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转身。
季子清瞳孔骤缩。
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人——不是嬷嬷,不是蒙面杀手,甚至不是任何他见过的人。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普通布衣,面容枯瘦,左眉骨上一道狰狞的疤,像蜈蚣般蜿蜒至鬓角。他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面漏雨,水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滑落。
“季大人。”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老朽赵大。”
赵大。那个把柳烟卖进百花楼的人贩子。
季子清的手按在剑柄上没松:“你还活着。”
“差点死了。”赵大苦笑,那道疤在脸上扭动,“三年前得了笔横财,本想洗手不干,谁知道……被人盯上了。”
他顿了顿,看向殿外滂沱的雨:“老朽约大人来,是想用一条命,换一条命。”
“谁的命?”
“我自己的。”赵大转身,面对残破的佛像,“还有……烟儿那丫头欠下的债。”
他跪下来,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双手递给季子清。
“这是柳烟的姐姐刘春娥,临死前托我保管的。”赵大声音发颤,“她说,如果烟儿将来出事,就把这个交给查案的清官。她在地下……赎罪。”
季子清接过油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封泛黄的信,字迹歪斜,是女子手笔:
“烟儿吾妹:
姐对不住你。当年陈三那畜生糟蹋你,姐没护住你,反而把你卖了。这五年,姐没一夜睡得安稳。陈三赌钱输光家产,病死了,姐也染了痨病,活不久了。
有件事,姐一直没敢说。当年卖你时,除了那五十两银子,还有一个贵人另给了二百两,让我和陈三永远闭嘴,离开京城。那贵人是个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脸,但手腕上有只翡翠玉镯,碧绿碧绿的,像一汪水。
烟儿,姐不知道你得罪了谁,但你要小心。那贵人看我的眼神……冷得很。
姐在地下等你,给你赔罪。
——不配为姐的春娥绝笔”
信纸边缘有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季子清握紧信纸,看向赵大:“这信,你何时拿到的?”
“去年冬天。”赵大抹了把脸,“春娥快死时托人找到我。我本来不想管,但……”他叹了口气,“干我们这行的,坏事做尽,总得做件人事,死了才敢去见阎王。”
“那贵人,可有其他特征?”
赵大想了想:“说话声音很温柔,但听着假。身上有股香气……像是兰花。”
兰花。
又是兰花。
季子清脑中闪过宋夫人斟茶时手腕上那只碧绿的翡翠玉镯,闪过王妃身上极淡的兰花香。
“你今日约我来,不只是为了这封信吧?”他盯着赵大。
赵大沉默良久,缓缓道:“烟儿死前三天,有人找过我。还是那个贵人,戴着面纱,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做件事。”
“什么事?”
“找一个眉骨有疤的男人——就是我。”赵大指了指自己的脸,“让我在百花楼后巷等着,如果看见一个穿深青色衣裙的丫鬟从后门出来,就跟上去,看她去了哪里。”
季子清心跳加速:“你看到了?”
“看到了。”赵大点头,“那丫鬟上了辆无标识的马车,去了……宰相府后门。她在那里下了车,摘了耳坠,换了身普通衣裳,从角门进去了。”
“你看清她的脸了?”
“隔着雨,没看清全貌。但她右耳垂上有颗小红痣,我记得。”
小红痣。季子清脑中飞快搜索——宋夫人身边那个贴身侍女,斟茶时他瞥见过,右耳垂上确实有颗小小的红痣。
“你把这些告诉那贵人了?”
“告诉了。”赵大苦笑,“然后她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让我离开京城,永远别回来。我收拾东西准备走,结果当夜就有人来灭口——三个蒙面人,功夫了得。我侥幸逃了,躲在城外破庙里,这才知道烟儿死了。”
他看向季子清,眼中是绝望的坦然:“季大人,老朽知道逃不掉了。今日约您来,把这些说出来,只求……求您给我个痛快,别让我落在那些人手里。”
季子清沉默。
雨声填满了破庙的每一寸空隙。残佛脸上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诡异。
许久,他开口:“我不杀你。”
赵大一愣。
“但你要跟我回御史台,把你说的这些,一字一句录成口供。”季子清盯着他,“然后,我会把你送进大牢——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大眼中涌出浑浊的泪:“大人……”
“别高兴太早。”季子清转身,走向殿外,“你这辈子造的孽,够你在大牢里赎到下辈子。”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
雨势转急,山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赵大跟在季子清身后,气喘吁吁,那道疤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快到山脚时,季子清忽然停步。
山林太静了,雨声虽大,但少了鸟鸣虫叫,连风都仿佛停滞。
“大人?”赵大不解。
季子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按剑柄,目光扫过两侧密林。
来了。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时,他早有准备,侧身避开。箭矢擦过他的斗篷,“夺”一声钉在身后的树干上。
第二支、第三支……箭如雨下。
不是要活捉,是要灭口。
季子清拔剑,将赵大护在身后,剑光在雨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击落近身的箭矢。但箭太多了,四面八方,显然不止一个弓箭手。
一支箭擦过他的左臂,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大人!”赵大惊呼。
“走!”季子清推了他一把,“往山下跑,别回头!”
赵大咬了咬牙,转身就跑。但他年纪大了,又惊又怕,脚下打滑,滚下山坡。
季子清想去拉,又是一波箭雨袭来,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箭矢钉在周围的树干、山石上,发出密集的“夺夺”声。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支箭的箭羽上,绑着一小朵干枯的兰花。
又是兰花。
故意的?还是……又一次栽赃?
箭雨稍歇。密林中传出脚步声,很轻,但人数不少。季子清背靠山石,调整呼吸,握紧剑柄。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从雨幕深处传来,像是用了某种方法改变过声线,辨不出男女:
“季大人,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交出赵大,到此为止。”
“否则……下次射的就不是胳膊了。”
季子清冷笑,高声回应:“本官办案,从不受人威胁!”
话音未落,他猛地掷出一块山石,砸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同时纵身跃起,扑向另一侧的密林。
林中传来短促的惊呼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对方撤了。
季子清没有追。他捂着流血的左臂,走到赵大滚落的山坡边。老人躺在泥泞里,额头上撞了个口子,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但还有气。
“大、大人……”赵大睁开眼,声音虚弱,“您……您没事吧?”
季子清撕下衣摆,简单包扎了他的伤口,又将自己的伤处勒紧止血。
“还能走吗?”
赵大挣扎着站起来,点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滑地下了山。季子清拴在树林里的马还在,他扶赵大上马,自己牵着缰绳,徒步往城里走。
雨越来越大,天地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御史台的值房里,烛火通明。
容鸢已经在等了。看见季子清浑身湿透、左臂带伤地进来,她脸色一变,立刻起身:“你……”
“无碍。”季子清摆手,将赵大交给沈独,“带他去录口供,找个大夫看看伤,然后关进重犯牢房——派双倍人手看守。”
沈独领命,扶着赵大下去了。
容鸢走到季子清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臂,解开已经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骇人。
她抿紧唇,从带来的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一言不发地开始处理伤口。
药粉撒上去时,季子清闷哼一声。
“知道疼了?”容鸢抬眼瞪他,手下动作却放得更轻,“一个人去赴那种约,你是嫌命长?”
“有准备。”季子清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而且,收获不小。”
他将寒山寺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拿出春娥那封信。
容鸢看完信,沉默良久。
“翡翠玉镯,兰花香气……”她轻声重复,“听起来,像是宋夫人。但……”
“但太明显了。”季子清接话,“像有人故意把所有线索都指向她。”
“你觉得是栽赃?”
“至少不全是。”季子清从怀里取出那支绑着兰花的箭矢,“这个,你怎么看?”
容鸢接过,仔细看了看那朵干枯的兰花,又凑到鼻尖轻嗅。
“是‘寒玉香’。”她肯定地说,“宫里妃嫔常用的兰花香,但配方特殊,每人用的略有不同。这种……”她顿了顿,“是平阳王妃最爱的配方。”
季子清心头一沉。
“但配方不是绝密。”容鸢补充,“太医院有存档,若是有人刻意模仿,也能做到。”
她抬眼看他:“季子清,你觉得凶手是谁?”
季子清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脑中闪过所有人的脸:
宋麟跪地哭泣的模样。
宋夫人温柔斟茶时眼底的冰冷。
平阳王说起母亲时眼中的痛。
王妃站在窗前单薄的背影。
还有柳烟——那个在雨中救猫的白衣女子,那个在铜镜前练习微笑的姑娘,那个到死都相信“他还是要我的”的痴情人。
许久,他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不知道?”
“证据指向宋夫人,但太刻意。王妃也有嫌疑,但动机不明。”季子清转身,看向容鸢,“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
“想错了什么?”
“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他一字一句,“也许杀柳烟的,和嫁祸的,和袭击我们的……不是同一个人。”
容鸢怔住。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整个值房,也照亮了季子清眼中那种冰冷而清晰的决断。
雷声滚滚而来。
“明日,”他说,“我要去拜访一个人。”
“谁?”
季子清吐出三个字:
“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