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独一无二
两人一路无言。
车平稳地行驶着。被强迫推上车的颜铃,将脸颊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拒绝与周观熄交流。
他本以为要回的“家”,是两人曾共同居住的那个住所。
然而恍然抬头时,他发现车并没有开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而是驶入了一座全然陌生的区域——保安拉开厚重的铁门,车窗外雕塑和喷泉一闪而过,精心修剪过的仿真草坪上,还能看见一种屏羽大张,优雅踱步的生物。
颜铃一时忘了自己本应生气的心情,好奇地将掌心贴在车窗上:“那个会动的大绿扇子,是……什么动物?”
“孔雀。”
不认识。颜铃又问:“这又是哪里?”
“我家。”周观熄回答。
颜铃:“……”
这是在两人相遇之前,周观熄在 C 市原本的居所,设计当时由他母亲全权接管,算是一处华而不实的落脚地。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阴阳怪气,那么周观熄索性不再隐瞒与真实自己有关的一切,坦诚相对。
颜铃的手攀在玻璃上,盯着面前气派得不像住宅、倒像大楼的建筑,指尖缓缓滑落,不再说话。
不仅如此,他还能远远看到身着统一制服的佣人,整齐并列、垂首恭立静静地伫立在门前。
沉默片刻后,颜铃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真是气派。”
车厢内的空气莫名压抑起来。颜铃呼吸憋闷,想直接开门下车,一只手臂骤然横在他面前,将他的动作限制在几寸之内。
颜铃胸膛起伏,别过脸,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死活不愿再看周观熄:“……你干什么?”
只可惜身旁的人这次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下巴被有力的手指捏住,脸被强行掰正,迫使与他对视。
周观熄的眉眼近在咫尺,语气倒是平静的:“你就这么不喜欢我的这个身份,是吗?”
颜铃嘴角抿着,瞪视着周观熄的脸——他脑袋是空的,心绪却乱成一团。
脑海里交错浮现,一会儿浮现出周观熄方才被众人簇拥、淡漠颔首的模样,一会儿又闪回到先前在洗手间里,自己用袖口为那个所谓的“清洁工”擦拭汗水的情景。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他想,或许周观熄的演技并不高明,只是之前的自己,每一次都那样轻易地相信他罢了。
颜铃的眼睫轻轻翕动:“不是不喜欢。”
空间狭窄,周观熄的掌心近乎是灼热,颜铃挣脱不开,不得不将视线移开,落在更远的地方。
“但也不是……那么喜欢。”
他莫名委屈了起来,索性将脸颊贴在周观熄的掌心里,声音轻得像没什么力气的喃喃:“或者说,现在的我……不敢再冒险去相信眼前的你了。”
周观熄静默不语。
颜铃自己却忽然又难过起来,他弄不清自己了——如果他能道明自己的心,辨请自己想要什么就好了。
他喜欢周观熄,想要周观熄,可他想要的是剥去所有伪装、真实的周观熄;而曾经他所喜欢的周观熄……又有一部分注定是不真实的。
“我能感受到你的感情,从我们共同的回忆里,从你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从我自己的直觉之中……能够感觉到。”
颜铃垂着眼,字字清晰:“我相信你,却仍无法不去在意一些事情——你是大老板,当你以清洁工的身份和我相处时,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处心积虑想要下蛊制衡你的人。”
“那时候的你,理应提防我才对,不是吗?”
他声音轻得像是化开的冰:“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什么喜欢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具体哪一个瞬间,对我有这样的感觉的呢?”
他问得如此直接,如此赤裸,执拗明了地向眼前人索要最重要的答案——那假意与真心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周观熄的嘴唇微动。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可过多的记忆碎片如蝴蝶般于脑海中纷飞,伸手捕捉的下瞬间,便从指隙间振翅而去。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但他从未彻底剖心深思过的问题。正因为想给出准确而慎重的答案,他反而在这一刻,注视着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眸,难以发出声音。
颜铃望着他,嘴角动了动:“你看,周观熄,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奋力挣脱开周观熄的手,推开车门,疾步而下。
空气灌入口鼻,心慌意乱的压迫感稍微退去。他转过头,却发现周观熄仍旧坐在后座,没有下车。
“你不下来吗?”颜铃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
周观熄平视前方,良久后缓缓开口:“会有佣人带你熟悉这里。明天司机会送你去医院探望你的阿姐。”
颜铃的嘴唇动了一下,看向迎上来的佣人,声音最终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个极轻的:“好。”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周观熄真正的家……大的超乎想象。
在佣人的引导下参观完了整座宅子,颜铃回味起两人的对话,后知后觉地生起气来,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先是默默把周观熄在心里的等级直接降到了N级,随后跑到花园,看那只大孔雀开了三次屏,又在超大的电视前看完两集米米的冒险,这才闷闷不乐地回屋,在床上躺下。
他用手指来回拨弄着床头水晶吊灯上华丽的吊坠,七彩晶莹的光芒于指尖流转,心思恍惚起来。
周观熄还是没有回来,颜铃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说,那么颜铃也不想问。
床很大,空荡荡的。颜铃将脸埋进枕头,怎么调整姿势睡都不得劲。
他好想自己的米米玩偶,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周观熄。最后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事情过去呢?
他已经为你吞了蛊,甚至主动放弃了解药。这样的付出,这样的选择,难道还不足心证明他的真心吗?
可颜铃似乎就是做不到——刺可以暂时无视,但它反反复复磨蹭着心尖,那细密的痛与难耐的痒,终究是无法容忍一辈子的。
不论如何,颜铃庆幸自己将心中的郁结痛快地和周观熄说了出来。他将脸埋入枕头,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颜铃又回到医院,陪颜芙解闷。
颜芙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只是身上红疹依旧未消退,被强制留下继续观察。
颜铃娴熟地操控着病房内电视的功能,惹得颜芙惊叹连连。
他正想切换到熟悉的频道,请颜芙见见自己岛外最好朋友时,颜芙却饶有兴致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宫廷剧画面,立刻命令他调回去。
两人争抢起了遥控器,最后颜芙抬手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正准备摆出亲姐身份发号施令,视线落到他身后,神色微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弄耳边发丝,再以一个十足腼腆柔弱的姿态,软软瘫回到了病床上。
“阿铃,去帮阿姐弄点吃的吧。”颜芙的声音温柔得近乎掐出水来。
颜铃举着遥控器,一脸茫然:“饿了?可你刚刚喝完三大碗粥,还把我的那份——”
颜芙猛地咳嗽一声,看似轻柔却十足有力拧了他一下,掩唇轻笑:“哎呀哎呀,你说什么呢?我是病人,胃口明明很小好吗。”
颜铃一头雾水,视线偏转,赫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位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男医生:“……”
颜铃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呆呆盯着贩卖机中排排鲜艳包装的零食,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有个岛外的姐夫了。
他垂下眼,摩挲着腕上的手表,指节轻叩黢黑的屏幕。明明昨晚充到满电,这小方块却从未主动亮起过。
他站起身,在自动贩卖机的屏幕上戳戳点点,手表在支付感应界面滴了一下,慢吞吞蹲下了身。
机器内部轰隆轰隆地作响,吐出了颜铃买的小饼干,他将饼干袋抱在怀里,怔怔出神片刻,方才站起了身。
几乎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肩膀一僵,没有回头,只是透过自动贩卖机的反光,与身后倚靠在走廊墙上的男人视线相接。
颜铃捏紧了手中的饼干袋:“……你还知道回来。”
身后的人半晌后说:“出去走走吗?”
街景不断向后倒退,颜铃再次看向车窗之外。
他想问昨晚你去了哪里,又怕这样显得自己过分在意,只好强装镇定地盯着窗外,故作深沉地保持沉默。
他看到路边许多仿真树正被陆续撤下,高楼外墙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作物复苏的新闻。镜头里,工作人员在重现生机的农田前兴奋地鼓掌汇报。颜铃的眼睛倏然亮起,嘴角不自觉微扬,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可看着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眉头蹙起,隐约察觉到,自己好像曾经走过这条路,可记忆已然模糊,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答案。
颜铃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身侧:“这路线……”
“车站、餐厅、超市……”身旁的人说,“昨天晚上,我重新走了一遍从认识你开始,我们一起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那一瞬间之所以没有立即回答你,”他的语气平缓,“是因为我必须独自把那个最真实的答案,在心里毫无偏差地确认下来。”
车辆缓缓刹停,颜铃的心跳轻漏一拍,视线却一错不错,望着他的侧脸。
“好在,我终于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周观熄黑眸偏转,沉静凝望着颜铃的双眼;“我想,真正的开始,应该是这里。”
他先一步下了车,绕到另一侧,为颜铃拉开车门,伸出手。
颜铃指尖微颤,停顿片刻,终究还是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任他引领轻轻带下车。
落地的瞬间,他仰起头,望向面前那座玻璃筑成的花楼。
曾几何时,初来乍到抵达岛外世界的颜铃,在动物房里见到了难逃解剖命运的小鼠,眼泪险些将花生盖饭浇灌成参天大树,当时,周观熄带他来到了这座荒废的花楼。
而现在,随着解药问世,政府率先选择复苏这片曾经的城市中心区域——不过两三周的时间,花楼中的植被,以及后方大片的蔷薇花田,恢复了昔日生机勃勃的模样。
“那时候,我是准备向你坦白身份的。”
周观熄牵着颜铃的手,在蔷薇花田间缓步前行,“我很清楚,这原本是与你无关的世界,你没有任何义务为我们伸出援手。”
“可你却对我说,面对这样的世界,你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他停下脚步,望向夕阳下柔美盛放的花海:“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这样不计得失,这样善良得近乎天真,这样做事义无反顾,又是这样的……”
他顿了顿,说:“独一无二。”
风温缓而轻柔,颜铃的呼吸悄然急促,声音轻颤:“可是,你带我来到座花楼的时候,我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三天……”
天际线由橙红缓慢沉入缱绻的烟紫,蔷薇花苞羞怯般低下眉眼。风掠过花海,簌簌摩擦的沙沙声轻而缓,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是啊,真是不敢相信。”
周观熄的视线从花田掠过,落回到面前人的脸上。
他抬手,将颜铃面颊上被风拂起的发丝拢在掌心,轻轻别到耳后:“我喜欢你,也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早很多。”
仿佛时空回溯,同样的黄昏时分,同样相对的身影,他们以同样的姿态,在花田中央与彼此凝望。
而这一次,在这片真实的、盛放的明媚花海之中,周观熄也选择将自己的真心捧在手中——炽热的、鲜活的,虔诚的,他想让眼前的人看得清楚。
“颜铃。”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想让你了解我的过往,我的世界,我的一切,你愿意听听吗?”
第62章 绿手指
他们抵达了了融烬的大楼。
望着那扇旋转门,零星的记忆如萤火般在颜铃脑海中闪烁,他的指尖悄然沁出一丝冷意,无声蜷缩起来。
下一瞬,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抓住,攥紧——那掌心温热而有力,完全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在我开口之前,徐容已经主动提出了离职。”
周观熄开口道:“她想当面向你道歉,但出于私心,我不再想让她与你见面。”
颜铃静默许久:“在当时的处境下,我能够理解她的选择。但站在我的角度,我永远无法原谅她。”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侧脸:“我同样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明明可以安排得更周全,但是——”
“在那样的情境下,你已经做了很多。”颜铃摇头打断他,“我知道,是你叫大勇哥暗中保护我的,对不对?”
周观熄顿了顿,缓缓点头。
当时他真正忧惧的,是走投无路的政府若知晓颜铃的存在,会选择他不在时下手。当时虽然已经安排了融烬内部的保镖,可那股莫名的不安挥之不去,于是又找了颜大勇,作为双重保险。
如今周观熄回想起来,仍觉得庆幸万分。
颜铃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面前的高管墙。
原本居于正中的黑色蘑菇照片已经被撤下,如今占据中央位置的男人,眉眼轮廓清晰凌厉,分明就是站在他身旁的周观熄。
他极轻地呼出一口气,移开了视线。
“带进去我看看吧。”他看向身旁的人,“周观熄,你原本的工作和生活……有关真实你的一切。”
尽管早已在心中看似平和地做足了准备,但颜铃却没想到在进入公司内部前,现实便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伫立在闸关前,在行囊里来回摩挲:“等等,我好像没带工牌过来——”
身旁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抬手,用食指在识别面板上轻轻一触。指纹亮起,随即传来轻微的“滴”声。
闸门应声缓缓自动打开。
“……”颜铃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所以……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工牌,因为你本来什么权限都不缺,是吧?”
他一想起自己曾善心大发地帮这人讨要工牌,就气不打一处来,胸膛起伏,铁青着脸径直越过了闸关。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你……你竟然有属于自己的专属电梯?”颜铃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面前优雅简洁的钛金电梯门,“这样奢侈铺张,究竟有什么必要?”
周观熄说:“保护隐私,节省时间。”
颜铃面无表情,恶狠狠地按下电梯按钮,盯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地板,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最后给予颜铃会心一击的,是周观熄处于顶层的办公室——设计感高级简约又不失格调,视野开阔将城市夜色美景尽收眼底。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可盯着窗外璀璨流动的车流,或许是已经气饱了,又或许是想到对方原本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当时却因为自己的一条消息,得在五分钟内疾跑到卫生间,陪他演上一出毫无破绽的戏码,心情倏然又复杂起来。
视线偏转,颜铃的目光最终落在一面明亮光洁的落地展示柜上。
柜子很长,占据了整整一堵墙。颜铃从头慢慢看过去,边走边读,虽然对文字只是一知半解,但从展示架上陈列着不同的药盒和资料中,隐约猜到,这大概是融烬公司一路走来的发展历史。
虽看不太明白,但想了想——这些是真实的、属于周观熄的一部分。
索性理直气壮地叉腰命令:“那就劳烦周总仔细介绍一下,这些都是什么,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吧。”
周观熄看他一眼,轻轻叹息,开始逐一讲述对应的专利技术及治疗的疾病。那些繁复的专业名词和病症,让颜铃听得云山雾罩,只觉得很多“素”、大量“妥”和超级多“汀”类字眼盘旋,灌入耳中,催得他眼皮沉重,困倦不已。
终于走到展示柜的末尾,他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几步小跑上前,将手心贴在光洁的玻璃上,清朗干净的侧脸被展示柜内的灯光镀上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
“你竟然……还留着它。”他喃喃道。
展示柜中被精心保存着的——正是颜铃初到岛外的第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点指尖,便催生复苏的那盆小小番茄盆栽。此刻它依然枝叶青翠,果实鲜亮滚圆,仿佛还能嗅到果皮下的清甜气息。
颜铃的眼睫轻轻颤动,视线缓缓下滑,落在盆栽旁的另一个装置上——是一支小小的浅绿色药剂,荧光流转,晶莹温和。
唯独下方用于镌刻药名的金属铭牌……是空白的。
“这份解药的命名权,”身旁的人说,“我想把它留给你。”
颜铃的唇角轻轻抿起,想了想,抬起下巴,轻快道:“就叫它……绿手指吧。”
这个名字,源于《米米的冒险·田园生活篇》。故事里的米米在吃下魔法果实后,便拥有了名为“绿手指”奇妙能力,能让干涸荒芜的土地重新长出擢升的庄稼,帮助农民伯伯度过了难熬的旱季。
寓意或许不尽相同,却同样象征着新生的绿意——这是颜铃赠予这个世界的礼物。
他曾强行拉着周观熄看过那一集动画。片刻沉默后,周观熄便领会了其中的深意,轻轻颔首。
“虽然我知道,我该为你的欺瞒生气。”颜铃回头,望向那面近乎看不到尽头的展示墙,“但周观熄,你其实比我想中的……要更了不起一些。”
“你们的药物和技术,救了阿姐,也一定拯救过很多人。”
他终于抬眼,认真看向面前的男人:“多说一些吧。关于你的家庭、过去,无论琐碎的小事,还是 重要的人生节点……我想更了解你。”
周观熄倚靠在身后的办公桌沿,点了点头。
他讲述了自己成长过往、接手融烬的始末、公司的各项成就,长青计划的起源、与周忆流和徐容之间的关系,以及政府与融烬之间的错综复杂合作。
他说得详尽周全,对太多人而言,这近乎是电视剧中才能出现的人生履历与情节。但渐渐地,颜铃的眉头悄然蹙起——周观熄的语调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的故事。
“……可是你并不快乐。”颜铃打断了他,“对吗?”
周观熄越过玻璃,视线落在展示柜深处,须臾后道:“公司研发的药拯救了生命,病患和家属获得了希望,研发管线取得了成功,高层与员工皆大欢喜,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可我很清楚,这些只是我生活中的、按步就班的一部分,从来不是我真正渴望的。”
他抬起眼,静静地凝望想颜铃的脸。
对上那双灼热而漆黑的眸,颜铃的心头猛然一跳。
他飞快错开视线,盯着玻璃柜内那颗鲜红饱满的番茄,呼吸急促,像是在注视自己剧烈颤动的心脏。
“我是一个自私而利己的人。”
身后的人继续开口:“我缺乏同理心,难以共情许多人的情感。像长青计划,它承载着那么多人的期盼,我虽然在执行着,努力寻找解药,内心却始终认为,一切都是人类咎由自取的结果。”
颜铃的肩膀动了动,没有回头。
“直到遇见了你。”
他说,“一个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却仍愿意为陌生人的苦难伸出援手的人——无私,善良、纯粹,几乎是我完全的对立面。你让我困惑,让我新奇,也让我在试图探究你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改变了自己。”
颜铃的肩头轻颤,依然没有回头。
“我习惯于秩序与稳定,而你,是永远超出我掌控范围的变量。
身后的人顿了顿,平静道:“一开始,我无法容忍那样的失控。只觉得吵闹、混乱、不可理喻。
“我的生活翻天覆地,从没见过一个人总是能冒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点子,烤箱永远在冒烟,电视总是忘了关,在家具和地板上哭出的嫩芽难以根除——”
“周观熄!”颜铃终于耳根通红地回过头,怒目而视。
“但是,很新奇。”
周观熄淡而平稳地继续说了下去:“那种陌生感虽然让我不适,虽然一切都在将我从舒适区里剥离,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色彩。因为你,我去尝试了许多,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你总是说我说话刻薄。”他的嘴角动了动,“现在想想,或许只是当时的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早已被你吸引罢了。”
遇见周观熄、乘上大铁鸟飞向天空、第一次走进超市、餐厅和米米乐园,这些是属于颜铃来到岛外世界后,珍贵而崭新的第一次。
——而亲手为一个人将长发吹干,被一个人硬拉着学习烘焙,被一个人笑眼弯弯地吻住唇畔,对周观熄而言,又何尝不是无数个同样崭新的、令他措手不及的第一次?
深埋于冷寂土壤中的种子长期沉睡,一只挂着银铃的手轻轻拨开冰凉的土层,用温暖而灵巧的指尖,轻轻触碰了种子的外壳。
于是种子的外壳微微颤动,缓缓崩裂,层层剥落。某种崭新的生命正在迫不及待地萌发、生长,终至破土而出。
“一切的谎言,从一开始,确实是出于种种私心。”
他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但后来,变成了不愿见你因为见不到‘大老板’而黯然神伤,再后来,则是我自私地期盼,你能够一辈子认不出我,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真的很自私。不想让你流泪,不想让你发现我的谎言。”他声音很轻说,“更不想你……离开我的世界。”
嫩芽破土而出,枝叶蹿升而起,缠绕在那只纤细白净手指的指尖,难舍难分——那是赋予周观熄内心一切生机的源头,是他第一次感知阳光与温暖、汲取养分与绿意的力量。那是属于周观熄的颜铃。
那是独属于周观熄的绿手指。
“颜铃。”
他一步步走到男孩面前,垂眸,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谅我,接受我。给我一个在你的家乡留下、陪伴你一辈子的机会,好吗?”
周观熄并不善言辞,可这一刻,他拼尽全力,将心脏与记忆的每一个处棱角都坦露而出,毫无保留地剖白于颜铃面前。
这些话语,砸得颜铃心口酸软,呼吸近乎停滞,只是怔怔盯着他看,
“你说你是一个自私利己的人。”他说,“但周观熄,你听好,你不是。”
“如果你当真自私,不会在第一次遇到我时,耐心地教我怎么洗手吹手;自私的人,更不会为了世界和亲人的期盼,最终选择去太空为涡斑病寻求解药。”
他抬起眼,认真地说:“真正自私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是自私的。”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么从一开始,我便不会主动找徐容要求和你同住,我们的故事,也根本不会有开始。”
“周观熄,你的嘴巴又硬又冷,可是你的底色是温柔的。”他微笑起来,“你自己未曾察觉,可是我却看得很清楚。”
他松了口气,很轻快地说,“我想,我原谅你了,也愿意接受你的心意。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你展现给我的一切性情、品质,都是源于真实的你。”
“就像游戏的不同赛季里,米米会穿上不同颜色款式的皮肤。”他说,“但米米始终是米米,永远都是我最最喜欢的那个米米。”
他静了下来,拉下周观熄抚在他脸上的手,合于掌心,珍视地、轻轻地、像是不舍般地摩挲了片刻。
他明明是在笑,可周观熄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张开嘴,还未发出声音,就听见颜铃轻轻地说:“但是周观熄,你的最后一个请求,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周观熄的声音微哑。
“当时我会提议让你回岛上和我一起生活,是因为我以为你只是清洁工,日复一日做没有意义的、繁琐而令人疲惫的工作。”
他偏过头,环视着那一面偌大的展柜:“但如果你的生命、你的人生,本就承载着它们独有的重量和价值,那么我觉得,这份价值,理应由你留下来守护。那些病患、那些尚未被治愈的疾病需要你,你的员工,你的团队也需要你来引领。”
“我很爱我的家乡。在我眼里,它虽然不先进也不繁华,却是最漂亮的、最温暖的岛屿。”
他说,“可是我并不希望你留在这里,我希望你的未来,可以继续完成那些很有意义的事情。”
“不是被动,也不是妥协。”
周观熄紧捏着他的手,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这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小岛很美,平静的生活也很好……”
“我知道。”颜铃轻声打断,“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可如果换位思考,你愿不愿意看着我,为了你而一直留在岛外的城市?”
“哪怕我在这里永远找不到归属感,哪怕我无法回到家乡和亲人身边……你愿意吗?”
周观熄不再说话。
颜铃说到这里,鼻尖忍不住一酸,眼眶滚烫起来。
他慌忙低下头,用力睁大眼睛,再度抬起脸时,脸上却绽放出了一个比先前更加明媚灿烂的笑意。
他深知身为大老板的周观熄工作繁忙,也明白那座小岛与此地之间究竟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先前不过短短几日的分离,便已让他昼夜思念。他十分清楚,一旦将这句话说出口,未来必然随之改变,而他们的关系能否延续,也将再无定数——
可他也明白,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此刻说出口了。
“所以,周观熄,”他轻声开口,“阿姐痊愈后,不要和我回家了。留在这里,留在原本属于你的世界吧。”
作者有话说:
咪还在黯然神伤,有个人已经准备连夜建造融烬科技·乐沛岛分部了。
第63章 异地恋
颜铃抱膝缩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呆呆地盯着电视上的宫廷剧看。
贵妃甩了皇后宫女一巴掌,皇后便回敬给了贵妃一记耳光,小太监哭天抢地嚎着“娘娘们别打了别打了”,结果小太监被皇后和贵妃左右开弓,各赏了一巴掌。
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在病房内不绝于耳,光影交替闪烁,颜铃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整个人神游天外。
直到有人戳了戳他,侧过脸一看,是颜芙。她拿着床头的遥控器,难得慷慨地递过来:“这么精彩的戏码也能走神?喏,遥控器给你,挑自己喜欢的看吧,半小时后要还我哈。”
颜铃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想看,没心情。”
“哎……他们不是有大铁鸟吗?”颜芙叹了口气,“你偶尔飞过去找他,他偶尔坐过来看看你,不就行了?多大点事。”
颜铃失魂落魄:“不一样。”
颜芙托着下巴:“嗯……距离嘛,确实会稀释感情。坐一次飞机就要四五个小时,每天相见确实不太可能,你们这种情况,电视剧里叫异地恋,最是磨人哦。”
异地恋,意味着无法享受在同一屋檐下的烟火气,无法感知彼此生活中的细微波澜,所以重要的时刻也可能会缺席。而更重要的是……颜铃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何时才能结束。
颜铃愿意尝试异地恋,或者说,现在他们似乎不得不尝试。可与此同时,他也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
他同样揣摩不透周观熄的心思,因为周观熄……始终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那天晚上,当颜铃以几乎不容拒绝的姿态说出“留在你原本的世界吧”之后,周观熄只是沉默少时,点了点头。
他说:“我知道了。”
他怎么就“知道了”?他究竟“知道”什么?难道他不应该再争取一下吗?
所以他们的感情,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要怎么维继?当初告白的时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到这种关键时刻,多说几句又会怎么样?
颜铃真是恨死这个说话爱省字的周观熄了。他本想问个清楚,冲到嘴边的音节却卡在喉咙深处,最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他怕自己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像在挽留。毕竟,不要求周观熄放弃原本的人生与事业,是他一切的前提,他不能自己先在这里动摇。
每一个选择都如此艰难,每一种结局似乎都难以圆满。
颜铃觉得脑子乱、心也乱,只能强迫自己清空思绪,无比伤感地盯着电视屏幕看。
颜芙看着他这副忧愁的小模样,哭笑不得:“不过岛外的生活,确实是另一个世界。不说你,我都有点舍不得回去了。虽然小吴医生已经有家室了,但我看门口的小李保安,也是眉清目秀——”
颜铃:“……小李保安又是哪来的?阿姐,你移情别恋得也太快了吧?”
颜芙满不在乎:“那怎么了?总比有些人痴情专一,到头来把自己的心折腾得千回百转、不得安宁要好。”
颜铃语塞,半张小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她看。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但有时候,表现得比对方不在意,其实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颜芙叹了口气,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适当地,让对方产生不舍和危机感。如果他也同样爱你,自然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颜铃吃痛地捂着额头,不吭声了。
表现得……不在乎吗?他茫然地眨了下眼。
颜芙出院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晴天。
她笑眯眯地拉着颜铃,在前台向护士和小保安道谢,还送上了家乡的特色坚果。年轻的小保安盯着这对异族美人姐弟,答话时磕磕巴巴,魂儿都快飞远了。
颜铃无心参与颜芙的‘狩猎’,回头望向病房门口,正好看见医院主任亲自前来送行,并与周观熄寒暄。
周观熄的神色始终平淡,偶尔颔首,客气道谢。
颜铃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提起颜芙的行李,在助理的引导下率先走向医院顶楼的停机坪。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知道是周观熄,却没有回头。
踏入机舱后,颜铃才微微侧过脸,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洒脱:“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周观熄说:“我送你回岛。”
颜铃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观熄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把你和你阿姐送回岛上,安顿好之后,我就离开,不会多留。”
直升机在轰鸣声中起飞,两人腿贴着腿,一路无言。直到铁鸟在乐沛岛熟悉的那片沙滩上缓缓降落。
颜芙与迎接而来的三胞胎说笑着向海滩外走去,颜铃跟在后面,将行囊抱在怀里。
他的视线微微偏转,看向身旁的男人,神色像是很镇定,又说:“送到这里就好了。”
“在我离开前,可以再带我看看你们的岛屿吗?”周观熄开口,“我记得你之前说,灿青花田很美。”
他的眼神静谧而深沉,像午夜时分墨色的海水。“一起看灿青花田”本是做九馥糕时颜铃的一句无心邀请,却没想到被眼前的人如此清晰地记在心上。
颜铃没有说话,顿了顿,转身向前走。周观熄便跟上了他的脚步。
午后阳光正好,灿青花田绽放出最绚丽的色彩。花团锦簇,如一片蔓延燃烧的蓝色火焰;轻风拂过,又像翻涌流动的青色浪潮。颜铃忍不住张开双臂,衣摆与发丝随之扬起,静静地感受风与花香的拥抱。
他睁开眼,心情也随之轻快许多,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好看吗?”
周观熄望着他的脸:“好看。”
颜铃瞳孔轻颤,偏过头去:“……我说的是花。”
他心慌意乱地转身,再没有心思看花,脚步越来越快,只想尽快结束这段旅程。
眼看花田就要走到尽头,这段同行即将结束时,身后的人再度适时开口:“你之前说,午后时分的海边也很美,可以去散一次步吗?”
颜铃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还真是擅长得寸进尺。”
花田都看了,倒也确实不差海边这一程。
颜铃走在前面,赤着脚,轻快地踩着柔软的沙粒;周观熄跟在后面,步伐放缓,依着他的节奏。两串脚印留在海滩上,被浪花温柔地一次次冲刷,痕迹渐渐淡去。
颜铃找到了一块礁石,敲下几只新鲜的生蚝,用行囊里的小刀撬开外壳,分给周观熄几个。贝肉鲜甜软嫩,汁水丰盈。
他自顾自啃了几个,吃饱后擦了擦手,却因蹲得太久,起身的瞬间猛地踉跄了一下。
如同以往每一次遇到危险一样,身后的人及时伸出手臂,稳稳将他扶住,顺势一带,颜铃的后背便贴进宽实的胸膛,被那温暖而令人安心的的气息全然包围。
颜铃恍惚片刻,受惊般从他怀里弹开:“你——”
“我记得刚认识你时,你说岛上还有一种月见果树。”周观熄松开手,神色如常,“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颜铃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胸口起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转身引路。
蹲在月见果树下,连吃了三颗果子后,颜铃艰难地吞下最后一口:“这下够了吧?你可以——”
话没说完,嘴角一热——是周观熄抬手,自然地拭去他嘴边的果汁。
四目相对,周观熄点了点头,放下手:“最后,在我离开前,带我去愿铃树,见见你的阿妈吧。”
颜铃凝视着他的脸,忽然沉默了。
灿青花田、月见果树、海边漫步……乃至于前往愿铃树下,去见他长眠于此的阿妈,这每一件事,都是颜铃曾亲口与周观熄细细规划过、期待回岛后再一起经历的生活。
周观熄将每一条都那样清晰地刻在了心中。他们终于在今天,将全部心愿都一一实现。每一个场景,都与颜铃当初构思时一样美好。
颜铃忽然明白了周观熄让自己陪他完成这些事的用意:他选择了沉默,用切身的陪伴代替言语上的挽留,将最终的选择权交回到颜铃手里。他太了解颜铃了。他知道这是颜铃一直想做的事情,或者说,他知道这是颜铃希望可以日日重复的生活。
他知道颜铃舍不得,知道颜铃放不下。他在等的,是颜铃亲口说出一句:“周观熄,我后悔了,你留在我的家乡吧。”
颜铃攥紧衣角,呼吸急促,僵生硬地开口:“不去了,我累了。”
他实在没办法直视周观熄的脸,后退两步:“我要去休息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差不多回去吧。”
他无法继续多看眼前人一眼——只怕自己下一瞬就会不管不顾扑进那熟悉温暖的怀抱,说出不合时宜地挽留,把这个人牢牢捆在身边,自私地遂了自己隐秘的心愿。
于是颜铃,步伐越来越快,强迫着自己不要回头,一路跑回了家。
他冲进小屋,扑倒在床上,抱着床头的水獭玩偶翻滚了一圈,随后便蜷缩在床头,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了。
他紧紧捏着水獭玩偶的尾巴,就这样一直躺到黄昏。直到夕阳透过窗缝,投下平行的光影线条落在脸上,才缓缓睁开眼。
期待的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他呆呆地想:周观熄大概已经走了。
柿子般橙红的悬日缓缓沉入海面。颜铃重新起身,走出屋门,再次来到了海边。
果不其然,原本停驻在岸边的大铁鸟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愣愣站了一会儿,脚步拖沓,低着头,一步一步地,独自来到愿铃树下。
愿铃树上系着银色的铃铛,下方七彩的飘带随风摇曳。他缓缓在树下坐下,抬手抱住粗壮的树干,将脸颊轻贴在树皮上,茫然地望着那片愈发宁静深邃的海面。
周观熄真的走了。
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会不会回来,总之,在颜铃各种方式的驱赶之下,他终如颜铃所愿地那样,离开了岛屿。
颜铃蹲在树下发呆,忽然低下头,用袖口快速擦了一下眼睛,顿了顿,又接连擦了好几下。
过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低头从行囊中掏出铃铛和细绳,准备制作心愿铃。
“阿妈,我来看你了。”颜铃抬手摩挲着粗糙的树皮,轻声说道。
他垂下眸,用细线穿过小小的铃铛,一边仔细打着漂亮的结,一边喃喃低语:“最后还是……没办法带他来见你。对不起,因为愿铃树下不能撒谎,所以今天……我没有办法带他过来。”
愿铃树是族中神圣的诉说心愿之地,唯一的规矩便是不论如何不能说谎。于是,口不对心了一整天的颜铃,终于坐在树下,无法再继续逞强下去。
他每次一和阿妈说话,眼睛总会变得又烫又热。
“……但我还是可以和你聊聊他的。
眼泪在眼眶中蓄得满满当当,他睁大眼睛,努力把这些恼人的液体圈住,不让它们落下来,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了颤:“他叫周观熄,他又好又坏,又可恨……却又可爱,他也不是什么清洁工……他其实是个很忙、很厉害的人。”
“你告诉过我,爱一个人,不是一味地把他留在身边,而是希望他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精彩的人生。我知道……他能做到的事情,比在一个小岛上度过下半生,要有意义得多。”
“可是,我们人生开始的地方,那么不一样。”他哽咽着说,“所以,我没有留在他的世界,也没有让他留在我的世界——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眼泪终于挣脱束缚顺着脸颊落下,砸在手背上,溅落在小小的铃铛上。他把铃铛捂在心口:“可是我……真的好想他哦。”
细致为他吹干发丝的周观熄,飞扑时无奈接住他的周观熄,垂眸轻轻亲吻他的周观熄——那么多、那么多的周观熄,如同颜铃在米米乐园里第一次看到的那场飞雪,每一片都拥有不同的形状,每一片他都那样喜欢,却没有一片能永远攥在手心。
低声抽泣着将心愿铃编好,颜铃抹了抹眼泪,将铃铛轻轻咬在口中,爬上树梢,将它挂在了愿铃树最高的枝头。
他望向大海的另一头,沉默了很久,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希望周观熄事事顺遂,希望周观熄能做好他自己。”颜铃轻轻许下心愿,“也希望这个周观熄……能常回来看看我。”
风起,铃声清响,仿佛神明遥远的回应。
树叶盘旋着悠悠飘落,七彩飘带于风中缠绕飞舞,唯有颜铃是静止的锚点,坐在枝头,虔诚地将心望托付于风。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睁开眼,而当目光落向树下的刹那,整个人倏然一僵。
他抬手揉眼,趴在枝头,呼吸陡然急促,眼珠一动不动,生怕一眨眼,眼前的景象便会如梦境中的雾气般散去。
是他这次许的愿太过虔诚了吗?颜铃扒住枝干,恍惚地想,不然愿望……怎么能这样迅速地得到回应?
铃铛轻撞作响,飘带肆意飞扬。树下的人没有开口,只是抬眸与他对视,以一个颜铃再熟悉不过的姿势,缓缓张开双臂。
这一次,颜铃没有半分犹豫,翻身越过枝头,径直跳入他的怀里。
风声呼啸着从耳际擦过的下一瞬,被稳健有力的大手牢牢接住,颜铃将脸颊埋进久违的怀抱,紧紧环住男人的腰,肩膀剧烈抽动,终于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周观熄……我是在做梦吗?”他抽噎得简直是上气不接下气,“大铁鸟不是不见了吗?你是不是从大铁鸟掉进海里去了……你现在是魂魄吗?我该不该叫阿爸开船把你捞上来啊……”
“……”被贴上“溺亡”标签的周观熄无声吐出一口气,“我没死,也没走,只是先让他们回去了。”
怀里的人安静一瞬,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闷声抽泣:“……我已经给过你好多机会了,现在你没有反悔的余地了,知道吗?”
周观熄的嘴角微微动了动,胸前的布料已被泪水浸湿。他垂下眼,将怀里的男孩搂得更紧了一些。
“乐沛岛北部,有几座偏僻的小岛,是我的资产。原本计划用来开发度假村。现在可以挑出一座,建成融烬的分部。等机场和码头建成,通勤只需要几十分钟。”
他说:“度假区也会同步建设,你和岛上的族人,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游玩或工作。”
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僵。
“刚刚我和你的阿姐一起,去见了你的阿爸和长老,商讨岛屿建立信号基站和基础设施的事。老人家思想相对传统顽固,接受起来可能会慢一些,说服他们还需要耐心。”
他在颜铃的耳边沉声说:“但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未必每一个计划都能一帆风顺,但每一个计划里,和你在一起,都是我的首要前提。”他说。
他轻缓抚摸着怀中人的发丝,托起他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拭去滚烫的泪:“既然你也同样舍不得,就别再把我推开了,好吗?”
夕阳沉落,余晖正暖。愿铃树上银铃轻撞,声响清脆回荡在风中,树下的二人沉静相拥。
周观熄耐心地等待着面前人的答案。
“……我独占欲很强的。”
几秒之后,颜铃将脸在男人手心轻蹭,呼吸微颤,语气却是带着些虚张声势的凶巴巴:“你不让我推开,那就一辈子也别想走。再大的老板到了我们乐沛岛,也得扫地、种田、捕鱼,你做得到吗?”
“一部分业务我已经很熟练了,另一部分——为了你,我也愿意去学。”
周观熄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淡淡却笃定:“只要是你说的,我就愿意去做。心甘情愿,悉听尊便。”
男孩腮帮被捏得鼓起,眼眶还氤氲着红润的水汽,不再说话。
许久,他才挣开那只大手,瓮声瓮气地开口:“……什么都能做?”
周观熄说:“是。”
男孩黑润而濡湿的睫毛轻轻颤动,盯着他的脸。片刻后,嘴唇微启,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周观熄的喉结无声滚动:“……什么?”
男孩脸颊染上绯色,比浸着橙光的海水还要明艳。琥珀色的眼底水光闪烁,浮起一层潋滟清美的羞赧。
“听不到吗?”
但最后,他选择直视周观熄的眼睛,理直气壮地抬起下巴:“我说——吻我。”
第64章 很精神哦
颜铃擅长颐指气使地下达命令,而周观熄则惯于用直接行动回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同一种类型的行动派。
风起叶落,枝头的七彩绸带随风缠绵飞舞。周观熄抬手,覆上男孩儿柔软的面庞,一步步逼近;颜铃顺势倚向身后树干,抬手勾住男人的脖颈,呼吸炽热,距离寸寸消弭——
“阿铃哥哥?和……大老板?”
一道脆生生的童声,惊疑不定地从身后响起。
两人动作一滞,下一瞬便迅速分开。
只见三胞胎提着装满蘑菇的篮子,呆呆地立在不远处,眼睛瞪得溜圆。
阿露的视线钉在周观熄仍紧扣在颜铃后腰的手上,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后怒声喊道:“大老板!你是不是在欺负阿铃哥哥!”
颜铃:“不是,他没有——”
“少骗人!阿铃哥哥你的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还在替这个大坏蛋开脱!”
阿沐叉着腰,几步冲上前,仰头瞪视周观熄:“你怎么敢在我们的地盘撒野!立刻放开他!我们再也不稀罕你的泡泡糖了,都拿走!总之不许欺负他!”
周观熄:“……”
颜铃:“噗——”
阿澈的目光扫过在愿铃树后方两只隐蔽相牵的手,神色平静:“阿铃哥哥,阿芙姐姐在找你,说长老们和族长……有话要和你们谈。”
在不谙世事的孩子面前,有些事确实不必太早道破。颜铃轻咳一声,松开相握的手:“……知道了,来了。”
阿露阿沐见颜铃终于“重获自由”,齐齐松了口气,转身催促:“快走吧!阿芙姐姐说长老们都很着急,你——”
颜铃向前走了几步,却骤然一顿。
他趁三胞胎走在前方,悄然蹑步退回,凑近周观熄,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带着花香的、柔软灵巧的吻。
周观熄抬手扣住他后腰,毫不犹豫地准备回应,男孩却呼吸一促,迅速后退开半步,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并将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塞进他的掌心。
“……去我屋里,等我回来。”
他笑意狡黠,软睫轻垂,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周观熄的掌心,随即衣袍飞扬,转身跑远了。
颜铃留给周观熄的,是他腕上的那条手链。珍珠光洁圆润,中央悬着一个图腾繁复的小小方坠。
凭着记忆,周观熄找到了颜铃的小屋,将那枚小小的吊坠嵌入钥匙孔中,门应声而开。
卧室里,水獭玩偶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被褥与枕头凌乱缠成一团,床头摊着一本小册子,上面爬满了藤蔓花卉般精密独特的文字——不是别的,正是当时那份“大老板下蛊计划”。
周观熄随手翻了翻,发现除下蛊计划外,后半本多是些凌乱的涂鸦:打滚的水獭、热闹的乐园和漂亮的雪花,同时还有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力气刻出来的‘周观熄’三个大字。名字旁用血红色标出了张牙舞爪的藤蔓纹路,像是一道在盛怒中下写出的诅咒,而后又被黑笔胡乱的覆盖。
周观熄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柔软绵密的云层。一架直升机悬于天际,机翼上坐着个西装革履的小人。
下方,是一棵开满花的树,树梢上坐着一个长发长袍的小人,正仰着头,遥望着飞机上的男人。
两个小人由一条虚线牵连着,虚线中绽开一朵蔫头蔫脑、铃铛形状的小花。花蕊中央的笔迹微微晕开,像是曾有什么液体滴落在上,悄然将纸背浸透。
周观熄静默片刻,拿起笔,将那个坐在铁鸟上的西装小人轻轻划掉。
笔尖悬停一瞬,他模仿着原本的稚拙笔触,在长发男孩身旁画上一个西装小人,让两人并排坐在枝头,肩并着肩,手覆着手,一同抬头仰望着那片天空。
门外传来窸窣响动,他放下笔,走出卧室。
然而回来的并非颜铃,而是满脸愁容的颜芙。
颜芙诧然抬眸,与他对视。周观熄心头倏地一沉:“怎么了?”
“今天咱们去讨论基站建设的事吗?阿爸和长老们都不是傻子,当时就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太一般,刚刚把他叫过去质问了。”
颜芙叹了口气:“周总呀,我们是个小岛,很多规矩都与神明与先祖息息相关。你是岛外人,性别又……老人家思想传统,少不了要对他一顿责罚。”
周观熄蓦然起身:“他在哪里?”
“他不会有事的,别去添乱了。”颜芙道,“今晚肯定是回不来了。关一晚禁闭,这已经算是很宽容了。”
周观熄重复道:“他在哪里?”
颜芙无可奈何:“他现在在族里的密地,需要特定的密钥才能进去。你是岛外人,我肯定不能——”
周观熄打断她:“颜小姐,《锦绣皇城》的男主之一,下个月会和融烬有商务合作。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在活动结束后,为你安排一次单独会面。”
颜芙静默下来,神色诡异地端详着他。周观熄眉目沉稳,毫无退让的意思。
几秒后,颜芙缓缓开口:“接下来这个问题,将是决定性的。”
周观熄:“你问。”
颜芙双手抱胸,目光如炬:“——是六阿哥,还是十四阿哥?”
密室内,颜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乐沛族人生性淳厚,所谓的“禁闭”,不过是找了间宽敞偏僻的小屋,象征性地上把锁,关他一晚上,算是给神明和族规一个交代。
面对长老们的连番质问,颜铃未曾反驳,坦然承认了他与周观熄的关系。阿爸气得胡子都掉了几根,拍桌怒道:“一个岛外人,还是个男子,真心如何辨明?你们的未来又要如何——”
颜铃说:“岛外人怎么了?男子又如何?神明如果真的爱我,应该祝福我、护佑我,而不是在我最幸福的时候惩罚我。他自愿吞下蔓月铃蛊,证明是真心的,有什么不行?”
长老眉头紧锁:“可你已经把蔓月铃蛊的解药带走了,他现在不再受蛊控制,你又如何保证……”
提起这事儿颜铃就来气:“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当时竟然把解药直接扔进洞窟的水潭里,那是我搓了三天才搓出来的药丸!我看他不但不想解蛊,还享受得很呢!”
话音一落,屋内的老者们面面相觑,竟无话可说了。
先前周观熄向他们提出的未来合作条件,桩桩件件无懈可击,全都是为了岛屿的长远发展——说白了,简直如同拎着满满一筐金币,哐啷啷从天上往小岛砸下来没什么两样。
大病初愈的颜芙气色红润,岛上的孩子们吹着泡泡糖嬉笑追逐;许多年轻人也忍不住议论、并憧憬起岛外的生活。
他们这些老人,折不断年轻的羽翼,拦不住向往外界的心,更拆不散两个已经相爱、彼此靠近的灵魂。
族长铁青着脸,最终只能摆摆手:“……简直是冥顽不灵!去禁闭室,好好反思一晚上吧。”
说是反思,不过也只是给长老一个台阶,象征性走个过场,这件事算是到此揭过了。换作平时,颜铃咬咬牙忍一晚也就过去了,可偏偏此刻房里还藏着人——原本正是浓情蜜意的良宵,现在却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门“啪嗒”一声从外面拉开,是云婶开了锁,拎着柴火和饭食进来。颜铃眼巴巴地趴在床头:“云婶,看在我带大勇哥回岛的份儿上,偷偷放我出去吧,好不好?”
云婶面色泛难:“阿铃,族长只关留你一晚,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别为难云婶了。洗洗,睡一觉,明天就放你出去。”
颜铃没了招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只能愁苦地烧了热水,把花瓣撒进木桶,慢吞吞地脱下衣袍,准备泡个伤心欲绝的澡,盼着一觉直接就能睡到天亮。
他抬起脚,正准备踏入浴桶,门外又响动起来:“云婶?又来送东西吗?我在洗澡——”
门外没人回应。
与此同时,锁被从外面用力卸掉,门“哐当”一声被猛然推开。颜铃慌手慌脚地乱裹紧衣服,视线偏转,愣在原地,呆呆望着门口的人。
下一舜,衣袂如蝶翼般翻飞,他几步加速上前,莽撞而有力地直直扑进那人的怀里。
“……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好久,好害怕的。”
他将脸在那怀抱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却理直气壮地说:“你来得好慢。”
此刻已倒欠颜芙七场明星见面会和一台电视机的周观熄,一路奔波赶来,沉吟着注视那满是花瓣的浴桶:“你阿姐说你……正在受罚?”
“罚?”颜铃想了想,“哦,是了。阿爸罚我不许吃今年新收的那一批新果,长老还说祭祀今年也不让我演人鱼了。今年的尾巴服装可是用很漂亮的绿色珠片缝的呢,都怪你,我都穿不上了。”
周观熄:“……这就是‘罚’?”
颜铃不高兴了:“这已是十分严厉的惩罚了!”
屋内倏然安静下来。
浴桶中乳白色的热雾弥漫开来,两人隔着薄雾对视,视线朦胧却炽热起来,呼吸交缠,近乎与心跳同频,难分彼此,
过了一会儿,颜铃垂着眼,抬手戳戳他的胸口,小声提醒:“……上午欠我的,现在该还了吧。”
无需多言,有些默契,唇舌远比话语来得更直接。
呼吸变得炙热而急促,与蒸腾的水汽涌动——最先主动的自然是颜铃,他攀上周观熄的肩头,舌尖探得大胆,吮得炽烈;周观熄托着他的腰肢,回应得有力却暗含克制。
颜铃爆发得快,但难以持久;周观熄沉稳如山,却胜在耐力惊人。主动权不过片刻便悄然易主。颜铃只觉大脑逐渐缺氧,眼前发白,身子不由自主微微后仰,却被那只大掌牢牢锢在腰间。双腿几乎发软,只能随拉力向前,倾入那片令人心安的怀中。
独属于周观熄的气息如海潮般汹涌袭来,唇齿交融间,压抑太久的思念如浪花层层叠起、拍碎、又再涌回,将颜铃彻底淹没。
喉咙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吟,颜铃只觉得自己像是误入罗网中的小鹿,四蹄失力,方寸间被困得动弹不得。他气喘吁吁,慌不择路地后缩:“……等一下,等一下,我、我原本是要洗澡——”
水雾氤氲,木桶不大不小,恰好容纳两个成年男人。花瓣层叠随水波荡开,颜铃顺势伏在周观熄的胸前。
他的目光落在周观熄的胸口,那道尚未褪去的疤痕仍清晰可见,盘踞在精悍结实的肩头,冒着热气的水珠滚过,平添而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性感。颜铃忍不住凑近,用指尖轻轻抚过。
周观熄的声音平静,尾音却已微微发哑:“如果你只是想洗澡……我奉劝你现在最好坐远一点。”
颜铃眨了眨眼,轻声挑衅:“我怕你不成?”
男孩柔韧纤细的腰线隐没水下,雪一样白净的皮肤浸在橙粉色的花瓣间,被热气蒸腾出漂亮的虾子色。他将身体更深地沉入水中,扶着浴桶的边缘,凑得更近一些的同时,低头,轻轻吻上那道伤疤。
满意地捕捉到男人呼吸的细微变化,颜铃若即若离地用唇瓣摩挲着那片皮肤,仰起脸,循着水珠吻上周观熄滚动的喉结,膝头蹭过男人紧绷的腹部肌肉——哪里容易点火就往哪里撩,神色活像只尾巴高高翘起、得意又狡黠的狐狸。
笃定了周观熄不会推开,他越发肆无忌惮,嘴上不停,有恃无恐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手也悄悄向下探去——
手腕虽被及时扣住,指尖却依然碰到了目标。听见男人陡然粗重的呼吸,颜铃坏心眼地轻轻一笑:“很精神哦,周总。”
这两个字如同硬生生浇上一盆冷水,凉得周观熄目光沉沉,面无表情:“一定要这样叫吗?”
颜铃将脸凑得更近,得寸进尺:“实话实说,你还不爱听了?我偏要喊——周——”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呼吸便在下一瞬被毫不留情地夺走。水花四溅,颜铃手指紧抠住狭小木桶的边缘,身体近乎倾倒与后方的热水之中,全靠那条结实的手臂牢牢禁锢住。
唇齿短暂分离的间隙,周观熄在低声开口:“……我提醒过你。”
水光与颜铃翕动的睫上闪烁,他喘息着勾紧男人的脖颈,小腿轻抬,轻轻慢慢地摩挲着男人精壮的腰腹:“那么周总……就烦请让我这个小族民见识一下,像你这样的大老板,究竟都有什么过人能耐吧?”
作者有话说:
咪小鬼大,我们小岛民咪的手段花哨着呢,人请准备享受香咪盛宴吧!
第65章 我愿意
“周总”形态下的周观熄……确实不容小觑。
浴桶里的水哗然飞溅,水面漂浮的花朵被激荡的水浪推落在地,细瘦的手紧攥着木桶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旋即便被一只更宽大的手覆上,自上而下,十指相扣。
颜铃终究是太爱哭了。整个人宛若是被水浸透的软面团,又似汁水丰沛的甜浆果,周观熄轻轻一碰、微微一动,便溢出酸甜的泪水与汗水。
少年向来坦荡,所有感受都表达得直接而真切,一开始哼哼唧唧地催促不要磨蹭,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哭着求饶说慢点。周观熄很快便找到了应对办法——那便是什么都不回应,什么都不争辩,只专注做自己眼前的事就好。
最后颜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彻底脱力般地跪坐在浴桶里,肌肤被蒸腾得粉红一片,声音颤抖着近乎变成哭腔,反反复复骂着周观熄“你迟早会被神明惩罚,你个贪得无厌的大坏蛋”。
而大坏蛋本人心情颇为愉悦,并不反驳,只俯身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掠过眉心、流连于颈侧。男孩最终被这温存安抚得十分受用,餍足地微仰起脸,断断续续地哑着声音喘息,吻了过去。
水温渐凉。颜铃在昏沉间被打横抱起,阵地转移到了床上。
他蓦地惊醒,猛地睁眼,抖着腿,从床头向后逃似的挪了几步,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气息不稳地急道:“不行了……停下,快停下,就到这里了,地上和浴桶都得收拾好了,不然我会被长老骂——”
然而下一秒,腰肢已被一把扣住,轻而易举地捞回男人的怀里,耳畔传来沉稳耐心的低语:“我等会儿会收拾,现在,专心一点。”
泪滴和汗水坠落在地,溅在零乱的花瓣上,催生出更多花苞与蔓藤,沿着床脚蜿蜒攀爬。
密室化作了雾气氤氲的花田,馥郁的芬芳与情动的潮声交织弥漫。颜铃的意识在蒸腾的雾气中渐渐散开,最终彻底融化于周观熄温暖的臂弯之中。
周观熄在乐沛岛上,度过了一段堪称安逸的时光。
种花耘田、编织捕鱼、烘焙烤肉……过的几乎是教科书般的桃源生活,宁静恬适得像是童话。
直升机每隔三天便会上岛一次,在送来物资和药品的同时,秘书曲晴也会随行上岛,向周观熄汇报融烬的最新事务。
曲晴难掩面上疲色。自涡斑病治愈后,加之徐容主动辞职,堆积如山的采访与会议排至明年;诸多事务迫切需要周观熄亲自定夺,加之度假村建设、岛上基础设施推进,都需要方方面面的协调。周观熄这样长期停留在岛上,无疑让各项工作推进的难度达到极限。
傍晚的篝火晚会上,族人们围着火堆,烤制着香气四溢的甜蕉。颜铃坐到周观熄身边,用竹签挑起微微焦黄的果肉,递到他的唇边。
周观熄低头咬住,便听见男孩闷闷的、毫无预兆地开口:“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的鼻音里藏着明显的不舍。周观熄看得一清二楚,抬手刮了下男孩儿的鼻尖:“处理完一切,我很快就会回来。”
颜铃靠在他的肩上,强撑着打起精神,点了点头,看着鞋底上粘着的沙粒。
颜铃是个占有欲超强的人。他明知道周观熄会回来,也知道周观熄的全部都已经属于自己,他的一切也早已托付给周观熄。偏偏此刻却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难以言喻、无法触及,像心间埋着一根细小却无法忽视的软刺。
一个念头蓦然浮起,荒诞得厉害,却烧得他胸膛又痒又热,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个人商议,看了眼不远处跳舞的颜芙,他随口找了个借口,对周观熄轻声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等他再回来时,只见那三胞胎正团团围坐在周观熄身旁,每人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棒棒糖,正煞有介事地讲解着什么,隐约听到“然后呢……必须要得到祭司的祝福,还要穿上特别的衣服……”。
见颜铃走近,三小只立刻噤声,小脸莫名地红了脸,对视一眼,窃笑着拔腿跑开了。
颜铃自己心里也揣着事儿,并未在意三胞胎的古怪行径,只是重新坐下。
“我和阿姐说了一下,这一次,我们会和你一起离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阿姐说,她要去参加男明星的见面会,我……我得一起去保护她。活动结束之后,我们立刻回来。”
周观熄静静注视着他的脸,没有追问,只是点头说了“好”。
百货商场内,百年珠宝店Jiecaihh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刘云是店内的金牌销售顾问,正埋头调整店中央展示桌上的花艺——涡斑病难题被攻克后,店里终于得以订来真花布置。大理石桌面上摆着几日前进店的马蹄莲,花瓣因时日已久,边缘泛黄,蔫蔫地低垂在水晶瓶口。
刘云刚联系了花艺师,对方表示下午才能送来新插好的桌花,他只求上午入店的客人们,不要太在意这小小的不完美。
抬头间,恰见一对男女走了进来。
一个身着红裙的明艳女子,以及一个长发及肩、身着浅色西装的秀美男孩——两人的五官是相似的漂亮,瞳孔皆是少见的琥珀色,身后随行着几名黑衣保镖,仗阵俨然像是刚刚结束活动的艺人。
阅客户无数的刘云顿时打起精神,正准备上前,却先听见一段十分奇怪的对话:
红裙女子豪迈地扯了扯胸前的布料:“……这边的衣服怎么布料都这么紧绷?花纹也不够细致,实在粗糙平庸。早知道带针线来,我自己绣漂亮一些了,明天可是要去亲眼见我的十四阿哥呢。”
长发男孩颇有同感地点着头,盯着橱窗里的珠宝首饰:“就是,这珍珠也不及我们那边的十分之一大……”
“二位下午好。”刘云露出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试探着开口,“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年轻男孩应声抬头,双眸清亮:“你好,请问在你们这边,如果与人定情,一般会选择什么饰品作为信物?”
什么叫作“你们这边”?刘云的嘴角茫然抽搐一瞬,但还是保持专业素养,询问了一下对方爱人的性格,
长发男孩羞赧地红了一瞬耳根,但又描述得认真:“他是个英俊、高大、事业很厉害的人,性格有些闷闷冷冷的,但是对我很好,他……”
——原来是一位男性恋人。刘云心中恍然,推荐了几款适合同性情侣、设计与质感兼具的对戒。
男孩儿挑选戒指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对价格标签后面的几串零并不在意,只是每一处成色、工艺都要细细比较。好不容易选定了一款,他却忽然抛出了一个让刘云始料未及的问题:“你们这里,可以用电话手表付款吗?”
刘云确实没见过这种场面:“这……手表支付一般会有额度限制,我们更推荐其他的支付方式。”
男孩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从身后保镖手里接过一个布包,低头翻找起来。刘云余光扫过去,只见里百宝袋般地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做工精致的小本子、各种贝壳海螺,还有几枚形状奇特、他从未见过的水果。
最后,男孩拎出一张卡,不确定地问:“我听说,这个应该也可以付款……对吗?”
刘云的视线落在卡面镶金花纹上,呼吸一窒——他这辈子见过能够拥有这张卡的客户,不超过三个。
付了款,男孩耳根微红,指尖轻轻摩挲着对戒,又认真地询问了许多关于婚戒寓意、婚礼策划、仪式流程等相关的问题。
刘云心中暗自称奇:这样富有的客人,竟连这些社会中基础的婚俗文化都不了解?但他仍端出这辈子最恭敬的姿态,逐一耐心地为这位小财神爷解答。
终于,长发男孩吐出一口紧绷的气,站起身:“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
刘云脑袋还有些发晕,心想咱们到底谁该谢谢谁啊?这一单的提成,足以抵他整整一个月的业绩了。
当然他表面依旧保持谦逊:“不……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男孩眉眼弯弯地笑了,没有再说更多,离开前,用指尖随意触碰了一下桌上的马蹄莲,然后与红裙女子一同走出门外。
刘云目送二人离开,捂着胸口赶紧和店长报了开大单的喜讯,冷静下来后,将眼抬起,忽然怔住。
是幻觉吗?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那瓶方才还蔫头蔫脑的马蹄莲,竟不知何时生机勃勃地……抬起了头?
颜芙随保镖返回酒店,准备参加第二天的见面会。司机老谭则载着颜铃,驶向城市的另一边。
颜铃今天在商场内满载而归。他换上了那套名为“西装”的岛外衣服,打好缰绳,觉得自己像一个十足纯正的岛外人。西装衬得他身段愈发挺拔,只是在他看来太素净,要是能多绣些漂亮的花纹就好了,他想。
他捏了捏纸袋里的小盒子,只觉心口发烫,悸动不已:“司……老谭,我们要去哪里啊?”
老谭笑着说:“周总吩咐,让我带您回家。”
下了车,颜铃望着眼前那栋小房子看。不是之前那座豪华的大宅,而是他们相识相知的起点,那间先前一同居住的公寓。
他的心跳更快了,再次正了正缰绳,敲了敲门。门一开,颜铃便炫燿地举起手中的袋子:“猜猜,是什么?”
早已接到银行流水提醒的周观熄倚在门侧,从善如流地配合:“是什么?”
“是你们这里的对戒。”颜铃骄傲地给出答案,“周观熄,你听好了,现在我要郑重地向你——”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落在周观熄身上,那是一袭乐沛族独有的白色族袍,随后视线滑向室内,铺满烛火与鹅黄色花卉的地板,安静而明亮地落在他的眸中,宛如被柔光洒满的海面。
“……你知道,一个人如果亲手对另一个人摆出烛光阵和誓名花,在我们族里意味着什么吗?”几秒钟后,他颤着声线问。
“当然。”周观熄双臂交叠,倚立门前,“这是我用十六种糖果从三胞胎那换来的情报,务求每一个细节分毫不差。”
他同时望着颜铃的眼睛反问:“那你知道,对戒在我们这里,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吗?“
“……当然。”颜铃下巴微扬,直视着他:“我还知道,应该戴在哪根手指上呢。”
短暂的寂静与空气中流淌,他们望进彼此眼底,几乎在同一瞬脱口说出:“我愿意。”
又是一秒的沉寂之后,两人肩膀轻颤,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因为洞悉对方心里隐秘的不安与摇摆,所以愿意去学习、去适应你世界的习俗,想要把一句承诺化作真正的誓言,想要将短暂的分离化作漫长而不变的永远。
颜铃俯身吹熄誓名花阵最中央的烛火,周观熄将戒指推入彼此的指尖。十指交叠的一瞬,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而安静的吻。
颜铃勾着他的脖子,慢悠悠在满地花瓣中转着圈,憧憬得双眸晶亮:“到时候,我要办好大的篝火宴会,要做满桌的九馥糕,要穿最漂亮的裙袍……可我也好想在岛外再办一场,听说你们这里,婚礼可以在任何地方,那我想在最幸福的米米乐园,和大家一起——”
“都办。”言简意赅,一击即中,典型的周观熄式回答。
颜铃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觉得眼前穿着族中盛装的男人,眉目愈发俊逸。只是可惜,这身衣袍今晚在周观熄的身上,大概停留不了太久了。
他抬手解开自己的领带,套在周观熄的脖颈上,双手一拉,两人的距离便在瞬间缩短:“现在……只差你一句话了。那句话说出来,今晚才算圆满。”
周观熄指尖摩挲着他的耳垂,低声问:“哪一句?”
颜铃没立刻回答,只是低着头,用指尖若有似无地戳了戳他的腹部,像是在给暗示:“米米妈妈会对米米爸爸说的话,十六阿哥对贵妃说的话……你应该会对我、我也会对你说的话。”
明明那么多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可当真正要把那句话说出口时,他却无端地因这直白的肉麻而感到难为情起来。
于是他只是伸手圈住周观熄的腰,将脸贴在男人的胸膛,闷声说:“……算了。”
谁先说,或说不说,又有什么所谓呢?
颜铃微眯起眼,盯着指间微微闪烁的指环,心满意足地沉溺在周观熄的怀中。他想,他真是太喜欢周观熄的胸膛,也太喜欢周观熄的拥抱了。至于那句话,说不说也无所谓了,毕竟答案,他早就那样清晰而笃定地拥有了。
“——我爱你。”
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贴着耳际,周观熄清晰而坚定地交付了他想要的字眼。
颜铃睁大了双眼。
雪夜下的米米乐园、永远在一起的承诺、还有此时此刻耳边这三个意义非凡的字——那些颜铃口不对心的愿望,那些深藏心底从未真正说出口的渴求,周观熄总会用无数种方式,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实现。
从先前的 A级坠落到N级,再勉强升回D级的周观熄,终于在这一刻直接轰然跃升至SSS级,成为颜铃的小小世界里最重要,也永远无法从棋盘上移除的一张独属底牌。
——颜铃攥住周观熄胸前的领带,猛地一拉,抬起脸,在炽热翻涌的呼吸里吻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