她握笔或握剑的手指,会不易察觉地收紧片刻。
这年深秋,辽北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朝廷钦差,携圣旨而来。
不是例行的巡抚,也不是押送粮草的官员,而是皇帝身边颇为得用的内侍省副都知,高公公。阵仗不大,却透着不寻常。
季安率众将官于帅帐前接旨。圣旨内容简洁却沉重:塞外部落联盟异动,疑似与朝中某些势力勾结,意图不轨。皇帝命季安即日起,暗中彻查辽北乃至整个北境与京师往来的所有可疑人员、物资、信件,尤其留意与几位成年皇子及其党羽有关的蛛丝马迹,许她先斩后奏之权。表面上的理由,则是嘉奖她戍边有功,特赐下金银锦缎若干。
高公公宣旨完毕,堆起笑脸将圣旨交给季安:“季将军,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北境安宁,关乎国本,此事隐秘重大,陛下只信得过您。”
季安双手接过明黄的绢帛,冰凉沉重。她垂眸,声音听不出情绪:“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
是夜,季安在书房单独会见高公公。烛火跳动,映着高公公保养得宜却难掩精明的脸。
“公公远来辛苦,陛下可还有别的旨意?”季安开门见山。
高公公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将军是聪明人,咱家就直说了。陛下龙体……近来愈发欠安。几位王爷的心思,也活络了。北境这里,地理位置特殊,若有人想里应外合,或是囤积点什么……陛下和太子殿下,夜不能寐啊。”
“太子殿下?”季安捕捉到这个称呼。
“是。”高公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太子殿下力主将此任交给将军。殿下说,满朝文武,唯有季将军,忠勇无双,且远离京师是非,最能置身事外,亦最不会……徇私。”
季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她面上波澜不惊:“臣明白了。请公公回禀陛下和太子殿下,季安在此一日,北境便乱不了,任何魑魅魍魉,也休想由此处危及京师。”
高公公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似想起什么,回头状若无意地道:“将军,陛下如今已大权在握,他命我带句话给将军。当年陛下同你说的,依然作数。”
季安起身相送:“多谢公公。”
她知道他自始至终都不想放任她离开他。
送走高公公,书房内只剩下季安一人。她站在窗前,望着塞北清冷辽阔的夜空,繁星如碎钻洒满天幕,却照不透人心底的沟壑。
他力主将此任交给她。是信任,也是将她彻底推向孤臣的位置,远离所有可能的漩涡中心。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护她在这乱局中周全,哪怕这周全,意味着更久的放逐,更深的孤独。
东宫的消息仿佛在不断提醒她,那宫墙之内,已是另一番完满的人间烟火,与她这片荒寒之地,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也好。她扯了扯嘴角,却未能形成一个笑容。这样清晰地划清界限,对彼此都好。
调查暗中展开。季安动用了季家军最隐秘的力量,如同梳子般细细篦过辽北及周边。很快,一些线索浮出水面:几批以商队名义出入关隘的物资对不上数;某些边关将领与京中来信频繁;甚至截获到用密语书写的、指向二皇子封地的信件。
就在调查渐入关键之时,边关突发急报:塞外最大的部落联盟“赫连部”,集结数万骑兵,以索要过冬物资为名,陈兵边境,来势汹汹。与此同时,辽北城内,几家原本与季家军合作良好的大商户,突然以各种理由推迟或拒绝提供草料和药材。
内忧外患,一并袭来。
帅帐内,灯火通明。将领们群情激愤,主战之声高昂。
“将军!赫连部欺人太甚,分明是看准了我们内部不稳,趁火打劫!打吧!”
“对!打疼他们,看谁还敢觊觎我崇安边境!”
“城内那些奸商,也该整治了!肯定有人背后捣鬼!”
季安坐在主位,指尖一下下点着摊开的地图,沉默不语。她的目光扫过帐中每一张激愤或焦虑的脸。三年边关生涯,让她对这里的局势了如指掌。赫连部此时发难,绝非偶然。那些推迟供给的商户,恐怕也不仅仅是见风使舵。
“赵先生,”她看向下首的赵景年,“你怎么看?”
赵景年沉吟道:“赫连部新任首领年轻气盛,确有扩张野心。但此时大举南下,季节不对,补给线也长,风险极大。除非……他们笃定我们后方有变,无力全力应战,或者,有人许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好处。内外勾结,恐是实情。”
季安点头:“先生所言,正是我所虑。战,或许能退一时之敌,但若内奸不除,隐患始终都在,且会让我们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她站起身,走到沙盘前,“赫连部要打,但不是硬打。城内这些魑魅魍魉,更要趁此机会,连根拔起。”
她开始部署,声音清晰冷静,条分缕析。一部分兵力正面佯动,摆出决战姿态,牵制赫连部主力;精锐轻骑分成数股,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绕道袭扰其后勤、牧场;同时,严密监控辽鹤城内所有可疑人物和场所,张网已待。
“我们要让赫连部觉得,我们内部稳固,战力无损,他们的‘内应’靠不住。”季安的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辽鹤城的位置,“更要让城里那些藏着掖着的人,自己跳出来。”
军令一道道传下,帅帐内气氛肃杀而井然。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将军,营外有一人求见,自称姓卫,从南边来,有要事禀报。”
姓卫?南边?季安心头一动:“带他进来。”
来人风尘仆仆,裹着厚厚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进入帐中,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略显沧桑却依旧俊朗的脸。
季安瞳孔微缩:“卫舟河?”
正是当年眉山郡之围时,受段景怀之托前去相助的那位江湖奇人。他曾是季安父亲故交之子,后来因家族变故漂泊江湖,与季家和段景怀都有些渊源。
卫舟河抱拳:“季将军,别来无恙。”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
季安会意,挥手让其他人暂且退下,只留赵景年在侧。
“卫兄此时前来,必有要事。”季安示意他坐下。
卫舟河也不客套,压低声音道:“我自京师而来。太子殿下让我务必亲自将此物交予你。”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用火漆密密封着的铁盒,递给季安。
季安接过,入手微沉。打开铁盒,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刻着复杂云纹的令牌,触手温凉。令牌下面,压着一小卷极薄的绢,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写着数十个人名、地点和简略信息。
“这是……”季安凝目细看那些人名地点,心头剧震。其中一些,赫然与她近日调查所疑重合,更有几个,是她尚未触及却位置关键的节点!而那份名单的详尽与精准,绝非寻常情报所能及。
“殿下说,此令可调动他在北境布置的所有暗桩和部分资源。名单上的人,可信。名单上的点,可用。”卫舟河语气凝重,“殿下还让我转告将军:京中风雨已起,北境乃关键一环,望将军珍重自身。”
季安握着那枚令牌,冰凉的温度渐渐被掌心的体温焐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不仅将调查的责任交给她,更将埋藏多年的底牌和力量,直接送到了她手上。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波动已平息殆尽,只剩下一片凛然的决断。
“请卫兄回禀太子殿下,”季安声音平稳,一字一句,“令牌与名单,季安收到了。北境之事,臣心中有数,定不负殿下所托。也请殿下……保重。”
卫舟河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许不同,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将军保重。北境苦寒,人心险恶,万事小心。”说罢,重新戴好帽子,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季安将令牌郑重收起,那份名单则就着烛火再次细看,然后默默记在心中,将绢布烧毁。
“先生,”她看向赵景年,“我们之前布的网,可以收了。按这份名单,重点监控这几处。另外,传令下去,对赫连部的策略不变,但出击时间,提前两个时辰。”
有了段景怀送来的这份“礼物”,她心中的拼图瞬间完整了大半。内鬼是谁,如何联系,资金武器从何而来,甚至可能的发难时机……都有了清晰的指向。
这一夜,辽北城内外,注定无眠。
三天后,赫连部前锋与季家军佯动部队发生小规模接触,互有损伤,战事似一触即发。而辽北城内,几家商户的仓库深夜“不慎”走水,牵出私藏兵甲的丑闻;一名负责军需的副将在试图传递消息出城时被当场拿下;更有一队伪装成商旅的人马,在靠近边境一处隐秘山谷时,被早已埋伏的季家军精锐包了饺子,山谷中藏匿的粮草、军械足以装备数千人。
铁证如山,雷霆手段。季安坐镇中军,指挥若定,撒出去的网迅速收紧,一条企图利用边患与内部瓦解来颠覆北境防线的阴谋链条,被硬生生揪出、斩断。涉案人员,无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皆按军法或律例严惩,毫不姑息。
城内的清洗干净利落,前线的赫连部也觉察到不对劲。预想中的内乱没有发生,崇安守军反而越发咄咄逼人,袭扰不断,后勤也频频出事。年轻的赫连首领犹豫了。
就在这时,季安派出的使者到了赫连部大营,没有卑微求和,只有强硬通牒:即刻退兵,交出与崇安内奸往来的证据和人员,可开放部分边境互市,许以过冬物资;若执意不退,便是不死不休,季家军已备好十万铁骑,定让赫连部自此在草原除名。
使者还“不经意”地透露,北齐朝廷已派大军北上援边,不日即到。
虚实结合,威逼利诱。赫连部内部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见势不妙,主和派占了上风。僵持数日后,赫连部终于缓缓后撤,并象征性地交出了几名早已被放弃的、与二皇子势力有牵涉的中层头目。
一场看似迫在眉睫的大战,竟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消弭于无形。北境局势,骤然明朗。
捷报和详细案卷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京师。季安的名字,再一次震动朝野。只不过,这一次伴随功勋而来的,是更多忌惮、猜疑和暗处的冷箭。
庆功宴上,辽北文武纷纷向季安敬酒,赞誉之词不绝于耳。季安只是淡淡应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当地最烈的“秋风烈”,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走到帐外,避开喧嚣。塞北的星空依旧璀璨冰冷。她拿出那枚云纹令牌,指尖细细描摹其上的纹路。
他借她的手,铲除了异己,稳固了北境,也让她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他给了她无上信任与权力,也给了她无法挣脱的枷锁与孤寂。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最深刻的牵连了。于公于私,于国于情,都已清算分明。
远处传来将士们雄浑的歌声,那是胜利的欢愉,也是边关长夜的回响。
季安将令牌紧紧握在掌心,直至棱角硌得生疼。然后,她仰头,将坛中余下的烈酒一饮而尽。
酒液灼烧着五脏六腑,却也奇异地让一片空茫的清醒弥漫开来。
从此,她只是季安,季将军。守她的国,带她的兵,在这苍茫塞北,继续她未尽的征程。
至于那座遥远的皇城,那座巍峨的东宫,那里面的明月清风、儿女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