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一十二年》 第1章 初遇季安 北齐—承平一十二年间 赵景年第一次见季安,是在季家的后苑。那时的季安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席浅蓝色男儿装,坐在高高的花树上,晚夏的风吹过她的发丝,似乎能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她手里握着一把长笛,却不吹奏,神情怅然,摸索着她手里的笛子。 赵景年看的出了神,一时竟忘了规矩,他诧异于季安的举止,身为女子的她竟不像寻常大户小姐那般待字闺中,端庄秀雅,反而戎装在身,腰间别了一把银色短剑。 他们的初遇,在夏日的黄昏,夕阳将周围的景物铎出一层暖色的光圈,岁月安宁的如同静止了一般。 一阵清风扶过,他回过神来,再展眼,那人不知何时已落地,站在了他面前。细看是张秀丽俊俏的面容,她面无神情,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以及戒备。 “你是什么人?”那双眼充满了敌意,似有若无的透露着杀气。 赵景年慌忙垂下首去,拱手作揖:“臣下赵景年,无意冒犯,还望见谅。”赵景年出身于市井,父母早亡,只因科举,方才登科入仕,于蔚都当任几年县令,勤政爱民,正值朝廷用人之际,这才调回京师,成了季府季将军的军师。 “北齐四大世家上至皇家下至不入流的文武百官,我都清楚,却并未有听说有姓赵的世家,你到底是什么人!”确实,崇安各大世家她都知道,只要来过季府的人她都清楚,赵景年这个名字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赵景年慌忙抬首,却撞入了一双黑如耀石般的双眸,悠远宁静。季安微微扬起唇角,这才看清楚赵景年的模样,一双剑眉下眼睛澄澈明亮,那双眼纯净如雪,他与她所见过的所有世家子弟皆有不同,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或是算计,或是权力,**,野心,甚至暗含杀意。一身素白的衣裳,面容不算是季安所见过最好看的,甚至平平无奇,只是望向那张淡白的面容时,季安十几年来浮躁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有些许平静。 季安看向赵景年慢慢笑了起来:“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军师,应该就是先生你吧。” 赵景年点头,默认。 “小姐,老爷叫你去书房。”府里的丫鬟来唤季安,身后还跟着季安的护卫陈剑白。 “知道了,回去禀告父亲,我稍后便到。”季安临走时看了一眼站在花树下的赵景年,心中生出恻隐之心,又踱回脚步,走到那人面前。 “先生出来可有拜访过我的父亲?”赵景年未曾料到季安会折返回来,有些愣住,回答的有些许迟疑:“暂未。” “辛儿!” “奴婢在。” “给赵先生安排个客房,再派几个丫鬟过去。”兰辛不禁愣住,这可是小姐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在府里留客。迟疑了片刻,还是快速反应过来,回了个“是。” 吩咐完看向赵景年轻轻笑了一下,随后与那名侍卫匆匆离开。 赵景年发觉原不知何时已近黄昏,霞光万丈,他莫地想起来一些存于心底的心事来。 “先生,先生。”兰辛儿在旁唤道。 赵景年收回思绪。 “先生,请随我来。” “劳烦辛儿姑娘了。” “先生不必客气。”兰辛儿走在前面,赵景年紧随其后,季家庄子很大,九曲回廊,房舍大多建于水榭之上,以矮桥相通,池中种满了红色彼岸花,以及待绽的荷花,不禁令人唏嘘不已,正值七八月份的傍晚,夕阳夺目,清碧色的水面被映衬的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这样的府中任谁看了都流连忘返,皇城脚下的季府果然名不虚传。 “我家小姐住在清心阁,这里属于庄子北苑,客房在东苑,先生是府中来的贵客,老爷想必也是知道的,只是刚下朝不得空,先生暂且安顿下来,待明日一早儿可去书房拜访老爷。” 丫头很是机灵。 “多谢兰姑娘提点。” “其实也没什么,先生久了便习惯了。” 约莫走了一会儿,兰辛儿在一处房子前停下脚步:“这里便是先生的住所。” 房舍是个二层楼阁,一楼是会客厅,再去二楼便是休息的地方。丫头介绍着,一应陈设皆是良品,应有尽有。 待丫鬟离去,赵景年推开窗棂,看向季府,九曲回廊,四通八达,府中侍卫丫鬟步伐匆匆,忙着各院的事。 赵景年不禁回想起那双清雅寡淡的面容,想她出身名门,倒竟同那些闺中女子截然不同,不禁心生趣意,觉得很是新颖。 季府书房。 季安笔直的站在书房中央。 季鹤满是愁容的看着季安,犹豫再三,方才斟酌着开口。 “太子今日托人来传话,有意向我季府提亲。” “安儿,太子段景怀品行良善,你与太子自小相识,想必你心中也是心悦太子的。” 季安没有说话。 “但是……爹要提醒你的是,为了他,为了季府,你不能嫁给他,这桩婚事于他于我季府满门都不是好事。太子也并非糊涂之人,平日里未曾行差踏错半步,如今……竟为了你做了件荒唐事儿。” 季安收回思绪:“父亲,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晓。”没想到他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当今皇帝最忌讳皇子与臣子联姻,若是你嫁给他,那么我们季府便是皇上用来开刀的前车之鉴。” “爹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可是……我季家的生死存亡也尤为重要。” “爹言尽于此,安儿,怪只怪你生在季家,爹和你终究不能为了自己而活。” 季安明白,从她出生在季家那一刻起,她便不能随心所欲,她的喜怒哀乐也显得微不足道。 “父亲,那我便一生戎马,永驻边疆!”那天,她身子跪的笔直,听着父亲的劝告,可是人最擅长的是管不住自己的心,除非没有心。 那晚,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季安独自一人斜依于凉亭护栏旁,手里握着酒盅,兀自喝着。 月色皎洁,池边柳萧,夜风冷俏,池里鱼儿纷纷浮上水面,于荷塘嬉闹。 季安莫地想起幼时那抹清瘦的身影,他总是白衣似雪,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但是眸中的孤独与孤冷与他的笑显得格格不入。季安知道……他一直都是温和的人,只是不曾表露于面。 醉意渐起,季安眼目昏聩,望着池里的鱼竟是有两只鱼头,托着身子起身,悠悠晃晃,身形颠倒,她从未喝的如此之失态。 虚晃中一只稳健的手扶住了她,揽住她的肩头。 “是谁?”谁的怀抱这么温暖,言尽,她早已睁不开眼,眸中残影依稀是抹淡老色青衫,以及一张模糊的面容。 雨夜里,不知是谁望着醉意熏态,已然昏睡的女子,微微叹息。 第2章 面临圣危 季安的梦里,春日的花树下,年轻人自花树上迎风落地,肩头落满残花,面含笑意,慢慢自她走了去。 那人目光温润的望向她:“等很久了吧。”随后温和的笑了起来,在季安眼里那双眼像是缀满星河的天辰,熠熠生辉,光影璀璨。 季安看着那人:“没有很久,还好,你来了。” 一抹清风徐来,花树消散,怀中之人越来越远,渐渐看不清楚,随之而来的是无尽黑暗的房舍,天地被黑夜吞没,她唤着那人的名字,想奋力抓住什么,却空空荡荡。 梦醒时分,泪已濡湿了眼角,季安不愿醒来,,她贪恋梦中的人,梦中的事,梦醒时分,再想留住抓住什么,可终究徒劳。 “醒了。”一道清俊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季安缓缓睁开双眸,便见赵景年坐在桌前,淡定自如的喝着茶,室内阳光明媚,八月的光影夺目,那么一瞬,季安似乎在赵景年身上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多谢先生昨夜收留。”季安下榻握拳叩谢。 赵景年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将茶盏置于桌上,抬眸看向季安,慢条斯理道:“昨夜途经凉亭,偶遇季将军醉酒,举手之劳,将军不必客气。” “先生还未拜访过家父吧。” “暂未。” “家父今日不上朝,先生可以前去拜访。” “多谢季将军提醒,在下稍后便去。” “营中还有事,我先告辞了。” “那便不留将军了,将军慢走。”赵景年起身拜别。 季安深深看了一眼赵景年,随后转身走向门外,在快要踏出房门的刹那,身后有道清凉的声音传来。 “将军昨夜说梦话了。” 季安回头:“先生可有听到什么?”她心跳如雷,却佯装镇定,小心翼翼的询问着,假笑着,她心底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对于季家与那个人都是百害无一利,如若必要,她会选择杀了面前之人。 “不曾,在下只是想提醒将军切莫因酒误事。”聪慧如赵景年,他岂能丝毫无察觉,季安眼底的杀意。 一颗悬心终于落下:“多谢先生提点。” 季家军大营,季安换上军装,出现在季军大营,高呼声震天动地。 “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血战沙场,山河同归,天佑崇安——山河同归,天佑崇安——” 她是季家最年轻的少将军,也是崇安的守护神之一。 “你们是崇安最精锐的勇士,身系崇安千万百姓安乐之责,我也同你们一样。还望诸位崇安的将士,将此责任牢记于心,与我并肩作战,护卫崇安!” “护卫崇安!护卫崇安!” 回到营帐,季安疲惫的坐在军椅上,适才紧皱的眉间当下才松了几分。帐外将士们训练的声音才让季安感觉她似乎活着,这几年的时光如同大梦一场,昏昏沉沉,醒不来,也逃不掉,令她身心俱疲。 她派去宫中打探消息的侍卫至今仍未归来,季安心中生出几分不安。当今皇上年迈多疑,最忌讳皇子私下与朝臣结党营私。 季安并未等到太子的消息,却等到了宣她入宫的旨意。 大殿之上,满朝文武,百官皆在,季安不知此刻皇帝为何会宣她入殿,更不知到底宫中出了什么变故,心中惶惶不安。 虽害怕,但她不能露出丝毫马脚,更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将会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去宫里的那天,天色灰白如烬,与季安的心情一样充满了灰暗,此行不知是凶是吉,想到此次入宫终究是要见到许久未见之人,季安的心中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行至大殿,与季安所想的一样,气氛很沉闷,入目是段景怀跪在龙椅之下,许久未见,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明黄的衣身,安然的跪在那里,风骨依旧。 季安只能佯装镇定,在他身后的百官中央跪地请安。 “臣下季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安叩拜之时埋下头的那一瞬,段景怀微微侧目,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温润如春,只一眼便已告知所有人,这是他钟意之人。段景怀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季安了,自眉山郡一别,春去秋来,他们已两年未见,没想到再见却是如今这般场景。 “你……便是季安?抬起头来。”皇帝居高临下,声音威严肃穆。 季安抬头。 皇帝神情复杂,看不透,只是打量这季安。 “好大的胆子!” 季安心跳如擂,迅速低下头去:“皇上恕罪。”果然,是逃不掉了吗? “罪?你确实有罪。身为臣子之女,本该恪守本分,却心怀不轨,接近太子欲意何为?” 龙颜大怒,一众肱股之臣即刻跪地,垂首聆听圣责。 “陛下,此事从始至终皆是臣一人之过,臣肯请陛下……臣唯愿永生护佑我崇安永世安态,终生不嫁,以恕臣之罪过!望陛下成全。”既是过错,又何必令他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话落,段景怀骤然回望,季安看在眼里,那双温柔的眼此刻掺杂了太多情绪,有悲哀,有心疼,有懊悔。 “父皇……”段景怀欲再请圣恩。 却被一道清丽的声音打断:“皇上圣明,天佑北齐,天佑吾皇,万代千秋。”为求他安,季安即刻出言打断,那些被藏在朝堂之下的隐忍以及不甘只能任由其在心底生根,埋在不为人知的深处。 皇帝再多疑,也不能不给领侍卫大臣的面子,兵权还在季家手中,北齐这百年基业断然不能断送在他的手里。 思忖再三,便准了季安的请求。 皇帝离殿,群臣四散,偌大的宫殿便只剩段景怀同季安两个人。 段景怀因为跪了许久,腿脚有些没有知觉,慢慢站起来,即便如此,依旧感到有些吃力。一只同他一样冰凉的手稳稳扶住他的手,掌心相握,熟稔百转千回,拯救起他快要垂落的身子,她搀扶起他走出大殿,形同主仆。这在他人看来,很是正常,却不知二人心中各怀心事。 直到行至宫内一僻静繁盛丛林之处。 段景怀停住脚步,季安亦步亦趋,似乎绝不行差踏错一步。 段景怀转身,那抹身影逐渐在他眼里清晰,他这才仔细看清楚出她整个人,整身黑色布衣,英姿飒爽,腰间别了一把银色短剑,面色惨白,唯独那双眼,总是能令人心头一震。 那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之人,此刻她站在他面前,他只想好好看看她。 段景怀走一步,季安便退一步,直至栏杆阻拦了她的后路,季安才停下脚步。 段景怀勾唇缓笑:“怎么不走了呢?”言语轻慢,有些许暧昧。 季安面红如赤,无所遁形,垂目不言。了 段景怀素白的手欲抚季安的面颊,却被季安却巧妙的避了开来,换来一声冷冷的提醒:“太子,你越界了!” 季安看到段景怀的手悬在半空,收紧回缩,最后慢慢放了下去,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双手的温度,但又似乎记不住了,世间所有令她望而生畏,他是她所仰望之人,如浩瀚星辰,遥不可及。 “阿季,两年未见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季安垂目,眼眶微微湿润,从来都是这样,他唤她阿季的时候她依旧会忍不住的难过,就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只可惜他们都已回不去,每个人身上的责任压的他们彼此喘不过气来。 “阿季,其实我与皇位仅一步之遥,若是你希望我坐上那里,那我便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反了便是。为了我冒然的过错,你也不必终身不嫁,我只愿娶你为妻,你也只能嫁我。”那人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都像烙印刻在她的心上,灼烫了她的心头。 季安强忍眼泪,抬眸看向段景怀:“太子……臣只想护佑崇安,尽心辅佐朝廷,至于其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段景怀看着季安一字一句说道,若知如今是这样的结局,他宁愿从未向季府提亲。只是他想争取几分,到头来却输的一败涂地,输了她便输了所有。 “太子,想听什么,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段景怀知道她是铁了心要与他划清界限,却无计可施,只好妥协:“今夜南城景安阁我等你。” 他并没有换来她的回答,那双眼只是如臣下般看着他,卑微且隐忍。 段景怀不得法,转身离去,这个世界上唯有一人令他方寸大乱,毫无办法,那这个人便是季安,也只有季安。 季安在段景怀离去很久以后,才慢慢蹲下身去,抱住自己,也不知在哭什么,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很久很久才独自离开。 第3章 敲山震虎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细雨扬扬,衬得晚夏的景色凄凄哀哀,萧条如旧卷。 季府阖家上下,一干人等皆严阵以待,守在府门外,季鹤正身站在一众人等之前,神情肃然,那是来自一位国家将军的风范与气度。 良久,他们的视线中才隐约看到季安的身影,看到季安回来,众人悬着的心旋即放了下来,跟着松了一口气。 只见季安一身衣服已然湿透,狼狈不已,季鹤即刻命人上前给季安披上披风。 目光看着季安,隐忍着泪光,那双眼情绪太多,慈爱,担忧,千言万语,终只道了句:“回来便好。” 清心阁— 季安被皇帝下令禁足,相关事宜皆由季鹤处理,孝宗皇帝这招敲山震虎来的实在太快。 想起那人告诉她的约定,季安眸光微亮,但又片刻即逝。 昨夜雨直下至次日,绵绵不绝,似是要将这永庆城的悲秋一一诉尽。季安闲来无事,推开笔墨在书房作画。 京城人人皆知她是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却不知她更擅长的是文人墨客喜欢的风雅。 “没想到纵横沙场的季将军竟是个风雅之人。” 来人是赵景年,一袭淡墨色青衫,眉目干净温润,如同她初见他时的那般。 季安抬眸,这里是她的书房,赵景年是如何进来的?季安有些不悦的皱起秀眉,她同赵景年并未熟悉到如此地步。 “别误会,我是替季将军来给你传个话。” 那秀眉才逐渐舒展开来,唇边一抹笑意漾了开来:“既是如此,先生请坐,我替先生沏茶,我们慢慢说。” “先生,请。” 不得不说,季安的确是个克己复礼、礼节周到之人,只这一点,已难能可贵。待人接物从容自若,具有大家风范,令人如沐春风。 季安的清心阁是有自己的茶室的,可见季家的财力非同一般。赵景年跟着季安的身影步入,室内肆意着淡淡的茶香,他被请入茶桌旁坐定。 “这是……明前龙井,先生尝尝。” “好。” 茶香入喉,清冽醇香,赵景年不禁脱口而出:“好茶。” “先生喜欢便好,不知父亲要传什么话给我?” 赵景年缓慢放下茶盏,徐徐道:“太子殿下昨夜站在季府后门一夜,只央求能见你一面,被季将军拦住了。季将军本来要独自出征塞北,如今为了护佑季府上下的安危,只能委托你出兵塞北,此去归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永庆。”他说的极淡。 季安握着茶杯的手逐渐缩紧,她那快要夺眶而出的泪点被生生收了回去,换上的是一抹从容的淡笑,处变不惊的面容,轻飘飘的道了句:“这样也好。” 赵景年抿去最后一盏茶,沉吟半晌,缓缓道:“届时我也会陪你去。” 季安抬眸,那双眼里充满了困惑,而后转为清明,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帝寝宫,段景怀长立于烛灯之下,年迈的孝宗皇帝卧在榻上神情肃然。 “你母妃孝仁皇后是父皇唯一忠爱之人,她弥留之时最记挂的便是你。知道朕那么多皇子偏偏要让你当太子吗?” 段景怀的神情被隐在跳跃昏暗的烛光下,明明灭灭,但是在听到他母妃时那双长年冰冷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温和。在这深宫之中,唯一对他记挂之人早已不在,爱他的也离他而去,这座皇宫当真是冰冷的紧。 “回父皇,儿臣不知。” “你是朕众多皇子中最为稳重,性情也是最像朕的一位,唯独有一点不像朕,就是你生了不该有的情思。” “想要坐上这九五之尊之位,唯独不能有情。” 段景怀轻笑:“父皇,深夜了,儿臣便不打扰您休息了。”话落便转身踏步欲离去。 在推门离开时,孝宗皇帝掷地有声:“太子,季鹤今日上书他身体抱恙,让季安出征塞北,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段景怀脚步顿住,转身:“您告诉我这件事便是已经有了决策,非要如此吗?”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心底的怒意,终于在这一刻微微显露。 “太子觉得有何不妥?” “父皇觉得呢?塞北……怕是我去了都要脱层皮,何况她区区一介女儿家。” “区区女儿家?太子!她不是女儿家,她是我北齐的镇国将军,此生只为护佑我北齐而活,为北齐而战!” “可她于我比这天下还重!” “太子,朕看你是日子过的太舒坦了,明日起你便在你的泰安殿思过!” “父皇,恕!、儿臣不能遵旨,这太子……不做也罢!” “你!逆子!” 孝宗皇帝大怒,自龙榻走下来,望着面前模样与自己相似之人,终究甩出了那一巴掌,声音贯彻整坐寝宫。 守门的刘公公听到动静不小,在门外焦急询问:“皇上,发生何事了?” 刘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从小侍奉孝宗皇帝,看着孝宗皇帝从一个小皇子成为太子,又从太子成为皇上,皇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都了如指掌。 “刘公公,将太子给朕带下去!” 刘公公推门而入,看到嘴角淌着红血丝的太子还有站立在龙榻旁的皇帝,烛台也被打翻在地。不敢多看一眼,走到段景怀身旁。 “太子请。” 段景怀走出寝宫,皇宫之外,放眼望去,一物一景极尽凄凉,一颗心也早就在这深宫后墙中寂灭的如同天地不在。 季安摸着手中的剑忽儿想起那人,这柄归梧还是段景怀两年前赠予她的。 两年前,眉山郡发生暴乱,当地一伙匪人火烧了县衙府,因兵力不足,致县令惨死。孝宗皇帝震怒,特令季安前去平乱。 眉山郡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那伙匪人背后,有朝廷的人在推波助澜,涉及到官场内斗,因此,季安同那伙匪人鏖战许久。 那时孝宗皇帝并不知他们之间的事情,段景怀请求孝宗皇帝协助办案,这才有了理由同季安见面,那时候她并不知段景怀的想法,更确切的说,对她的想法。 眉山郡于京师遥遥一千公里,当段景怀出现在眉山郡时,季安除了震惊,还有一些不知所措,只当是太子久居东宫,想体察民情也无可厚非。 而那也是他们最自在的一段时光,没有宫中的束缚,也没有京城的循规蹈矩。段景怀闲暇之余会差人送一些她塞外的新鲜玩意儿,偶尔会命她陪他去眉山郡的春水阁听曲,说是陪着他,事实上是他在陪她。 他会点一些她喜欢的口味,包个二层雅间,也不用其他人跟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坐在桌上淡淡的喝着茶,偶尔目光会落在季安身上,那目光灼的令人心头发烫。 他问季安,阿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未等她答,他便猜到了,他说你大抵是喜欢剑的吧,我记得幼时你就喜欢剑。 他们自小相识,他比她年长七八岁,因此,举手投足间总透露着内敛与深沉和稳重。 季安深知自己身份,只当他是对臣下的喜爱,并不敢作丝毫感想。 京师遥遥千里,皇帝的折子一次又一次的送至眉山郡,但都被段景怀按住。 季安每次剿匪回来都会看到段景怀,他总是坐在庭院的梧桐树下等着她,日暮黄昏每一眼都是他。 秋季的梧桐树总是透着感伤,叶子枯黄满地。 段景怀爱茶,特别喜欢喝煮的茶。因此,季安每次回来都会有口服,品上一口他亲自煮的竹叶青。 而普天之下,能让段景怀亲自煮茶的也唯季安一人。 那天,段景怀问她。 “阿季,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想了许久,目光望向苍穹,放空一般:“我想要自由,仗剑天涯,不再金戈铁马。周游四方,与日月同辉。享繁华大道,看红尘百戏。观山河四季,绘世间好景。书尽一生畅意,四海逍遥。” 秋日的风有些凉意,她没有回头看向他的目光,只是在听她道完所想后,将一杯已尽的茶掷于石桌上,轻轻道了句:“阿季的梦想果然与众不同。” 他垂下眼帘,没再看她,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她并不懂他为何会沉默,只觉得他的情绪很低落,只是被他隐藏的太深,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 再次望向她的时候眼眸里已是温温润润的,看的她心灼热的厉害。 “但愿会有那样的机会,这样你便可以仗剑天涯,与星辰日月作伴,看尽山河四季,不再为京师的规矩所困。”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那句话在很多年后,季安记了许久,却唯独再也想不起来当时他说这话时的神态。 最后一次剿匪,临行前,段景怀像往常一样看着她离开,他将自己的贴身短剑赠予她,什么话也没说,站在秋日的梧桐树下,像极了旧时光里的人,看的季清的心如云如雾,缥缈不定。她越发的看不懂段景怀,胸前的那颗心,跳动的声音愈发震耳,甚至呼吸都变得沉重。 季安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似乎她的心在一点一点的随他靠拢。 那伙匪人久居眉山郡淞山,淞山是他们的老巢,季安率领的季家军所向披靡,而这一个月却始终摸不到他们的老巢。 季安命一名季家军潜入敌营,这才有了把握一举攻入松山。 可惜她终究算错了一步,她从未料到此地竟会有朝廷的人在埋伏,人数上比她率领的季家军多出了一倍。 淞山匪人为首的叫做陈阿,此人凶残好战,杀人如麻,在与季安交手时处处皆是杀招。 “不愧是崇安最年少的少将军!只可惜我得到的命令是让你死在淞山,不然真想好好与少将军过几招。” “你得了谁的令!” 看来眉山郡剿匪与朝廷那人脱不了干系,有人想让她死。 “我敢说你敢听吗?” 季安思绪未来得及梳理,陈阿的剑已近身,她抬迅速脚踢开剑,肩膀被剑尖划伤。 身后的季家军已加入混战,朝廷的那伙人在身后放着暗箭。 季安左右不顾,只能尽力躲开陈阿的攻击,她必须想出一招击中陈阿的办法来,否则今日她与季家军真如陈阿所说皆要命丧于此,她并不甘心这般为人鱼肉。 季安并非打不过陈阿,只是混战中的暗箭最不易被察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那这些人是冲她来的,势必是得了死命,她心生一计。 “陈阿,你以为杀了我你口中的那人就会放过你吗?他是朝廷中人,为何会与你区区匪首相狼狈?他让你来杀我,难道就没想到你我之间倘若是我活下来呢?又或者说他想让你永远闭嘴?让你跟他之间的勾当永远石沉大海。再者,你怎么就这么轻信我为什么只会带一队季家军来此,我是崇安最年轻的少将军,战场之上凡闻我名者无不闻风丧胆。” “你当真以为你能杀的了我吗?你看,那些朝廷派来的暗卫,他们的箭口可是对你的人同样手下毫不留情,陈阿,你当真要替那人卖命?” 陈阿轻笑:“少将军,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挑拨离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信吧,你还有什么人,除了季家军你哪里再来的人马!” “谁说我们没有人马!” 季安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马踏来,身后跟了一队人马,隔了太远,她并未看清来人是谁,好在她思维敏捷,在陈阿吃惊之际,用剑快速挑断那人手筋脚筋。 陈阿跪地,目光震惊:“你怎会,怎会?” 季安擦掉剑上的血,神情淡漠:“我说过,我是崇安最年轻的少年将军,他人听了我的名字皆会闻风丧胆,偏你是个蠢货!” “季将军,好久不见呐!“来人是太子的护卫卫舟河。 季安挺喜欢卫舟河的,此人虽是太子护卫,可却是京中仅次于她季家的第二大世家,世家子弟,一生只爱自由,却甘愿为了幼小的情意做了太子的贴身护卫。 “你怎么来了?”听闻卫舟河出京替太子办差,不曾想再见竟是在淞山。 “太子下的令,只说让我来淞山,没想到竟是为了你。” 季安的心如冬日雪融,在顷刻间重新解封。 第4章 曾经少年 眉山郡的秋也快要结束,季安尘仆仆的回去,下榻的院落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枝丫寥落。 那人像往常一般坐在梧桐树下,石桌上是温好的龙井,远远的便已闻到清香。 季安脚步放慢,生怕打扰了这一幕,走近时,那人将煮好的龙井推置她面前。 “尝尝,刚煮好的。” 季安拿起茶盏,握在掌心,酝酿着答谢的措辞。 “季将军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被拆穿了意图,季安也不瞒了,索性开口:“多谢你让卫舟河来前相助。” 那人淡淡的喝着茶,垂目,轻声道了句:“这没什么,举手之劳。”放下茶盏后,看向季清:“受伤了?” 季安哑然,她离开淞山后专程在城内买了一件新衣裳,便是因为血腥味太刺鼻,怕段景怀不适,没成想,竟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离京前我带了一些金创药,一会儿我命随行的侍女给你上药。” “臣多谢太子殿下。” “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 他总能给她该有的尊重和细节,如若他不是储君,那么……季安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茶水溅起,烫在了她的指尖。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烫着了没有。” 旋即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吹,那份神情,专注到好似世间空无一物。 季安的心跳愈发的厉害,她抽回手,起身:“太子殿下,臣突然想起来,将士们正在筹备庆功宴,臣去看看。” 她走的极快,甚至连他说的那句小心伤口都不曾听到。 庆功宴的那天,卞京城内城外皆挂满了红绸,到了晚上,城内烟火百花齐放,热闹非凡。 季安作为主帅与众将士们在一起,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宴会散场,将士们三三两两的离去。季安喝的有些微醉,捧着酒坛趴在木桌上,打算将歇会儿便离开。 “阿季,阿季,醒醒。” 睡意朦胧间似有人在唤着她,声音缱绻,季清睁眼,抬眸,竟是段景怀。 “你来了。”季安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手里拎着酒坛,似醉非醉。 那人没有说话,就那样安静的看着季安,良久淡淡道:“你醉了。” 季安摇头:“我没醉,就是头有点晕,这点酒还醉不到我,不过,太子殿下,怎么来这里了?” 段景怀看向季安:“看你许久未归,想来你应当在这里。” “太子殿下找我做什么?”季安饮了一口酒,询问。 段景怀答不上来,彼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季安似乎清醒了些许。 “太子殿下,无事便歇息吧,季安告退。” 段景怀忽然抓住李潇的手腕:“季安,我……” 季安淡淡笑了笑:“太子殿下,还是歇息去吧。有些话您不该说,也不能说,您要告诉季安的,就让它埋在你的心里,永远……永远都不要说出来,你我此生只能是君臣。” 听到这里,段景怀看着两人的手,慢慢松开,季安转身离去,背影摇摇晃晃,以至于她挽发的绸缎都快要松散开来。 “酒醉生悲意,愁绪满心间。” 季安借着酒意随景出口成诗,也是在抒发心中的不畅。 看着那人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烟雨之中。段景怀的眸子慢慢沉寂下去,似乎看不到任何光点。 第二日来自京师的奏折送至眉山郡,段景怀前去,向季安告别,季安一个人待在房中擦拭着手里的剑。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门,段景怀站在门外:“季安,我要走了,你……不来送送我吗?” 季安没有出去,隔着一扇门,她对段景怀说:“太子殿下,此次回京师,路途遥遥,一路……平安!” 他知道她大概是不会出来了,于是站在门口,放下那柄,转身离开。 因为眉山郡还有相关事宜,为妥当处理,因此朝中认为季安年少有为,刚正不阿。命季安留下肃清眉山郡之风,这一驻扎便是一年。 “我最是喜这柄归吾,不管何时何地,就像你陪在我身边一样。”季安摸着剑柄兀自说着,像是在说给那个人听一样。 此去塞北,归期遥遥,季安率领的季家军浩浩荡荡的自京师出发,临行前皇帝替季家军饯行,烈酒洒满了城墙下。 季家军的旗帜在冷风中刺啦作响,高昂的声音穿透云霄,令人军心大振。 季安站在城墙之上,看向城下之下,十万兵将,这就是她手里的兵将,各个英雄善战,忠心耿耿,所向披靡,在战场上如同怒吼的雄狮,令人闻风丧胆。 随着一声令下,季家军一齐转身,季安徒步走下城墙,翻身坐在马背上,回望了一眼二十几年的故土,竟觉得悲凉无限。 “季家军听令,出发!” “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血战沙场,山河同归,天佑崇安——山河同归,天佑崇安——” 季安率领着季家军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崇安这片故土,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归来,她清楚的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已经开始忌惮季家了。 据说塞北苦寒,但好在天地辽阔,民风淳朴。去了在那里,不比京师闲来的安逸,甚至每日都可能会面临生死。 季安不知道的是,她离开的京师的那一日段景怀匆匆赶至城墙之上,站在那里,许久,直至季家军同她的身影出城才离开。 初至塞北,季安便在军营之中下榻,赵景年则前去知会当地县令,上下打点。 舟车劳顿许久,是从未有过的疲惫,终于可以好生歇息。 虽是疲惫,竟是一夜无眠,竟想起了儿时的事情。 那时的段景怀,已经是如今孝宗帝最喜爱的皇子,刚出生便被封为太子。 她们的结识是意外,但也是老皇帝的刻意安排,当时皇帝将太子送至将军府锤炼,同季鹤学武。倘若她不是季鹤的女儿,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幸识得当朝太子。 段景怀当时已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了,而季安还是个十岁黄毛丫头,初见段景怀,他的身边跟了三四个随从,还有一名侍女,可显身份尊贵。 就算威名远扬的大将军见了他也要行李跪拜,唯独季安初入世,懵懂无知,拿着小木剑走到段景怀面前,弯着眼睛,明眸善睐。 “你是谁呀,长得真好看。” “放肆!”当时太子身边的丫鬟呵斥了季安。 段景怀眉头不悦,睨了一眼侍女,威严肃穆,可只有季安不怕他。 “季老将军的女儿也是你能呵斥的,退下!” 便是季鹤也诚惶诚恐:“小女年幼,还望太子殿下多多包涵。” “季老将军乃我朝功臣,便是父皇见了也礼让三分。作为太子,本王更要敬之。小丫头,不生分的紧,本王很是喜欢,希望季将军日后可让小姑娘同我一并上课。” “谢太子殿下。” 自那时起,季安便与当朝太子同吃同住,他上什么课季安便上什么课,段景怀很是聪明,学什么都比常人快。 季安并不懂离别,只觉得有段景怀在,每天睁眼看到他都会觉得很开心。 她时常和其他府的少爷公子哥出去玩,斗蛐蛐,耍剑,肆意畅快,有时候回府会给段景怀带些外面的新鲜玩意儿。 段景怀也乐得其中,自然而然的收下,在段景怀心里,也只有季安不将她当作太子,只当他是段景怀,一句一句景怀哥哥,令段景怀心生爱怜。 段景怀在将军府日日练武,偶尔出门身边也跟着随从,刺杀他的人太多了。 那年的中秋节,永庆城内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嫦娥奔月的蒲扇,商贩小摊琳琅满目,段景怀在季安的软磨硬泡下出了府。 出府沿街一直向东走,身旁两侧的灯火照在两个人的面庞上,明媚不已。而这也是段景怀人生当中唯一一次无比欢喜的经历。 他们走至城南水巷之时遭遇了刺杀,数以计百的箭自四面八方而来,冲向她们,季安吓坏了。 段景怀拿出长剑,抱着季安,同那些人厮杀,直至最后要杀那些人时,才捂住季安的眼睛:“闭上眼睛,不要看。” 季安乖乖听话,只听得到剑冰冷的声音和那些人的哀嚎,随后,跟随段景怀那几名随从出现,将那些人的尸体一并处理了。 他一人便可以解决掉杀他的那些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解围,这便是帝王之姿,仅凭他一人便可傲视群雄,号令天下。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段景怀这个名字,甚至这个人才在季安的心里一点一点留下烙印。 季安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开始接待辽鹤县的外邦使臣与当地县令,他们所求不过是边境安定,安然维持好眼前的生活。 传闻之前在此驻扎的将军已被调至关南驻扎,听说这位将军是自京师被贬而来,还是位女将军。 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辽北身处崇安正北,距离京师遥遥两千多公里,这里的民风大多淳朴,当地的官员也有的热情好客,来拜访时给季安提着当地的特色小酒秋风烈,还有一些土鸡蛋。 毕竟今后辽北还需仰仗这位来自京城的季将军守护。 临近夜幕时,赵景年走进营帐之时,季安正在小憩。 听到动静后才慢慢睁开双目,想来定是累极了。不过,也真是为难她了,自京师至辽鹤他们足足走了将近一月,期间有朝廷派来的暗杀以及各方势力的截杀,等到了便开始休整,一日未眠,第二日又得与当地各方势力打交道,毕竟这不是在京师。 朝中有人想除掉季家军的比比皆是,想杀季安的,也是多如牛毛,连绵不绝。 “先生前来所谓何事?” “将军,京中传来消息,太子成婚了,娶的是四大世家里赵家的嫡女赵书韵。” 季安听到此消息那双目怔住,气氛突然安静的不似从前。 许久,才听到那人气若无力的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被截杀的第二日。” 赵景年看向那个坐在高堂之人的面容,一瞬间白了下来,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身子直直歪倒在椅子上。 “我知道了,先生早些歇息吧。” “还有一事。” “何事?” “皇帝命将军彻查辽北官场,肃清朝纲。” “嗯。” 皇帝并不想让季安重返京师,很多人都不想季安重返京师,因为季安的存在动了很多人的利益,皇帝对季家的态度是既利用,又打压。但是又没有办法除掉季安,因为民之所向,好在季安只是个女儿身,对帝位并无威胁,只是因为太子喜欢季安,所以才想杀了季安。 皇帝只想培养一个合格的帝王,所以他不允许太子动情,也不可以有情。 她是京中最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却也有着不曾为外人道出的心事,或许,有些人的相遇本就是为了错过。 心里闷的喘不过气来,原来她竟也有一丝嫉妒站在那人身边的女子。 赵书韵她是见过的,是位才貌双全,容貌名动京师的女子,不似她,习武长年握枪,满手老茧。 季安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佩剑的剑柄,冰凉的触感自指尖蔓延,却压不下心头那股燎原般的灼痛。她缓缓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塞北的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带着粗粝的黄沙和刺骨的寒意,吹散了帐内稀薄的暖意,也吹得她眼眶发涩。 原来,城门外他匆匆赶来的遥望,是此生难以逾越的鸿沟前,最后的凝眸。她以为将心事深埋,退回君臣的本分,便可换他前路坦荡,江山稳固。却未曾想,这结局来得如此迅疾,又如此……合乎时宜。 赵家嫡女,赵书韵。季安在心底默默重复这个名字。她记得宫宴上惊鸿一瞥,那位小姐坐在女眷席中,如一朵精心养护的牡丹,端庄娴雅,谈吐间引经据典,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那样的女子,才配站在储君身侧,母仪天下。而她季安,属于沙场,属于边关,属于长风烈马与孤烟冷月。 “这样……也好。”她对着帐外无垠的、开始沉入暮色的旷野,低声自语。声音很快被风吹散,不留痕迹。 接下来的日子,季安仿佛将全部心力都投入了辽北的事务中。她雷厉风行,以铁腕整顿当地散漫的军纪,清理积弊的官场。那些试图贿赂或蒙混的地方官员,在她冷冽的目光和确凿的证据面前纷纷败下阵来。她走访边境村落,勘察地形,重新部署防线,与塞外部落时而谈判,时而交锋,迅速树立起不容侵犯的威严。季家军在她的带领下,很快适应了塞北的环境,军容整肃,士气高昂。 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从梦中惊醒,帐外呼啸的风声里,恍惚会夹杂着一声遥远的、温润的“阿季”。她便再难入眠,起身披甲,去巡营,或是独自在月光下练剑,直到筋疲力尽。 赵景年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叹息,却无从劝慰。他知道,有些伤口,只能靠时间去磨平,或者,永远留下疤痕。 半年后,京师有密信至,非经官方驿道,而是通过季家军秘密的渠道。信是段景怀身边一位绝对忠心的老内侍所写,字迹仓促而隐晦。 信中说,太子妃赵氏温婉贤淑,帝后甚为满意。太子勤于政务,夙夜匪 第5章 山河故梦 季安在辽北一驻,便是三年。 三年里,塞北的风沙将她的皮肤磨砺得更加粗糙,眼底那点属于京城的、属于女儿家的最后温软,也被边关的霜雪淬炼成坚不可摧的寒光。 季家军在她的经营下,不仅牢牢扼守边陲,更利用辽北地处商道咽喉的便利,发展屯田,鼓励互市,使得这片原本苦寒之地竟显出几分异样的繁荣。 朝廷的补给时常延误克扣,季安便带着将士们自给自足,甚至反过来,将多余的粮草马匹折算成银钱,悄悄补贴军用。她治军严明,赏罚分明,又体恤士卒,在边关军民中威望日隆,“玉面修罗”的名号在塞外诸部也令人闻风丧胆。 只是那“玉面”二字,早已名不副实。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英气过于凌厉、甚至带着肃杀之气的脸。唯有在极少数独自一人的深夜,当她卸下甲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那柄名为“归吾”的长剑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恍惚。 这三年,京师并非全无消息。皇帝年事渐高,身体时好时坏,朝中暗流汹涌。太子段景怀监国的时间越来越长,手段愈发老练沉稳,在几次朝堂风波中展现出过人的魄力与智慧,储君之位日益稳固。或明或暗,总会传到辽北。 季安每次都平静地听完,然后继续处理手头的军务、政务,仿佛听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邸报。只有赵景年注意到,她握笔或握剑的手指,会不易察觉地收紧片刻。 这年深秋,辽北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朝廷钦差,携圣旨而来。 不是例行的巡抚,也不是押送粮草的官员,而是皇帝身边颇为得用的内侍省副都知,高公公。阵仗不大,却透着不寻常。 季安率众将官于帅帐前接旨。圣旨内容简洁却沉重:塞外部落联盟异动,疑似与朝中某些势力勾结,意图不轨。皇帝命季安即日起,暗中彻查辽北乃至整个北境与京师往来的所有可疑人员、物资、信件,尤其留意与几位成年皇子及其党羽有关的蛛丝马迹,许她先斩后奏之权。表面上的理由,则是嘉奖她戍边有功,特赐下金银锦缎若干。 高公公宣旨完毕,堆起笑脸将圣旨交给季安:“季将军,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北境安宁,关乎国本,此事隐秘重大,陛下只信得过您。” 季安双手接过明黄的绢帛,冰凉沉重。她垂眸,声音听不出情绪:“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 是夜,季安在书房单独会见高公公。烛火跳动,映着高公公保养得宜却难掩精明的脸。 “公公远来辛苦,陛下可还有别的旨意?”季安开门见山。 高公公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将军是聪明人,咱家就直说了。陛下龙体……近来愈发欠安。几位王爷的心思,也活络了。北境这里,地理位置特殊,若有人想里应外合,或是囤积点什么……陛下和太子殿下,夜不能寐啊。” “太子殿下?”季安捕捉到这个称呼。 “是。”高公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太子殿下力主将此任交给将军。殿下说,满朝文武,唯有季将军,忠勇无双,且远离京师是非,最能置身事外,亦最不会……徇私。” 季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她面上波澜不惊:“臣明白了。请公公回禀陛下和太子殿下,季安在此一日,北境便乱不了,任何魑魅魍魉,也休想由此处危及京师。” 高公公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似想起什么,回头状若无意地道:“将军,陛下如今已大权在握,他命我带句话给将军。当年陛下同你说的,依然作数。” 季安起身相送:“多谢公公。” 她知道他自始至终都不想放任她离开他。 送走高公公,书房内只剩下季安一人。她站在窗前,望着塞北清冷辽阔的夜空,繁星如碎钻洒满天幕,却照不透人心底的沟壑。 他力主将此任交给她。是信任,也是将她彻底推向孤臣的位置,远离所有可能的漩涡中心。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护她在这乱局中周全,哪怕这周全,意味着更久的放逐,更深的孤独。 东宫的消息仿佛在不断提醒她,那宫墙之内,已是另一番完满的人间烟火,与她这片荒寒之地,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也好。她扯了扯嘴角,却未能形成一个笑容。这样清晰地划清界限,对彼此都好。 调查暗中展开。季安动用了季家军最隐秘的力量,如同梳子般细细篦过辽北及周边。很快,一些线索浮出水面:几批以商队名义出入关隘的物资对不上数;某些边关将领与京中来信频繁;甚至截获到用密语书写的、指向二皇子封地的信件。 就在调查渐入关键之时,边关突发急报:塞外最大的部落联盟“赫连部”,集结数万骑兵,以索要过冬物资为名,陈兵边境,来势汹汹。与此同时,辽北城内,几家原本与季家军合作良好的大商户,突然以各种理由推迟或拒绝提供草料和药材。 内忧外患,一并袭来。 帅帐内,灯火通明。将领们群情激愤,主战之声高昂。 “将军!赫连部欺人太甚,分明是看准了我们内部不稳,趁火打劫!打吧!” “对!打疼他们,看谁还敢觊觎我崇安边境!” “城内那些奸商,也该整治了!肯定有人背后捣鬼!” 季安坐在主位,指尖一下下点着摊开的地图,沉默不语。她的目光扫过帐中每一张激愤或焦虑的脸。三年边关生涯,让她对这里的局势了如指掌。赫连部此时发难,绝非偶然。那些推迟供给的商户,恐怕也不仅仅是见风使舵。 “赵先生,”她看向下首的赵景年,“你怎么看?” 赵景年沉吟道:“赫连部新任首领年轻气盛,确有扩张野心。但此时大举南下,季节不对,补给线也长,风险极大。除非……他们笃定我们后方有变,无力全力应战,或者,有人许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好处。内外勾结,恐是实情。” 季安点头:“先生所言,正是我所虑。战,或许能退一时之敌,但若内奸不除,隐患始终都在,且会让我们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她站起身,走到沙盘前,“赫连部要打,但不是硬打。城内这些魑魅魍魉,更要趁此机会,连根拔起。” 她开始部署,声音清晰冷静,条分缕析。一部分兵力正面佯动,摆出决战姿态,牵制赫连部主力;精锐轻骑分成数股,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绕道袭扰其后勤、牧场;同时,严密监控辽鹤城内所有可疑人物和场所,张网已待。 “我们要让赫连部觉得,我们内部稳固,战力无损,他们的‘内应’靠不住。”季安的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辽鹤城的位置,“更要让城里那些藏着掖着的人,自己跳出来。” 军令一道道传下,帅帐内气氛肃杀而井然。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将军,营外有一人求见,自称姓卫,从南边来,有要事禀报。” 姓卫?南边?季安心头一动:“带他进来。” 来人风尘仆仆,裹着厚厚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进入帐中,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略显沧桑却依旧俊朗的脸。 季安瞳孔微缩:“卫舟河?” 正是当年眉山郡之围时,受段景怀之托前去相助的那位江湖奇人。他曾是季安父亲故交之子,后来因家族变故漂泊江湖,与季家和段景怀都有些渊源。 卫舟河抱拳:“季将军,别来无恙。”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 季安会意,挥手让其他人暂且退下,只留赵景年在侧。 “卫兄此时前来,必有要事。”季安示意他坐下。 卫舟河也不客套,压低声音道:“我自京师而来。太子殿下让我务必亲自将此物交予你。”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用火漆密密封着的铁盒,递给季安。 季安接过,入手微沉。打开铁盒,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刻着复杂云纹的令牌,触手温凉。令牌下面,压着一小卷极薄的绢,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写着数十个人名、地点和简略信息。 “这是……”季安凝目细看那些人名地点,心头剧震。其中一些,赫然与她近日调查所疑重合,更有几个,是她尚未触及却位置关键的节点!而那份名单的详尽与精准,绝非寻常情报所能及。 “殿下说,此令可调动他在北境布置的所有暗桩和部分资源。名单上的人,可信。名单上的点,可用。”卫舟河语气凝重,“殿下还让我转告将军:京中风雨已起,北境乃关键一环,望将军珍重自身。” 季安握着那枚令牌,冰凉的温度渐渐被掌心的体温焐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不仅将调查的责任交给她,更将埋藏多年的底牌和力量,直接送到了她手上。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波动已平息殆尽,只剩下一片凛然的决断。 “请卫兄回禀太子殿下,”季安声音平稳,一字一句,“令牌与名单,季安收到了。北境之事,臣心中有数,定不负殿下所托。也请殿下……保重。” 卫舟河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许不同,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将军保重。北境苦寒,人心险恶,万事小心。”说罢,重新戴好帽子,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季安将令牌郑重收起,那份名单则就着烛火再次细看,然后默默记在心中,将绢布烧毁。 “先生,”她看向赵景年,“我们之前布的网,可以收了。按这份名单,重点监控这几处。另外,传令下去,对赫连部的策略不变,但出击时间,提前两个时辰。” 有了段景怀送来的这份“礼物”,她心中的拼图瞬间完整了大半。内鬼是谁,如何联系,资金武器从何而来,甚至可能的发难时机……都有了清晰的指向。 这一夜,辽北城内外,注定无眠。 三天后,赫连部前锋与季家军佯动部队发生小规模接触,互有损伤,战事似一触即发。而辽北城内,几家商户的仓库深夜“不慎”走水,牵出私藏兵甲的丑闻;一名负责军需的副将在试图传递消息出城时被当场拿下;更有一队伪装成商旅的人马,在靠近边境一处隐秘山谷时,被早已埋伏的季家军精锐包了饺子,山谷中藏匿的粮草、军械足以装备数千人。 铁证如山,雷霆手段。季安坐镇中军,指挥若定,撒出去的网迅速收紧,一条企图利用边患与内部瓦解来颠覆北境防线的阴谋链条,被硬生生揪出、斩断。涉案人员,无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皆按军法或律例严惩,毫不姑息。 城内的清洗干净利落,前线的赫连部也觉察到不对劲。预想中的内乱没有发生,崇安守军反而越发咄咄逼人,袭扰不断,后勤也频频出事。年轻的赫连首领犹豫了。 就在这时,季安派出的使者到了赫连部大营,没有卑微求和,只有强硬通牒:即刻退兵,交出与崇安内奸往来的证据和人员,可开放部分边境互市,许以过冬物资;若执意不退,便是不死不休,季家军已备好十万铁骑,定让赫连部自此在草原除名。 使者还“不经意”地透露,北齐朝廷已派大军北上援边,不日即到。 虚实结合,威逼利诱。赫连部内部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见势不妙,主和派占了上风。僵持数日后,赫连部终于缓缓后撤,并象征性地交出了几名早已被放弃的、与二皇子势力有牵涉的中层头目。 一场看似迫在眉睫的大战,竟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消弭于无形。北境局势,骤然明朗。 捷报和详细案卷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京师。季安的名字,再一次震动朝野。只不过,这一次伴随功勋而来的,是更多忌惮、猜疑和暗处的冷箭。 庆功宴上,辽北文武纷纷向季安敬酒,赞誉之词不绝于耳。季安只是淡淡应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当地最烈的“秋风烈”,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走到帐外,避开喧嚣。塞北的星空依旧璀璨冰冷。她拿出那枚云纹令牌,指尖细细描摹其上的纹路。 他借她的手,铲除了异己,稳固了北境,也让她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他给了她无上信任与权力,也给了她无法挣脱的枷锁与孤寂。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最深刻的牵连了。于公于私,于国于情,都已清算分明。 远处传来将士们雄浑的歌声,那是胜利的欢愉,也是边关长夜的回响。 季安将令牌紧紧握在掌心,直至棱角硌得生疼。然后,她仰头,将坛中余下的烈酒一饮而尽。 酒液灼烧着五脏六腑,却也奇异地让一片空茫的清醒弥漫开来。 从此,她只是季安,季将军。守她的国,带她的兵,在这苍茫塞北,继续她未尽的征程。 至于那座遥远的皇城,那座巍峨的东宫,那里面的明月清风、儿女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