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隔了十几米距离,头顶稀疏的灯亮着,他们都能看到双方借着光影掩饰,周身隐隐绰绰,只留下大致轮廓。
远处海面一层一层的潮水涌来,惊涛拍岸,黑沉翻涌的海浪烦躁地拍打着,空气中风怒号着,狰狞地吹舞身上的衣物。
救生艇垂直距离不过五米,他还需要再下一层楼梯,平时十几秒的路程此时如同天堑。
谈谦恕身形没有停顿。
他几乎是流星一样大步疾前,眨眼之间就站在拐角之后,身后脚步声传来,对方脚步不疾不徐响起来,谈谦恕死死盯着拐弯处,两颊肌肉发紧,肩背线条绷直,整个人像是一条拉满足的弓弦。
几息之后,脚步声停止,拐角处没有身影出现,唯独风声不知疲倦地呼啸。
谈谦恕这才意识到,刚才是一种猫抓老鼠似的戏弄,他没精力去分辨整理心情,脑中只死死想着刚才影子。
对方到底有没有枪?
有,这种船线可以理论上申请武装持枪保卫。
这时候敢开枪射击吗?
此时已经到了港口,不远处就是长长海岸线,目之所及甚至能看到沙滩和树,海事执法机构的船仍旧游荡在整个海平面上。
安全是相对的,但这个时候,还能相信这种安全。
瞬息之间,他就做好了决定。
他靠在冰凉的舱壁上,鼻尖索绕腥咸的滋味,谈谦恕听到男人声音随着海风飘来:“东西在你身上?”
这时候否认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谈谦恕干脆利落道:“是。”
空气有一瞬的沉默,谈谦恕几乎是调动所有的精力感知外界,他听到对方慢悠悠地嗓音,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松弛感,语调倒是情真意切:“把东西交出来。”
对方的声音徐徐:“你既然拍到就知道这玩意代表着什么,容我提醒,那些上流人把面子看得比天还重。
‘上流人’这几个字唇齿之间这两个字咬的很微妙,谈谦恕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嘲讽,旋即那仍旧是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来。
“你何必揣一个烫手山芋在怀里,给自己惹祸。”
谈谦恕听他说完,言简意赅问:“你拿多少钱来换?”
对方有一瞬的沉默,接着突然问:“有烟吗?”
谈谦恕垂目,手指落在口袋里,他抽烟,但只是浅尝辄止,他对一切致瘾性的东西敬而远之,从上船到现在也不过抽了几支,身上还装着多半盒。
“再借个火。”
声音再一次响起来,甚至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理所应当。
谈谦恕掀开烟盒将打火机丢进去,扬手抛去,装了重物的烟盒在墨黑的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男人抬手稳稳接住,窸窣声响过,接着就是清晰的砂轮滑动清声。
一团火光亮起,拐角之处的黑暗被撕开,昏黄亮色舔舐过顷刻间又覆灭,只留下隐隐绰绰猩红的点,忽明忽暗。
烟草的气味飘过来,对方这次声音没了笑意,带着被尼古丁浸透的暗哑:“价钱随你,现在把东西给我。”
谈谦恕拿出内存卡,薄薄卡片在他指头之间转了一圈,他躬身,拇指食指贴着地面,曲指弹去,卡片擦着地板划向前方,卡身金色标识在夜色里流星一般闪过。
他贴向舱壁,看着男人俯身之时,宛如丛林中野兽一样蹿出来!
他目标明确,衬衫下的肌肉鼓胀,带着风声的拳头直冲对方面门,这一瞬像是闪电般袭来,但对方反应极快,弯腰仰头几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拳头堪堪擦过下巴,烟落在地上,猩红一点像血。
一击不成,谈谦恕化拳为掌,下意识去拾地上内存卡,男人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嘲弄,曲膝踢腿,皮鞋尖踢向卡片,内存卡擦着地面被他踢出去几米远,金色亮影一闪而过,谈谦恕捞了个空,手指擦在地上留下火辣辣的疼。
隔着黑暗,两人看不清对方五官,但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怒意,谈谦恕重心降低,顺势勾住对方小腿猛的一扯,男人身形不稳趔趄,要是普通人此时已经狠狠摔在地上,但对方显然也有充足格斗经验,手臂摁住舱壁稳住平衡,右腿猛的横扫谈谦恕小腿,几乎是一个标准的鞭腿。
皮鞋携带悍然之气破风而来,谈谦恕瞬息间扭膝盖躲避,但大部分力道还是实打实砸在腿上,他闷哼一声忍住疼,咬牙抱着对方小腿一提一拽,两人几乎是同时狠狠砸向栏杆。
风吹日晒的栏杆发出闷响,一大片铁皮被两人体重砸进去,又闷又钝的巨响炸开,头皮和脊背仿佛被刀重重刮蹭过,火辣霎时爆来。
谈谦恕毫不恋战,目标始终明确,转身向那枚内存卡走去。
再一次手即将触到卡的一刹那,身后破风声响起,他下意识想躲可已经来不及。
手臂圈上来,谈谦恕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钢筋缠住了脖子,空气被抽走,喉咙骨骼发出咔咔的声响,有那么几秒钟,谈谦恕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耳膜出现电子声,他狠狠咬牙,伸手扳住对方手臂,狭住男人蹬蹬后腿几步向后砸,男人肘部撞在舱壁上,耳后有明显的吸气声,疼狠了发出的痛哼,接着狞笑一声,挟住他向拐角撞去。
躲,根本来不及。
舱壁上贴了一层白色大理石,白日干净明朗,这一瞬只是变成死神挥舞的镰刀,谈谦恕听到耳边一声爆开的响。
轰——
大理石横切面被他撞裂,轰地一声碎掉,切风的碎边飞溅而来,谈谦恕觉得惊雷在耳边炸响,灰蒙蒙雾腾腾一片,再是热意顺着额角滑下,宛如洗澡流下的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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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刀子愤愤刮过脸,尖锐的疼痛死死啃咬,又像是那块皮肉被切下来放在火上烘烤,连带着愤怒都呼啸着烧灼。
谈谦恕的人生有两个重要时刻。
五岁之前在绗江长大,五岁之后随母亲外祖父定居国外,开启自己散漫人生,期间受当地文化影响,展现个性、寻求表达,立求与众不同、标新立异,总之十分让人头疼。
人生开智那年十六岁,受家庭影响入教,此后到今天八年多,修身养性,极力远离淫/乱、暴力、暴食、傲慢等恶行,践行友爱、诚信、谦逊、助人等美德,甚至崇尚肉、体痛苦,但如今这一下修养用尽,彻底激起了凶性。
在又一下被砸向大理石台面的那一刻,他双手撑住,手掌骨节磕在遒劲凸起,肩颈连带手臂上肌肉蓬勃迸发,短暂蓄后猛地一脚蹬住舱壁,扳着拉开脖颈上男人肩膀,拽着抡起腾空,用力一个过肩摔将人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砰——
躯体与地面接触传来令人牙酸的声响,严严实实撞在一起的时候恍惚中听到骨骼咔咔响动的声音,男人被这一下狠摔后从喉咙溢出一声气音,几乎没有动静。
谈谦恕晃了晃脑袋。
顺着额角滑下的液体没阻碍他视线,明明是夜晚,他眼前却出现扭曲的灰白,脑震荡带来的蜂鸣声持续不停,他随手抹去额角血,弯腰去捡拾地上的卡片。
这次,这枚闪烁着金色的内存卡终于回到手上。
额头开始钝钝的疼,原本还算温和的风吹到脸上刀子似的一下一下锉着脸,谈谦恕只想赶快离开,他临走前再次瞥了眼黑暗处男人,这一眼让他心底生起凉意。
对方仿佛是一株有毒的、势不可挡的蛮横植物,又一次坐起来,黑暗里手掌颜色明显,掌心在墨黑夜色里聚拢,金属冰冷而细微严丝合缝地声音响起来,那是在装消音器。
风声、轰鸣声、赛纳斯行驶中破开海浪声都消失不见,空气寂寂无声,时间仿佛在这一瞬摁下了暂停键,眼前只有男人在浓雾一样的黑夜里抬起脸,周身戾气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溅射出来。
“去死吧!”男人开口,他看不见对方神情,仅从语气中判断出对方似乎勾起了唇,脸上带着锋利的笑,手指弯曲,他在毫不犹豫地扣在扳机。
似乎有微小的破风声响起,空气被扭曲。
谈谦恕纵身一跃,冲出栏杆跳入黑夜里。
此时离救生艇垂直距离5米,离波涛汹涌的海平面22米,极速下坠的过程极短又被无限拉长,在大风呼啸的夜色里,他最后的视线聚集在栏杆处。
那个男人站起身立在栏杆处,夜色里只虚虚一影,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神情,却在冷冽的夜色都感受到投在对方身上的目光。
谈谦恕跌入幽暗的海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