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将那精心保养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回忆的悠远:
“烟儿那孩子啊……刚来的时候,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就坐在窗边看天。我让人教她跳舞,她学得飞快,但那眼神……”嬷嬷顿了顿,“像死人一样。”
她端起茶杯,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十七岁的柳烟站在练舞室的铜镜前。
嬷嬷请来的师傅正在纠正她的姿势:“腰再软一点,对……眼神要媚,要勾人。你现在这样,客人看了只会觉得你清高。”
柳烟跟着做。她的腰肢天生柔婉,稍稍一折便是惊心动魄的弧线。眼波流转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便漾出潋滟的光,像春日融化的湖水。
但镜子里那双眼睛深处,是一片冻住的冰湖。
夜里,其他姑娘在楼里笑闹,或是陪着客人饮酒作乐。柳烟独自爬上后院柴房的屋顶。京城灯火万千,连绵到天际,没有一盏属于她。
她想起姐姐春娥哭着说“妹子,姐对不起你”,想起姐夫陈三油腻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想起人贩子赵大数钱时咧开的黄牙。
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
跳下去吧。
这个念头闪过时,楼下忽然传来琵琶声。不知哪个姑娘在弹《春江花月夜》,琴声清越,穿透夜色,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住了她正要迈出的脚。
柳烟静静听着,直到一曲终了。
她爬下屋顶,回到房间,对着铜镜开始练习微笑。
“后来她就成了百花楼最会笑的姑娘。”嬷嬷的声音将季子清的思绪拉回现实,“可我知道,那笑从来没进过眼睛。”
容鸢轻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第一次登台之后。”嬷嬷眼中闪过复杂的光,“那晚她跳的是《花上月》,一袭白衣,水袖轻扬。台下的公子哥儿们,眼睛都直了。”
她又顿了顿,这次沉默得更久,终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黄铜水烟壶,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她涂着口脂的唇间缓缓吐出,在烛光里缭绕。
“烟儿聪明,学什么都快——琴棋书画,半年就抵别人三年。性子起初冷,后来也学会了哄人。那些公子哥儿,被她三言两语就迷得晕头转向,银子流水似的往楼里送。”
嬷嬷吐出一口烟:“但她心里……其实傲着呢。有次一位尚书家的公子想强留她过夜,她宁可跳窗也不从,摔伤了腿,歇了两个月。那公子气得砸了半个前厅,最后还是老身赔了双倍银子才罢休。”
季子清问:“她后来为何……”
“为何从了?”嬷嬷看他一眼,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因为累了。也因为……遇见了个不一样的人。”
“宋麟?”容鸢脱口而出。
嬷嬷点头:“宋大人那时还不是宰相,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他和其他客人不一样,不给烟儿送珠宝,送书。两人常在房里对坐,一个读书,一个听,能说上半天话。”
她弹了弹烟灰:“烟儿对他动了真心。我看得出来,因为她开始存钱了——不是存首饰,是存银票,一张张攒着,藏在枕头底下。我问她是不是想赎身,她只笑,不说话。”
季子清心中一动:“她攒了多少钱?”
“到去年病重前,大概有五百两。”嬷嬷说,“但赎身……至少要三千两。她差得远。”
“后来呢?”
“后来宋大人要成亲了,娶的是翰林家的小姐。”嬷嬷的声音低下去,“那晚宋大人来告别,烟儿笑着说‘恭喜’,还敬了他三杯酒。等宋大人走了,她把房门一关,我听见里面像小猫哭似的,细细的,不敢让人听见。”
她掐灭水烟,看向季子清:“再后来,烟儿就病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从最好的房间搬到了后院柴房旁的小屋。除了几个念旧情的客人,少有人问津。可她好像……反倒平静了。素衣素面,有时在院里种点花,偶尔还教小丫鬟识字。”
“死前半个月,”嬷嬷忽然压低声音,“她来找过我,说想赎身。我问她钱从哪来,她只笑,不说话。”
季子清和容鸢对视一眼。
赎身的钱?谁给的?平阳王?还是……另有其人?
“嬷嬷,”季子清从袖中取出那份泛黄的卖身契,“这上面写的卖身银是五十两。卖方赵大,担保人刘氏——这刘氏,可是柳烟的姐姐刘春娥?”
嬷嬷接过卖身契,凑到烛光下细看,点头:“是。当年烟儿是被她姐姐姐夫卖来的。那对畜生……后来得了银子就搬走了,再没露过面。”
“嬷嬷可还记得,卖她来的人长什么样?”容鸢问。
“人贩子赵大?”嬷嬷想了想,“黑瘦,左边眉骨有道疤,像被刀砍过。至于她姐姐姐夫……”她摇头,“只见过一次,女的哭哭啼啼,男的贼眉鼠眼,不是好东西。”
季子清将卖身契小心收好:“多谢嬷嬷。今日之事……”
“老身明白。”嬷嬷站起身,送他们到门口,犹豫片刻,低声说,“季大人,烟儿这案子……您真要查到底?”
季子清看着她:“嬷嬷何出此言?”
嬷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深深行了一礼:“大人保重。”
走出百花楼时,雨又大了。马车驶入漆黑的雨夜,百花楼的灯火在身后渐远,像一场醒不来的繁华梦。
车厢里,容鸢靠在厢壁上,闭着眼,久久不语。
季子清看着她苍白的侧脸,轻声问:“殿下不舒服?”
“没有。”容鸢睁开眼,眼神有些恍惚,“只是……心里堵得慌。”
她顿了顿,低声说:“季子清,你说柳烟临死前,在想什么?是恨那个卖她的姐姐,恨那个辜负她的宋麟,还是恨……这个容不下她的世道?”
季子清沉默。
窗外雨声如瀑。
次日清晨,雨势稍缓。
季子清带着两名衙役,按卖身契上的地址找到了当年的牙行。账房先生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在堆积如山的旧账册里翻了半个时辰,终于抽出一本泛黄发脆的册子。
“景和十二年……四月……有了。”老头用枯瘦的手指指着其中一行,“赵大经手,卖女柳烟于百花楼。担保人刘氏,乃柳烟亲姐。这刘氏的夫君叫陈三,是个货郎。”
“这家人后来去了哪里?”季子清问。
老头摇头:“这种穷苦人家,搬来搬去,谁记得清?不过……”他翻到下一页,“倒是有一条记录:景和十三年秋,刘氏和陈三又来卖过一个小丫头,说是远房侄女。但那丫头又黑又瘦,卖不出价,最后只得了十两银子,卖给城西一户人家做粗使丫鬟。”
季子清记下那户人家的地址,道谢离开。
城西的贫民区像另一个世界。低矮的土屋挤挤挨挨,巷子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地上污水横流,混杂着腐烂菜叶和牲口粪便的气味。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蹲在屋檐下玩泥巴,看见官差来了,一哄而散。
那户人家早已搬走。隔壁一个正在晾衣服的老妇听说他们找陈三,撇嘴道:“那对缺德夫妻?早搬啦!得了卖妹子的钱,在城南赁了间稍好的屋子,没住半年又搬了,说是陈三赌钱输了,欠了一屁股债。”
“婆婆可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季子清问。
老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不过……去年冬天,我倒是在城东集市见过陈三一次。他蹲在街边卖烤红薯,瘦得跟鬼似的,见我就躲。我听见旁边卖菜的说,他婆娘刘氏病死了,他一个人过得凄惨。”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要我说,这是报应。当年他们卖柳烟那事儿,街坊谁不知道?陈三那畜生,趁婆娘回娘家,把刚满十五的小姨子给……春娥回来闹,陈三怕被告官,索性把烟儿卖了。五十两银子啊,够他们过好几年了。”
季子清的手指在袖中收紧。
老妇还在絮叨:“烟儿那丫头,命苦。小时候就生得好模样,七八岁就会帮着姐姐做针线,绣的花啊鸟啊,活灵活现的。谁想到……”
夏夜,闷热无风。
城南那间低矮的土屋里,柳烟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借着月光绣一方帕子。针线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翻飞,帕角渐渐绽出一朵并蒂莲。
屋里传来姐姐春娥压抑的咳嗽声。柳烟停下针,望向窗口,眼中满是担忧。
院门忽然被推开,陈三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满身酒气。他看见柳烟,眼睛一亮,咧开嘴笑:“哟,妹子还没睡呢?”
柳烟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姐夫回来了。姐姐在屋里。”
“知道知道。”陈三摆摆手,却朝她走近,“妹子这手真巧,绣得跟真的似的。来,让姐夫瞧瞧。”
他伸手去抓帕子,手指有意无意擦过柳烟的手背。柳烟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帕子掉在地上。
春娥从屋里出来,脸色苍白:“当家的,回屋吧,我给你烧水洗脸。”
陈三甩开她,眼睛盯着柳烟:“急什么?我跟妹子说会儿话。”
春娥看着丈夫眼中那种熟悉的光,心头一紧。她挡在柳烟身前,声音发抖:“陈三,她是你妹子……”
“又不是亲的!”陈三吼道,一把推开春娥,抓住柳烟的胳膊,“老子养你们姐妹这么多年,收点利息怎么了?”
柳烟挣扎,尖叫。但巷子太深,夜太静,无人听见。
春娥爬起来,想去拉,却被陈三一脚踹倒。她趴在地上,看着妹妹被拖进柴房,听着里面传来的撕扯声和压抑的哭泣,指甲抠进泥土里,渗出血来。
月亮冷冷地照着这一切。
季子清闭了闭眼。
“后来呢?”他声音干涩。
“后来春娥哭了一夜,第二天陈三说,要么报官,大家一块儿死,要么把烟儿卖了,换个清净。”老妇摇头,“春娥选了后者。人贩子赵大来了,验货似的看了看烟儿,丢下五十两银子,就把人带走了。烟儿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姐姐一眼,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抹了抹眼角:“作孽啊。”
季子清谢过老妇,转身离开。巷子里的污水溅湿了他的官靴,他浑然不觉。
回到马车边,正要上车,忽然从旁边的窄巷里冲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扑通跪在他面前。
“季、季大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奴婢……奴婢是柳烟小姐的丫鬟,巧儿。”
季子清一怔,弯腰扶她:“起来说话。你怎么认得我?”
巧儿不肯起,只是磕头:“小姐生前说过,季大人是清官……奴婢、奴婢有话要说……”
季子清将她扶上车,又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她。容鸢也在车里,见状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巧儿捧着茶杯,手指还在抖。她瘦得厉害,眼眶深陷,但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小姐死后,嬷嬷不许我们多嘴。”巧儿的声音细细的,像怕惊动什么,“但奴婢……奴婢想为小姐申冤。”
她喝了口茶,稳了稳心神,才开始说。
从柳烟与宋麟的初遇,到两人深夜对坐读书;从宋麟成婚那晚,柳烟穿着红衣在屋里坐到天明;从柳烟病重后,宋麟来得越来越少;最后,说到死前三日——
“小姐收到一封信。”巧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双手呈给季子清,“是宋大人的字,约小姐城外枫林一见。小姐看完信,笑了,说‘他还是要我的’。”
季子清接过信。信封普通,字迹工整,确实是宋麟的笔迹。内容简短:“烟儿,三日后子时,城西枫林一见。有要事相商,勿告他人。——麟”
“小姐那晚很高兴,换了最好的衣裳,还让我给她梳头。”巧儿眼泪掉下来,“奴婢劝她别去,夜里不安全。小姐说,宋大人约的地方,不会有危险。她……她就这么走了,再没回来。”
季子清看着信,沉默许久,问:“信是宋麟亲手送来的?”
巧儿摇头:“是个小乞丐送来的,说是一位公子给的赏钱,让他跑腿。奴婢没见到人。”
“这信,你看过之后,可曾告诉别人?”
“没有。”巧儿擦泪,“奴婢怕……怕惹祸上身。直到听说季大人在查案,才……”
季子清将信小心收好:“巧儿,你先跟我回御史台。那里安全。”
马车掉头,驶向御史台。雨又下大了,敲打着车顶,噼啪作响。
容鸢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街景,忽然低声说:“季子清,你觉得那封信……真是宋麟写的吗?”
季子清没有回答。
他想起昨夜嬷嬷的话:“烟儿想赎身,钱从哪来?”
想起老妇说的:“陈三赌钱输了,欠了一屁股债。”
想起巧儿说的:“小姐很高兴,说‘他还是要我的’。”
这些碎片在脑海中旋转,拼凑,却始终缺了最关键的一块。
马车在御史台前停下。季子清正要下车,忽然听见车夫一声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脸色一变,掀开车帘——
车夫趴在地上,后脑一片殷红。三个蒙面人持棍站在雨中,一步步逼近马车。
“待在车里别动!”季子清低喝一声,跳下马车,将容鸢和巧儿挡在身后。
雨幕模糊了来人的身形,只能看见他们眼中冰冷的光。为首那人也不废话,挥棍便砸。
季子清侧身避开,反手抓住棍身,一拽一推,那人踉跄后退。但他毕竟寡不敌众,另外两人从两侧包抄,棍影重重。
一根棍子砸中他的左肩,剧痛传来。季子清闷哼一声,正要拔剑,忽然街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人!”
是巡夜的官兵。
蒙面人对视一眼,转身就跑,消失在雨夜深处。临走前,为首那人回头看了季子清一眼,丢下一句冰冷的话:
“少管闲事。”
官兵赶到,将车夫扶起。幸好只是皮肉伤,人还清醒。
季子清捂着肩膀,看着蒙面人消失的方向,眼神沉静得可怕。
“大人,您受伤了……”巧儿颤声说。
“无碍。”季子清转身,对赶来的衙役吩咐,“带巧儿姑娘进去安置,派两个人保护她。”
又看向容鸢:“殿下,您……”
“我没事。”容鸢脸色有些白,但眼神镇定,“你呢?伤得重不重?”
季子清摇头,目光落在方才蒙面人站过的地方——泥泞的地面上,半个模糊的脚印,很小,像女子的绣花鞋。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旁,有什么东西在雨水中泛着微光。
是一小片深青色的绸缎碎片,边缘整齐,像是从衣角撕裂下来的。
季子清捡起碎片,握在掌心。
雨水冰冷,布料湿滑,像谁的眼泪。
他站起身,看向御史台内摇曳的灯火,又看向远处漆黑的雨夜。
肩伤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所有人拉向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柳烟,不过是第一个掉进去的人。
雨还在下。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