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雪》 第3章 第三章 嬷嬷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将那精心保养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回忆的悠远: “烟儿那孩子啊……刚来的时候,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就坐在窗边看天。我让人教她跳舞,她学得飞快,但那眼神……”嬷嬷顿了顿,“像死人一样。” 她端起茶杯,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十七岁的柳烟站在练舞室的铜镜前。 嬷嬷请来的师傅正在纠正她的姿势:“腰再软一点,对……眼神要媚,要勾人。你现在这样,客人看了只会觉得你清高。” 柳烟跟着做。她的腰肢天生柔婉,稍稍一折便是惊心动魄的弧线。眼波流转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便漾出潋滟的光,像春日融化的湖水。 但镜子里那双眼睛深处,是一片冻住的冰湖。 夜里,其他姑娘在楼里笑闹,或是陪着客人饮酒作乐。柳烟独自爬上后院柴房的屋顶。京城灯火万千,连绵到天际,没有一盏属于她。 她想起姐姐春娥哭着说“妹子,姐对不起你”,想起姐夫陈三油腻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想起人贩子赵大数钱时咧开的黄牙。 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 跳下去吧。 这个念头闪过时,楼下忽然传来琵琶声。不知哪个姑娘在弹《春江花月夜》,琴声清越,穿透夜色,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住了她正要迈出的脚。 柳烟静静听着,直到一曲终了。 她爬下屋顶,回到房间,对着铜镜开始练习微笑。 “后来她就成了百花楼最会笑的姑娘。”嬷嬷的声音将季子清的思绪拉回现实,“可我知道,那笑从来没进过眼睛。” 容鸢轻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第一次登台之后。”嬷嬷眼中闪过复杂的光,“那晚她跳的是《花上月》,一袭白衣,水袖轻扬。台下的公子哥儿们,眼睛都直了。” 她又顿了顿,这次沉默得更久,终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黄铜水烟壶,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她涂着口脂的唇间缓缓吐出,在烛光里缭绕。 “烟儿聪明,学什么都快——琴棋书画,半年就抵别人三年。性子起初冷,后来也学会了哄人。那些公子哥儿,被她三言两语就迷得晕头转向,银子流水似的往楼里送。” 嬷嬷吐出一口烟:“但她心里……其实傲着呢。有次一位尚书家的公子想强留她过夜,她宁可跳窗也不从,摔伤了腿,歇了两个月。那公子气得砸了半个前厅,最后还是老身赔了双倍银子才罢休。” 季子清问:“她后来为何……” “为何从了?”嬷嬷看他一眼,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因为累了。也因为……遇见了个不一样的人。” “宋麟?”容鸢脱口而出。 嬷嬷点头:“宋大人那时还不是宰相,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他和其他客人不一样,不给烟儿送珠宝,送书。两人常在房里对坐,一个读书,一个听,能说上半天话。” 她弹了弹烟灰:“烟儿对他动了真心。我看得出来,因为她开始存钱了——不是存首饰,是存银票,一张张攒着,藏在枕头底下。我问她是不是想赎身,她只笑,不说话。” 季子清心中一动:“她攒了多少钱?” “到去年病重前,大概有五百两。”嬷嬷说,“但赎身……至少要三千两。她差得远。” “后来呢?” “后来宋大人要成亲了,娶的是翰林家的小姐。”嬷嬷的声音低下去,“那晚宋大人来告别,烟儿笑着说‘恭喜’,还敬了他三杯酒。等宋大人走了,她把房门一关,我听见里面像小猫哭似的,细细的,不敢让人听见。” 她掐灭水烟,看向季子清:“再后来,烟儿就病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从最好的房间搬到了后院柴房旁的小屋。除了几个念旧情的客人,少有人问津。可她好像……反倒平静了。素衣素面,有时在院里种点花,偶尔还教小丫鬟识字。” “死前半个月,”嬷嬷忽然压低声音,“她来找过我,说想赎身。我问她钱从哪来,她只笑,不说话。” 季子清和容鸢对视一眼。 赎身的钱?谁给的?平阳王?还是……另有其人? “嬷嬷,”季子清从袖中取出那份泛黄的卖身契,“这上面写的卖身银是五十两。卖方赵大,担保人刘氏——这刘氏,可是柳烟的姐姐刘春娥?” 嬷嬷接过卖身契,凑到烛光下细看,点头:“是。当年烟儿是被她姐姐姐夫卖来的。那对畜生……后来得了银子就搬走了,再没露过面。” “嬷嬷可还记得,卖她来的人长什么样?”容鸢问。 “人贩子赵大?”嬷嬷想了想,“黑瘦,左边眉骨有道疤,像被刀砍过。至于她姐姐姐夫……”她摇头,“只见过一次,女的哭哭啼啼,男的贼眉鼠眼,不是好东西。” 季子清将卖身契小心收好:“多谢嬷嬷。今日之事……” “老身明白。”嬷嬷站起身,送他们到门口,犹豫片刻,低声说,“季大人,烟儿这案子……您真要查到底?” 季子清看着她:“嬷嬷何出此言?” 嬷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深深行了一礼:“大人保重。” 走出百花楼时,雨又大了。马车驶入漆黑的雨夜,百花楼的灯火在身后渐远,像一场醒不来的繁华梦。 车厢里,容鸢靠在厢壁上,闭着眼,久久不语。 季子清看着她苍白的侧脸,轻声问:“殿下不舒服?” “没有。”容鸢睁开眼,眼神有些恍惚,“只是……心里堵得慌。” 她顿了顿,低声说:“季子清,你说柳烟临死前,在想什么?是恨那个卖她的姐姐,恨那个辜负她的宋麟,还是恨……这个容不下她的世道?” 季子清沉默。 窗外雨声如瀑。 次日清晨,雨势稍缓。 季子清带着两名衙役,按卖身契上的地址找到了当年的牙行。账房先生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在堆积如山的旧账册里翻了半个时辰,终于抽出一本泛黄发脆的册子。 “景和十二年……四月……有了。”老头用枯瘦的手指指着其中一行,“赵大经手,卖女柳烟于百花楼。担保人刘氏,乃柳烟亲姐。这刘氏的夫君叫陈三,是个货郎。” “这家人后来去了哪里?”季子清问。 老头摇头:“这种穷苦人家,搬来搬去,谁记得清?不过……”他翻到下一页,“倒是有一条记录:景和十三年秋,刘氏和陈三又来卖过一个小丫头,说是远房侄女。但那丫头又黑又瘦,卖不出价,最后只得了十两银子,卖给城西一户人家做粗使丫鬟。” 季子清记下那户人家的地址,道谢离开。 城西的贫民区像另一个世界。低矮的土屋挤挤挨挨,巷子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地上污水横流,混杂着腐烂菜叶和牲口粪便的气味。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蹲在屋檐下玩泥巴,看见官差来了,一哄而散。 那户人家早已搬走。隔壁一个正在晾衣服的老妇听说他们找陈三,撇嘴道:“那对缺德夫妻?早搬啦!得了卖妹子的钱,在城南赁了间稍好的屋子,没住半年又搬了,说是陈三赌钱输了,欠了一屁股债。” “婆婆可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季子清问。 老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不过……去年冬天,我倒是在城东集市见过陈三一次。他蹲在街边卖烤红薯,瘦得跟鬼似的,见我就躲。我听见旁边卖菜的说,他婆娘刘氏病死了,他一个人过得凄惨。”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要我说,这是报应。当年他们卖柳烟那事儿,街坊谁不知道?陈三那畜生,趁婆娘回娘家,把刚满十五的小姨子给……春娥回来闹,陈三怕被告官,索性把烟儿卖了。五十两银子啊,够他们过好几年了。” 季子清的手指在袖中收紧。 老妇还在絮叨:“烟儿那丫头,命苦。小时候就生得好模样,七八岁就会帮着姐姐做针线,绣的花啊鸟啊,活灵活现的。谁想到……” 夏夜,闷热无风。 城南那间低矮的土屋里,柳烟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借着月光绣一方帕子。针线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翻飞,帕角渐渐绽出一朵并蒂莲。 屋里传来姐姐春娥压抑的咳嗽声。柳烟停下针,望向窗口,眼中满是担忧。 院门忽然被推开,陈三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满身酒气。他看见柳烟,眼睛一亮,咧开嘴笑:“哟,妹子还没睡呢?” 柳烟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姐夫回来了。姐姐在屋里。” “知道知道。”陈三摆摆手,却朝她走近,“妹子这手真巧,绣得跟真的似的。来,让姐夫瞧瞧。” 他伸手去抓帕子,手指有意无意擦过柳烟的手背。柳烟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帕子掉在地上。 春娥从屋里出来,脸色苍白:“当家的,回屋吧,我给你烧水洗脸。” 陈三甩开她,眼睛盯着柳烟:“急什么?我跟妹子说会儿话。” 春娥看着丈夫眼中那种熟悉的光,心头一紧。她挡在柳烟身前,声音发抖:“陈三,她是你妹子……” “又不是亲的!”陈三吼道,一把推开春娥,抓住柳烟的胳膊,“老子养你们姐妹这么多年,收点利息怎么了?” 柳烟挣扎,尖叫。但巷子太深,夜太静,无人听见。 春娥爬起来,想去拉,却被陈三一脚踹倒。她趴在地上,看着妹妹被拖进柴房,听着里面传来的撕扯声和压抑的哭泣,指甲抠进泥土里,渗出血来。 月亮冷冷地照着这一切。 季子清闭了闭眼。 “后来呢?”他声音干涩。 “后来春娥哭了一夜,第二天陈三说,要么报官,大家一块儿死,要么把烟儿卖了,换个清净。”老妇摇头,“春娥选了后者。人贩子赵大来了,验货似的看了看烟儿,丢下五十两银子,就把人带走了。烟儿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姐姐一眼,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抹了抹眼角:“作孽啊。” 季子清谢过老妇,转身离开。巷子里的污水溅湿了他的官靴,他浑然不觉。 回到马车边,正要上车,忽然从旁边的窄巷里冲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扑通跪在他面前。 “季、季大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奴婢……奴婢是柳烟小姐的丫鬟,巧儿。” 季子清一怔,弯腰扶她:“起来说话。你怎么认得我?” 巧儿不肯起,只是磕头:“小姐生前说过,季大人是清官……奴婢、奴婢有话要说……” 季子清将她扶上车,又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她。容鸢也在车里,见状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巧儿捧着茶杯,手指还在抖。她瘦得厉害,眼眶深陷,但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小姐死后,嬷嬷不许我们多嘴。”巧儿的声音细细的,像怕惊动什么,“但奴婢……奴婢想为小姐申冤。” 她喝了口茶,稳了稳心神,才开始说。 从柳烟与宋麟的初遇,到两人深夜对坐读书;从宋麟成婚那晚,柳烟穿着红衣在屋里坐到天明;从柳烟病重后,宋麟来得越来越少;最后,说到死前三日—— “小姐收到一封信。”巧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双手呈给季子清,“是宋大人的字,约小姐城外枫林一见。小姐看完信,笑了,说‘他还是要我的’。” 季子清接过信。信封普通,字迹工整,确实是宋麟的笔迹。内容简短:“烟儿,三日后子时,城西枫林一见。有要事相商,勿告他人。——麟” “小姐那晚很高兴,换了最好的衣裳,还让我给她梳头。”巧儿眼泪掉下来,“奴婢劝她别去,夜里不安全。小姐说,宋大人约的地方,不会有危险。她……她就这么走了,再没回来。” 季子清看着信,沉默许久,问:“信是宋麟亲手送来的?” 巧儿摇头:“是个小乞丐送来的,说是一位公子给的赏钱,让他跑腿。奴婢没见到人。” “这信,你看过之后,可曾告诉别人?” “没有。”巧儿擦泪,“奴婢怕……怕惹祸上身。直到听说季大人在查案,才……” 季子清将信小心收好:“巧儿,你先跟我回御史台。那里安全。” 马车掉头,驶向御史台。雨又下大了,敲打着车顶,噼啪作响。 容鸢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街景,忽然低声说:“季子清,你觉得那封信……真是宋麟写的吗?” 季子清没有回答。 他想起昨夜嬷嬷的话:“烟儿想赎身,钱从哪来?” 想起老妇说的:“陈三赌钱输了,欠了一屁股债。” 想起巧儿说的:“小姐很高兴,说‘他还是要我的’。” 这些碎片在脑海中旋转,拼凑,却始终缺了最关键的一块。 马车在御史台前停下。季子清正要下车,忽然听见车夫一声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脸色一变,掀开车帘—— 车夫趴在地上,后脑一片殷红。三个蒙面人持棍站在雨中,一步步逼近马车。 “待在车里别动!”季子清低喝一声,跳下马车,将容鸢和巧儿挡在身后。 雨幕模糊了来人的身形,只能看见他们眼中冰冷的光。为首那人也不废话,挥棍便砸。 季子清侧身避开,反手抓住棍身,一拽一推,那人踉跄后退。但他毕竟寡不敌众,另外两人从两侧包抄,棍影重重。 一根棍子砸中他的左肩,剧痛传来。季子清闷哼一声,正要拔剑,忽然街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人!” 是巡夜的官兵。 蒙面人对视一眼,转身就跑,消失在雨夜深处。临走前,为首那人回头看了季子清一眼,丢下一句冰冷的话: “少管闲事。” 官兵赶到,将车夫扶起。幸好只是皮肉伤,人还清醒。 季子清捂着肩膀,看着蒙面人消失的方向,眼神沉静得可怕。 “大人,您受伤了……”巧儿颤声说。 “无碍。”季子清转身,对赶来的衙役吩咐,“带巧儿姑娘进去安置,派两个人保护她。” 又看向容鸢:“殿下,您……” “我没事。”容鸢脸色有些白,但眼神镇定,“你呢?伤得重不重?” 季子清摇头,目光落在方才蒙面人站过的地方——泥泞的地面上,半个模糊的脚印,很小,像女子的绣花鞋。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旁,有什么东西在雨水中泛着微光。 是一小片深青色的绸缎碎片,边缘整齐,像是从衣角撕裂下来的。 季子清捡起碎片,握在掌心。 雨水冰冷,布料湿滑,像谁的眼泪。 他站起身,看向御史台内摇曳的灯火,又看向远处漆黑的雨夜。 肩伤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所有人拉向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柳烟,不过是第一个掉进去的人。 雨还在下。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第4章 第四章 雨敲窗棂,声声入耳。 御史台值房里,季子清坐在案前,左肩的伤已经包扎妥当,白布下隐隐透出药膏的清凉。他手中握着那片深青色的绸缎碎片,对着烛光细细端详。 布料的织法很特别,经纬细密,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缎光——确实是上好的云锦。颜色深青近黑,与沈独从柳烟指甲中取出的丝线如出一辙。 门外传来轻叩声。 “进来。” 门开了,容鸢端着一个小瓷碗走进来。她已换回女装,一袭浅碧色宫装,发髻简单挽着,只插了一支白玉簪。烛光下,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步伐稳当。 “季大人。”她将瓷碗放在案上,“宫里最好的金疮药,我让太医现调的。” 碗里是深褐色的药膏,散发出浓烈的草药味。季子清一怔:“殿下何时……” “你让衙役送我回宫的时候,我顺道去太医院要的。”容鸢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肩头的白布上,“伤得重吗?” “皮肉伤,不妨事。”季子清放下绸缎碎片,“倒是殿下,受惊了。” 容鸢轻笑:“我在宫里见的龌龊事,不比这少。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那些人敢在御史台门口动手,胆子也太大了。” 季子清沉默片刻,缓缓道:“不是胆子大,是急了。” “急了?” “我查到巧儿,拿到了那封信,又去查了柳烟的身世。”季子清的手指在案上轻叩,“有人坐不住了。” 容鸢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是谁?” 季子清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抽屉里取出那封宋麟的信,又拿出从牙行抄录的旧账,还有嬷嬷讲述时他记下的笔记,一一摊在案上。 烛火跳跃,将纸上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 “三条线。”他指着那些纸张,“第一,柳烟与宋麟的旧情。宋麟成婚,柳烟病重失宠,但死前三日收到信,赴约身亡。” “第二,柳烟的身世。被姐夫玷污,被姐姐出卖,卖入青楼。姐姐姐夫后来失踪,但去年有人在城东见过陈三。” “第三,”他的手指停在那片深青色绸缎上,“这个。云锦,贡品,只赏了几家。柳烟指甲里有同样的丝线,袭击我的人也穿着同样的衣料。” 容鸢接过去:“所以你怀疑……” “不是宋麟。”季子清打断她,“如果是宋麟要杀柳烟,五年前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而且他若要灭口,大可以做得更隐蔽,不会用这种容易追查的衣料。”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但有人希望我以为是宋麟。” 容鸢眼睛一亮:“那封信!笔迹模仿?” “很可能。”季子清点头,“还有袭击我的人——故意留下这片衣料,就是想让我顺着云锦的线索,查到那几家权贵。而宋麟,恰恰是其中之一。” “嫁祸。”容鸢轻声说,“好深的心机。” 她忽然想起什么:“季子清,你说巧儿安全吗?” “我已经派人保护她了。”季子清说,“但她知道的恐怕有限。真正的关键,在那封假信是谁写的,还有……”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柳烟想赎身的钱,从哪来。” 两人陷入沉默。值房里只有雨声和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许久,容鸢开口,声音很轻:“季子清,你怕吗?” 季子清抬眼看她。 烛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雨夜里唯一不灭的星。 他诚实回答:“怕。” 容鸢微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 “怕查不出真相,辜负这身官服。”季子清继续说,声音平静,“怕查出了真相,发现那真相残酷到无法承受。更怕……” 他顿了顿,看向案上那些纸张:“更怕这案子背后,是另一个柳烟的悲剧,而我无能为力。” 容鸢沉默。 “那为何还要查?”她轻声问。 季子清转回目光,看着她。那一刻容鸢觉得,他看的不是她,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也许是柳烟,也许是所有在这座城市里无声死去的人。 “因为更怕的,是让真相永埋。”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敲在心上,“柳烟已经死了。如果连她怎么死的、为什么死都不能弄清,那她这一生,她受过的苦,她流过的泪,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就像这雨。下过了,湿了地,然后干了,好像从没下过。但总要有人记得,它确实下过。”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哗哗的,无休无止。 容鸢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与木桌相触,发出轻响。 “我帮你。”她说。 不是“本宫”,是“我”。 季子清抬眼,眼中有一丝讶异。 “殿下为何……” “因为宫里也很闷。”容鸢打断他,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笑,“闷到让人窒息。每个人都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笑该笑的弧度。你这里……” 她环顾这间堆满卷宗的简陋值房:“至少还有雨声。至少还有真相可以追寻。” 她起身,走到门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回头时,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季子清,我们不是官和民,也不是御史和公主。”她说,“我们现在是……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雨夜。门关上,带进一阵潮湿的风,吹得烛火猛烈摇晃。 季子清坐在原地,许久未动。 手边茶杯里,茶水已凉。 第5章 第五章 宰相府的清晨,比别处更显沉寂。 季子清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看着门楣上略显老旧的石狮,雨水顺着狮身的纹路蜿蜒而下,在青石台阶上汇成细细的水流。门旁的对联是宋麟亲笔:“清风两袖,明月一怀”——字迹清瘦有力,带着寒门学子特有的风骨。 可如今看来,这风骨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门房是个沉默的老仆,见了季子清,也不多问,只躬身引路。庭院不大,几丛瘦竹在雨中瑟瑟发抖,石径湿滑,走在上面需格外小心。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半旧的桌椅,多宝阁上摆的不是古玩,是卷帙浩繁的书籍。 与百花楼的奢华相比,这里是另一个极端——清寒,干净,却让人喘不过气。 在书房等候片刻,门开了。 宋麟走进来。 他穿着寻常的青色官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甚至起了毛边。面容依旧俊朗,但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嘴唇抿得死紧,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肩背微驼,像压着一座无形的山。 “季大人,久仰。”他拱手,声音干涩。 季子清回礼:“宋相,冒昧打扰。” “为柳烟一案?”宋麟直入主题。 “是。” 宋麟沉默片刻,抬手:“坐。” 两人隔着一张紫檀书案相对而坐。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只有一盏半凉的茶,和几本摊开的奏折。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书房死寂。 季子清从袖中取出那封信,用一方素色丝帕托着,推到宋麟面前。 “宋相,这字迹,您可认得?” 宋麟的目光落在信纸上。初看时瞳孔微缩,随即拿起信,凑到窗前细看。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节泛白。 “是我的字。”他说,声音很轻,“但这不是我写的。” 季子清不动声色:“如何证明?” 宋麟从案头抽出一份公文,翻开,指着上面的批注:“季大人请看。真迹的‘麟’字最后一笔带钩,是我年少时练字留下的习惯。这封假信上的‘麟’,最后一笔平直,是刻意模仿时怕露馅,反而露了馅。” 他又指向落款:“我写信给亲友,日期习惯用小字写于左下。这封信直接写在名后,是模仿者不知我的习惯。” 季子清仔细比对,确如宋麟所言。 “有人模仿我的字。”宋麟放下信,抬眼看他,眼中血丝密布,“我从未约她去城外。那几日……我在府中,夫人可作证。” 季子清缓缓道:“宋相,下官查到,柳烟姑娘保存着一支木簪,刻着‘麟’字。” 宋麟身体一僵。 “她还留着……”他低声喃喃,像自言自语。 “宋相与柳烟姑娘,似乎不止是寻常宾客。” 长久的沉默。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隙。 宋麟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季子清。他的肩背绷得很紧,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第一次见她,”他开口,声音嘶哑,“也是这样的雨天。” 三年前,百花楼后院。 宋麟那时还是翰林院编修,被同僚硬拉来应酬。他不喜喧闹,寻了个借口溜到后院透气。 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站在廊下,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蹲在墙角,正小心翼翼把一只淋湿的小猫抱进怀里。 女子回头——是柳烟,素面,未施脂粉,头发简单挽着。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薄纱贴在皮肤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猫。 “公子怎么在这儿?”她起身,有些意外。 宋麟这才看清她的脸:不是舞台上那种夺目的美,而是清丽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眼泪,又不是眼泪。 “里面太吵。”他顿了顿,“这猫……” “它母亲不见了,我找了两天。”柳烟用袖子擦小猫的脸,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 宋麟看着她被雨打湿的肩头,忽然脱下自己的外袍递过去:“披上吧,雨凉。” 柳烟愣住。她在这百花楼三年,见过无数男人。有人送她珠宝,有人许她荣华,但从没有人,只是因为怕她冷,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 她接过袍子,手指碰到他的指尖,冰凉。 “多谢公子。”她抬眼,那一瞬间,宋麟看见她眼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像黑夜里的萤火,一闪而过。 宋麟转身,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烟花之地,也有真心待物的人。”他声音发颤,“后来……我常去找她。不是为风月,是为说说话。她懂诗,懂画,懂人心里的苦。” 他顿了顿,哽咽道:“她曾说,若生在好人家,或许能做个女先生。” 季子清沉默地听着。 “可我负了她。”宋麟闭上眼,“我娘病重,需要钱。岳父伸出援手,条件是娶他女儿。我……我答应了。” 他睁开眼,眼泪终于滑落:“成婚那晚,我坐在新房外的石阶上,怀里揣着一支刚买的木簪,刻了‘麟’字。我想去见她最后一面,把簪子给她,说声‘对不起’。” 新婚之夜,大红喜服像沉重的枷锁。 宋麟坐在石阶上,前院宾客的喧闹声隐约传来,却觉得那些声音很远。怀里那支木簪硌得胸口发疼。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我儿,宋家就靠你了……要光耀门楣……” 想起母亲咳血时,请大夫的钱都凑不齐,是未来的岳父派人送来银两。 想起柳烟最后一次见他时说的话:“宋郎,你去吧。我不怨你。” 她说她不怨,可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新房的门开了,新娘子自己掀了盖头走出来。林婉——现在的宋夫人,提着裙摆在他身边坐下。 “夫君不想进去,就在这儿坐坐。”她声音温柔,递过一杯酒,“我陪你。” 宋麟接过酒,一饮而尽。酒很辣,辣得他眼睛发酸。 林婉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我会等,等到你心里也有我。” 宋麟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侧脸很美,眼神坚定。 那一刻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只能把柳烟放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了。 “那之后,我去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宋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次去,她都笑,但我知道……她在一点点死。” 季子清问:“所以你就放任不管?” “我能怎么管?”宋麟抬眼,眼底猩红,“给她赎身?娶她做妾?季大人,我是寒门出身,走到今天……我输不起。”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夫君,听说有客,妾身备了茶。” 门开了。 先看到的是一双绣着淡紫色缠枝莲的绣鞋,鞋尖缀着珍珠,落地无声。然后是一截淡紫色的裙摆,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光——是上好的云锦,一寸一金。 宋夫人林婉端着茶盘走进来,步伐轻盈得像踩在云上。她走到书案前,将茶盘放下,动作优雅得可以入画。 “夫君,听说有客,妾身备了茶。”她声音温婉,目光转向季子清,“这位便是季大人吧?妾身林婉。” 季子清起身行礼:“宋夫人。” 宋夫人微笑颔首,亲自执壶斟茶。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涂着淡淡的蔻丹。斟茶时手腕微倾,露出一只翡翠玉镯——那镯子碧绿通透,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季子清接过茶盏,道谢。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香扑鼻。 “季大人是为公务而来?”宋夫人问,眼睛看着他,目光平静。 “是,柳烟一案。” 宋夫人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茶水没有溅出,她稳稳地斟满另一杯,递给宋麟。 “那可怜的女子。”她轻轻叹息,声音里恰到好处的同情,“夫君与她,也算旧识。常说烟花女子多是苦命人,能帮则帮。” 她抬眼看向宋麟,笑容温柔:“只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宋麟没有接茶,也没有说话。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雨声。宋夫人举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她将茶盏轻轻放在宋麟面前。 “那妾身不打扰了。”她起身,对季子清微微一礼,“季大人,慢用。” 她转身离开,裙摆拂过地面,没有一丝声响。走到门边时,她回头看了宋麟一眼。 那一眼很短,但季子清捕捉到了——温柔底下,有一丝冰冷的警告。 门关上。 宋麟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季大人,你查到了什么,直说吧。” 季子清从袖中又取出几样东西——临摹笔迹的废纸、深青色云锦的鉴定文书、还有巧儿的证词抄本。 “宋相,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宋麟看着他,眼中是绝望的了然。 “是谁?”他问,但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季子清一字一句:“尊夫人,林婉。” 长久的沉默。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窗棂,像千万只手在拼命拍打。 宋麟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季大人,你查得很仔细。”他说,“那你查到……写信的人是谁了吗?” 季子清直视他:“下官在查。但或许,宋相心中已有答案。” 宋麟摇头,眼泪终于落下:“我不能说。” “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有区别吗?”宋麟反问,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负了烟儿,不能再负另一个她。季大人,到此为止吧……算我求你。” 他起身,摘下头上的乌纱官帽,双手捧起,举过头顶。 然后跪下。 双膝触及冰凉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所有罪责,我来担。”他伏下身,额头抵地,“伪造信件的是我,买凶杀人的是我。与她无关。” “求大人……”他哽咽,“让她活着。” 季子清看着跪伏在地的宋麟,看着那顶滚落一旁的宰相官帽,看着窗外倾盆而下的暴雨。 心中没有破案的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 真相揭晓了,但无人欢笑,只有破碎。 他弯腰,扶起宋麟,接过官帽:“宋相,此案……下官会如实上奏。” 顿了顿,他低声补充:“但笔迹模仿的废纸、侍女的证词、凶奴的供状……都在。” 宋麟抬眼,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 季子清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门,暴雨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官服前襟。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宋麟依旧跪在那里,肩头颤抖,像一尊正在崩塌的雕像。 再看了一眼这座简朴得近乎压抑的宰相府。 然后撑开伞,走入暴雨。 雨水冰冷,打湿了官服下摆,沉甸甸的,像永远也洗不净的血。 而他知道,这场雨,还远没有停。 第6章 第六章 平阳王府在城西,靠近军营,远离京城的繁华喧嚣。 马车在雨中行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那座高耸的府墙。石料粗粝,无雕花装饰,像边关的城墙。大门是厚重的黑铁,门环是简单的铜环,门口没有石狮,只有两排兵器架,插着未开刃的长枪——象征性的,但威慑力十足。 守卫是两名亲兵,站姿笔直如松,眼神锐利如鹰。见了季子清的官凭,也不多问,只侧身让路,动作整齐划一。 庭院空旷得令人不适。青石板铺地,无花草装饰,两侧是兵器架、箭靶、石锁——俨然一个小型训练场。建筑线条简洁硬朗,檐角平直无翘起,透着一股军旅的务实与冷硬。 会客厅里,陈设更简单:几张硬木椅,一张沙盘,墙上一幅巨大的边疆舆图。茶具是粗糙的陶杯,茶是普通的粗茶。空气中有淡淡的皮革和铁器气味,混合着雨天的潮湿,形成一种独特的、肃杀的氛围。 季子清在厅中等候。他注意到沙盘上插着的小旗——是边疆布防图,容墨竟毫不避讳地将这种军事机密摆在这里。窗台一尘不染,所有物品摆放成直角,透露出主人严苛到近乎偏执的条理。 脚步声传来。 沉稳,有力,每一步距离相等,像用尺子量过。门开,容墨走进来。 他没有穿王袍,只着一身黑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三十五岁,正是男人最鼎盛的年纪,却被边关的风沙磨砺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季子清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棱角分明,皮肤是久经日晒的麦色。剑眉浓黑,眼窝深邃,左颊一道浅疤从眼角延伸到下颌——战场的印记。眼神锐利如刀,看人时像在审视一件兵器。双手骨节粗大,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 不怒自威。这是季子清的第一印象。 “季御史为柳烟一案而来。”容墨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像砂石摩擦。 季子清拱手:“是。下官……” “不必客套。”容墨打断他,在对面坐下,“问。” 干脆,直接,军人作风。 季子清稍顿:“王爷与柳烟姑娘……” “认识。”容墨答得干脆,“她是个苦命女子,本王照拂过。” “如何照拂?” 容墨抬眼看他,眼神如刀:“季御史是来审本王的?” “下官查案,需知详情。” 长久的对视。容墨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好,你问。” 季子清从袖中取出一块深青色云锦碎片:“王爷可认得这料子?” 容墨扫了一眼:“云锦。今年春天的贡品,皇上赏过几匹。” “柳烟指甲里有同样的丝线。” 容墨沉默片刻,缓缓道:“所以你以为,是本王的人?” “下官只想知道真相。” 容墨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窗外雨丝斜斜,打湿了窗棂。 “两年前,百花楼,同僚设宴。”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她跳舞,跳的是《破阵乐》——边关将士常听的曲子。” 他顿了顿:“别人看她腰软,我看她眼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甘。还有……死气。”容墨转身,直视季子清,“像当年我母妃的眼神。” 季子清心中一凛。 “本王暗中查了她身世,知道她姐姐姐夫的事。”容墨继续说,语气依旧平淡,“把那对畜生送进了大牢。她生病,本王让亲卫送药,打点嬷嬷。她后来想赎身,本王给了钱。” 季子清震惊:“王爷为何……” 容墨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本王救不了母妃,至少想救她。” 十岁的容墨在明妃宫中温书。明妃咳嗽着,为他披上外衣:“墨儿,冷不冷?” “不冷。”容墨抬头,“母妃,药喝了吗?” “喝了。”明妃微笑,脸色苍白。她摸了摸他的头,“墨儿要好好读书,将来……” 她没说完,又咳起来。容墨看见她手帕上有血点。 那夜他睡在母亲榻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后来那场大火。 他在太子容明处看书到深夜,听见嘈杂声跑回去时,火已经吞没了大半房屋。太监死死抱住他:“殿下!不能去啊!” 他挣扎,嘶吼:“母妃!母妃还在里面!”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热浪扑来,他却觉得冷到骨髓。 他看见窗边有个人影——是母妃,她在拍打窗户,但窗户被从外面钉死了。 “母妃——” 人影倒下,被火焰吞没。 清晨,废墟还在冒烟。明妃的尸体被白布裹着抬出,一只手垂在外面,焦黑。容墨走过去,轻轻握住那只手。已经僵硬了,但他还是握着。 太监低声:“殿下,节哀……” 容墨没哭。他松开手,看见母亲手指上还戴着那枚廉价的银戒指——父皇唯一赏赐的东西。 他取下戒指,握在手心,戒指烙进肉里。 葬礼上,所有人都哭,只有他没哭。 太子容明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肩:“墨弟,以后有皇兄在。” 容墨点头,但心里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烧没了。 容墨的声音将季子清拉回现实。 “那场火,是人为。窗户被钉死,门被堵住。”他顿了顿,“但父皇说,是意外。” 他看向季子清:“季御史,你说,什么是意外?” 季子清无言以对。 容墨替他答了:“意外就是,有些人该死,有些人该活,但谁该死谁该活,由不得天,由不得人,只由得……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 他坐回椅子,拿起茶杯。茶杯在他手中稳稳的,一滴水都没洒。 “所以柳烟的死,本王必须知道真相。不是为她,是为本王自己。”他一字一句,“本王要知道,这次又是谁,坐在高处决定别人的生死。” 季子清沉默良久,问:“王爷可知道,柳烟死前曾收到一封信,约她城外相见?” “知道。” “信是宋麟的字迹。” “假的。”容墨斩钉截铁,“宋麟懦弱,但还没蠢到留下这种把柄。” “那王爷以为……” “本王以为,”容墨打断他,“凶手是个女人。” 季子清心头一震。 容墨看着他,眼中是洞察一切的了然:“柳烟死前托人给本王带过话,说‘若有不测,必是女子所为’。但她没说是谁。”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本王猜到了,但无证据。” 书房里陷入沉默。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隙。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先飘进来的是一股极淡的兰花香。 王妃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上面是一壶茶和两碟简单的点心。她穿着浅蓝色的衣裙,料子是上好的绸缎,但颜色素净得近乎哀伤。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再无其他饰物。 她走到书案前,将托盘放下,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她抬起头,对季子清微微颔首,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未到眼睛就散了。 “季大人。”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季子清起身行礼:“王妃。” 王妃没再说话,转身为容墨斟茶。她执壶的手很稳,茶水注入杯中,无声无息。斟满一杯,她将茶杯轻轻推到容墨面前。 容墨没有看茶杯,也没有看她。 王妃的手在茶杯旁停留了一瞬,指尖离容墨放在案上的手只有寸许。她没有碰他,只是那么停着,像在感受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温度。 然后她收回手,安静地退到容墨身后半步的位置,垂眸站立。 那姿态不像王妃,倒像……一个随时等候吩咐的侍女。 容墨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但依旧冷淡:“婉儿,你先下去。” 王妃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快,但季子清捕捉到了——里面有种深藏的、几乎绝望的温柔。 “是。”她轻声应道,又对季子清颔首,“妾身告退。” 她转身离开,脚步无声。走到门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次她看的是容墨的背影。那个高大、坚硬、仿佛永远也不会倒塌的背影。 然后她推门出去,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雨声,也隔绝了她刚才存在过的气息。 书房里又只剩下两个男人。 季子清注意到,容墨面前那杯茶,他自始至终没有碰过。 “她是好女子。”容墨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疲惫,“丞相之女,下嫁本王。成婚三年,相敬如宾。”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只是本王心里,早被那场火烧空了。给不了她想要的。” 季子清沉默。 容墨转回目光,看着他:“季御史,本王知道你在查宋麟。宋麟懦弱,但他夫人……不简单。” “王爷知道什么?” “无证据。但柳烟死前那句话,本王记着。”容墨起身,走到季子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要真凶偿命。无论那人是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百花楼背后……水很深。季御史查案,需谨慎。” 季子清点头:“下官明白。” 容墨不再多言,唤亲兵送客。 走出平阳王府时,雨又大了。季子清回头看了一眼:高墙、铁门、瞭望台,像一座精致的囚笼,囚着两个无法相爱的人。 马车驶离。他掀开车帘,看见王妃独自站在二楼窗前,望着雨幕,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纸。 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平阳王容墨,心里有一座坟,葬着母亲。柳烟是他想救却没能救成的影子。而王妃……是站在坟外的人,永远进不去。 雨还在下。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第7章 第七章 清晨,雨暂歇,天色依旧阴沉如铅。 季子清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布常服,独自来到御史台附近一家小茶馆。茶馆开在巷子深处,招牌陈旧,客人寥寥。他在最里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茶刚斟上,一个戴着破斗笠的汉子闪身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是赵七,御史台安排在百花楼附近盯梢的暗桩。赵七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精瘦的脸,左颊有道疤,眼神锐利。他压低声音:“大人,有动静。” “说。” “柳烟死前两日,有人见过她。”赵七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捧着暖手,“不是客人,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但面生。” 季子清手指微紧:“何时?何地?” “酉时三刻,百花楼后巷。”赵七声音压得更低,“那丫鬟穿深青色衣裙,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有暗纹——富贵人家才用的那种。两人说了约一刻钟话,柳烟回房后,在窗前坐了许久,像在哭。” “可看清那丫鬟长相?” “隔着雨,看不清脸。但记得她耳上有对翡翠耳坠,水头极好。”赵七顿了顿,“还有,她离开时,坐的是一辆无标识的马车。车夫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驾车的手法……很老练。” 季子清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推过去:“继续盯。有任何异动,立刻报我。” 赵七收了银子,戴回斗笠,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茶馆里又只剩季子清一人。他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思绪飞转。 深青色衣裙,翡翠耳坠,无标识马车……富贵人家的丫鬟?还是有人假扮? 柳烟哭?谈话内容让她伤心,还是……害怕? 他忽然想起宋夫人林婉腕上那只碧绿通透的翡翠玉镯。那样的水头,一副耳坠想必也价值不菲。 还有那辆无标识的马车——刻意隐藏身份。 季子清放下茶杯,起身离开。走出茶馆时,天又飘起细雨。他没撑伞,任由雨丝打在脸上,冰冷,但让人清醒。 回到御史台,他立即召来画师,根据赵七的描述画人像。画师技艺精湛,半个时辰后,一幅女子侧影图便呈在案上——撑伞的姿态,衣裙的样式,耳坠的轮廓,虽无五官,但特征鲜明。 “暗中查访。”季子清将画像交给亲信衙役,“重点是宰相府、平阳王府、镇国公府这几家的丫鬟仆役。记住,要谨慎,莫打草惊蛇。” 衙役领命而去。 季子清重新摊开案卷,在空白处写下新的疑点:“死前两日见神秘丫鬟→谈话内容致柳烟哭泣→可能被威胁或得知噩耗→与死有关?”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丫鬟衣着富贵→可能假扮→真凶或其手下?” 窗外雨声渐密。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阴沉的天色,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验尸房里弥漫着石灰和草药混合的气味,阴冷,潮湿,像这座城的缩影。 沈独正在整理工具。见季子清进来,他放下手中的薄刃刀,擦了擦手:“大人。” “有新发现?”季子清开门见山。 沈独点头,引他走到里间。长案上盖着白布,下面隐约是人体轮廓。沈独揭开白布一角,露出柳烟尸体的颈部切口。 “大人请看。”他用镊子轻轻拨开皮肉,“切口整齐,角度精准,是一刀到底。但仔细观察切面的肌理走向……” 他指向一处细微的纹路:“这里有极轻微的拖拽痕迹。凶手在最后收刀时,手腕有一个微小的翻转动作——这是用惯弯刀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季子清俯身细看:“弯刀?” “边关驻军常用的一种薄刃弯刀,适合马上劈砍。”沈独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把类似的刀作比,“京中禁卫也有配备,但样式略有不同。从切口的弧度判断,凶手用的更像是……军中的制式刀。” 季子清心头一凛。 沈独又走到另一张桌前,桌上铺着白布,上面放着几缕深青色丝线,还有一件月白色的小衣。小衣料子极好,软滑如脂,绣着精致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丝线已经清洗鉴定过了。”沈独用镊子夹起一根,“深青色云锦,织入金线。这种料子,确实是今年春天的江南贡品。” 他顿了顿:“而且是最新一批的‘雨过天青’染法,只做了五匹。皇上赏了三家:平阳王府、宰相府、镇国公府。宫里留了两匹。” 季子清看着那几缕丝线,脑中闪过容鸢的话:“深青色云锦,今年春天江南进贡的才有……” “这件小衣,”沈独指向那件月白色衣物,“是从柳烟尸体上取下的贴身之物。料子是苏州顶尖的软绸,绣工是苏绣名家手法。这样一件,抵普通人家一年开销。” 他抬眼看向季子清:“送这种贴身之物,关系匪浅。” 季子清沉默良久,问:“可能查到来源?” 沈独摇头:“苏绣名家不止一位,且多为宫中或权贵定制,不留名款。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这种并蒂莲的绣样,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哪里?” 沈独皱眉思索,半晌,忽然道:“对了,去年太后寿辰,平阳王妃献过一扇绣屏,上面的荷花……就是这种针法。” 季子清手指一紧。 平阳王妃? 那个站在窗前、身影单薄的女子? 从验尸房出来,已近黄昏。雨又下大了,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季子清沿着长廊往回走,脑中思绪纷乱:军刀、云锦、苏绣、王妃……这些碎片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拐过弯,迎面遇见同僚张御史。 张御史五十来岁,面容严肃,是御史台的老资历。他看见季子清,脚步微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子清,柳烟案……进展如何?” “还在查。”季子清停步,“张大人有何指教?” 张御史叹了口气,将他拉到廊柱后,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事,查清了未必是好事。” 季子清挑眉:“张大人何意?” “你年轻,有才干。”张御史看着他,眼中是真切的担忧,“但京城这地方,水深。有时候,真相不如糊涂。” 他拍拍季子清的肩:“半月之期将至,若查不出……也是常事。何苦为难自己?” 说完,摇摇头,转身走了。 季子清站在原地,看着张御史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中那股寒意越来越浓。 同僚的暗示,官场的规则——适可而止,明哲保身。 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回到值房,推开门,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是东西被翻动——一切都在原位。不是气味改变——还是墨香和潮湿的混合。而是一种感觉,像有人刚刚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 他走到书案前,脚步顿住。 摊开的案卷上,那个“柳”字旁边,多了一个字。 是用朱砂写的,鲜红刺目,笔画粗粝,像用指尖蘸着血狠狠划下—— “止”。 一个“止”字,覆盖了半页纸。墨迹还未全干,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季子清伸手摸了摸。朱砂粉沾在指尖,碾开,是上好的辰砂。 他冷静得自己都意外。先检查门锁——完好。窗栓——完好。但窗台上有半个模糊的泥印,很小,像女子的绣花鞋。 推开窗,雨丝扑面。窗外泥地上,脚印已经被雨水冲得差不多了,只剩浅浅的凹痕。 然后他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香气。 兰花。清冷,幽微,混在雨腥气里,几乎捕捉不到。 季子清关上窗,回到案前。他看着那个鲜红的“止”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抽出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放进抽屉深处。又从柜子里取出新的空白案卷,重新摊开。 提笔,蘸墨,他继续写今日的勘查记录。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雨敲打着屋檐,噼啪不停。 写到最后,他停笔,在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小字: “既已启程,风雨兼程。真相不死,此案不止。” 然后他吹干墨迹,合上案卷。 起身走到窗边,他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低声自语,像对那个留下警告的人说: “那就看看,是谁先止步。” 入夜,雨势转大,雷声隐隐。 值房里只点了一盏蜡烛,光线昏黄,将季子清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他坐在案前,对着摊开的线索纸发呆。 门外传来轻叩声。 不等他应,门开了。容鸢披着深色斗篷进来,发梢微湿。她脱下斗篷,里面还是那身浅碧色宫装,但发髻有些散乱,像是匆匆赶来。 “听说你收到‘警告’了。”她直接道,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 季子清抬眼:“殿下消息灵通。” “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这案子。”容鸢喝了口茶,眼神认真,“那血字……是有人想让你知难而退。” 季子清沉默,将今日所得一一摊开:新线索“丫鬟”、沈独的军刀分析、云锦来源、苏绣疑点、还有那张血字警告。 容鸢仔细听完,沉思片刻。 “云锦赏赐名单,我明日可拿到详细。”她说,“军刀……平阳王叔的旧部最多,但宋麟岳父曾任兵部尚书,也能弄到。” 她抬眼:“至于那丫鬟,季大人觉得是谁?” “宋夫人。”季子清答得干脆。 容鸢点头:“我也猜是她。但……为何是深青色?宋夫人喜穿紫,这是宫中皆知的。” 季子清一怔。 确实。宋夫人两次出现,都是淡紫色衣裙。深青色……更像王妃的喜好。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雷声炸响。烛火猛烈摇晃,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容鸢忽然问:“季子清,你怕吗?” 季子清看向她。烛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诚实回答:“怕。” 容鸢微怔。 “怕查不出真相,辜负职责。”季子清缓缓道,“怕查出了真相,牵连无辜。更怕……真相本身就是一把刀,会伤人。” 容鸢轻声:“那为何还要查?” 季子清沉默良久,说:“因为更怕的,是让真相永埋。柳烟已经死了,若连她怎么死的、为何死都不能弄清,那她这一生……就真的白活了。” 他顿了顿:“就像雨落下,总要有人记得它落过。” 容鸢看着他,眼神复杂。然后她说:“我帮你。” 不是“本宫帮你”,是“我帮你”。 季子清问:“殿下为何……” “因为宫里也很闷。”容鸢打断他,嘴角浮起自嘲的笑,“闷到让人窒息。你这儿……至少还有雨声,还有真相可以追寻。” 她起身,走到门边,拿起斗篷。回头时,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季子清,我们不是官和民,也不是御史和公主。”她说,“我们现在是……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雨夜。门关上,带进一阵潮湿的风,吹得烛火猛烈摇晃。 季子清坐在原地,许久未动。 手边茶杯里,茶水已凉。 容鸢走后,季子清独坐良久。 雨声如瀑,雷声渐远。值房里烛火将尽,蜡泪堆成小小的一滩。他起身想添烛,却听见门外又有动静。 很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是容鸢——她刚走。也不是衙役——他们不会这么鬼祟。 季子清手按剑柄,悄声走到门边。正要拉门,忽然从门缝底下塞进一张纸条。 他迅速开门—— 走廊空空,只有雨声。 弯腰捡起纸条。普通的宣纸,折成方块。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辰时,城外寒山寺,柳烟事,知情人。” 字迹潦草,像匆忙写就。没有落款。 季子清皱眉。寒山寺在城外十里,荒废多年,香火早断。约在那里见面,不是陷阱,就是真有隐情。 正思索间,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是熟悉的——沈独。 “大人。”沈独浑身湿透,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巧儿不见了。” 季子清心头一紧:“何时?” “一个时辰前。”沈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按您的吩咐,将她安置在后衙厢房,派了两人看守。刚才去送饭,发现看守昏迷,巧儿……不见了。” “可有痕迹?” “窗台有泥印,还是那种绣花鞋。”沈独压低声音,“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一小片布料。深青色,云锦,边缘整齐,像是从衣角撕下的——和袭击那晚找到的碎片一模一样。 季子清握紧碎片,眼中寒光一闪。 调虎离山?还是杀人灭口? “加强御史台守卫。”他沉声吩咐,“尤其是证物房和案卷室。另外,派人暗中搜查百花楼附近,看有无可疑踪迹。” 沈独领命而去。 值房里又只剩季子清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任由雨丝打在脸上。 纸条、巧儿失踪、血字警告……一切都在告诉他:有人急了。 急到不惜在御史台动手,急到要劫走证人。 那明日寒山寺之约,是陷阱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但他必须去。 雨夜中,他仿佛看见柳烟那双睁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看见宋麟跪地哭泣,看见平阳王眼中深沉的痛,看见王妃窗前单薄的背影。 还有容鸢说:“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季子清关上窗,吹灭蜡烛。 黑暗中,他低声自语,像对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说: “那就来吧。” 次日清晨,雨未停。 季子清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防雨的油布斗篷,佩剑,独自一人骑马出城。 寒山寺在城西十里外的山腰,山路泥泞,马行艰难。到山脚下时,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山林间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 他将马拴在山下树林,徒步上山。 寺庙破败不堪,山门半倒,匾额上的字早已模糊。院中荒草丛生,残佛倒在雨中,佛像脸上的慈悲笑容被风雨侵蚀得扭曲诡异。 正殿里,蛛网密布,霉味扑鼻。 一个身影站在残破的佛像前,背对着他,撑着伞。 不是嬷嬷。 是个男人。 季子清手按剑柄,缓步走近:“阁下是?” 那人转身。 季子清瞳孔骤缩—— 第8章 第八章 那人转身。 季子清瞳孔骤缩。 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人——不是嬷嬷,不是蒙面杀手,甚至不是任何他见过的人。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普通布衣,面容枯瘦,左眉骨上一道狰狞的疤,像蜈蚣般蜿蜒至鬓角。他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面漏雨,水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滑落。 “季大人。”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老朽赵大。” 赵大。那个把柳烟卖进百花楼的人贩子。 季子清的手按在剑柄上没松:“你还活着。” “差点死了。”赵大苦笑,那道疤在脸上扭动,“三年前得了笔横财,本想洗手不干,谁知道……被人盯上了。” 他顿了顿,看向殿外滂沱的雨:“老朽约大人来,是想用一条命,换一条命。” “谁的命?” “我自己的。”赵大转身,面对残破的佛像,“还有……烟儿那丫头欠下的债。” 他跪下来,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双手递给季子清。 “这是柳烟的姐姐刘春娥,临死前托我保管的。”赵大声音发颤,“她说,如果烟儿将来出事,就把这个交给查案的清官。她在地下……赎罪。” 季子清接过油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封泛黄的信,字迹歪斜,是女子手笔: “烟儿吾妹: 姐对不住你。当年陈三那畜生糟蹋你,姐没护住你,反而把你卖了。这五年,姐没一夜睡得安稳。陈三赌钱输光家产,病死了,姐也染了痨病,活不久了。 有件事,姐一直没敢说。当年卖你时,除了那五十两银子,还有一个贵人另给了二百两,让我和陈三永远闭嘴,离开京城。那贵人是个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脸,但手腕上有只翡翠玉镯,碧绿碧绿的,像一汪水。 烟儿,姐不知道你得罪了谁,但你要小心。那贵人看我的眼神……冷得很。 姐在地下等你,给你赔罪。 ——不配为姐的春娥绝笔” 信纸边缘有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季子清握紧信纸,看向赵大:“这信,你何时拿到的?” “去年冬天。”赵大抹了把脸,“春娥快死时托人找到我。我本来不想管,但……”他叹了口气,“干我们这行的,坏事做尽,总得做件人事,死了才敢去见阎王。” “那贵人,可有其他特征?” 赵大想了想:“说话声音很温柔,但听着假。身上有股香气……像是兰花。” 兰花。 又是兰花。 季子清脑中闪过宋夫人斟茶时手腕上那只碧绿的翡翠玉镯,闪过王妃身上极淡的兰花香。 “你今日约我来,不只是为了这封信吧?”他盯着赵大。 赵大沉默良久,缓缓道:“烟儿死前三天,有人找过我。还是那个贵人,戴着面纱,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做件事。” “什么事?” “找一个眉骨有疤的男人——就是我。”赵大指了指自己的脸,“让我在百花楼后巷等着,如果看见一个穿深青色衣裙的丫鬟从后门出来,就跟上去,看她去了哪里。” 季子清心跳加速:“你看到了?” “看到了。”赵大点头,“那丫鬟上了辆无标识的马车,去了……宰相府后门。她在那里下了车,摘了耳坠,换了身普通衣裳,从角门进去了。” “你看清她的脸了?” “隔着雨,没看清全貌。但她右耳垂上有颗小红痣,我记得。” 小红痣。季子清脑中飞快搜索——宋夫人身边那个贴身侍女,斟茶时他瞥见过,右耳垂上确实有颗小小的红痣。 “你把这些告诉那贵人了?” “告诉了。”赵大苦笑,“然后她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让我离开京城,永远别回来。我收拾东西准备走,结果当夜就有人来灭口——三个蒙面人,功夫了得。我侥幸逃了,躲在城外破庙里,这才知道烟儿死了。” 他看向季子清,眼中是绝望的坦然:“季大人,老朽知道逃不掉了。今日约您来,把这些说出来,只求……求您给我个痛快,别让我落在那些人手里。” 季子清沉默。 雨声填满了破庙的每一寸空隙。残佛脸上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诡异。 许久,他开口:“我不杀你。” 赵大一愣。 “但你要跟我回御史台,把你说的这些,一字一句录成口供。”季子清盯着他,“然后,我会把你送进大牢——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大眼中涌出浑浊的泪:“大人……” “别高兴太早。”季子清转身,走向殿外,“你这辈子造的孽,够你在大牢里赎到下辈子。”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 雨势转急,山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赵大跟在季子清身后,气喘吁吁,那道疤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快到山脚时,季子清忽然停步。 山林太静了,雨声虽大,但少了鸟鸣虫叫,连风都仿佛停滞。 “大人?”赵大不解。 季子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按剑柄,目光扫过两侧密林。 来了。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时,他早有准备,侧身避开。箭矢擦过他的斗篷,“夺”一声钉在身后的树干上。 第二支、第三支……箭如雨下。 不是要活捉,是要灭口。 季子清拔剑,将赵大护在身后,剑光在雨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击落近身的箭矢。但箭太多了,四面八方,显然不止一个弓箭手。 一支箭擦过他的左臂,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大人!”赵大惊呼。 “走!”季子清推了他一把,“往山下跑,别回头!” 赵大咬了咬牙,转身就跑。但他年纪大了,又惊又怕,脚下打滑,滚下山坡。 季子清想去拉,又是一波箭雨袭来,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箭矢钉在周围的树干、山石上,发出密集的“夺夺”声。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支箭的箭羽上,绑着一小朵干枯的兰花。 又是兰花。 故意的?还是……又一次栽赃? 箭雨稍歇。密林中传出脚步声,很轻,但人数不少。季子清背靠山石,调整呼吸,握紧剑柄。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从雨幕深处传来,像是用了某种方法改变过声线,辨不出男女: “季大人,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交出赵大,到此为止。” “否则……下次射的就不是胳膊了。” 季子清冷笑,高声回应:“本官办案,从不受人威胁!” 话音未落,他猛地掷出一块山石,砸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同时纵身跃起,扑向另一侧的密林。 林中传来短促的惊呼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对方撤了。 季子清没有追。他捂着流血的左臂,走到赵大滚落的山坡边。老人躺在泥泞里,额头上撞了个口子,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但还有气。 “大、大人……”赵大睁开眼,声音虚弱,“您……您没事吧?” 季子清撕下衣摆,简单包扎了他的伤口,又将自己的伤处勒紧止血。 “还能走吗?” 赵大挣扎着站起来,点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滑地下了山。季子清拴在树林里的马还在,他扶赵大上马,自己牵着缰绳,徒步往城里走。 雨越来越大,天地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御史台的值房里,烛火通明。 容鸢已经在等了。看见季子清浑身湿透、左臂带伤地进来,她脸色一变,立刻起身:“你……” “无碍。”季子清摆手,将赵大交给沈独,“带他去录口供,找个大夫看看伤,然后关进重犯牢房——派双倍人手看守。” 沈独领命,扶着赵大下去了。 容鸢走到季子清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臂,解开已经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骇人。 她抿紧唇,从带来的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一言不发地开始处理伤口。 药粉撒上去时,季子清闷哼一声。 “知道疼了?”容鸢抬眼瞪他,手下动作却放得更轻,“一个人去赴那种约,你是嫌命长?” “有准备。”季子清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而且,收获不小。” 他将寒山寺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拿出春娥那封信。 容鸢看完信,沉默良久。 “翡翠玉镯,兰花香气……”她轻声重复,“听起来,像是宋夫人。但……” “但太明显了。”季子清接话,“像有人故意把所有线索都指向她。” “你觉得是栽赃?” “至少不全是。”季子清从怀里取出那支绑着兰花的箭矢,“这个,你怎么看?” 容鸢接过,仔细看了看那朵干枯的兰花,又凑到鼻尖轻嗅。 “是‘寒玉香’。”她肯定地说,“宫里妃嫔常用的兰花香,但配方特殊,每人用的略有不同。这种……”她顿了顿,“是平阳王妃最爱的配方。” 季子清心头一沉。 “但配方不是绝密。”容鸢补充,“太医院有存档,若是有人刻意模仿,也能做到。” 她抬眼看他:“季子清,你觉得凶手是谁?” 季子清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脑中闪过所有人的脸: 宋麟跪地哭泣的模样。 宋夫人温柔斟茶时眼底的冰冷。 平阳王说起母亲时眼中的痛。 王妃站在窗前单薄的背影。 还有柳烟——那个在雨中救猫的白衣女子,那个在铜镜前练习微笑的姑娘,那个到死都相信“他还是要我的”的痴情人。 许久,他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不知道?” “证据指向宋夫人,但太刻意。王妃也有嫌疑,但动机不明。”季子清转身,看向容鸢,“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 “想错了什么?” “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他一字一句,“也许杀柳烟的,和嫁祸的,和袭击我们的……不是同一个人。” 容鸢怔住。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整个值房,也照亮了季子清眼中那种冰冷而清晰的决断。 雷声滚滚而来。 “明日,”他说,“我要去拜访一个人。” “谁?” 季子清吐出三个字: “宋夫人。” 第9章 第九章 宰相府的门,比往日更沉重。 季子清站在门前,手中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面装着足以摧毁一个家族的所有证据。清晨的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如铅,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前的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门开了。还是那个沉默的老仆,眼神却比上次更加躲闪,匆匆一礼,便低头引路。 庭院里的瘦竹叶子低垂,毫无生气。石径湿滑,昨夜雨水未干,踩上去发出粘腻的声响。整座府邸像一座等待判决的囚笼,死寂,压抑。 书房里,宋夫人林婉已经在了。 她依旧穿着精致的淡紫色云锦长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边金步摇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妆容完美,唇上朱红一点,恰到好处。但季子清注意到,她眼下有脂粉遮不住的青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只碧绿的翡翠玉镯。 “季大人再度光临,”她起身,笑容标准,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想必是案件有了进展?” 季子清拱手:“宋夫人。下官有些疑问,需向夫人求证。” “大人请坐。”林婉亲自斟茶,手稳,但茶水在杯中微漾,“大人请问。妾身知无不言。” 季子清坐下,却不碰茶杯。他从布包中取出第一样东西——一小块深青色的绸缎碎片,放在案上。 “夫人可认得这料子?” 林婉接过,指尖冰凉:“云锦。今年春天的贡品。” “皇上赏了几家,”季子清缓缓道,“其中便有宰相府。” 林婉放下碎片,笑容不变:“季大人是怀疑我?” “下官只想弄清真相。”季子清直视她,“夫人那几日,可曾派丫鬟出府?” “宰相府每日进出丫鬟仆役数十,”林婉抬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妾身岂能一一记得?” 季子清不再绕弯。他取出第二样东西——那封假信,推到林婉面前。 林婉扫了一眼:“夫君的字。妾身见过。” “是像。”季子清又取出几张纸——临摹笔迹的废纸,上面反复写着“烟儿”“麟”“子时”,字迹从生涩到熟练,“但在府后巷的垃圾堆中,下官找到了这个。” 林婉脸色微白,但强撑:“这又能证明什么?许是府中下人练习……” “练习到能以假乱真?”季子清打断,“下官请教过翰林院几位书法大家,都说这模仿者,必是常年观摩宋相笔迹、且心怀执念之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这府中,能如此接近宋相笔迹,又对‘柳烟’二字有如此执念的,除了夫人,还有谁?” 林婉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发白。 季子清乘胜追击。他轻击手掌,门外走进一人——是巧儿。 瘦弱,惊惧,但眼神坚定。 “巧儿,”季子清问,“那日你见到的丫鬟,可在此处?” 巧儿抬头,目光在林婉身后侍立的一个侍女身上停住,颤抖着伸出手指:“是她。” 那侍女脸色煞白,腿一软跪下了。 “她当时虽做丫鬟打扮,”巧儿补充,声音虽小却清晰,“但耳上的翡翠耳坠……我记得。和夫人赏赐给贴身侍女的一模一样。” 林婉霍然起身,声音尖利:“贱婢!你胡说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失态。完美面具出现第一道裂缝。 季子清取出最后几样东西:春娥那封染血的信,赵大的口供抄本,还有那支绑着兰花的箭矢。 “夫人,还要下官一一说明吗?”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柳烟的姐姐春娥临死前写信,说当年卖柳烟时,有个戴翡翠玉镯、身上有兰花香的贵人,额外给了二百两封口费。” “人贩子赵大指认,柳烟死前三日,有个右耳垂有红痣的丫鬟——正是夫人这位贴身侍女——从百花楼后门出来,上了无标识马车,回了宰相府。” “昨日寒山寺,下官遇袭,箭矢上绑着这朵兰花。”季子清将那支箭放在案上,“‘寒玉香’,宫里妃嫔常用,但平阳王妃最爱的配方。” 他抬眼,看着林婉:“夫人故意用此香,是想将嫌疑引向王妃吧?” 林婉倒退一步,扶住书案。 长久的沉默。书房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暴雨要来了。 林婉忽然低低笑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后变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嘶笑。她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得金步摇剧烈摇晃,撞出细碎的声响。 许久,她才止住笑,直起身,挥手让所有仆人退下。 书房只剩她和季子清。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轻声说:“季大人,你赢了。” 然后转身,走向内室的妆台。 “但有些话,我想说。”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不说,我怕带到棺材里,也不甘心。” 林婉坐在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唇似点朱。这是她用二十年时间精心雕琢的面具,是宋夫人林婉该有的样子。 她从妆匣中取出一方丝巾,一小罐卸妆膏。 然后开始卸妆。 动作很慢,很轻,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丝巾蘸着乳白色的膏体,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脂粉。红的胭脂,白的铅粉,黑的眉黛,在丝巾上混成一片浑浊的颜色。 “我嫁给他那年,才十八岁。”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所有人都说我们是才子佳人。” 她擦掉口脂,露出原本淡白的唇色。 “可洞房那晚,他喝醉了,握着我的手说‘婉儿,我会待你好’,眼睛看的却是窗外。”她顿了顿,“后来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百花楼的方向,在看那个叫柳烟的女人。” 妆渐卸,露出苍白但清秀的真实面容。眼角的细纹,唇色的暗淡,还有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 “多可笑,”她轻笑,笑声发苦,“我堂堂翰林之女,新婚之夜,丈夫心里想的却是个妓女。” 季子清沉默地听着。 林婉转向他,素颜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有种脆弱的真实。 “季大人,你办过那么多案子,可曾见过一种病——爱而不得,便会成痴,成狂,成魔?” 不等他回答,她继续说: “我试过所有方法。我变得更美,更温柔,更懂事。我帮他打点官场,我替他孝顺母亲。我想,石头也该焐热了。可他心里那块地方,还是冷的,还是空着,还是留给那个女人的。”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暴雨前的风吹进来,扬起她未梳的发。 “直到那天,我看到他书房里藏着一支木簪,刻着‘麟’字。不是给我的,是给她的。”她声音开始发抖,“我把它摔碎了。他回来,看着一地的碎片,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去,一片片捡起来。” 她转身,眼中终于有泪光,但被她狠狠逼回去。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远赢不了。除非……” 她走回季子清面前,直视他,一字一句: “除非她消失。从这世上消失,从他心里消失。” “所以我模仿他的字,骗她出来。”林婉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更令人心寒,“我买通最下贱的混混,让他们糟蹋她。我要她死得肮脏,死得不堪,我要宋麟以后想起她,只有恶心,只有恐惧,只有恨不得从没认识过她!”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可我忘了……心腾空了,也不会是我住进去。只会更空,更冷,更像个坟墓。” 她跌坐回椅子,捂住脸。这一次,有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只是……只是想让他爱我啊……”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重复,“我只是想让他爱我,有错吗……有错吗?”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宋麟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他显然已在门外听了许久,眼中是巨大的震惊、痛苦,还有终于不用再掩饰的崩溃。 他看着林婉,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林婉抬头看他,忽然笑了,笑得凄艳:“夫君都听到了?” “你心里那个干净美好的烟儿,是我让人糟蹋的,是我杀的。” “现在,你恨我了吗?”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恨我也好。至少……也是一种感情。” 宋麟扬手,似乎想打她,但手停在半空,剧烈颤抖。 最终,那只手落下,没有打她,而是扶住了门框。 他闭上眼,眼泪滑落。然后他睁开眼,看向季子清。 缓缓跪下。 双膝触及冰凉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摘下头上的乌纱官帽,双手捧起,举过头顶。 “季大人,”他声音嘶哑破碎,“所有罪责,我来担。” “伪造信件的是我,买凶杀人的是我。与她无关。” 他伏地,额头触地:“求大人……让她活着。” 林婉愣住,然后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宋麟!你疯了!不用你假惺惺!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担!” 宋麟不看她,只对季子清重复:“求大人。” 季子清看着跪伏在地的宋麟,看着那顶滚落一旁的宰相官帽,看着崩溃哭泣的林婉。 心中没有破案的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 真相揭晓了,但无人欢笑,只有破碎。 他弯腰,扶起宋麟,接过官帽:“宋相,此案……下官会如实上奏。” 顿了顿,他低声补充: “但笔迹模仿的废纸、侍女的证词、凶奴的供状、春娥的信、赵大的口供……都在。” 宋麟抬眼,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 季子清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门,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瞬间打湿了他的官服前襟。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宋麟依旧跪在那里,林婉瘫坐在地,两人像两尊正在崩塌的雕像。 再看了一眼这座简朴得近乎压抑的宰相府。 然后撑开伞,走入暴雨。 雨水冰冷,打湿了官服下摆,沉甸甸的,像永远也洗不净的血。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 从怀中取出那件月白色小衣的一角——是沈独验尸时取下的样本。雨水很快打湿了布料,上面精致的并蒂莲绣样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想起来,昨日赵大最后补充的话: “那件小衣……是平阳王托我转交给烟儿的。王爷说,‘让她穿得体面些’。” 季子清握紧那片布料,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暴雨如注。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而他知道,这场雨,还远没有停。 明日朝堂,才是真正的风暴。 第10章 第十章 四月的雨下了整整三十七天,终于在某日清晨停了。 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京城。青石板路蒸腾着水汽,护城河水退去,露出岸边新绿的草芽,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昨夜的雨水还积在瓦檐,一滴一滴落下,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这场漫长雨季最后的余音。 季子清站在御史台院中,仰头看着难得一见的蓝天。 官服已经换过,是新的深青色御史中丞朝服,领口绣着精致的獬豸纹样。左肩的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白的疤痕。他抬手理了理衣襟,动作间,袖中滑出一方素色丝帕——帕角绣着一朵极小的兰。 是容鸢那日留下的。他一直带在身边。 “大人,”沈独从廊下走来,手中捧着一叠文书,“这是柳烟案的最终卷宗,已誊抄归档。还有……吏部的公文到了。” 季子清接过。最上面是吏部的升迁文书,正式擢升他为御史中丞,正四品。下面则是柳烟案的完整记录——从护城河边的尸首,到百花楼的往事,到宋府的真相,再到朝堂的判决,厚厚一叠,记载了一个女子短暂而凄楚的一生。 他翻开最后一页。那里写着: “景和十七年四月,花魁柳烟案结。真凶宋林氏伏法,从犯宋麟同罪。圣裁:流放塞外,永不得归。案涉权贵,余者不究。至此,案结。” “至此,案结。”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压着一条人命,两个家族的崩塌,和无数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季子清合上卷宗,看向沈独:“那些物证……” “已按大人吩咐,封存入档。”沈独顿了顿,“只是那件小衣……平阳王府昨日派人来,说王爷想留下。” 季子清沉默片刻:“给他吧。” “是。”沈独躬身退下。 院中又只剩季子清一人。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有些冷。这阳光太亮,照得人无处遁形,不像雨夜,还能在阴影里藏一些不愿示人的情绪。 远处宫城方向,钟声悠悠传来——是早朝的时辰了。 但他今日不必上朝。案子结了,他有三日休沐。 季子清转身,走向值房。推开门,案上放着一封简信,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枝兰花。他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字: “辰时三刻,城西枫林,柳烟墓前,一见。” 是容鸢的字。 他握紧信纸,指尖在那朵兰上停留片刻,然后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是该去告个别。 边关,月夜。 容墨站在城墙上,望着塞外无垠的荒漠。 手中握着一枚廉价的银戒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如脂——母亲的遗物。另一只手里,是那片从柳烟小衣上剪下的月白布料,上面并蒂莲的绣样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他举起酒囊,饮了一大口。边关的酒烈,烧喉咙,但能暖身子,也能暖一暖心里那些冻了太久的地方。 低头看着手中的布料,许久,轻声说: “母妃,烟儿……安息吧。” 然后他松开手。 布料从指尖滑落,被夜风卷起,像一只白色的鸟,向着南方——京城的方向——飘去。越飘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容墨转身,走下城墙。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背影挺拔如枪,但肩头微沉。 边关的风沙会继续吹,会掩埋一切柔软的痕迹。但有些记忆,风沙掩埋不了。 京城,平阳王府。 王妃坐在窗前,依旧是那个位置。 桌上放着一封边关来信,未拆。她不必拆,知道里面无非是“安好,勿念”四字,或许再加一句“珍重”。三年来,每封信都如此。 侍女轻声:“王妃,王爷这个月又送来了补品……” “收入库房吧。”王妃说,声音平静。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新的玉镯——不是容墨送的,是她自己买的。浅碧色,像雨后的天空。她转动镯子,玉石温润,贴合皮肤。 院中传来轻微的响动。王妃抬眼望去——是她新种的几株牡丹,昨夜雨停,今晨竟然开了。碗口大的花朵,白的如雪,粉的如霞,在阳光下舒展花瓣。 她起身,走到院中,伸手触碰最近的那朵白牡丹。 花瓣柔软,带着晨露的湿润。她轻轻抚过,低声自语: “至少……花会开。” 风吹过,牡丹摇曳。她站在花丛中,浅碧色的衣裙与花朵相映,像一幅宁静的画。 至少花会开。至少她还活着,还能看花开花落,还能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等待本身,已经成了她生活的方式。 塞外,黄昏。 简陋的土屋前,宋麟正在劈柴。 他瘦了很多,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手上的茧不再是握笔留下的,是这些日子干粗活磨出来的。动作生疏,但认真,一斧一斧,将木柴劈成均匀的小块。 林婉坐在门槛上缝补衣服。 素衣,未施脂粉,脸上有被风沙吹出的细纹。她低着头,针线在手中翻飞,补着宋麟昨日挑水时刮破的袖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曾经的翰林之女,宰相夫人,如今学会了所有生存所需的技艺。 宋麟劈完最后一根柴,擦了擦汗,回头看她。 林婉抬头,递过一碗水:“歇会儿。” 宋麟接过,仰头喝尽。水是井里打的,带着土腥味,但他喝得很认真。喝完,两人目光相遇,无言,但有一种奇怪的平和。 屋里桌上,放着一支粗糙的木簪——是宋麟自己削的,没有刻字。旁边是两碗清粥,一碟咸菜。 窗外是漫漫黄沙,但屋后有一小片菜地,绿意顽强地从沙土中钻出来,是林婉种的。她说,总要有点活气。 夕阳西下,两人对坐吃饭。沉默,只有碗筷轻碰的声音。 没有爱,但也没有恨了。像两棵被移植到荒漠的树,根须在贫瘠的土壤里艰难延伸,只能相依着活。 林婉有时夜里会梦见柳烟。不是怨恨的梦,是漠然的——像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醒来时,她会看着身边熟睡的宋麟,看着那张疲惫的脸,然后闭上眼,继续睡。 嫉妒在塞外的风沙里,被吹散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百花楼。 丝竹声依旧,笑语声依旧。 新花魁名“玉露”,十六岁,正在台上跳《霓裳羽衣曲》。腰肢柔软如柳,眼波流转似水,一颦一笑都勾着台下客人的魂。 “好!赏!” 有客人掷出珍珠,落在台上,滚了几圈。玉露弯腰拾起,嫣然一笑,那笑容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淡。 嬷嬷在后台数钱,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笑容满面。前日的亏空补上了,昨日的盈余又添一笔。她抬头看了一眼台上,满意地点点头。 是个好苗子,比柳烟还会来事。 至于柳烟……谁还记得?偶尔有旧客提起,嬷嬷便叹口气:“那孩子命苦。”然后立刻转移话题,“爷今日想听什么曲?玉露新学了一首……” 旧的故事被雨冲走,新的故事正在上演。这里从不缺美人,也不缺传奇。 江南,绣庄。 巧儿坐在窗边,手中针线翻飞。 她在绣一幅并蒂莲,粉色的花瓣,翠绿的荷叶,水波荡漾。针法已经很熟练,是绣庄师傅亲自教的,说她有天分。 夜深了,其他绣娘都睡了。巧儿放下绣绷,走到窗前,对着北方跪下,轻轻磕了三个头。 “小姐,”她低声说,“巧儿过得很好。您……安息。” 月光洒在她脸上,清澈如洗。她眼中还有悲伤,但不再只有悲伤。还有感恩,还有希望,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季大人为她安排了新的生活。她要好好活,替小姐看看这世间的花,听听这世间的雨。 御书房。 皇帝容明批阅奏折,朱笔悬停。 案上摊开的是一份边疆军报,还有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急奏。他看了许久,最终在军报上批“准”,在水患奏折上批“拨银三十万两赈灾,着地方官妥善安置,若有贪墨,严惩不贷”。 放下笔,他看向窗外。 雨后初晴,天空湛蓝,阳光正好。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盛,姹紫嫣红,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他想起那日朝堂上,宋麟跪地求情的模样,想起平阳王眼中深沉的痛,想起季子清呈上的厚厚案卷。 “柳烟……”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随即摇摇头。 一个烟花女子的死,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但波澜终会平息,朝堂终会归于平静,就像这场雨,下得再大,终会停。 他重新提起笔,继续批阅奏折。 雨会停,但水患不会停。人会死,但争斗不会死。这就是帝王要面对的人间。 城西枫林深处,山坡上。 柳烟的墓很简单,一块青石碑,刻着“柳氏烟儿之墓”,无生卒年,无立碑人。坟头已长出新草,几朵野花在春风中摇曳。 最显眼的是坟前那束白牡丹。 新鲜,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用素色丝带束着。丝带质地极好,像是宫中用物。不知是谁放的,也不知是何时放的。 季子清到的时候,容鸢已经在了。 她没穿宫装,是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头发简单挽着,只插了一支白玉簪。站在墓前,背影单薄,但挺拔。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对季子清微微一笑:“来了。” 季子清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站在墓前。 许久无言。 风吹过枫林,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鸟鸣,清脆,生机勃勃。雨停了,世界重新活了过来,只有这座孤坟,静默地见证着曾经的悲剧。 容鸢先开口:“这牡丹……开得真好。” 季子清:“她应该会喜欢。” 容鸢侧头看他:“季大人觉得,柳烟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季子清沉默良久:“我不知道。幸与不幸……都是旁人的评判。对她自己而言,也许只是‘活过’而已。” “活过。”容鸢重复这个词,轻声说,“被爱过,被辜负过,美丽过,凋零过……也算活过。” 她顿了顿,问:“季大人,你说……美丽是祝福还是诅咒?” 季子清沉吟: “对柳烟而言,美丽让她成为花魁,享尽荣华,但也让她成为玩物,最终死于嫉妒。” “对下官而言,”他自嘲一笑,“这张脸带来诸多麻烦,但也曾让殿下多看两眼?” 容鸢轻笑,然后认真道: “我觉得,美丽是雨。” 季子清:“雨?” “嗯。雨落下时,有人觉得烦,有人觉得美;有人用它浇花,有人嫌它湿鞋。但雨只是雨。它落,它停,它无所谓自己是祝福还是诅咒。” 她看向他:“就像你的脸。它就在那儿。你怎么用它,怎么看待它,才是关键。” 季子清怔住,然后缓缓点头:“殿下说得是。” 容鸢忽然说:“季子清,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容鸢吧。” 他看她,她眼神坦然。 他点头:“好,容鸢。” 名字叫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又有什么东西被确认了。不是暧昧,是更深的——理解,认同,是灵魂的彼此看见。 季子清看向那束牡丹:“这花……会有人一直送吗?” 容鸢:“也许吧。但送花的人,终有一天也会老,会死,会忘记。” “那真相呢?”季子清问,“我们查了那么久,可除了我们,还有谁记得柳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 容鸢轻声: “真相不会让人复活,也不会让人幸福。但它存在过。就像雨下过,地湿过,有人记得它湿过,就够了。” 她顿了顿,看向他,眼神清亮: “至少我们记得。” 季子清心中一震。 至少我们记得。 这大概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生者最重的承诺。 他看着容鸢,看着她在阳光下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忽然觉得,这场漫长的雨,这场艰难的查案,这一切的沉重与破碎,都值得。 因为至少,有一个人,和他一起记得。 下山的路很缓。 两人并肩走着,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鸟鸣声声,春意盎然。 容鸢忽然说:“我可能……要嫁人了。” 季子清脚步一顿。 “别紧张,”容鸢笑,“只是可能。太后在物色人选,大概是某个藩王的世子,或者重臣之子。” 她看向远方,声音轻下来:“但我不会像林婉那样。” 季子清:“你会如何?” 容鸢转头看他,眼神清亮如洗: “我会在宫墙内种我的兰草,看我的雨。如果嫁了,就在夫家的院子里种。总之……我要记得我是谁,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公主,是容鸢。” 她顿了顿,补充道:“一个喜欢真相,喜欢雨,喜欢看花开花落的人。” 季子清沉默片刻,说:“你会做到的。” 容鸢看他:“你呢?继续查案?” 季子清点头:“嗯。至少……让该被记住的,被记住。” 他们走到山脚。马车在路边等着,容鸢的那辆宫车,季子清的那辆御史台的青篷车。 分别时刻。 容鸢上车前,回头:“季子清。” 他抬头。 她说:“下次若有好茶,邀我共饮。” 他微笑:“一定。” 容鸢也笑了,转身上车。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 季子清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看着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 阳光很好,风很暖。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心里的某处满了些。 他知道,容鸢可能会嫁人,他可能会一直查案。他们像两条偶尔相交的线,然后各自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但这相交的一点,真实地存在过。像雨落下时,两滴水珠在空中相碰,然后各自落入泥土。 这就够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从怀中取出那方素色丝帕,展开,帕角那朵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看了片刻,重新折好,小心收起。 然后上车,吩咐车夫:“回御史台。” 马车驶动。季子清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坡,那座孤坟,和坟前那束白牡丹。 风过,牡丹摇曳。 谁放的?平阳王?王妃?宋麟托人?或是其他记得她的人?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人记得。 三个月后,盛夏。 季子清升任御史中丞已满三月。他依旧每日埋首案卷,查那些该被记住的案子。眼角乌青淡了,但眼中多了些东西——沉淀的,坚定的,像被雨水洗过的石头,沉默,但坚实。 偶尔休沐,他会去浮云楼,点一壶好茶,几碟小菜,临窗而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沈独会来,汇报一些案件的进展。 他从没等到容鸢来——她出宫不易。但他每次都点两人份的茶具,就像她随时会来。 宫中。 容鸢的兰草长得很好。她学会了修剪,学会了施肥,看着它们抽新叶,开花,凋谢,再抽新叶。 太后确实在为她物色人选,但她不急。每日读书,习字,照料花草,偶尔通过侍女传递消息,了解宫外的事。 她知道季子清又破了几桩案子,知道他升了官,知道他偶尔去浮云楼喝茶。 这样就够了。知道这宫墙外,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在认真活着,认真记得。 边关。 容墨收到了王妃的信。 这次他拆开了。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院中牡丹开了,白色的,很香。 边关苦寒,珍重。” 他看了很久,然后将信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那夜他站在城墙上,望着南方的星空,许久。然后转身,走下城墙,回到营帐。 次日,他让亲卫回京,带回去一包边关的干花——一种在荒漠中顽强生长的小花,紫色,不起眼,但香气经年不散。 塞外。 宋麟的木工手艺渐长。他做了几个简易的家具——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箱。虽然粗糙,但结实。 林婉的菜地有了收成。几颗白菜,一些萝卜。她小心收割,洗净,做成简单的饭菜。 两人话依旧不多,但偶尔会商量:明天要不要去更远的集市,用多余的菜换些盐;屋漏了该怎么补;冬天的柴火还够不够。 像最寻常的夫妻,过着最寻常的日子。那些过往的荣华,那些刻骨的恨,都被塞外的风沙吹散,只剩下生存本身,和一点点相依为命的暖意。 又是一年四月。 京城。 清晨,天空阴沉,细雨开始飘落。 季子清站在御史台窗边,看着雨丝斜斜划过灰蒙蒙的天空。手中握着那方素色丝帕,帕角那朵兰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 远处宫墙巍峨。容鸢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正在给兰草浇水。雨水从檐角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她抬头看天,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千里之外的边关,容墨站在城楼上,雨打湿了他的肩甲。他没有避,只是望着南方。手中握着那枚银戒指,握得很紧。 王府里,王妃推开窗,让雨丝飘进来。桌上摊开一本诗集,正好翻到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书。 塞外的黄昏,没有雨,只有漫天的黄沙。宋麟扶着林婉爬上土坡,两人一起望向南方。那里有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有他们犯下的罪,和永远赎不清的债。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像两棵相依的胡杨。 柳烟的墓前,新一束白牡丹在雨中静静绽放。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像谁的眼泪,也像谁的微笑。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不疾不徐,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但终有一天会停。 而停雨后,总有人会记得—— 记得那年四月,有一场雨,下得那么认真,湿透了几个人的一生,也洗净了几个人的眼睛,让他们在雨过天青后,看见了彼此,也看见了自己。 雨终将停。 但四月会再来。 而有些人,会永远记得。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